绘本描绘生殖器官、亲密关系和性侵害的边界在哪里？ | 中国儿童性教育图书中性的呈现形式研究
儿童文学中与性有关的内容描写一直以来都是具有争议性的话题。近日，有网友质疑儿童读物《斑羚飞渡》《狼王梦》《青铜葵花》等作品中存在不少性描写段落，并愤然指责“乱七八糟、不堪入目”。许多父母不免担心，这些儿童文学中“少儿不宜”的内容是否会对孩子的成长产生不良影响。
事实上，中国性教育的历史远比我们想象的开始得更早，许多有关儿童性教育的专著和科普读物已在国内广泛发行。在这些性教育科普书籍中，无论是绘本、漫画书，还是插画，视觉元素对于厘清概念都有帮助。然而，这些元素也带来了一些挑战，极易在社会上引发争议。
在不同年代，不同的插画师、图书编辑者和教育者在实践中给出了不一样的参考，其中有值得借鉴的成果，也有许多仍面临争议的内容。我们整理了一篇以中国儿童性教育绘本为分析对象的研究文章，在此与大家分享。想了解更多中国儿童性教育图书发展的知识，可以查看我们的往期文章：《当代中国儿童，有哪些性教育绘本可以读？丨中国儿童性教育图书发展概览（一）》
本文节选、编译自文章Let’s Talk to Kids About Sex…in Chinese Too（可点击阅读原文进行查看），该文于2018年8月24日首发于普林斯顿大学科森儿童图书馆官方网站（Cotsen Children’s Library），文章原作陈敏杰。原文整理分析了大量中国儿童性教育图书，探究了性教育绘本应当秉承的教育理念，以及适合儿童的表达方式。本文作者在翻译原文的基础上，根据原文内容在文末“编者注”里进行了评述。
在呈现“性”上，这些绘本做了不同的尝试
在性教育绘本中一些插画的呈现方式上，国内一些画家做了提高宜人性和适应儿童的探索。施欢华是一位女画家，她把艺术想象和科学图解结合在了一起。女性生殖系统被拟人化，有了一张梦幻般的脸，呈现出了友好的氛围。
施欢华的绘本中呈现出的女性的生殖和泌尿系统
（此部分2张图源：《爸妈怎么有了我》，作者：盛诗澜、施欢华. 杭州: 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 2012.）
施欢华的绘本中呈现出的性行为与受精
当然，儿童性教育绘本中的视觉呈现也会引起许多争议。
在《我错怪爸爸了》中，一个女孩走进父母的房间，惊恐地发现她的爸爸在“欺负”她的妈妈，然而爸爸妈妈向她保证并不是这么一回事。由此，这个女孩知道了爸爸妈妈是需要隐私和性行为的。
《我错怪爸爸了》的封面，鼎龙文化. 太原: 希望出版社, 2011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有效且勇敢的信息传递，但是这个特殊的场景更适合作为面向父母的育儿书的话题，而不是面向儿童的绘本。这个具有强烈冲突的尴尬的封面没有达到儿童性教育书的目标，即努力让读者对这个话题感到舒适（不过，更多的是为了大人而不是孩子）。
对于儿童性教育绘本来说，最大的挑战是描绘性犯罪，以帮助孩子们认清威胁。然而，绘本中的部分图片可能过于形象，以至于在展示性暴力、虐待、偷窥、暴露的时候容易伤害到读者。
《不许伤害我》是一本适合6～13岁女孩的书，这本书由一位名为王岩松的教动画的大学男老师绘制。这本书毫无保留地展示了一个正处于青春期的女孩的赤裸的身体。她正在洗澡，汤姆正从后面高兴地偷窥着。这一视觉呈现方式显然不太恰当。毕竟，没有人会为了了解偷窥者的所作所为去瞪大眼睛观看这样一个外显的表达方式。
作为一个更加深思熟虑的作品，《不要和怪叔叔说话》也采用了喜剧风格的绘画形式，但是更注重于性侵者引诱儿童时使用的言辞。这个标题“不要和……说话”有一些误导，因为对话框中给出了孩子们可以用来拒绝“怪叔叔”行为的强硬的文本说辞。事实上，比起来自黑暗角落里的冷不丁的身体袭击，那些来自熟人的看似无害但最后会引诱孩子们掉入陷阱的儿童性虐待更为常见。考虑到孩子们生理上的发育不足，他们的最佳选择是掌握话语权，识别可疑词汇，并随时反驳。
用动物插画，会更好吗？
《妈妈的乳房》朱惠芳，木棉绘画工坊（插图）. 南昌: 江西高校出版社, 2016
《妈妈的乳房》运用超凡的艺术力量，将无形的感觉和知觉化为形状与色彩。在这本书里，一位母亲向学步期的女孩解释了婴儿和哺乳，告诉她喂奶一开始很痒，有时也会疼（原文作者注：通过这种方式能让孩子懂得母亲哺乳的不易，并学会感恩）。上图中，在蓝色海水的背景下，妈妈的乳房被五颜六色的小鱼亲吻着，同时，水母形状的生物也潜伏在附近。
《幼儿性教育启蒙绘本》系列的封面，龚房芳，太空蜗牛（插图）. 长春：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 2016
龚房芳的《幼儿性教育启蒙绘本》系列运用了大量的拟人动物角色：青蛙、鸭子、小猪、猴子等，它们衣冠楚楚，住在色彩斑斓的宽敞房子里。故事中，两只脚行走的兔子和会说话的狐狸传授性差异、性感觉、生育、身体隐私部位和保护隐私的知识。
来源：What Every Mother Should Know的第一章“Mr. and Mrs. Buttercup, Their Home and Families”；How Six Little Children Were Taught the Truth by Margaret H. Sanger . New York: Rabelais Press, 1914.（图片来源：谷歌图书）
早期的性教育文学常常将植物的繁殖、动物的交配与生育同人类性学结合起来。如同玛格丽特·H·桑格（Margaret. H. Sanger）在《每位母亲都应该知道》（What Every Mother Should Know）和《如何教育六岁的孩子》（How Six Little Children Were Taught the Truth）中表达的那样，生物阶梯式性教育的目的是让孩子们明白“他们只是大自然伟大而奇妙的计划的一部分”。
但这种间接的教学方法被许多人认为是不必要的，并被当代西方儿童书籍所抛弃。这种教学方法往往将故事设置在一个虚构的动物社会背景下，一方面，此类绘本能够达到桑格的目标，告诉孩子们，人类的性并无特殊之处；而另一方面，它们却难以向学龄前儿童介绍人类生殖器官。如果父母想要向这个年龄的孩子介绍身体隐私部位的名称与结构，他们需要寻找其他的书籍。
《生命的故事》系列的封面，朱慧芳，插画师若干. 南昌: 江西高校出版社, 2016
《生命的故事》中的五个主题皆由“木棉绘画工坊”公司绘制，针对3到6岁的孩子。书中既画了会说话的动物，也画了留着金色卷发的非中国人角色。
《妈妈的乳房》和《我为什么没有小鸡鸡》以一个黑人婴儿作为主人公，并加入了其他的女孩角色。她们有不同的发色，并穿着不同民族的服饰。
在展现生物多样性和强调其他种族的过程中，这些书似乎有一个共同点——避免出现中国人的身体画面。
《我也想有个小宝宝》朱惠芳和寇岚（插图）. 南昌: 江西高校出版社, 2016
然而，由设计专业大学教师寇岚绘制的《我也想有个小宝宝》是一个例外。她用拼贴艺术描绘了一个黑头发的原生中国家庭。她的插图描绘了婴儿通过母亲身体中的一个通道来到这个世界的情景（原文作者注：要是能多描绘一下这条通道在哪里就更好了）。
最近有个二年级的学生问我，婴儿是从妈妈肚子里的哪个地方出来的，是否是医生把妈妈的肚子切开后取出来的。在他问完我这个问题后，我感觉我的专业水准受到了考验。我提醒自己要实践我的师道，于是我咬紧牙关，按照我平日所解释的那样，有些含糊地指了指自己的身体。而现在我认为，寇岚清晰准确的图画没准可以满足这个男孩的好奇心。
女孩的烦恼：谁在尿尿这件事上占了上风？
孩子们会通过公厕和男女生不同的小便方式来注意到性别差异。性教育书籍在解释生殖和泌尿系统的性别差异之前，经常首先指出孩子们的迷惑。
然而，有一些书籍（几乎是由女性作家和插画家写的）向女孩们传递了一个信息：女孩不能站着小便（会弄脏裤子）。在现代卫生设施普及之前成长起来的人们，或许已经将这一负面信息内化了。
《爸爸妈妈是怎么生出我的？》由盛石栏和施浣花（插画）（2012）
在《爸爸妈妈是怎么生出我的？》绘本中，一个男孩高高地站在狂乱的蚂蚁上方，故意瞄准蚂蚁，向它们发射着“倾盆大雨”，蚂蚁们乱作一团，四散逃开。这一行为象征着这个男生的小便方式赋有特权。在这个带有征服力的姿势旁边，是一个坐在马桶上的女孩，她看上去像这些无力的蚂蚁一样没精打采。
与此相反，郑渊洁的《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中描绘了这样的场景：一个男孩好奇为什么女厕所里没有小便池，后来他了解到，因为女生没有阴茎，她们不需要通过固定的小便池来防止尿液飞溅。谢谢郑渊洁为孩子们道出了事实。
“她穿的是什么？”：责难受害者和二次创伤
《女孩，你要学会保护自己》周舒予著，北京: 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5
为什么一到夏天犯罪率就上升，这跟女性的穿着是有很大关系的。一个衣着得体大方的女性走在大街上，即使对面走来一个好色之徒，也不会对她有非分之想。
——周舒予《女孩，你要学会保护自己》
最令中国女孩寒心的内容往往出现在面向学龄读者的信息类书籍中。
《女孩，你要学会保护自己》是一本上市销售的书籍。从封面来看，它像是一本“好父母”送给女儿的“安全手册”。上面引述的安全说明没有注意到性犯罪的犯罪学调查结果，相反，它只不过是鹦鹉学舌，几乎免除了性侵者的罪责。
如果这些书的年轻女性读者遭遇不幸，不管她们穿了什么，这些书过时的教诲只会造成负罪感、羞耻感和内疚感，在她们的身体创伤痊愈后依然延续。
《防范性侵犯》，郝言言，陶红亮著，北京: 人民卫生出版社，2012
《防范性侵犯》由人民卫生出版社出版。这本书向学龄读者介绍了“二次创伤”的概念：一些家长对待那些遭受性侵的儿童受害者非常恶劣，甚至责骂他们，对他们造成进一步的伤害。
这本书建议，一旦遭受性侵，孩子们必须先判断这件事是否会对他们的父母造成更深的伤害，如果答案是会，则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父母。这种不向自己的父母寻求保护的建议暗示了中国社会的一个可悲的现实：孩子们总是不被信任，并且最后很可能会被责备。
这种由父母造成的“二次创伤”在先前提到的绘本中是不存在的，那些书籍塑造了一个关心孩子的、充满理解的母亲形象（父亲形象更少），这些母亲对孩子的性健康和性安全问题都非常关心和理解。
在《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有关欺凌的一章中，作者鼓励女孩们坚强。原因是，根据作者的学识，有三种女性特征会更加吸引男生多余的注意、骚扰和欺凌：一，有魅力的；二，拥有男孩们想看的“有趣的东西”；三，性格软弱。这本书的关注点在女孩们自己的“问题”（漂亮、炫耀、易控制），而不是性侵者的问题。
谁擅长什么？：性别角色和刻板印象
《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郑渊洁（2015）
2010年后的中国性教育书籍似乎对男女的利益表现出同样的关注，但有时会因为强化性别角色的刻板印象，向前迈出两步却又向后退一步。
《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中有一章名为《女孩也很酷》。其中，一个女孩希望参加足球比赛，但被她的双胞胎哥哥拒绝了，他断言他的妹妹“跑不快，只能当裁判”。然而当玩伴受伤时，女孩表现出了照顾他人的能力，赢得了人们的赞许。
《爸爸妈妈怎么生出我？》中描述了两代女孩。妈妈小的时候性格文静，喜欢思考和阅读，还有一点害羞。她的女儿却打破了人们对于一个“好”的中国女孩的某些传统期望。她笑得很大声，跑得很快，渴望当一个科学家，但她还是有一点害羞。
《我为什么没有小鸡鸡》朱惠芳：文 木棉绘画工坊：绘. 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2016
在《我为什么没有小鸡鸡》里，男孩和女孩各自得到了一个与他们性别相同的娃娃，由此男孩也有机会成为一个照料者（caregiver）。这两个孩子跟他们的娃娃一起玩，他们的活动还是遵从着性别刻板印象。男孩和他的娃娃一起折纸飞机、练武术；女孩和她的娃娃一起折纸花、跳舞。
结语
以绘本和插画形式出版的中国性教育书籍，在年轻一代中已经朝着开放性的方向迈进了一大步。尽管个别主题还是有缺陷和局限，但总体来说，他们运用适合不同年龄段的语言和图案，向孩子们介绍了许多不同的话题，包括性别差异、生育和分娩、性吸引、性行为、生殖系统和泌尿系统、身体隐私部位、如何识别性侵者、如何防止性侵，以及自我保护的言语表达。
正如《妈妈的乳房》中的水母一样，潜伏在这些话题背后的是对女孩的性别歧视和误导性的“安全指示”。有关打破生理性别、社会性别和性倾向二元对立，或针对非传统的家庭结构的作品仍然很少，距离这一目标的实现，仍然遥远。
乡村留守儿童作为最易遭受性侵的对象，更应该在父母缺席成长的情况下通过性教育读物受益。然而，他们的社会经济地位和生活环境使他们很难找到适合他们的绘本，因为这些读物描述的都是典型的生活舒适的城市核心家庭。
那些受过良好教育的父母能发现孩子的好奇心，询问孩子的苦恼，并保护孩子免受伤害。毕竟，目前中国的绘本还是为中产阶级家庭的消费能力、价值观和养育方式量身定做。
编者说
在儿童性教育日渐受到社会关注的今天，我们的性教育读物已经获得了巨大的进步，性教育绘本的文教价值和市场潜力随之凸显，但随之而来的问题也暴露无疑。
我们需要思考，性教育绘本需要秉承什么样的教育理念？需要采用何种方式表达？尽管大部分的性教育绘本都会告诉儿童生命的神奇与宝贵，但有些绘本并没有真正以尊重生命为创作前提，包含性别刻板印象，甚至存在性别歧视的现象。例如郑渊洁的《你从哪里来》，全书不仅用粉红色和蓝色区别男孩和女孩，而且明确以喜爱什么样的衣服、玩具来形塑男孩和女孩的性别差异。
还有的性教育绘本把实用当作目的，而忽视了爱的教育。龚房芳的《不要随便摸我》以恐吓说教的形式教育儿童，这样的读本会让儿童对周遭世界失去安全感，无法感知教育之爱。
因此我们建议，出版界首先要建立全面性教育理念，充分意识到性教育是包含生殖与健康、社会性别、亲密关系、社会角色、性价值观、个人隐私与安全等诸多内容的全面性教育。性教育不仅与个人身心健康息息相关，还涉及社会责任和权利。
其次，在绘本出版中，出版界要在整体理念上运用儿童哲学观，从儿童主体建构的视角出发，尊重儿童的人格，传递生命从哪里开始、性的权利与平等、如何实现福祉和尊严等普遍价值。
最后，正如原文作者所说，我们应该更加关注那些属于边缘群体的留守儿童。他们也有接受高质量性教育的权利，未来中国的儿童性教育绘本也应传递他们的需求。
参考文献 （滑动查看）
[1]鼎龙文化.我是从哪里来的[M].太原: 希望出版社, 2011.
[2]鼎龙文化.我错怪爸爸了[M].太原: 希望出版社, 2011.
[3]龚房芳,太空蜗牛. 我来啦 [M].长春: 吉林美术出版社, 2016.
[4]苟萍,王岩松. 不许伤害我: 女童性侵害防范彩色绘本 [M].北京: 科学出版社, 2017.
[5]郝言言,陶红亮. 防范性侵犯 [M].北京: 人民卫生出版社, 2012.
[6]Sanger, Margaret H. What Every Mother should Know; Or, how Six Little Children were Taught the Truth. New York: Rabelais Press, 1914.
[7]盛诗澜,施欢华. 爸妈怎么有了我? [M].杭州: 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 2012.
[8]文甬,神行动漫. 不要和怪叔叔说话: 儿童防性侵必备画册 [M].北京: 农村读物出版社, 2014.
[9]郑渊洁. 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 [M].天津: 天津人民出版社, 2015.
[10]周舒予. 女孩, 你要学会保护自己 [M].北京: 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 2015.
[11]朱惠芳,寇岚. 我也想有个小宝宝 [M].南昌: 江西高校出版社, 2016.
[12]朱惠芳,木棉绘画工坊. 为什么我没有小鸡鸡 [M].南昌: 江西高校出版社, 2016.
[13]朱惠芳,妈妈的乳房 [M].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 2016.
撰稿丨谢醒瑶
翻译丨杨若羽
编辑丨赵津平 罗方丹 刘文利
视觉丨张昱凌
排版丨Tenlossiby
北京师范大学儿童性教育课题组 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