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街上的字、公共装置与空间逻辑|555 Project
文 | 刁一刀
开元寺里的西塔东边有一块石头,上面刻着个「心」字。乍一看不太好认,因为最上面一点落在了竖弯钩下头,所谓「把心放下」。这块石头在当地很有名,绝对是跟团游的必经之地,官方解释也充满禅意:提起千般烦,放下万事空。「博物志」主播婉莹在她的系列播客「来去泉州」里打趣说,「嗯,这碗鸡汤浓度有点高。」
2022年国庆节后,几乎每个人的朋友圈里都至少冒出三五个熟人晒图泉州打卡照。难道大家真的是因为太焦虑,才纷纷跑去放「心」的吗?比起城市里人尽皆知的西街、开元寺,面线糊和姜母鸭,小吃搭配老建筑的营业模式并不新奇,更让人好奇的或许是:为什么偏偏是泉州?
这座曾把辉煌留在宋元时期的港口城市,如今借助世界遗产的身份回到大众视野后,它是如何戳中了我们?又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复杂性,刚好能让泉州用自身的「缓慢悠闲」来回应当下我们的集体情绪?面对日复一日的「非必要」终成「必要」后,这座小城是否可以为我们的生活提供一些参考?
如果说「阿那亚」是一种答案,那么泉州会是另一种吗?
街道美术馆
《一代宗师》里的田宝森说,「人活这一世,能耐还在其次,有的成了面子,有的成了里子,都是时势使然。」这话用在城市空间上也很妙。有些城市的故事藏得深,得一张张揭开才看得清。另一些更愿意把故事的线头放在面子上,时间一久,日积月累中的城市气质里便生长出了一种态度。
泉州大概是后者,至少鲤城区是这样。作为泉州市的老城区,鲤城区因古城形似鲤鱼得名。1300多年来,这里一直都是历代州府的中心,直到宋元年代抵达它的巅峰,成为名副其实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梯航万国、商船辐辏”。这样的高光时刻,在明清时期的常年“海禁”政策中走向暗淡,到18世纪我国被迫打开门户时,泉州的外贸港口地位已经被厦门取代,自此回归地区性小港。
不同于那些使用大量「仿古建筑」来回溯历史的城市,泉州鲤城区的幸运在于它尽可能地躲开了大规模的整容式城市复兴。所以无论是「闪着光的曾经」,还是「不得不重新回归的平凡」,用来标记这些故事的细节基本都被体面地收纳在了城市大大小小的空间里。从狭窄到只容一人通过的巷弄,到经历多次劫难还能全须全尾留在市中心的古塔和寺庙。
城区看上去并不精致,也没几幢反着光的当代建筑,有些房子甚至可以用破旧来形容。不过以上对城市活力似乎没什么大影响,甚至还加了把火。街道背面似乎藏着一股劲道,偶尔发力,但大部分时间都在喝茶和放空。正因如此,变身容器的鲤城区允许很多可能性的出现和存在,而这本身或许就是对当下紧绷生活的一种疏解。
在马路上看图识字
古城区的城市肌理并没遭遇巨大的劫数,一千多年过去后,这里积攒着大量看似可有可无的宝藏,于是上街这件事就变得充满乐趣,像是在逛博物馆。马路上随时会发生各种奇遇,时间光谱上从1000多年前到一年前的种种,说不定都能看见,就比如有关「禁令」的语言。
文庙门口的石碑上,记录了嘉庆年间「禁止摆摊」的公告。
两座石碑看上去非常稳重,即使中间断开的痕迹明显,但体量和材质加持了警告的威慑力。想象当年接到任务的地方官员如何费力找到足够大的石头,然后吩咐工匠郑重刻下这些文字,总归是件蛮费功夫的事。
而如今的警示文字显然更重视可移动性,穿梭在老城区里看到的危房警告,小小一张醒目的牌子贴在墙上,黑体字冷酷,没什么感情。不像关岳庙前藏在树下来自鲤城公安局的温馨提示来的贴心:摩托车按位停放,请锁好防盗锁!「摩托车」暴露了牌子的年代,如今大概也没有公安局会用楷书搭配隶书制作提示牌了吧。不过街道上还是会穿梭着无数「开锁广告」,就在这张牌子所在的十字路口,蹬着当地特色三轮车的大叔从旁经过。
如果用字体来区分年代,那么这张「台风暴雨期间,勿在树下停留」的警示大概率与「防盗锁」同龄,金属质感的牌子被牢牢钉在树干上。
清净寺里一株植物的枝干上,挂着张非常小的「禁止吸烟」,立体字,Smoking还拼错了。联想当下游客普遍较高的素质,应该没人会特意走进这座国家重点保护单位里,就为了在我国现存最早的阿拉伯风格建筑的清真寺里抽根烟,而牌子的迷你身量也刚好让它能轻而易举躲过游客的视线。再仔细看看上面年代感十足的立体字排版和「SMOKLNG」,清净寺突然可爱了起来。
类似的「可爱」还出现在当下时代的警告里,虽然做工简陋,一张白纸糊墙上,手写体。「在此倒垃圾,全家死光光」用词凶狠,可是事倍功半,完全无法让人心生惧意,反而感到书写者气到跳脚的无奈。
如果给以上几张警告牌制作了一张时间轴,大概是下图的样子。这些内容全无联系、有些甚至不再具备最初用途的牌子,把过去的日子刻在了城市里,它们并没有因为失去功能性而消失,而是好好地待在原地。如果说文庙前的石碑如今具备了历史价值,那么关岳庙前的防盗锁提示呢?在那个需要当心摩托被盗的年代里,这张小小的牌子又能从历史中打捞出怎样的时代记忆?
其实泉州街道上的文字远不止于此,或者说,马路上随处可见的字,简直就是对路人文化水平的挑衅。比如电表箱上的篆书,或者当把落款挡住后的店名,你真的知道应该从左往右念,还是从右往左念吗?其实最普遍的还是对联,老城区的巷弄里遍布着丰富的对联,同时也遍布着不认识的字。
最新一季圆桌派里,艺术家邱志杰感慨当下城市空间里匮乏的字体,占山为王的黑体字、广告字体让马路变得非常呆板、空洞和无趣,所以才有人开始怀念起香港街头花红柳绿的灯牌。不过鲤城区的街道应该没有这层担忧,街上的文字非常生动,简直要跳出来讲故事。城市似乎为表达欲的释放找到了一些出口,而它们就出现在每个人的日常里,构成了本地市民「肉眼可见」的真实生活。
到处都是艺术作品
想要讲故事的除了街上的字,还有种类丰富的「公共装置」。出自西方艺术领域,公共装置(Public Installation)在学术层面的含义为:
Such an artwork which is created to be installed and displayed in the public domain, where everyone can see it is called Public Installation.
这样一个被创作出来安装和展示在公共领域的艺术品,每个人都可以看到它,被称为公共装置。
在鲤城区,所谓的「城市公共装置」有着更丰富的面向,它们亦静亦动,有些固定在一处见证时代变迁,有些放几天就消失了,过些时日变换形式再重新出现。比如下面这张图,你能看出它是什么吗?
是的,它就是一辆正在作业的洒水车。不同于那些向地面喷洒的常规模式,这里的洒水车像大炮一样很有态度地向天空喷射。所经之地,毛毛雨甘霖的不仅是路面和旁边的车辆,还有方圆10-20米之外的所有物理存在,包括市民。即使你侥幸拐入对面的巷子,半分钟后还是会感受到空气里飙升的水份,洗脸的感觉。
洒水车和城市的互动方式用「想象力丰富」来描述也不为过,因此把它看作单纯的「市容维护」似乎说不过去,像是辜负了背后一些调皮的心意。类似的感觉也能用来描述西街路口中央的钟楼。这座始建于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样式奇特的白色「长脚怪」,一直以来都是当地首屈一指的标志建筑。
比起建筑具体的实用性功能(报时和信号灯),耄耋之年的钟楼在路口站了这么久,自己本身也汇集了数量可观的八卦剧情,关于它的城市传说,剧情走向不输电视剧的跌宕起伏,可见当地人对它充满感情。今年六月的「刺桐网」公众号上还发了一篇文章,报道热心市民反映钟楼表面有外墙开裂的痕迹,角落里长了株绿植,疑为当地的“鸟屎榕”,督促市政及时展开养护和修复工作。
洒水车和钟楼多少会沾上些「自上而下」的特征,那么路口和酒店门前的婚俗气球就很民间了。比起北方城市简单直白的「百年好合」,这里气球上的祝福落款,透露着闽南宗族亲属紧密的连结:「大舅 大舅妈 二舅 二舅妈 三舅 三舅妈 同贺」(后面的字被挡住)。
于此同时,灯牌设计难免不让人联想起蔡国强在浦东美术馆的个展「远行与归来」里的大型装置「与未知相遇」。走在马路上,那些对这位泉州籍艺术家作品的质疑和困惑,此刻全部轻松化解,一切都很合理。
蔡国强作品「与未知相遇」
总之在鲤城区的马路上,随时都会相遇惊喜。
被拆解的空间逻辑
如果说「公共艺术装置」的含义在这里被拆解,那么同时被淡化的还有公共与私密的界限。最初的体验从看到街上午睡的人开始,躺在石凳上的他们,至少看上去睡得非常踏实。
很快,巷弄里从自家门口溢出的聚集活动、以及被放置在「暧昧空间」里的私人用品开始模糊掉公私的绝对界限。把自己家的拖把、扫帚和撑衣杆摆出来倒也不奇怪,南方很多老城都如此。但在城南,一位阿姨端着盆水,认真清洗家门口的公共座椅的行为,再次打破了空间逻辑中的刻板印象。
与此同时,被冲散的公共与私密性还反映在视觉感受上,比如站在路边看向小吃店,视线的最远处不是店墙,而是后门外面的街道、汽车和居民楼;在巷弄里穿梭时,偶尔需要判断这条路能否拐进去,会不小心走进别人家里去了吗?这样谨慎几天后发现大部分小径之间相互连通的秘密,心里终于开始放松下来,抱着探险的心态更自在地游走在老城区七扭八转的迷宫里,盼着在路口偶遇猫咪、没见过的石敢当和土地公公。
人与城市的关系在这样彼此试探中相互揣度着各自的心意,不过即使如此,城市依然遵守基本的秩序建立,比如慢行道上的完整的功能分布里,电动车(自行车)道、步行道和盲道一样不少,可是哪里又不太惯常呢?没错,就是绿植,粗壮的榕树帮行人搭起的凉棚看上去非常自在,而此刻,两边的绿植所占据的街道宽度,早就超过了步行道和盲道。在这里,树木的公民权似乎并不比我们少。
务实的东湖公园
官方介绍里的东湖公园占据着鲤城区「鲤珠」所在的位置。地图上的湖水面积与陆地几乎持平,对比记载中「湖面面积曾在唐朝达到4000多亩」的壮观场景,1991年动工复建的公园规模不及鼎盛时的一半。
不过以上对于普通市民而言,也没什么需要记在心头的必要,当下这里最明确的气质大概是它有点魔幻的拼贴感。从东门进入公园时,迎面相遇的是一片小停车场,抬头就看到对面房子上一块硕大且破旧的广告牌「皇都娱乐城」,一边疑惑是不是走错的时候,正好看到左手边的圆形建筑上写着「科普园」,里面了无生气地排列着很多绿色大型植物,科不科普不确定,但可以花钱购买。
跟着当地市民沿着右边的路向里走,很快便看到了「东湖游乐园」,摩天轮、泳池、旋转木马一样不少,从门口经过继续向前,左转,路右边是一栋废弃建筑。在属于50-80年代的中西结合式风格里,不论房子和结构多么现代,坡屋顶得是标配。再往前走,出现的是动物园。
总之从进园至今,作为一个普通公园标配的湖面和草地好像都被完美地错过了。相反,卖植物的科普园、长相酷似会所模样的娱乐城,颜色复古的儿童乐园,和墙面上挂着暴露年代的大老虎和大狗熊图片的动物园,它们先后纷纷出现。东湖公园的务实性大概就是这么体现出来的。
咖啡和木偶剧,
时空错置的在地性
南音和木偶剧都有各自的公众号,每周会定期告知最近的演出信息,由于票价很低,所以公众号里称之为「公益性演出」。这样的公益性演出不设线上购票,因此只能在当日快开演前半个小时去剧场买票。
而无论是南音还是木偶剧,选择走进剧场的人大部分看上去都不是本地市民。他们聚集在剧场门口等着开场,偶尔也会相互搭几句话,询问对面的陌生人来泉州玩了多久,有什么可以推荐的去处。或许这样太过于正襟危坐的环境并不适合当地人的口味,他们看的戏曲在民间,在马路上。
中秋节当日晚上,金鱼巷里就在进行这样的演出。观众席里大部分是上年纪的老人,还有一位坐着轮椅停在后排观看演出。小小一间铺面房里,扮上的演员正在表演,她站在靠近观众的舞台上,一手抓着琵琶,另一只胳膊微微抬起,翘起手指。她身后坐着洞箫、二弦、三弦和执拍者,按照室外的排列顺序,挤在狭小的空间里伴奏。
旁边的红色小牌子上写着:公益演出,随心乐捐,点曲自愿。
此时月亮挂在天上,夜晚九点半的马路上到处都是人。很多就坐在巷子里,坐在树下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年轻人。
和南音和木偶剧相比,本土咖啡店、独立书店和酒吧对在地性的摸索,则完全是另一条河流,即使它们终归要流向一处。这些在大城市里早就紧密嵌入当代生活的空间,在泉州则更像是一种勾连外部世界的触媒,它们把来自不同城市的「在地」都汇聚在一起,然后借助自身的特质吸引城市里更多相似的人走进来,相互认识,然后一起默默接收来自宇宙的信号。
在巴浪鱼咖啡的一楼(赤子空间),摆放着经过甄别的艺术图书、独立设计服饰等各种文化产品。整个空间的设计与布局,充分符合着当下时代我们对「独立空间」的想象。在「不强求的精致」和「不刻意的粗燥」之间,抵达一种恰到好处的妥当和舒服。
门口的活动海报和屋子里的独立出版物、品牌设计服饰,赤子空间把触角伸向泉州本土,但似乎又总有根天线随时准备接收来自外界的声音,以至于会让来到这里消费的人产生一些时空置换的错觉。此刻的我到底在哪里?这里是泉州吗?
从二楼靠窗的位置向外刚好能看到对面老墙上的海报,看到路上的行人,还能眺望对面的普通房子。大概这就是让恍惚消失的最好办法,此刻的咖啡店如同一把门钥匙,它连接起不同地域中的人对「公共生活」的想象,它绝不足以去撼动什么,但至少它存在,并且还在不断试探着与这座城市,这里的人更紧密地绑定在一起。
人是有主体性的,城市也是。泉州是一种解药,但它绝不足够。因为但凡牵扯到我们想要过的日子,想要居住的城市和想要一起相伴生活的人时,只有你,你自己,才能左右水波的搅动。人民的城市,终归属于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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