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荐 | 威廉·詹姆士：习惯（钱满素 译）

我们必须使尽可能多的有用行为自动化和习惯化，而且越早越好，要像预防瘟疫一样，预防对我们有可能不利的习惯。我们把更多的日常生活细节交给无意识去不费力地看管，我们心智的高级能力便可更多地解放出来去做适合它们的工作。再没有比这更悲惨的人了：他的一切都不成其为习惯，都是悬而未决，对他来说，点每一次雪茄，喝每一杯水，每天起床睡觉的时间，每件小事的开始，都需经过专门的深思熟虑。这个人足有一半时间都花在对事情作决定或反悔上，而这些事情原本完全应该成为他的一部分，对他的意识来说，实际上根本不应存在。如果我的读者中有人还没有使这些日常小事成为自己的一部分，让他此时此刻马上开始矫正。我们大概可以这么说：每天以一个随意的小练习来保持自己努力功能的活跃。也就是说，在一些毫无必要的小事上有系统地禁欲和表现英雄，每天或每隔一天做一点事，不是为了别的，就是因为自己不想去做它。无论是干哪一行，年轻人都别对他所受教育的结果感到焦虑。如果他在每个工作日的每个时辰都忠心耿耿地忙碌，他可以安全地让最后结果听其自然。他完全可以肯定，在某个美好的早晨醒来时，他会发现无论自己选择何种职业，他都是同一代人里最能干的。在他事业的所有细节中，他对那个层次里一切事情的判断力将悄然无声地在他内心建立起来，如同用之不竭的财富。

“习惯乃第二天性！习惯乃十倍于天性。”据说威林顿公爵曾如此惊叹；对这一说法的真实程度，也许谁也不能像一个自己就是老兵的人那样去感受。日复一日的操练和年复一年的纪律，使一个人脱胎换骨，行为方式大为改观。

有个故事讲一个人恶作剧，故事未必真实，倒也还可信。此人看见一个退役老兵端饭回家，便猛地喊道：“立正！”那老兵即刻垂下双手，羊肉土豆全都掉进沟里。操练是彻底的，其结果已经进入这个人的神经系统。①

①赫胥黎：《基础生理学》，原注。

在许多战斗中，人们看见无人骑的战马听到军号声便汇集过来，做出一系列的习惯动作。大多数驯化过的家畜，狗，牛，公共马车或运货马车的马，几乎都成了纯粹的机器，它们毫不怀疑，毫不犹豫，一刻不停地做着教它们做的事情，看不出有什么别的可能性出现在它们的脑际。在监狱里衰老的人，曾有释放后要求重新进去的。在一八八四年美国发生的一起巡回动物园火车事故中，据说一只老虎从裂开的笼子里走了出来，但似乎对自己的许多新责任过于困惑，很快又爬了回去，因此毫不费劲地又被管住了。

习惯因此是社会的巨大整速轮，是它最宝贵的保守动因。它独自把我们全都维持在法令的范围内，保护了富家子弟免受穷人因妒忌而造反。它独自阻止了最苦最讨厌的行业被生来就步入那里的人们所唾弃。它把渔夫、水手整个冬天都留在海上，把矿工保持在黑暗中，把乡下人连续几个月大雪天关在自己的小木屋和寂寞的农场里；它保护我们免遭生于沙漠和冰封地带的人们的侵略。它注定了我们全体都得按照自己的教养或早年的选择去作人生的奋斗，去尽量做好一种不相称的职业，因为我们不能适应别的，而重新开始又为时过晚。它阻止了不同社会阶层的相互融合。不过才二十五岁，你就看到职业风度已经在年轻的旅行推销员、医生、牧师或律师身上扎下了根。你看到细细的裂缝贯穿着性格、思维习惯、偏见、“行业”特点，总之，一个人渐渐无法从中摆脱，如同他的外衣袖子不可能一下子换成另一套新褶痕。大体上说，他最好不要摆脱。我们大部分人到了三十岁，性格便像石膏定了型，再也不会软化，这对世界来说是件好事。

如果说二十到三十岁是心智和职业习惯形成的关键阶段，那么二十岁以前的阶段对个人习惯的形成来说，就更为重要了。所谓个人习惯，指的是诸如发声、发音、姿势、动作和谈吐。二十岁以后学的语言很少有说起来不带外国口音的；一个跻入高一级社会层次的青年，很少能改正自己在幼时环境中养成的鼻音等说话缺陷。说真的，无论他口袋里有多少钱，他也很难学会像一个生来就是绅士的人那样穿着。商人们像对十足的“时髦人”那样，殷勤地向他兜售货物，但他就是不会买那该买的东西。一条看不见的法则，强似万有引力，把他保持在自己的轨迹中，年年打扮得还是和去年一样；至于他认识的那些教养更好的人是如何设法弄到他们的穿戴，这对他来说，到死仍是一个谜。

因此，一切教育的要点就在于使我们的神经系统成为我们的伙伴，而非对头。它应该资助我们已经得到的，并使之成为资本，然后舒舒服服地靠这资本的利息生活。为此我们必须使尽可能多的有用行为自动化和习惯化，而且越早越好，要像预防瘟疫一样，预防对我们有可能不利的习惯。我们把更多的日常生活细节交给无意识去不费力地看管，我们心智的高级能力便可更多地解放出来去做适合它们的工作。再没有比这更悲惨的人了：他的一切都不成其为习惯，都是悬而未决，对他来说，点每一次雪茄，喝每一杯水，每天起床睡觉的时间，每件小事的开始，都需经过专门的深思熟虑。这个人足有一半时间都花在对事情作决定或反悔上，而这些事情原本完全应该成为他的一部分，对他的意识来说，实际上根本不应存在。如果我的读者中有人还没有使这些日常小事成为自己的一部分，让他此时此刻马上开始矫正。

贝恩教授在论《道德习惯》这一章里，提出了一些极好的切实可行的主张。他的论述中有两大原理，第一条是，在培养一个新习惯或抛弃一个旧习惯时，我们必须注意尽可能地发挥自己坚强果断的主动精神。要积聚一切可能的机会来加强正确的动力；百折不挠地把自己置于鼓励新方式的条件之下；作出与旧习惯不相容的安排；如果情况可能则公开发誓；总之，动用你所知道的一切援助来下定决心。这可以给你的新开端一个巨大的势头，使冲垮它的诱惑不至于像不这样做时那么快地产生；这期间每推迟一天垮掉，就增加了终于垮不掉的机会。

第二条原理是：当新习惯尚未在你生活中根深蒂固时，决不容忍例外发生。每次失检都像让一个正精心缠绕的线球掉下去，一不小心便可能使多少回又白绕了。训练的连续性是使神经系统运作起来万无一失的高招。正如贝恩教授所言：

与心智的获得相比，道德习惯的特殊性在于存在着两种敌对的力量，其中一方被渐渐提升到另一方之上。在这种情况下，最重要的是决不输一回。反方的每一次胜利都能抵消掉正方多次成功的结果。因此根本的预防措施是协调这两种对抗的力量，使一方能取得一系列不间断的胜利，直至重复的作用使它强大到足以在任何情况下应付其对手。这是智力进步在理论上的最佳途径。

从一开始起就必须保证成功是至关重要的。开头的失败很容易挫伤以后一切努力的干劲，而过去的成功经验则能刺激更多的精力。歌德对一个向他请教事业进取，却又不相信自己力量的人说：“嗨！你只要用手指吹吹口哨就行了！”这句话说明了歌德本人一贯成功的事业对他精神所产生的效果。这一轶闻我是从鲍曼教授那儿借来的。鲍曼教授还说，野蛮民族由于欧洲人闯入而发生崩溃，原因是他们对自己在生活的重大方面能否像新来的人那么成功感到绝望。旧的方式已经破坏，新的却尚未建立。

这里要谈的还有在抛弃某些习惯，诸如戒酒或戒大烟时的“递减”问题。在这个问题上，专家们在一定范围内，对什么是每个病例的最佳方案也有不同看法。但总的说来，所有专家意见都同意，如果切实可行的话，那么突发性地获取新习惯是最佳方案。我们必须注意不要给意志过于艰巨的任务，以至一开始就保证它将失败。但是，无论是抛弃抽鸦片的习惯，或者只是改变起床或工作的时间，只要一个人承受得了，先来一个极端痛苦的阶段，然后便是自由，是最好的希望了。一个欲望如果从不去填饱它，便会死于营养不良，其死亡之快是惊人的。

在开始“重新做人”之前，一个人必须学会坚定地不去左顾右盼，稳步走在狭直的路上。一个天天在重下决心的人，就像一个走到沟边要跳过去的人，却总是止步，再回去重新助跑。没有不间断的前进，就根本谈不上道德力量的积聚，使这种积聚成为可能，并且使我们从中受到训练和对之习惯，就是日常工作的最高造福。

对以上两条原理，也许还能补充第三条：一有机会就抓住，去实践你下的每一个决心，去实践每一次能让你体验符合自己想建立的习惯的感情冲动。决心和愿望并不是在习惯形成的时刻，而是在它们产生运动效应的时刻，把新的“体系”输入大脑。如作者最后引语所说：

唯有实际机会的真实存在本身，提供了杠杆平衡的支点，通过它，道德意志有可能发展自己的力量，将自己升华。一个人若无实地可推压，便永远不可能超出空摆架势的阶段。

无论一个人拥有多满的一个原理库，无论一个人的情趣有多好，如果他没有利用每一个具体的机会去行动，他的性格将完全与改进无缘。光有好的动机，也只好去铺地狱之路。这是我们已经提出的原则的一个明显后果。如J·S·密尔所说，“性格，是整体塑造好的意志”；而他所指的意志，就是在生活的一切紧要关头，都表现出能以沉着、迅速、坚定的方式去行动的这种倾向的总和。行动的倾向能真正成为我们的一部分，是和行动实际发生以及大脑渐渐习惯它们时不间断的频率成正比的。一个决心或一次感情闪现未能结果便烟消云散，这可比丧失一次机会还要糟糕；它肯定将妨碍以后的决心和感情去获得正常的宣泄途径。人类性格中再没有比那种神经质的感伤主义者和想入非非的人更可鄙的类型了，他在感觉和感情的波澜起伏的大海里过了一辈子，却从未做过一件真正有气概的实事。卢梭以他的雄辩激励了全法国的母亲去顺从自然，自己哺育孩子，他自己却把孩子送进了育婴堂，这就是我要说的经典例子。但我们每个人不同程度地也是如此，那就是对一个抽象概念的善动心后，却无视具体事例，径直去走卢梭的路，而具体事例就在由同样的善伪装而成的卑鄙的“其他详情”之中。在这个平凡庸碌的世界里，一切的善都被它们相伴物的庸俗所伪装；那只有把善想成纯而又纯的样子才能去辨认善的人，真活该吃点苦头！无节制地看小说上戏院的习惯可以制造出真正的这类怪物来。一位俄国夫人在为剧中虚构的人物哭泣时，她的马车夫在外面坐着冻得半死，就是一个例子。这类事到处发生，只是不那么显眼罢了。对那些自己不演出，又没有足够的音乐天赋能以纯粹心智方式来欣赏音乐的人，甚至沉湎于音乐的习惯对性格也会产生松弛作用。他会变得充满感情，而这些感情又惯于毫无成果地消失，因此便保持了一种情感状态的惰性。补救的方法是，永远别在音乐会上产生一种感情，事后却不能以某种积极的方式表达出来。可以让这种表达成为世界上最微不足道的——若无更英雄的机遇，就对姑妈亲切地说说话，或者在马车里让个座——但别让它不发生。

后面这些例子使我们意识到，并非只是宣泄的特殊方式，而且宣泄的总形式看来也同样在大脑中由习惯引导而成。正如我们倘若让感情消失，感情便习惯于消失；因此也有理由假设，如果我们经常不敢作出努力，那么作努力的能力也会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如果我们的注意力总在游荡，它也就会一直游荡下去。正如我们将看到的，注意力和努力是同一心理现象的两个名字。我们不知道它们和什么大脑作用相对应，但相信它们确实依赖于大脑作用，而不是精神的单独行为，最有力的根据就是，它们似乎在某种程度上从属于习惯的法则，而这是一条物质的法则。作为与意志习惯有关的最后一条切实可行的原理，我们大概可以这么说：每天以一个随意的小练习来保持自己努力功能的活跃。也就是说，在一些毫无必要的小事上有系统地禁欲和表现英雄，每天或每隔一天做一点事，不是为了别的，就是因为自己不想去做它。这样，当紧要关头来临时，你也许不至于毫无勇气毫无训练地去应付考验。此类苦行就像一个人为他的房子家产所付的保险，这保险当时对他并无好处，也可能永远不给他带来什么回报，但如果真的起了火，他付的保险金就把他从毁灭中拯救了。对一个每天锻炼自己集中的精力，强盛的意愿和在不必要的事情上自我否定等习惯的人来说，也是一回事。当周围一切都在动摇时，当他更软弱的同类像鼓风机下的糠壳一样簸扬时，他会如城堡般地屹立。

因此，对脑力状况的生理学研究是忠告伦理的最有力的盟友。我们以错误的方式习惯性地塑造我们的性格，为自己在现世造了一个地狱，神学所言的死后受苦的地狱并不比这个地狱更糟。只要年轻人知道自己有多快便将成为习惯造就的会走的皮囊，他们会在可塑的状态下更加留神自己的行为。我们在摇出自己的命运，无论好坏，都永远不可能重新开始。每一个细微的善或恶的行为都留下并不那么细微的印记。在杰弗逊演的剧中，瑞普·凡·温克尔总是以这句话来原谅自己的又一次懒散：“这次不算！”好吧，他也许不算它，仁慈的上苍也许不算它，但它还是被算了。在他的神经细胞和纤维的深处，分子在算它，把它登记和贮存起来，以便在下一个诱惑来临时用来对付他。从严格的科学意义上说，我们所做的任何事都不会被抹去。当然，这有其坏的一面，也有其好的一面。正如我们因为许多次个别的饮酒而成为终身酒鬼，我们也因为许多次个别的行为和工作时间，成为道德上的圣人，成为实践和科学领域里的权威专家。无论是干哪一行，年轻人都别对他所受教育的结果感到焦虑。如果他在每个工作日的每个时辰都忠心耿耿地忙碌，他可以安全地让最后结果听其自然。他完全可以肯定，在某个美好的早晨醒来时，他会发现无论自己选择何种职业，他都是同一代人里最能干的。在他事业的所有细节中，他对那个层次里一切事情的判断力将悄然无声地在他内心建立起来，如同用之不竭的财富。年轻人应该提前懂得这条真理。在从事艰难事业的青年中，由于对它的无知而造成的失望懦怯，也许比其他所有原因加在一起所造成的还要多。

选自《美国经典散文》，董衡巽、朱世达主编，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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