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诗5首(黄灿然 译)
一个盲人
每当我望着镜中那个面孔
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面孔在回望;
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旧面孔在沉默
和早已厌烦的愤怒中寻找它的形象。
我在失明中行动缓慢,我的手触摸
我面孔的轮廓。一道闪光
穿透我。我辨认出你的头发,
灰烬的颜色,同时还有黄金。
我再说一遍,我失去的无非是
事物微不足道的表皮。
这些智慧的话是弥尔顿说的,很高贵,
但我却想到字母和玫瑰。
我还想到,如果我可以看见我的相貌,
我会知道我是谁,在这个珍贵的下午。
盲人
I
他被剥夺了多样化的世界
和那些依然保持原样的面孔,
现已远去了的毗邻的街道,
还有一度是无限的苍穹。
至于书本,他仅拥有由记忆
——遗忘的兄弟,所保存的那些,
它保存套话而不是感觉,
反映的无非是口头禅和名字。
陷阱都在等着我。我每一步
都有可能跌倒。我是一个囚徒
拖着脚穿过感觉如梦的时间,
不注意早晨或落日。
现在是夜晚。我独自一人。我必须在
像这样的诗篇中,创造我乏味的宇宙。
II
自从我一八九九年出生在
凹形的藤蔓和深水塘旁边以来,
回忆中如此短暂又白白浪费的时间
就一直将我跟我眼中形成的世界隔开。
白天和黑夜总是把人类的字母的轮廓
和至爱的面孔的轮廓一一抹掉。
我徒劳的眼睛总是提出无用的问题,
例如毫无意义的图书馆和讲桌。
蓝色和朱红色如今变成了雾,
都是无用的声音。我望进去的镜子
呈灰色。我呼吸花园那边一朵玫瑰的气息,
朋友,是暮光中一朵让人神往的玫瑰。
只有黄色的阴影跟我在一起
而我只能寄望于观看梦魇。
诗人谈到他的名气
天边是我的光荣的尺度,
东方各个图书馆争着要我的诗,
统治者们把我找来要把黄金填满我的口,
天使们已经能默记我最新的对句,
我创作的工具是侮辱和痛楚。
啊,但愿我生下来就死去!
译自哈达拉毛人诗集(十二世纪)
南方
能够从你的露台仰望
那些古老的星星;
能够从浓荫里的长凳上仰望
那些零散的光点——
我的愚昧永远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或把它们归入各个星座;
能够意识到隐蔽的水塘里
渐渐扩大的涟漪,
意识到茉莉和忍冬的香味,
沉睡的鸟儿的寂静,
入口的拱门,潮湿——
这些事物,也许,就是诗。
几乎是最后审判
我走在街道上时我的无所事事继续活着
并释放到黑夜的繁复里。
黑夜是一场漫长而寂寞的庆典。
我在我秘密的心里证明自己正确并荣耀自己。
我曾目击世界;我曾承认世界的陌生。
我曾歌唱永恒:重返的明净月亮和被爱情渴望的面孔。
我曾在诗里记录这座包围我的城市
和那些忍痛离去的偏远街区。
在别人说习惯的地方我说震惊。
面对微温之歌,我点燃我落日中的声音。
我曾颂扬和歌唱我的血的祖先和我的梦的祖先。
我曾存在,我依然存在。
我曾把我的感情凝结成耐久的词语,
这些感情原可以用在温柔上。
对往昔一次坏名声的回忆重返我的心。
像一匹死马被浪潮冲上沙滩,它重返我的心。
然而,街道和月亮依然在我身边。
水继续在我口中自由流动,诗不拒绝给我音乐。
我感到美的恐怖;谁敢判处我,当我的孤独,
那伟大的月亮原谅我?
原载《龙岗文艺》2020年春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