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仲卿:八千里路云和月,1991年的骑行日记
28年前,我从深圳出发,骑自行车经广东、广西、云南回到四川,行程约4千公里,历时40天左右。现在把当时记的日记整理出来,与大家分享。28年前所到之处,时过境迁,很多地方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部日记也可算作是历史的见证了。
第一部 广东篇
(1991年)10月10日 晴
今天是骑车长途旅行的第一天,临行前的一种兴奋感叫我昨晚没能好好睡上一觉。
大约在一年多以前,我就有了骑车作长途旅行的念头。那时主要是想踏遍万水千山,作一次浪漫的逍遥游而已。如今,我已辞去制衣厂管理员的工作,准备开辟一条新的人生道路。我觉得在外资企业长期当一名打工仔实在憋气,于是便炒了老板的鱿鱼,自己解放了自己。尽管我知道将来的人生道路更加坎坷不平,但我觉得在坎坷不平中去感受刺激比平淡无奇更有意思。不管别人说得有多危险,我想做一次远征来考验一下我自己。为此我已作了差不多一个月的锻炼。
七点钟从高松制衣厂出发时,宿舍里多数员工还没起床。江苏来的修理工陶建平、韶关来的报关员颜韶琳特意起了个早为我送行,不远处还站着到楼下来洗漱的常州妹阿梅。同他们道了再见后,我骑上车便没再回过头来,但我却感到了他们在背后目送我远去的目光。
今天的目的地是110公里外的惠州市。那里有和我一样当打工仔的同学江涌波和唐坤。此去一方面与他们道别,一方面取道去罗浮山。
从宝安出发,经深圳市区时,我把沿途那些熟悉的街景意依依地看了一遍:别了,深圳!无论是深圳特区,还是宝安县境内,但见公路两旁厂房、商店鳞次栉比,可一到惠阳境内,便明显地感到沿途不少地方还是田园风光。长期呆在深圳,我已感觉不出其繁华。难怪乎苏轼叹曰:“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此时的心境倒是使人更乐于欣赏惠阳县清新可人的田园风光。那稻谷的飘香,那村庄里炊烟的袅袅,无不让人从心底呼唤出:久违了,大自然!在惠阳地段,有时也可见到几个外地打工妹,让人感到并未远离珠江三角洲。
深惠公路沿线居住的人们多讲客家话。著名的叶挺将军故居便在惠阳。据说他也是客家人。过新圩镇往惠州方向走,有约5公里路段使我的旅行第一次遇到了麻烦:先是爬坡,然后穿过修路地带。路上坑坑洼洼,尘烟滚滚,十米外不见汽车,只闻其马达轰鸣,有点像在雾都重庆的早晨行车。自行车上、衣服上、太阳帽上都积了一层尘土。
傍晚时分抵古塘坳唐德电子公司,晚上跟同学江涌波夫妇挤在同一间员工宿舍里。
(1991年)10月11日 晴
一大早便从古塘坳来到位于市区的信华精机有限公司,要跟大学时的老同学唐坤道别。唐原是科研所的,现被翻译公司(我们戏称为“人贩子”)“卖”到这里来,在这家工厂的中枢部门——管理本部担任翻译。在“资本家”那里干了三年,我早已没有在别人上班时间去拜访友人的习惯,可这次特别,况且我认为唐兄毕竟要比生产线上的打工妹更自由,于是便“闯”了进去。唐正在会上作翻译,只好遣一位文员来应酬我。在接待室的沙发上,我这位老同学足足让我坐了半个钟头的冷板凳。好不容易抽出空来,一见到我他脸上便露出十分抱歉的神色:“真是不好意思,让你老兄久等了”。我连忙安慰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也是过来人了”。其实应感到内疚的是我。
被称为“苎罗西子”的西湖使得惠州这座小城变得秀丽而恬静。记得今年五一节的头一天晚上,我和在深圳打工的“老K”还来过这里。我们喝啤酒一直喝到凌晨三点左右,旅馆都关门不接待客人了,我们便躺在西湖边的长凳上睡到了天亮。此次路过,对于睡过的那张长凳,我自然多看了它几眼。
跨过东江大桥不久,便进入博罗县境内。罗浮山的主要部分便在该县境内。罗浮山,许多人对她并不感到陌生,很早便被列入“全国十大名山”家族。而我从最初相识到喜欢它,则是一瓶驱蚊花露水作的媒。那是在以前去海南岛的旅途中,我曾买过一瓶罗浮山中药厂出产的一种叫做“百草油”的驱蚊水。我大概是寻着那百草油的芳香而来的吧?
在公路边吃过午饭之后才住进罗浮山大酒店。名曰大酒店,实则一招待所而已。好在周围环境颇有几分仙气,这名字听起来才不至于让人倒胃口。在朱明洞景区,有一蝴蝶洞,需沿石级往上走。一上山路,我便来了兴致,忘记了一天半来旅途的劳顿,不一会儿便从一条岔道上到了蝴蝶洞前。刚才在路上还能遇见来来往往的行人,到了洞前竟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张望了一下,才发现离洞口不远处还坐着一位收费的人。我壮起胆子,独自一人钻了进去。洞内灯光都快被黑暗吞噬完了,从看不见的地方散发出一股股霉气,不由得让人时不时掂捏一下兜里揣着的人民币,心想这趟旅行的盘缠可别遭打劫了……等钻出洞来我才发现,其实洞的这边也有人在卖门票,除此之外还多了个卖饮料的。刚才那种紧张感顿时烟消云散。
从蝴蝶泉出来到元帅楼有一段山路,沿途浓荫蔽日,时值下午三点过,却让人误以为黄昏已来临。林中溪流淙淙,可闻鸟语、虫鸣,甚至能听见蚊子嗡嗡的叫声。溪水清澈甘冽,让人喝了个痛快。
冲墟观是道教古观,观内有葛洪殿、吕祖殿等宫殿。在三清宝殿中有两幅对联特别有趣:
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世外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
见了便做做了便放下了了有何不了,慧生于觉觉生于自在生生还是天生。
和青城山上着青衣、留长发的道士们不同,这里的道士们是穿白衫。我这还是第一次看见。观内还有抽签向黄大仙占卜吉凶等活动,这在内地的公开场合也是难得见到的。大概是沿海比内地更开放的缘故吧?如果用报章上时下流行的“以Ⅹ养Ⅹ”这句惯用语来造句,该说成是“以道养道”吧?如果太上老君在天有灵,不知对此作何感想?
(1991年)10月12日 多云
旅途中不可能一路上都是美景,我不得不告别罗浮山西行了。从罗浮山到广州约120公里,我比前两日更深刻地体会到了作孤独的旅人这种心境。其实,孤独有时是一种让人的灵魂得以升华的境界:孤独中,你最能体会到周围的山川景致、天地万物与你的生命是怎样的相契相通,融为一体。
从增城县的朱村到广州市东郊的长安镇有十多公里,这一路段骑车比较困难,不是上坡就是下坡。路虽难行,沿途的风光却颇有几分秀丽。那黛色的山峰,那流淌着的小河,那微风中摇曵的翠竹,无不让人感叹:在广州呆了这么久,竟然未曾见过这等风水!
在龙洞路段又遇修路,在午后的烈日中带着满身尘土进入广州。下午到流花邮局去办理了邮政储蓄异地存取手续,以防路上万一被人洗劫后完不成这趟旅行。晚上在火车站挂了电话,约了中学时代的好友黄兄去了另一同学彭兄家。他说今晚就在彭兄家留宿好了。
(1991年)10月13日 多云
昨晚在流花路彭兄家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彭宇是杂志社的编辑,长期为住房所困扰,不久前才被单位打发到这里来。这个套间内原本住着同单位的一名单身工人,是这个“独立王国”的“印地安本土人”,因此我那位老兄夫妇搬进来便被视作“侵略者”了。那“印第安人”心里一直耿耿于怀,只是无奈何“联合国派遣”罢了,所以跟彭兄一直没有外交关系。昨天我一进屋去,彭兄便向我介绍了这里“一国两制”的情况:卧室两家各一间,客厅和厨房各有陈放的物品。彭兄告诉我哪些是别人的,不可随意去“侵犯”。厕所里也安了两盏灯,各用各的。那位“印地安人”看见我在同学家中做客,于是通宵达旦把收音机音量放得大大的。其实何苦呢?那样自己也睡不好的,我心想。中国人这种“奉陪到底”的精神着实让人感动不已。
今天是星期天,上午我到广园新村去找在东莞打工的同事马生,想通过他与万宝至公司的哥们儿道声再见。平时马生每逢星期六都要回家的,但不巧这个星期没回来。我在万宝至公司工作期间,有十来位和我一样被招聘去那里作管理员的打工仔。我们同在一个宿舍里生活,大家待我不错。可此行竟不辞而别,以后又难以重逢,叫人怎不感到遗憾呢?
上午彭夫人小杨拿出一本“精神污染”来照着上面的条目为我占卜了一次,结果是此行大吉,这与我昨天在罗浮山黄大仙那里抽的签正好一致,于是大家都乐了。这笑声中带有“你大胆地向前走”的鼓励。中午在彭兄家喝了壮行酒,然后黄兄及彭兄夫妇便送我踏上西行的路了。临别时朋友们叮嘱我,此行“西去广州无故人”。
“禅城”佛山离广州20多公里,只一个多小时便到了。我前年来此还觉得这座城市不怎么样,此次则刮目相看了,似乎路比以前变得更宽更直更整洁,一些高层建筑也不知是何时冒出来的。入夜后的城市在夜幕的背景中更显得光灿夺目,大街上人头簇动,似乎比白天还热闹。在繁华商业街升平街上,有几家广东凉茶店,很有些岭南风味,家家店内光顾者络绎不绝。
(1991年)10月14日 阴
今日由佛山市出发,经南海、三水、四会等县,到达著名风景旅游城市肇庆市,行程约105公里。
路经三水县西南镇时,没想到闻名全国的“健力宝”饮料公司、李宁牌服装厂等著名企业就坐落在这座县城,于是莫名其妙地停下车来,在路旁买了一罐“健力宝”咕噜咕噜喝完之后方才上路。
鼎湖山离肇庆市区尚有18公里。这座山为岭南四大名山之一,被称为“北回归线上的绿洲”。这里植被丰富,古木参天,浓荫蔽日,为避暑消夏的佳境。更使其增色的,则是挂在岩壁上的飞瀑流泉,它们使得这片宁静的世界平添了一些动态美。如果说黄果树瀑布具有一种阳刚气质,那么鼎湖山的瀑布则有一种阴柔美。人们将女性的披肩秀发比喻成瀑布飞泻,不知最初有无受到过鼎湖山瀑布的启示?肇庆的夜景不如佛山繁华,但具有一种朦胧美,只要你漫步西江大堤,任夜晚的江风将一天来的疲惫于不知不觉中拂去,再听听西江水不尽的絮语,你就不难体会到。
(1991年)10月15日 阴、晴、阵雨
早晨骑车游肇庆七星岩时,湖光山色笼罩在淡淡的薄雾之中。人们将七星岩风景区誉为“桂林之山,西湖之水”。整个景区无烟波浩淼之气势,但有南国少女般顾盼楚楚的山峰,有明镜般的湖水,还有低垂入水中的枝头,以及那些典雅别致的亭台楼阁,融天然之美与人工之精致于一体,尽显出一种雅致的风格。岭南人于此湖光山色中吸入其养分,于是女人们温柔,男人们温和。
天刚亮,陆陆续续有老年人来这里锻炼,年轻人来这里晨读,还有个别喜欢清静的游客在此寻寻觅觅。待大批游客如赶集般蜂拥而入时,我们这些第一批来客便纷纷逃遁。我窥见到伫立水中那七位南国少女顿时消了其气质,如国营商店里的营业员,板起爱理不理的面孔冷对来来往往的过客。
九点过从肇庆上路,刚跨过西江大桥进入高要县境内,天上便下起濛濛细雨,于是随身带的雨衣第一次派上了用场。从云浮县腰古镇到新兴县车岗镇路段时,又遇烈日当空。下午两点三刻,过新兴县城六、七公里,老天又洒下了阵雨。更难骑的要算新兴县境内的30来公里施工路段了。这段路不知修了多久,路上积满了厚厚的粉尘,一遇汽车开过来,远远看见便似一条黄龙腾跃而起,而龙头便是轰鸣着的汽车。当黄龙逼来时,你无法躲避,只好任其吞噬。我已记不清被多少条黄龙吞噬过。有时几辆车交错驶过,便构成一幅壮观的景致,定会令那些拍摄战争题材的导演们拍手叫绝。尽管小河流水及岸边风光很美,我却不得不紧握车龙头,时时将目光集中在被挖得惨不忍睹的路面。
本来预计在阳春县春湾镇投宿,可车后轮偏偏把旅行包背带卷了进去,一动不动了。我花了半个多小时才把背带拖出一点来,勉强可以骑着车走,于是又继续上路。走到新兴县天堂镇天已黑下来,好在街上有两家旅店,我便住进了其中一家。等吃完晚饭时,车也修好了。旅途中,难免发生意外,有时你只能走到哪里黑,便在那里歇。
(1991年)10月16日 晴
我奇怪我有时竟变得迷信起来。要不是昨晚天已黑下来了,我才不愿意住在天堂镇呢。我不喜欢天堂这名字,因为是在旅途中,它容易使人联想到见上帝去。于是一大早我便离开了天堂镇,但接下来又来到堪称天堂的阳春县。
说阳春是天堂并非说她有多富裕。实际上出肇庆后沿途所见,我便感到粤西地区的经济远不如珠江三角洲地区繁荣。但如果论风景,我想阳春山水是够得上天堂标准的。自行车穿行于云雾山和天台山之间,但见一座座秀丽多娇的山峰伫立于蓝天白云之下,微风中时有稻香袭来。这一带属喀斯特地貌,有起伏的石林,更有千奇百怪的溶洞。
春湾镇外大约两公里处便有一溶洞名叫龙宫岩,此地游人稀少。和上次钻罗浮山蝴蝶洞一样,这次我也是只身一人进入,不过再也没有恐怖感,只是觉得这龙宫里未免太清冷了,清冷得能听见钟乳石上缓缓滴下的水滴。我想那一定是龙妃寂寞的清泪了。
离开龙宫岩回到春湾镇,在距汽车站不远的一注静静的碧水中,蓦然发现对面的山色峰影都一一映入其中,简直是一幅天然浑成的山水画了。春湾镇西北30公里外还有凌霄岩,这里游人如织。凌霄岩以其磅礴、恢宏的气势征服了众多游客。有的石笋竟有几层楼那么高,巍然之势撼人心魄。而更令人感动的则是“滴水成珠”景观了:一倒悬的石笋每分钟滴一滴水在岩上,长年累月竟滴成了一颗直径十来公分大小的“珠子”。据科学家们测量,这颗“珠子”每十年才长一公分!
从凌霄岩回到春湾镇,再骑车南下到达阳春县城。阳春山水如此迷人,县城却又脏又乱。从县城到崆峒岩,又是一路烟尘。崆峒岩旁边还有一家工厂,硕大的烟囱正大口大口地吐着浓烟。在烟雾和尘埃紧锁之下,崆峒岩呈现出一派黯淡凄清的光景。
(1991年)10月17日 阳春:雨;电白、茂名:晴
早晨从旅馆走出来,便看见人们都披着雨衣,打着雨伞,方知天公不作美。刚出城不久,雨便大起来了。我在一家修车的铺子里躲了一会儿,见大雨还没有完了的迹象,于是心一横,冒雨前进了。不一会儿,球鞋里也灌满了水。就这样在雨中骑了40公里天才放晴。中午12点半到达电白县那霍镇,一看公里桩,已跑了81公里,被打湿的鞋也不知什么时候又穿干了。为了赶在天黑前能到茂名,在路边的杂货铺前站着嚼完了三包方便面,喝了一瓶矿泉水,便继续上路了。
(1991年)10月18日 多云
从茂名出发,经电白县城水东镇、吴川县、隧溪县,下午3点到达粤西最大城市——湛江市。这也是此行要经过的广东境内最后一座城市。
粤西不少人抽大竹筒水烟。碗口粗的竹筒有一尺多长,筒中盛有水,竹筒下方开一洞插入烟斗,点烟时嘴对着竹筒口猛吸,烟便经水过滤后被吸入嘴里。看其吸相很有几分豪放,像张艺谋风格的西部片中喝大碗粥的汉子一般痛快淋漓。这是正宗的玩意儿,现在有人嫌竹筒太长太笨,便打破传统,用矿泉水瓶代替了竹筒。在饭店、商店,抽水烟者时有所见,有的在旅行时也随身携带烟具,其中不乏年轻烟民。
下午去离湛江18公里处的湖光岩。这里有一个火山口形成的湖泊,湖面不宽,湖水清澈,据说深不可测。湖的周围植有树木,修有别墅、凉亭等设施。我觉得只为观光来这里似乎不值得跑这一趟,要是来这里度假倒是一个蛮不错的环境。
晚上骑车逛了一圈赤坎市区,除主要街道外,其余不少街道没有路灯,显得冷冷清清的。肇庆、茂名也与此差不多,大概是缺电吧?南桥大厦对面有一条百来米长的食街,全是到夜晚时才摆出来的摊点。街上有各式小炒、炖品,吸引着不少好吃的湛江人。
湛江市内随处可见载客的两轮摩托车和带斗三轮摩托车,其中大部分带斗三轮摩托还是“成都牌”。如果说看见川货在外地如此风靡有点令人惊奇的话,在异乡听见四川话就是太平常不过的事了。跟东莞、深圳等地一样,在湛江街上,四川人那口浓厚的乡音一样随处可听见。旅馆里的服务员也这样对我说:“你们四川人,就是喜欢到处跑。”
(1991年)10月19日 湛江、遂溪:晴;廉江:阴;合浦:多云
在广东境内骑行了10天,今天穿过雷州半岛,终于进入到了广西壮族自治区境内。廉江县地域辽阔,人烟也比较稀少,有时要骑一两公里才能见到路人。路旁农作物不多见,看见的多半是人工种植的成片成片的树林。中午在横山镇“晨光大饭店”用餐时,店主看出我是一位远行者,竟不收我的餐费。我再三表示要付钱,对方才勉强收下三块钱。原来广东人中也有如此好客者,我在即将告别广东时终于有幸遇见。记得去年在福建泉州旅行时,旅馆里一位山东汉子对我讲过:“在中国,人情味儿随纬度的降低而递减,福建还好点,广东就更糟了。”他的话未免太绝对了,比如广西和云南,我感觉就是很有人情味的地方,这在我以后的旅行中想必会亲自体验到。不过我也一直认为在广东人情味很淡。这大概是商品社会化程度更高的缘故吧?正因为抱有这样的成见,“晨光大饭店”老板的义举才格外令人感动。
下午两点多钟行至国道325线556公里处,这便是两广分界线了:东为广东廉江县高桥镇,西为广西合浦县山口镇。我站在路旁两广分界线上,让人拍下了这一难忘的镜头。此时我心中充满了胜利的喜悦和迎接新挑战的壮志,充满了惜别时的眷恋和对新的旅途“欲穷千里目”的好奇心。
自行车行进在平坦的合浦大地上,满眼绿色的蔗林、金黄色的稻田。但此时我的心似乎仍然没有离开广东,那个让我在风风雨雨中做了三年打工仔的广东,那个让我精神上富有了却空着口袋离它而去的广东,我在那里留下了短暂而又难忘的人生历程。
第二部 广西篇
(1991年) 10月20日 晴间多云
在旅行出发之前,制衣厂里来自广西合浦的两位裁床师傅对我讲过:“合浦人是广西人中最滑头的了。”这话是否能从侧面说明合浦的商业比较发达?
昨晚在合浦县公馆镇留宿,晚上逛集市的印象倒是觉得这小镇上夜市居然很兴旺,水果、百货、饮食摊等遍街都是。中午来到合浦县城廉州镇,那种商业气氛便更浓了。这几天正值“首届北海国际珍珠节”举行。合浦属北海市,是名闻中外的“南珠”的故乡。整个县城被节日的气氛所笼罩着,各主要街道彩灯高悬,还挂有不少彩旗,随处可见庆贺珍珠节的标语,最引人注目的一幅这样写道:“西珠不如东珠,东珠不如南珠,珠还合浦”。在通往北海的路口有一街心花园,花园四周是铺天盖地的广告和万国旗般的彩招,花园的中央矗立着一座城雕:一位美人鱼手中托着一颗光灿夺目的珍珠。我想这便是合浦的象征了。县城里各大商店纷纷借珍珠节之机,打出“九折优惠”、“八折酬宾”等招揽生意的牌子。
中午在县城逛了合浦风味小吃街。那里的铺子全是珍珠节期间临时搭建的,装点得古色古香。服务员也全是着的古装,有的却露出了破绽:上身穿的古装,下面却是牛仔裤。有种叫做“牛巴”的小吃不错,放进盛有蒜泥等调味品的碟子里蘸着吃,其味又辣又甜,吃后耐人寻味。另外有种“精十味”凉茶,我敞开喉咙喝了一通,留在口中的全是草药汤的味道。在炎热的南方,凉茶是最“解恨”的大众饮料了。
北海比较具有海滨城市的特色。街道整洁优雅,浓荫覆盖,花香袭人。距市区十多公里的银滩海滨是一个度假胜地,这里的银沙碧浪令人乐而忘返。站在海滩远眺,北部湾一望无垠,海天相接,蔚为壮观。海滨还有不少造型独特的别墅、宾馆、酒家等娱乐设施。在银滩小商小贩特别多,他们大多兜售珍珠项链和吊床。有些戴斗笠的老人坐在树下用尼龙绳编织着吊床,构成一幅颇具北部湾风情的风景画。这画面在多年以前的越南影片中似曾相识。同成都一样,北海街头也有许多载客的人力三轮车。所不同的是北海的每个三轮“车夫”(有的还是妇女)都穿着蓝底白字的统一制服,上面印有各人的编号。
晚上我去品尝了一种叫做“沙虫”的海鲜,不知是饥不择食还是那东西本身味道不错,反正吃起来非常过瘾。为了与大海更亲近些,我特意选了一家靠近海滨的旅店,准备把北部湾的涛声装进今晚的梦里。
(1991年)10月21日 晴
早晨九点从北海出发,经合浦县,下午两点半到达钦州市,行程105公里。进入钦州境内,公路沿线便很难看见农田、村庄,多数为杂草丛生的荒丘,有的山上稀稀疏疏地长着一些矮小的松树。路上行人寥寥可数,偶尔可见骑车的。要不是脚下这条新修的二级公路,会让人觉得这风景很蛮荒。到了中午,好不容易才在路旁找到一家店子吃饭。店主人告诉我,这条路新修不久,所以沿途还没热起来。看来店主人很有眼光,抢先在此“占据”了有利位置。
今天的太阳特别毒辣,晒得人焦头烂额,嗓子冒烟。由于数日来日晒的结果,我的手上已开始脱皮。钦州市内显得比较脏乱。城里比较有特色的建筑要算人民南路下段的骑楼建筑了,看上去岭南风味十足。南方的夏天雨水多,人们便把人行道修在楼下,这样可供人避风躲雨。这种骑楼建筑到今天已成为历史遗迹了。
我想找个地方小憩,于是来到了人民公园。这公园小得可怜,且很破旧。在公园这头叫人,无需费劲,公园那头就能听到。园内没什么游人,所以连出售门票的都到别处聊天去了。我逛了一圈,只看见三对恋人。他们才感觉不到这里的清寂哩。
(1991年)10月22日 晴间多云,北风
从昨晚开始有股冷空气南下。钦州到南宁110公里,虽为二级公路,可我一路上都是逆风而行。起初我老是觉得蹬起来不带劲儿,以为车胎气不足了,下车检查又是胀鼓鼓的。后来风越来越大,从耳旁呼啸而过,还把帽子给掀下来。
骑过邕宁县时,见农民正忙着收菠萝。只见山坡上长着菠萝,车上载着菠萝,筐里盛着菠萝,偶尔还看见掉在地上的菠萝。那掉在地上的菠萝像地雷一样,我担心粗心大意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会“触雷”。
与北风搏斗了七个多小时才进入南宁市。过邕江大桥后,见街上有一横幅:“欢迎您来到首府”。这句话如温暖的风,不知拂去过多少远行者心中的征尘。
我初次感到了秋天的来临,到南宁后赶忙买了件摄影服穿上。至此,我的旅行已顺利完成前一段落。从深圳市到南宁,是人口稠密的汉族地区,交通也比较发达。但我清楚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从南宁往西、望北,将进入少数民族地区,山高路险,可人文景观和自然景观也更富情趣。我期待着新的刺激。
(1991年)10月23日 星期三 多云间晴
清晨,一阵“咚咚”的鼓声打破了南湖的宁静,那是自治区龙舟队的队员们在进行训练。第四届全国少数民族运动会11月初就要在南宁举行,那时龙舟竞赛将在这里展开。我没耐心去等待那更精彩的场面,不过南湖那绿莹莹的水,湖滨那幽雅的园林,湖上那虹桥卧波的景致已使我满足。
上午在南宁市内大街上走马观花。这座城市街道整洁,树木葱茏,人员又显得不嘈杂,市民们看上去大都礼貌而和善,摩登女郎们偶尔也在大街上点缀一下街景……南宁恰如其名,是一座优美而宁静的南方之城。
午后我又出发了。南宁是块盆地,出门不久我便开始爬坡,费了不少力气翻越老虎岭,方才到达武鸣县境内。望着一座座大山我禁不住感叹:“天呐,修南昆铁路光是这一段路都够呛的了!”
武鸣县一派山清水秀,林茂粮丰的景象。不过沿途没见到什么工厂和商店,所看到的民居也显得比较破旧。路上偶尔还看见牛车缓缓前行,车上坐着的大人小孩都向我投来好奇的目光。这里的人说话大多是壮族话,但他们的装束却与汉人无异。
武鸣县境内有一名闻遐迩的溶洞,名“伊岭岩”。伊岭岩和广东阳春的溶洞看上去都是一个爹妈生的,但由于导游员的讲解生动幽默、引人入胜,使人觉得没有白白到此一游。
在武鸣县,还有一位藏在深闺里很少向外人展露芳容的闺秀,那就是明秀园了。明秀园坐落在武鸣河畔,靠近县城,据说以前为一大军阀所据有。七拐八拐穿过一片农家院落方才找到园门。门口坐着一位昏昏欲睡的老太婆。我向她付了门票,推着车走进这个神秘的世界。园内古木森森,清香袭人,那些陈旧的亭阁似还有幽梦萦绕。我走遍园子,不见其他游人,只见几个光屁股的孩子趴在地上玩游戏。最使明秀园增色的,莫过于环抱着她那条澄碧得令人心醉的小河了。从园中可沿布有苍苔的石级一直下到河边,看翠竹在水中的倩影,看崖上的蒿草在微风中扭动腰肢,看水鸟在河面翩翩的舞姿。我想给明秀园命名的人,会不会是在此受到启发的呢?
(1991年)10月24日 多云间晴,上午有雨
由武鸣县出发,经平果县到达田东县城。今天好似上足了发条,一共跑了155公里。上午行至武鸣县和平果县交界路段时,遇到一场中雨袭击,冒雨行进了约一小时。雨过天晴,路上才慢慢冒出一些人来,有骑单车的,也有赶牛车的。公路沿线多为喀斯特地形,一路上群峰竞秀,你随便找个地方按一下快门,都可能拍出一首田园诗出来。在平果县境内突然冒出一组崭新的建筑群,一位操四川普通话的民工告诉我,那就是国家重点建设中的平果铝厂。在一道通向矿山的道口有检查站的标记,检查人员专门检查从山里开出来的载有矿石的卡车。时不时可闻炮声隆隆,那是修南昆铁路的铁二局筑路大军干的。
中午在平果县一个叫四塘的地方找饭馆没找到,只好在一家杂货铺买了几两散装饼干和一瓶汽水,准备用来充饥。店主人见状,忙把我请进屋内,叫我同他们一同吃饭。我怕吃多了别人不够,只是意思了一下,正欲放下碗筷,冷不防店主人又舀了一大勺到我碗中。店主姓李,壮族人,留着一撮长长的山羊胡。另一位男人与他是什么关系,我当时竟疏忽了。他们向我敬酒,我婉言谢绝了,却见他们并未流露出不悦的表情。据说在有的地方,别人敬酒你不喝便是失礼。看来壮家人没这规矩,我暗自庆幸。两位男人见我不喝酒他们便自个喝起来。壮家人喝的酒一般是米酒。我见他们喝酒时用调羹舀,你舀来喂到我嘴中,我再舀来喂到你嘴中,如此礼尚往来。我于此深深地体会到壮乡的好客和谦和气氛。
我从店内走出来,一大帮毛小子正围着我骑的赛车搬来弄去,把车龙头搞歪了。要是往常我准会生气,可当时我却很宽宏大量。并非吃了别人的东些嘴软,而是他们教会了我如何与人友善。我很感激地跟他们挥手告别。
(1991年)10月25日 晴
早晨我从田东县城出发,经田阳县,中午便到达百色市。百色是老邓当年领导右江起义的地方,在这块土地上诞生过中国工农红军第七军。要论“老少边穷”地区,这里算是正宗的了。我路过市区时见街上不少地方还贴有庆祝百色市党代会召开的标语,看上去这座城市的政治色彩似乎是永不褪色的。当南昆铁路从这里经过时,百色将成为西南地区通往沿海的交通要道。我想要不了多时,这里便会广厦林立,商贾云集。
广西百色市
出了百色之后,路就变得更窄了,山却变得更高更大。傍山公路下面是一条流得哗哗作响的河,从地图上看应该是右江的上游。河床已裸露出一半来,但船只照样在河心航行,只是数量屈指可数。在这之前我一直在想象云贵高原的东南边缘究竟是个什么模样,现在看来我是一步步在走进高原了。
下午三点左右走到百色西郊的阳墟乡,突然遇到路上有三个人向我打招呼,我连忙下了车。原来我遇到“志同道合”者了:推着单车那位是新疆乌鲁木齐市青年杨良。从他下巴上稀疏的胡子、一身黝黑的皮肤和车前车后破旧的行囊我便看得出,这是个饱经风霜的“职业车手”了。听了他的介绍我还是吃了一惊,没想到他去年春便从乌鲁木齐出发,沿亚运会火炬传递路线,已走遍18个省市区,行程达两万多公里。他说他将走遍除台湾之外的全国各省市区,最后由青藏高原返回新疆。在他的面前,我真是“小巫见大巫”了。但他说他还算不了什么,在玉林地区他还遇到一对澳大利亚夫妇。他们把自己的工厂卖了决心骑车游遍全球!另外那两位则是步行者,长者名叫李幸骏,四十来岁,长发,瘦个,新疆库尔勒市的汽车司机。他从湖北出发,步行至广西武鸣时找了一个同伴,就是站在他身旁那位名叫梁宗群的壮族小伙子。他们打算去云南、四川、西藏等地。在我遇见他们三人之前不一会儿,他们才在路途相遇。
我们这三支队伍实在难得凑在一块儿,为此长者老李建议我们坐下来聊一会儿,于是我们找了一块路边的草地,坐下来一边喝水一边聊,又拿出地图来交换下一步的行动方案。后来我与杨良达成一致,我们俩骑车的结伴同去云南。我们休息了大约一个钟头,最后合影留念,然后我便与杨良上了路,向两位步行者告别了。
在广西百色路遇远行者杨良(左)和李幸骏(中)
傍晚时分,我们来到了阳墟乡政府所在地。我们先是打算去茶场招待所,因为杨良告诉我他身上揣有电视台和文化宫的证明,如果对方能接待,我们便能省下一笔费用。可这个招待所的服务员要我们去找领导,于是杨良便四处去找领导。我在门口等着,远行者的装束使我很快成了新闻人物,渐渐围了一大堆来看热闹的人。我看见他们大都着公安服,心里便纳闷:这地方莫不是劳改农场?果然,从门口驶进一辆大卡车,那驾驶员便是个光头。这一下我全明白了。
杨良找了半天没找到一个当官的。我对他说:“算了,我们还是另外找个地方住吧,交点钱没关系。”我倒不是怕住劳改农场,而是觉得为了几块钱的住宿费花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求人太不值得。杨良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欲对我作解释,可我找话题把这事岔开了。我们初次见面,我不想因为一点小事引起我们之间的分歧。
我们问来问去,最后还是住进了乡招待所。这是我旅行这么多天来住得最差的一家旅店:床上的被子摸起来是潮的,闻起来还有股霉味儿,没有拖鞋,也没有洗澡的地方,连洗漱、上厕所也要穿过一条漆黑的巷道。天黑尽了,我摸着墙壁往巷道走,一不小心推开了一扇门,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边个?!”(岭南话:哪一个)。我连忙应道:“对唔住(对不起),搞错了”,又把门给掩好。
晚上,我跟杨良一起去街上找店子吃饭。街上只有两三家饭馆开着。我们来到一家店前,店主说只有炒菜了。杨良一听掉过头来对我说:“算了,咱们还是去吃点简单的东西吧。”我说:“我们能相遇算是很有缘分了,今天我请客,咱们好好叙一叙。”“不不不,我们完全没必要花那么多钱,还是去看看那边有没有米粉吧。”杨良的态度很坚决。
听他这么一说,我似乎能想象得出他是怎样走过这两万多公里的。在他面前,我突然对自己这种奢侈行为感到羞耻。后来我们在最后一家店子找到了两块钱一碗的米粉。杨良嫌这也贵了一点。这时我才说:“再也没有选择了,咱们还是一人来一碗吧。”
吃饭时我想,这老兄走这么长的路,要是每顿都这样身体咋受得了?于是我终于忍不住劝起他来,叫他要补充适当的营养。他对我讲:“有时运气好,遇到有的单位招待时,就可以好好吃一顿。”他的话一下子把我给愣住了。“你别笑话我”,他接着说,“其实我觉得你当初是不是太傻了?怎不像我一样,去跟自行车厂联络一下搞点赞助费,再开个介绍信什么的,可以找到对口的单位化点缘。”“我可不愿去求人!”听了他的话我觉得有点反感,忍不住说出这么一句。“老兄,这根本算不了什么。我要不这样还能坚持下来吗?老实说,我是个摆书摊的个体户,我带出来的钱早就用光了。有时在路上等家里或者自行车厂寄钱来,一等就是十天半月,如果不厚着脸皮拿着介绍信去求助于他们,我早就完蛋了。看到那些大鱼大肉吃公款的人,你觉得他们才是白吃白喝呢。跟他们相比,我才是应该得到资助的。”“你说得不无道理”。听到这里,我点了点头,以示理解。也许,我是太迂腐了。
(1991年)10月26日 星期六 阴
由于长期在外资企业为“资本家”打工,我已养成快节奏的习惯。要是往日,我早就出发了。可我今天起床近一个小时了,杨良还在床上睡得正香。没办法,既然是结伴同行,我只得顾全大局,于是只好漫不经心地拿出地图来翻看。
恰好因为走得太迟,今天早晨竟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我有幸目睹了阳墟镇赶集的情景。早晨八点过,老乡们便纷纷挑着猪笼,赶着羊群,牵着牛马来到了集市。除步行的外,也有坐着手扶式拖拉机来的,乘木船来的。再看河对岸,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上,三三俩俩的老乡们正牵着马朝渡口走来,每匹马都驮着沉甸甸的货物,走起路来一拐一摆的。赶集者多为壮族。他们和武鸣、田东那边的壮族不一样,都身着壮服,女人们还戴着头巾,显得乡土气息甚浓。
出了阳墟镇,便越来越接近云南了,沿途的景观也越来越原始、古朴。山坡上牛儿在吃草,颈上的铃儿叮当作响。这些水牛都是在野外放养着的。据说颈上的铃儿一响,蛇便被吓跑了,而主人家一听铃声,就分辨得出自家的牛在哪一片丛林之中。这一带的壮族人,腰间大都扎着一根绳子,绳上拴着一块打有方孔的木块。那木头刚好拴在后背位置,是用来别砍柴刀的。
我们一边骑一边聊天,忽然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循声望去,只见对面火光闪闪,浓烟滚滚。是山火烧起来了吗?却又见一妇人还在使劲地把树枝往火堆里扔。我们一下子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所谓“刀耕火种”呀!一块篮球场大小的林子眼看着被烧成了焦土。我们举起相机,拍下了这一“悲壮的情景”。据路人说,烧了之后他们将在灰土上种植甘蔗,可只能种上一两季肥效便消失了。剥隘河两岸大片大片的甘蔗林,在昨日可能还是茂密的森林吧?抬眼望去,一座座青山已“疤痕”累累,犹如长了秃斑一样。我们继续往前走,尚能见到熊熊烈火,或袅袅的青烟。
正午时分,我们到达了滇桂边界。只见路旁的树上吊着一块并不十分醒目的铁牌,黄底黑字,一面写着“广西”,一面写着“云南”。这路标也未免太简陋了,我本想好好照一张相,见到此好不失望,也就只好凑合着照了。就这样,我们进入了云南省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富宁县境内。
由于贪看路上的景致,加之照像时花的时间太多,我们赶到剥隘镇的时间也推迟了,一直到下午两点半,我们才赶到镇上。这时我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了。旅途中,我的起床、吃饭时间总的来说还比较有规律,所以遇到这种情况就比较难熬,而杨良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似乎早已习以为常。
我们这些远行人,凡到达一个地方,都希望有一个留念,但方式却各不相同。我是每天寄一张明信片给家里,在上面讲述当天的见闻或感受。这样不仅能达到留念的效果,还能让家里的人也跟着我去旅行,让他们过一下干瘾,而且路上万一有什么意外,也便于他们寻找我的踪迹。而杨良兄的做法则是,在一张白纸上贴满了一分钱面值的邮票,每经过一处,便到当地邮局去盖上一个邮戳。到了剥隘镇也不例外,只是这个镇子依山而建,邮局又偏在山脚,害得他跑下跑上,好不辛苦。
看见时候不早了,吃饱饭之后我便急着要上路,杨良却对我说,最好休息半小时,吃了就走对胃部不好。我觉得我们俩的时间观念差别太大了,但马上告诫自己:既然我们一起行动,就要尽可能地考虑到对方。
过了剥隘镇,我们来到了一个宁静、原始而又神秘的世界。公路旁有一小河缓缓流过,河面有水鸟轻轻掠过。河畔的林子里,时不时传来悦耳的叮当声,那是牛儿在悠闲地吃草。河水很浅,以至于有的地方能涉过去。不知谁在河心搭了一座茅草棚,也不知作何用,但我和杨良都认为它恰到好处地点缀了小河的风景,让人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不过更容易勾起人怀古幽情的,莫过于河边的水车了。我们在河边居然发现了好几架水车,有的已破旧不堪,似已被人遗弃,但有一架还在不停地转动。在水流的冲击下,水车上的一个个竹筒随一直径足有十来米的木轮将水从河里运到最高处,再灌进一片劈开的竹管里。那片竹管凌空横过公路,一直延伸到稻田里。看到这我先是激动,不停地对着水车拍照,等拍完照我在水车旁坐了下来,这时我的心才静下来,一任咕咕的水车声在耳旁重复。这声音使我忘却了旅途的疲劳。
由于贪恋途中的风景,加之山区公路坡道太多,我们还未到前一个镇子,天已黑了下来。赶到者桑镇时,已是七点多了。实际上,今天我们才骑60公里左右。
第三部 云南-四川篇
(1991年)10月27日 星期日 晴间多云
剥隘镇和者桑镇虽同属富宁县,但风土人情迥然不同。剥隘镇那边带有浓厚的广味儿,而者桑镇这边则不一样。来到者桑,我可以对当地人讲四川话,也能吃到久违的辣椒了。我似乎觉得快要回家了。不过我吃的大碗米线,以及集市上比比皆是的苗、瑶等各式民族服饰都告诉我,这并非川味儿,而是道地的滇味儿。
我们上午九点半才出发,翻越了一座大山,经皈朝镇,于下午五点半到达富宁县城,行程70公里。由于同行的杨良修车、拍照,途中耽误了不少时间。
富宁县与越南接壤,县城距国境线仅60公里左右。现在,中越边境再也听不到枪炮声,见不到那种拔剑嚣张的气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和平宁静的气氛。县城正在修路,显得乱七八糟。城里的居民看上去主要是汉族,但街上仍可见许多壮族人,偶尔也能见到苗族和瑶族,还有回民在此开的餐馆。从人们的脸型轮廓来看,这里的居民已和岭南人有明显差别了。我们在街边吃饭时,有幸目睹到一位穿紧身健美裤的漂亮姑娘,这叫我们感到有些惊奇。后来我索性站在街边,用目光好好地搜寻了一下过往的姑娘们,到还真有几分收获。我发现了好几位时髦女郎,他们的模样儿也不赖。毫无疑问,是他们为这座山沟里的小城增添了几分光彩。
(1991年)10月28日 星期一 晴
我又恢复了单独行动,一大早我便与杨良道别出发了。从富宁县城一出城便开始爬山。当我爬上第一座山头时,脚下已是一片云雾,远处的群峰在朝霞中披了一层轻纱,秀丽多姿。云南被称为“云岭之南”,但我觉得称这块神奇的土地为“彩云下的南国”也是十分贴切的。
中午来到广南县八宝镇。八宝这地方据说出产一种“八宝米”,用那种米煮出来的饭不需菜也能吃下三碗。我本想试一下白味儿的八宝米饭究竟能否吃下三碗,可我突然闻到了回锅肉的香味。我知道兜里的钱已所剩不多,但我好几个月没尝回锅肉的滋味儿了。一打听价格,才二块五毛钱一份,于是我终于没能抵挡住那回锅肉的诱惑。
广南县沿途多喀斯特地形,这种地形孕育出不少挺拔的山峰,使人于荒凉之中感到有几分秀色。虽未见花开,却有蜜蜂追逐。随处可见公路两旁支起来的破旧帐篷。帐篷里有养蜂人,帐篷外是蜜蜂的天地。群飞的蜜蜂鼓动起双翅,把寂静的山野煽动得嗡嗡作响。看来从事这一“甜蜜事业”的人们是用苦水来酿就甜蜜的,要不然为何从帐篷里飘出一首忧伤的小曲?真让人生出一种“断肠人在天涯”的感受来。
下午经过马街时是四点过,我估算了一下,要天黑之后才能赶到下一个镇子。天黑就天黑吧,管它三七二十一,一鼓作气骑下去!但我只是按一般速度估算了一下,未充分考虑到自己还剩多少体力。上了坡又下坡,下了坡又上坡,几上几下就把我折腾得差点趴下来,只觉得双腿越来越沉重。当太阳落坡时,我还在喘着粗气蹬一个没完没了的大坡。到了天黑尽时,我终于到达了珠街镇。今天真不容易,竟骑了120公里崎岖山路。
(1991年)10月29日 星期二 晴
从珠街出来仍有不少坡路,一直到进入砚山县境内,坡度才缓下来。我想我已经爬上云贵高原了,禁不住有些扬眉吐气。中午在阿猛吃了点米线、香蕉又继续赶路,下午到达砚山县城。我在县城绕了一圈,拍了两张照,看时候还早,一打听往前走在岔路口还有旅店,于是又跨上了单车往前赶。
从县城到岔路口27公里。这里只有独一无二一家旅店,因此一打听便立刻找到了。不巧我走向旅店时,别人告诉我旅店已被拉练的解放军包下了。这时我才注意到,公路边停有一排伪装过的大炮。
“该死的解放军,你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怎不到野外宿营嘛?!”我心里只好埋怨起他们来。我向服务员央求道:“临时帮我加一个铺吧,我要是往回走不到县城天就黑了。”“别人已包下了,要不要你住,你去和那位军官商量吧。再说我们这里也找不到多的铺了。”服务员向我指了指站在军车旁那位军官。
我走上前去把事情向军官陈述了一番,但没求他一定要让我住下。我见他不予答复,估计可能是军队的纪律不允许,但我还是想试一下别的途径。我向他吹起我在旅途中的各种见闻,一下子吸引过来好多官兵。吹得投机的时候我顺便问了句:“你们对这一带比较熟吧,请问哪里还可以住宿?”“旅店肯定没有了,不过我们部队可以住,离这里有两公里多。对了,我把你带去住,就说你是我的亲戚吧。”一位皮肤黝黑的战士热情地对我说。
正值山穷水尽时,听他这么一说,我简直顿觉柳暗花明。要是一般的小伙子对我这样说,我可能还放心不下,可站在面前的是解放军战士,我心里自然很踏实。原来,他和另外几名战士是附近部队的,今天拉练的炮兵来此,其中有他们过去的战友,所以特地来此看望。
他们把我的行李解下来,说是等会儿让手扶拖拉机带回来。皮肤黝黑的小伙子则要我坐在我自行车的衣架上,由他来先搭我过去。路上我了解到,小伙子名叫葛继祥,贵州大方县人,在砚山县某部队服役。他说贵州人和四川人是半个老乡,部队里还有不少四川老乡,到时一定介绍给我。他还教我,等会儿跟首长见面时,就说我是他表哥,骑车路过砚山顺便来看望他,否则领导发现当违反纪律来处理。我听了心里感动不已。
投宿云南砚山县某部营房,右一为贵州籍士兵葛继祥
小葛把我带到部队去时,已过了晚饭时间了。他只好将我带到指导员家中下面吃。战士们忙着为我张罗这张罗那。似乎对他们来说,不管是谁的客人来了,都成了大家共同的客人了,真有些“共产主义”的味道,这种热情对我来说非得“吃不完兜着走”。小葛向我介绍了几位四川籍战士。部队里的官兵很看重老乡关系,他们见到我也就显得格外亲切。漫漫旅途中,我多半是孓然独行,今天晚上一下子出现这么多真诚的朋友,真是喜出望外。
吃罢饭,手扶拖拉机把我的行李包载回来了。开拖拉机的小伙子是附近的壮族人。小葛对我说:“走,到老乡家剥花生吃。”“太好了!”我高兴地拍着小葛的肩膀说。手扶拖拉机上的夜灯大概是坏了,而乡村的夜晚又黑得太浓。我们在差不多辨不出路的机耕道上颠来簸去。路虽不长,但我觉得骨头都快散架了。
不一会儿壮族小伙子把我们带进家中,战士们把我作了介绍,于是我们便与老乡家的男人们围坐在煤油灯下。老阿爹抱了一捆干柴来,又把火拨旺了。我们在墙角火塘边一边剥花生瓜子,一边聊起天来。火塘由于经常用火,抬眼望去,楼板上结了一层又黑又厚的油烟。这里壮族人的风俗习惯是,睡觉在楼上,吃饭在楼下。从老乡那里了解到,他们的粮食是吃不完的,苞谷一般用来喂猪、烤酒。最多的要算南瓜了,屋里屋外,墙上墙角都是南瓜。这些南瓜人吃,牲口也吃。我注意到,男人们在火塘边聊天说笑时,女人们都默默地在灶前烧火做饭。
当我们起身告辞时,主人又抓了大把大把的花生和南瓜子塞在我手中。
(1991年)10月30日 星期三 上午阴、下午晴
早晨跟葛继祥等几位士兵合影留念,然后从部队出发继续往昆明方向去。今天要路过平远街。平远街是砚山县的一个很有名的镇子。我还在广西田林县境内时,一位云南的司机便告诉我:“贵州要算贵阳乱,云南就数平远街最乱了。”昨晚几位解放军战士也叮嘱我:“你最好不要在平远街吃午饭,尽可能少在那里停留。”
十点过的时候,一对骑摩托车的年轻夫妇从我面前疾驶而去,但马上又在不远处掉转头来,在我面前停了下来。男的自我介绍说是昆明的医生,他们说在富宁县境内就与我对面错过。我回忆了一下,好像有这么个印象。他们停下车来一是对我表示钦佩,二是提醒我路过平远街要注意,不要被人打劫了。“有那么厉害吗?”我们道。“当然了!你没听说过,那里有人曾经连枪都敢摆在街上卖”,少妇对我讲道。我道了谢,目送那对好意的夫妇骑上摩托远去。
看来,平远街给人的印象是“匪气”特别重。恰好是在中午时分,我来到了平远街。一种好奇心驱使我下了车。我在街上东走走西逛逛。我想大概是中午了,赶集的人都散了,或者今天根本就不是赶集的日子吧,街上居然冷冷清清不见几个人影。在我的想象中,这么一块远近闻名的地方不应该这么冷清。肚子饿了总得吃饭,反正我也看不出什么值得可怕的迹象,再说这地方要是真有人们说的那么厉害还有人来吗?人们大概是善意提醒我留意一下这地方而已吧?这和“路上小心”这么一句临别时的常用语没多大区别。于是我走到了一家小食店前,一问价钱,店主居然也没敲一下我这外地人的竹杠。我便毫不犹豫地停下车来。为了防备万一,我用雨衣把自行车遮了一下,想使人看不出这是一辆赛车。但我这一举动还是被店老板看出了意图,他在屋里大声嚷道:“没关系没关系,车掉了我负责。”
我这简直是欲盖弥彰了。老板的话引来了众目睽睽,搞得我有些尴尬。不过我借机瞟了一眼店堂内的几个顾客,还好,看不出谁有土匪气质。要不然,我这顿饭肯定是吃得惶惶不安的。
我想我肯定是有些心虚的,要不然过了平远街,看到丽日蓝天下那些小巧的高原湖泊,我怎么会产生一种特别轻松的感觉来呢?昨晚解放军人告诉我,出了平远街不久有两条路去昆明。一条经开远市北上,这是正路;另一条是新修的国防公路,这条路地图上还未标出来,据说从海拔2000米左右的高山区通过,沿途比较荒凉,但这是条近路,抄这条近路比经由开远要少骑70公里左右。我身上的钱不多了,想早点赶到昆明去取钱,便选择了后一条路。
这条公路上车很少,我想大概是司机怕车抛锚在路上找不到修理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我已进入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的丘北县境内。偶尔能见到山坡上的少数民族村寨,有点像在深圳“中国民俗村”看到过的彝族“土掌房”。远远望去,是错落有致的土坯墙,而屋顶上有女人在挥动着梿枷。
这里山高峡谷深。在山顶俯视脚下,一条浊黄色的带状物弯弯曲曲环绕山脚,似凝固不动。从山上往山下骑倒是毫不费力,只听见“嗖嗖”的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而耳朵由于急速下降的原因,好像让什么东西给堵住了似的。也不知道花了多长时间才绕到谷底,却见一条汹涌澎湃的激流如雷贯耳,原来这就是在山上望见的那条凝固不动的浊黄色带状物。再翻开地图一看,呀!这竟是珠江上游——南盘江。谁会想到那像风姿绰约的女郎般款款走过岭南大地的珠江,在她的上游竟是这般浊浪滔天呢?我想这南盘江就像涌入珠江三角洲的打工妹一样,竭力要冲出这贫瘠的大山,向往南中国海的大潮。这是挡不住的趋势,可只要贫瘠的大山上长出了森林,湍急的河流上出现了大坝,她一样能造福这片故土。
在云南我常发现路上有各种哨卡,其中有封锁物资外流的、有检查木材的、还有缉毒缉私的等等。而在丘北县境内南盘江桥头有一哨所,让人看了之后更是大吃一惊:在不到两百米的路段内,分别立有“停车线”、“警告线”、“射击线”的标志。这简直让人遥想到战争年代了。
经过几次岭谷间的大起大落,我终于在傍晚赶到了弥勒县新哨镇。近日行程达140公里。由于街上旅店已客满,我找来找去住进了弥勒卷烟复烤厂招待所。卷烟工业是云南的支柱产业,卷烟工厂堪称是企业中的“大哥大”了。从这招待所便可见一斑:我只花了五元钱,便住进了一个标准间。房间里除了没有地毯外,其它设施跟一般的宾馆差不多。我借了个餐具去食堂打饭,只花一块二毛钱,除了饭之外还买了五样菜,其中还有两个是荤菜。这里的服务员也真好,有求必应,热情指点。这可是我遇到的最实惠而又最舒适、最让人满意的招待所。
(1991年)10月31日 星期四 阴天
我再一次领略了逆风而行的滋味。这一次冷空气南下比起上次在钦州至南宁路段遇到的那次要厉害得多。从新哨经弥勒县城、路南县城到石林,全长仅85公里,我差不多是淌着鼻涕骑到那里去的,而且我不得不加穿衣服了。这么多天来,我第一次感到两手冻得发僵。
起码是在初中的时候,路南这地方在我的心目中就变成了一块令人神往的土地。那千奇百怪的石峰,那热闹而忘情的火把节场面,过去都只能在画报上、屏幕上看到,如今就要出现在我的眼前了。到了,我终于到了!路旁有一块大招牌,蓝底白字在铅灰色的天色中也显得那么耀眼:“欢迎您来到阿诗玛的故乡——路南”。我久久地伫立在这里,享受着梦境变成现实的喜悦。
毕竟是旅游胜地,路南县城跟云南的其它县城相比要阔气多了,不光是城区显得更大,从建筑物来看也大多是新建的。可是我无心住在城内,要住就要到石林去住,我想肯定能沐浴到几分仙气。
快到石林景区了,路上我迎面遇到两位打扮得跟卷烟盒上的阿诗玛一样漂亮的姑娘,不由得想跟她们搭上两句话,于是装模作样地向她们问起路来。恰巧她们就是石林景区的导游,胸前还佩带着导游证。现在她们正下班回家。一听说我要找住宿,她们便热情地带我到附近一家招待所去。大个子小李还说明天一早就来叫我,为我作导游。我勉强答应了下来,心想要是那位漂亮的小个子提出来就好了,可她总是显得话不太多。
“你就跟阿诗玛一样。”我笑着对小个子说。
“不,你说错了”,快嘴的大个子抢道:“我们撒尼人的习惯是,没出嫁的姑娘家的帽子上有七种颜色,就是七道彩虹。阿诗玛是嫁给了阿黑的,所以她的帽子上没有那么多颜色。今后你看人家戴的帽子就不会开黄腔说人家是阿诗玛了。”
“哦,原来如此,那你们就是阿诗玛的妹妹啰”。我跟她们逗起乐来。
说着说着,我们到了招待所。我到得晚了点,客房已经满员。大个子小李不无遗憾地对我说:“真对不起,让你白跑一趟,你还是去公园住吧,明天早晨我在公园门口等你,你看什么时候合适?”
“八点半吧”。她的热情叫我不得不做出这样的答复。她们很友好地跟我道了别,我只好眼巴巴地望着那小个子的倩影远去。
为了节省一点钱,明天好用来花在游览方面,我在公园外面找了一家便宜的私人旅馆住下。石林景区附近有不少旅社、餐馆,不少餐馆都打着“正宗川味”的招牌,另外还有回民餐馆、北京烤鸭店等等,可谓集全国之大成。入夜了,马车夫们还在企盼着游人来乘坐,卖小吃的流动摊贩们变得忙碌起来,“Hello,Hello”的叫卖声直冲着老外们叫嚷。
(1991年)11月1日 星期五 小雨
我对昨天李小姐自荐作我的导游一事虽然不感兴趣,可既然答应了别人,我也不能失约,于是我按照预定时间离开了旅店。老天居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看来石林经常下雨,只见各家店铺门前都挂起了“出租雨伞”的招牌。我在店里租了一把雨伞径直朝公园走去。
石林公园门前,几十位身着撒尼服饰的姑娘们个个如花似玉,她们撑着雨伞,流露出顾盼楚楚的神态。我过去只知道石林风光秀丽,阿诗玛美丽动人,没想到这块风水宝地竟孕育出这么多的阿诗玛来。我甚至觉得计划生育政策不应该在这里执行。
忽然我听到有人议论道:“花十元钱请一个导游小姐,值得!”原来她们都是这里的“‘阿诗玛’导游小姐”。我真后悔昨天草率答应了那位李小姐。此时的感觉,就好像在人人都能中奖的抽奖仪式上抽到了个末奖。
我走到售票处时,李小姐早已等候在那里了。幸好我没有失约,要是跟别的导游小姐一起进去碰到她那该有多难堪。在李小姐的口中,石林这天下奇观内所有的怪石都能肖形状物,处处都有撒尼人留下的美丽传说。每走到一处,她便跟我娓娓道来,从阿诗玛和阿黑的爱情故事讲到古老的神话,从撒尼人崇拜的山羊讲到盛大的火把节场面,讲得兴致高的时候,便唱起《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等彝族歌曲,且歌且舞,令人大受感染。
游了一圈出来,这位曾让人生出过不少遗憾的导游小姐居然以她那伶俐的口舌,以她的热情和大方征服了我。我不再有中末奖的感觉,心想起码也中了个二等奖。临别时,我把这位“阿诗玛”导游小姐拉到我的跟前,开玩笑地说道:“你看我也被晒成‘阿黑’了,让阿黑跟阿诗玛留个影吧。”
秋天的雨下起来很不痛快,从石林经宜良县、呈贡县,雨时落时停,一直到昆明方才罢休。我的鞋袜全湿透了,裤脚上、自行车上沾满了污泥。那模样我想肯定比一个叫花子好不了多少,以至于到昆明之后找了好几家旅店别人见状都扔过来冷冰冰的一句“床位已满”,后来还是重庆酒家的四川老乡“收留”了我。
(1991年)11月2日 上午:阴;下午:晴
虽说昆明有“春城”的美誉,可并非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春光和煦。今天上午,寒流就在这座都市的上空肆虐,直到下午“春城”才恢复了她本来的面目。
到昆明的旅游者十之八九要去大观楼,我也被其赫赫的名声吸引而去。那里留下了不少文人骚客的不朽名句,其中犹以清代诗人孙髯翁的一百八十字长联最为著名。长联描写滇池风光及云南历史,被誉为“古今第一长联”。读了这首长联再登楼极目远眺,除了湖光山色历历在目之外,你还能望见古代的城堡,飘扬的旌旗以及南方丝绸古道上的马帮。
在昆明东北隅,还有一座古老的寺院——圆通寺。寺内建筑气势恢宏,且很具对称性。昆明市内到处都是禁毒标语,连这块“圣地”的大门口,居然也扯上了一幅,格外引人注目。
昆明市区不大,但人口密度很高,几乎每条街道都挤满了人。最拥挤、最具市井风情的,便是蛛网一样密布城内的各条小街小巷。小街上多是个体户的摊位,饮食、成衣、水果、小五金、小百货、干杂铺等应有尽有。最多的恐怕要数小吃摊。麻辣烫、油炸红薯饼、烤羊肉串、烤豆腐、烤土豆、炒花生、炒豆子等挤满了小街。人们边走边吃,小街差不多成了一条流动的“好吃街”。
(1991年)11月3日 星期日 多云
按照预定,到了昆明之后我该继续朝北踏上回故乡之路,可云南这块神秘而美丽的地方对我具有太大的诱惑力。我之所以选择这条线路,也就是为了更好地一睹云南的风采。如今,到了昆明就匆匆往北赶,那会给我留下很多遗憾的。可随着时间一天天逝去,心中原本就有的那种紧迫感也日渐增强。要知道我已经完全彻底干净地辞了职,回去之后得一切从头开始。囊中本来就没有几个积蓄的我,若不抓紧时间将坐吃山空。踌躇之中,我想了个折衷的办法:我把旅行包寄放在重庆酒楼,骑上自行车去了汽车站。我打算先乘车去思茅,自行车也搭载在车顶上,到了思茅之后再骑车去神游那片绿色王国——西双版纳。据说在思茅也可办边境通行证,因此我必须在那里下车。
我在昆明火车站广场的长途班车停放处找到了一辆发往景洪的白班车,当时居然认为白班车就是白天发车的班车,于是毫不犹豫地搭乘了这班车。汽车十点半钟从昆明出发,到傍晚时驶进了玉溪地区的元江哈尼族彝族自治县甘庄华侨农场,司乘人员向乘客宣布今晚大家在农场招待所住宿,明早六点半接着开行。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白班”二字是白日开行夜间休息。早知如此,我该乘夜班车了。在火车站广场我看见那么多夜班车,竟以为要到夜晚才发车,才急不可耐地上了白班车。这下可好,到思茅还有三百一十公里,明天又得花一个白天了。
(1991年)11月4日 星期一 小雨
早晨六点半天还未亮骑车便启程。由于天雨路滑,坡道弯多,汽车就像一只甲壳虫在地上爬行,一直爬到傍晚接近七点才到达思茅县城。
一路上旅客特别多,始终把车厢塞得满满的。车上有两名哈尼族妇女一路上讲个不停,旁人显出很不耐烦的神情,对此感兴趣的大概只有我了。尽管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可我凭直感,觉得哈尼语的发音和日语颇有相似之处。日本人去云南寻根一事早有所闻,这哈尼语是否和大和民族有血缘关系呢?
阿墨江和把边江的流水告诉我,这里正和越南、老挝江连着江。这两条江流到越南去,就汇成黑水河了。云雾把青山遮断了,这些山脉延伸过去,也该到中南半岛了吧?
(1991年)11月5日 星期二 小雨
这是一个十分糟糕的天气,乌濛濛的天空中下着小雨。一大早走在泥泞的思茅街头,我便舒展不开眉头。我买了一包三五牌翻盖香烟,准备厚着脸皮去闯关。
我来到思茅地区公安局边防证办理处,一位面无表情的女公安人员问明我是外省人后,硬梆梆地冲我甩来一句“回户籍地办理”,之后便再也不理我了。尽管我求情的话说了一大箩,可对方只管去跟别人聊天,打哈哈去了。
听人说在哨卡有时哨兵也开一下绿灯。当地农民对我讲:“就看你今天的运气好不好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好歹也得去碰一下运气。于是我蹬上自行车,冒雨向南骑去。骑了近两个小时,忽见路边有一路标:“欢迎您进入西双版纳,请注意交通安全”。这里恰好是思茅地区与西双版纳州的分界线。我就这样越过界线,进入到西双版纳的地界了。这时我真希望那茂密的热带雨林、尖尖的佛塔和绿水环绕的傣家住楼马上出现在我眼前,可我心上悬着的那块石头却无法落地——究竟能不能通过前面的边检站?
又骑了一阵,一名穿雨衣的武警士兵挥舞着红旗将我给挡住了。这里便是普文边防检查站。尽管我再三讲明自己怎样千里迢迢来到云南,并强调来云南的主要目的就是去西双版纳,那位当班长的还是不开恩。看来我只好跟他们打持久战了。我想起身上还揣有三五牌香烟,便掏出来讨好他们,可就是没有一个士兵肯接烟。后来我拿出旅行中拍摄的照片给他们看,他们终于接了过去,并相互传看起来。我想这一下可能有希望了吧?于是我加紧“攻官”,攻来攻去那班长还是板着铁面孔。这帮“无情无义”的家伙看够了照片后对我打发道:“你还是趁早回去吧,免得耽误了你的午饭。”我还是不死心,一直在那里等着。在我之前的两个福建人、一个四川人走了,在我之后又有位浙江人从车上被请了下来,后来他也搭乘去昆明的班车走了。
还有位老兄,想从山上越界,那知中了埋伏,同样给抓了回来。那位老兄看上去很狼狈,全身不知是被淋湿的还是被露水湿透的,衣服脱下来都可以拧出水来。我在那里等到了中午,心想换了班之后另一茬人可能好通融些,哪知道那班长在交接时就嘱咐别人要“关照”我。我无可奈何地朝那家伙说了句“下次再见”,饿着肚子踏上了归程。
我回到思茅,在汽车站招待所住下后,便打听起如何从澜沧县进入西双版纳。住在同一间的也是位武警士兵,他告诉我,由于最近严打贩毒分子,各关卡都比以前紧多了,只有澜沧江一条水路可不受检查直达景洪,不过一星期就只开一班船。他劝我最好别进去了,因为里面也查得很紧,再说出来时路过关卡也容易被发现。我今天亲眼所见,的确是每一个出来的乘客同样要检查证件。没想到进出西双版纳比进出深圳还难。进深圳,旅行社便能代办通行证,且出来时根本不受检查。
既然如此,我还是尽早去大理吧,免得耽误太多的时间。明早没有去大理的车,我买了张去景东的车票。没有去成西双版纳,是此趟旅行的最大遗憾,但愿大理之行能多少弥补回这份遗憾。
(1991年)11月6日 上午:小雨;下午:晴
汽车一大早从思茅县城出发,开到普洱县城让乘客吃早饭,恰好使人有幸踏上闻名中外的普洱茶“娘家”的土地。茶山就掩映在濛濛细雨之中,若隐若现,仿佛笼罩着一股仙气。以后喝普洱茶时,我一定要好好品尝一下,看能不能品出我这一伟大发现。普洱城边有座城雕,那是这块土地的象征——三位背着背篓的采茶姑娘,分别代表哈尼族、彝族和汉族人民。他们和睦相处,辛勤劳作,共同建设自己美好的家园。因为停车时间不长,使人难以尽兴去县城溜达,但蹲在墙边看手工匠用硬币打制戒指,倒也能看出一种风景来。
由于连日降雨,道路十分泥泞,有多处地方还出现塌方的险情,其中有一处,本来就很狭窄的路竟塌掉了一半,车轮离塌下去的大缺口隔不到一尺,而下面就是一条咆哮的河。当车身安然通过时,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哇”了一声,真是有惊无险哪!而售票的女人却嘟哝了一句:“少见多怪!”
从普洱到景谷,沿途水流湍急。这里的河流多属澜沧江支流,是流到西双版纳再流到中南半岛去的,其下游就是著名的湄公河。山上云遮雾绕,尚能见到未被完全破坏殆尽的原始森林。而从景谷到镇沅,则多是古朴的田园风光:层层叠叠的梯田,茂密的蕉林,连草垛也显得温情脉脉,而奔来跑去的猪羊和哞哞的黄牛声则为这幅风景画增添了动态美,更有那戴着斗笠在田埂上抽旱烟的老农,抱着孙子在茅屋前坐望着的老太太……这一切的一切都令人爽心悦目。
车开到镇沅拉祜族哈尼族彝族自治县,今天的行程就算结束了。镇沅县城小得可怜,抽一支烟的功夫便能穿城而过。我寻遍城内,却寻不着一个和明信片上一样穿拉祜族民族服装的人。这个和彝族、纳西族一样有着悠久历史的民族,如今他们操着云南官话,穿着汉服,好难叫人分辨得出。不过从他们谈话时的豪爽口气中,让人多少感受到这个昔日猎虎为生的民族那阳刚的气概。拉祜族意即“烤虎肉吃的民族”,又被叫做苦聪人,他们除讲本族语外,还会汉语和傣语。
(1991年)11月7日 星期四 晴
刚过泥泞的路段,接着又是颠簸不平的路段。从镇沅到景东还算好,从景东到大理州的南涧县,不知被从座位上抛起过多少次,可怜我那辆心爱的“马儿”,在车顶上受尽了折磨,在南涧下车时一看,有几处地方漆都被碰掉了,幸好没有“伤筋动骨”。
哀牢山和无量山是云南西部两座平行的大山,呈南北走向。从地图上看,我们乘坐的汽车今天刚好从这两座山峰之间穿过,大概位置就在景东一带。真是这山没有那山高,我始终没能搞清楚哪座山峰是主峰。这一带是梯田的世界,漫山遍野都挂满了梯田,仿佛沿着这些梯田一级级往上攀上去便可通天了。到了南涧县境内,山势的起伏变得平缓起来。南涧县境内森林覆盖率太低,到处都是光秃秃的山,因而水土流失甚为严重,使得山谷间的河谷都变成了“黄河”。不过有失却也有得,水土流失为这块高原塑造出一些奇形怪状的土林景观。可惜我今天不是骑车旅行,无法驻足观看。我想明天再也不能乘车了,让这些奇特的景观从眼前一晃而过,比没看见还不是滋味。
南涧彝族自治县的县城在山上老远就能看见,可汽车竟绕了老半天才绕到山脚的县城。这里同样是一个袖珍县城,一条像样点的街道不过三百来米长。入夜,街上只看见几家灯火,在黑色的天幕下显得很微弱。街上有几个摊贩在卖小食,整条街的人加起来恐怕只有百来号人。
(1991年)11月8日 星期五 晴
过了南涧县来到弥渡县,仿佛换了一个世界。弥渡县城和云南省的其它县城一样,坐落在一个山间盆地,当地人称作“坝子”。这里物阜民丰,从集市上热闹拥挤的人潮便可见其繁荣景象。到处可见堆积如山的白菜和红梨。我看停靠在路旁正在装运蔬菜的大卡车,竟然是从大老远的湖北开来的。
在街边吃豌豆粉粥时,我忽然听见旁边卖花生糖的小伙子所讲的,居然是一口地道的自贡话,于是便和他攀谈起来。“听你口音,我们好像是老乡哟?”“我是四川富顺来的。”“硬是老乡!你一个人来这里做生意?”我看他样子只有二十来岁。“对头。”“生意还可以吧?”“还要得,一个月挣几百块没问题。”“你是把东西贩到这里来卖吗?”“不是得,在这里自产自销。”“跑这么远不辛苦吗?”“啥子辛苦哟?要挣钱讨老婆嘛”,小伙子回答得很干脆。
谈到这里,我不由得产生了义买行动,“照顾”了小伙子一斤花生糖,没想到小伙子硬是要优惠我。我们俩拉拉扯扯,都舍不得让对方吃了亏。这种家乡人之间特有的温暖与友情,深深地打动了远方游子的心。
白族是一个十分讲究居住的民族。当初我在深圳的中国民俗村看到白族民居时,还以为那里是江南水乡的院落,今天骑车在沿途亲眼所见,我才相信白族民居真有那么漂亮、别致。典型的白族民居为“三房一照壁”,其建筑曲线柔和,工艺玲珑剔透,有不少民居的外墙上还饰有壁画,或是蝴蝶,或是一些稀奇古怪的避邪图案。白族民居何以如此典雅别致,令人惊叹不已?于此不难看出古老的南诏文化依然放射着灿烂的光华。
原来在云南人心目中,下关才是指大理市区,而大理则是特指大理古城。这是我到下关时才弄清楚的。听说这一带风大,今天可让我领教了一番,果然名不虚传:在洱海公园,我头上那顶旅行帽两次被掀翻,后来干脆不戴了。大概是水深的缘故吧,洱海的水看上去比大海的水还要蓝。点点白帆飘忽在蓝色的天和蓝色的海之间,荡起无限的诗情画意。
(1991年)11月9日 星期六 晴
出下关不多久,大理古城就出现在我的眼前。中世纪时,这里曾先后是南诏国和大理国的都城。从古城那威严的城门还依稀可见帝国的雄风。登上城楼远眺,苍山如一面巨大的屏障护卫着大理城,而洱海那柔柔的蓝蓝的水波使其平添几分秀色。城内还保留着许多旧式房屋,因而街道显得古色古香。街上行人不多,很有几分宁静。在这样的环境中,再嚼上一口颇具地方风味的喜洲破酥粑,你就很容易把整个身心都交与这座古城了。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陶醉吧?
历史给大理留下了太多辉煌,尤其是鼎足矗立于苍山脚下、洱海之滨那雄伟瑰丽的崇圣寺三佛塔,简直成了大理的象征。难怪乎凡来大理的游人,一定要以崇圣寺三佛塔为背景留个影,试图将自己融入那古老的历史文化之中。
大理不仅历史悠久,还有绮丽的风光。人说“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虽不曾见到苍山雪和洱海月,但我昨日已领略到下关风,而今又来到了五朵金花的故乡——位于上关的蝴蝶泉。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上关花”了,即每年农历四月十五前后,泉边古树开花引来蝴蝶飞舞,使这里成为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我来得不是时候,看不到古树开花的盛景,只见泉水清澈,一尘不染。在此季节,不少游客到此一游之后,往往慨叹蝴蝶泉徒有虚名。其实这话差矣!君不见景区内那些身着民族服装经营旅游用品从事旅游服务的白族妇女,不是朵朵盛开的民族之花吗?谁说这么多游客中没有迷恋她们的蝴蝶们呢?如果再舍得花力气登上望海亭,你看到的洱海便如一位多情女郎水汪汪的眸子,要是在此等到夜幕降临,定能欣赏到为人传颂的“洱海月”。因为要赶回下关乘夜班车回昆明,“洱海月”便只留在我的想象之中了。
(1991年)11月10日 星期日 晴
乘了一整夜的汽车,一到昆明我又不顾旅途的疲惫,来到了被誉为“滇中第一胜景”的西山风景区。人们之所以如此称道西山,是因为此地集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为一体,使造访者各得其所,因此这里游人如织。我想在云南各地的旅游胜地中西山的游客可能要算最多的了。
西山有一种天生的丽质,她横卧于一碧万顷的滇池之滨,又有苍翠林木掩映其玉体,被称作“睡美人”是恰如其分的。你不得不佩服大自然造物的精妙,它使西山与滇池互为阴阳,如大理的苍山洱海那对天生的“情侣”一般,所不同的是,苍山雄伟,西山秀美,洱海妩媚多情,滇池则具有磅礴气势。
要想体会这磅礴气势,最好是站在龙门那险峻的崖壁上凭栏远眺了,那真如清代诗人孙髯翁所描述的——“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那情景怎不令你“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呢?
在西山的苍松翠柏中,还矗立着音乐家聂耳的汉白玉雕像。这位用激昂的《义勇军进行曲》唤醒四万万同胞奋起抗日救亡,至今仍激励着海内外炎黄子孙自强不息的热血青年,看上去竟是一副温文尔雅的书生相。他不正是集西山的阴柔美与滇池的阳刚美于一身了吗?我伫立在这尊雕像前,向养育一代伟人的灵山圣水深深一拜。
古人向来注重看风水,正因为相中了这块风水宝地,才把龙门寺、华亭寺、太华寺等禅寺修在了西山。如今这些古刹皆成了镶嵌在“睡美人”身上的宝石,价值连城。虽然都为佛教胜地,这些寺院却各具特色:龙门寺雄险,太华寺幽寂,华亭寺则显得香火鼎盛。华亭寺内的罗汉塑像惟妙惟肖,各具神态。人们按自己的年龄去寻找自己今年的形象,当然这只不过是种游戏而已,是否与自己相符,只有天知地知自己知了。
(1991年)11月11日 星期一 晴间多云
离开昆明之前,我还去了东郊的昙华寺。昙华寺与其说是一座寺院,不如说是一座园林。寺内园中有园,园园有别,诸如“金苑”、“碧苑”等。园内无论是花木、竹林,还是假山、长廊,都给人以人工修饰的痕迹,与西山的自然美相比缺了几分灵性,可它毕竟反映了在大街上拥挤的昆明人对大自然的一种向往和追求,于是这鸟语花香的世界,卸下了都市人的烦恼与忧愁,为情侣们留下了幸福的回忆。
中午我告别了春城,开始向滇东北进发。我经过嵩明县,傍晚到达寻甸回族彝族自治县的羊街,一个下午竟骑了80公里路程。羊街这座小镇坐落在一个山间盆地的边缘,整个街道不足两百米长,镇容显得又破又脏。这里聚居着大批回民,那些餐馆的匾牌上差不多都写了回文,店里都挂有羊头、牛腿等。附近的村民们把牛皮、羊皮弄到这里来交易。手扶拖拉机上、马车上都装满了刚剥下来的牛皮和山羊皮。
我在一家私人开的幺店子住下。解大便去厕所是件麻烦事,要找到猪圈边的粪池去。这是一个人畜共用的“公共厕所”,只用一块破麻袋片遮了一下。为了防止有人突然闯入,我只好在里面哼小曲,哼着哼着忽然听见谁在近旁撒起尿来,我屏住呼吸不敢做声了,马上又听见粗声粗气的哼叫声,原来是“八戒老兄”。
和我住在同一个房间的是位从曲靖那边过来的农民老兄,听说我骑车出来游山玩水,便很不客气地嘲笑起我来:“嘿嘿!你们城里人吃饱了饭没球事干!”“那么你是出来干啥球事的呢?”我受其感染,跟着粗了一句,不过足以令对方听得出这并无恶意。“有啥干呢?做点农副产品生意吧,只能小打小闹。这年头赚个钱真不容易哟!”“不想种田了?”“农民哪个不想把田种好?兄弟,越种越伤心啰!”这位老兄说,化肥、农药、种子、农具、什么都在涨价,这还不说,种出来的粮食卖也难卖,当官儿的还要大家交这样费那样税。说到这里,这位老兄感叹了一句:“还是你们城里人好哟!”我告诉他,广州郊区的农民打死也不愿作城镇居民,他听了根本不相信。对他来说,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可这能怪他吗?
(1991年)11月12日 星期一 晴
从羊街出来到达功山镇时,我看才十一点,想往前赶一段再找店子吃饭。从镇上赶集的热闹场面来看,我估计这一带人烟比较稠密,不愁找不到饭馆。哪知道出了功山之后路越走越难,景也越走越荒凉。爬上一个大坡后,我就觉得身上的能量快耗尽了,得想办法补给,可哪有什么饭馆?路上连行人都难看见。好不容易才碰见几位背柿子去功山赶集的妇女,我花了一元钱,买了八个柿子。以前不知在哪里看过一篇科普文章,说空腹吃了柿子容易长结石,可现在也管不了三七二十一了,饥饿战胜了科学,我就那样站在路边一口气将八个柿子统统吞掉了。幸亏有这八个柿子补充能量,走出功山都四十多公里了,我才在一个叫沽海的地方看见路旁有两家小店铺。要不然,我也没有兴致去饱览东川的梯田和盘山公路了。这些光秃秃的不见一根树木的大山下面,会不会都是一座座铜矿呢?
早就听说去昭通的路难行,可我没想到还没到东川就这么糟糕。时值深秋,仍有从山下奔下来的洪水肆意冲刷着路基,有两处地方的公路已被冲刷得面目全非,必须扛着自行车淌着水过去。骑到离东川十公里处又被交警挡住了去路,原来前面的路段塌方,推土机正忙着将路上的泥石推开。在此停留了一个钟头,否则我下午四点就到东川了。
云南的哨卡不光是查机动车,连骑自行车的也不放过。过了塌方路段后,我就被交警叫住,要我给他看一下自行车牌照。要查你就查吧,我将自行车证连同身份证一起交给了他,只是不屑跟他作什么解释。他把身份证上的照片和我这黑不溜秋的样子端详过好几遍,才还给了我:“路上要小心一些,特别是昭通一带,情况比较复杂。”听了这话,我还是礼貌地向他道了声谢谢,甚至把手放进口袋准备掏出三五牌香烟来,但我又觉得他有点自以为了不起的样子,还从人们的眼神中看出大家对他有种毕恭毕敬的神态,于是我也就始终没把香烟拿出来。
东川市坐落在大山脚下,市区十分狭小,大概只有两平方公里吧?市内最引人注目之处是一组雕塑:最高最大的一礅大理石上站着一位雄赳赳气昂昂的矿工,旁边的恐怕是古时采铜的先民们。我想雕塑家可能是想告诉人们,一座古老的铜都正焕发着青春。可我看不出东川具有多少青春的风采。由于冶金工业的发达,东川是云南省除昆明之外唯一的省辖市。是大山给东川带来了宝藏,使其具有如此显赫的地位,又是大山阻碍着东川的发展:这里唯一可与外界沟通的一条国道公路竟不如珠江三角洲上一条普通的乡村大道。昆明通往东川的铁路不知何原因,现在已被废置了。晚上我站在东川火车站残旧的月台上,四周一片凄清,只听见秋风与衰草的细语,只看见一弯月牙下几根沉睡的铁轨。
(1991年)11月13日 星期三 晴、云、雾
今晚在饭馆里我要了一盘炒牛肉、一碗羊肉汤,还要了酒来喝。我从不好喝酒,可今晚我不喝酒就太亏待自己了。这一天我历尽了旅行三十多天来最大的磨难,并逃脱了一次生死劫,当然值得喝酒。
早晨八点从东川出城三公里便开始爬坡,一直爬到下午四点才到最顶端——大海镇。曲曲折折的盘山路有五十多公里,据说汽车也要爬上三个多小时。这五十多公里路程几乎是土路,是用尘土与大块大块的石子组成的。一路上没看见另有骑自行车的人,连云南山区特有的马车也见不着。山上居住着少数靠土豆和山羊为生的农民,看其服饰多半是彝族人。不论男的女的,他们都披着山羊皮,背着喇叭状的背兜。他们住着土坯房,屋顶上的“瓦”就是又大又薄的石片。走过了中午,山上连这些彝寨也见不着了。我今天早有所料,出发前在东川装了一瓶水,买了一斤干粮,要不然又该饿肚子了。可还没有吃干粮之前,我瓶里的水已告罄,幸好我发现了一处泉水,趁水源丰富我把一斤干粮吞了个大半。我真怀疑营业员有没有给我称足秤,眼看着袋里的东西都快没了,我还没有一点饱的感觉。我忍痛割爱把剩下的一点收了起来已备关键时候用,又把水装得满满的才接着赶路。
骑着骑着便进了一片雾濛濛的世界,从眼前看应该是雾,我想从山下看那一定是云了。在雾中骑行使人多了几分神秘感,看山影都若隐若现,自己便像已超脱尘世,来到《西游记》中的某个仙境。随着雾越来越浓,便觉着有种东西在向自己悄悄逼近,逐渐地我明白了,那悄悄逼近的是一种内心不踏实的感觉,于是仙境在我心中也荡然无存了,我便希望能看到人影,希望看到汽车开过来时那给人温暖的灯光。这时候,你觉得人与人之间是最亲近的。
好不容易我听见了讲话声,接着又看见了两个人影。那是两个在前面赶路的男人,每人的肩上搭着一个发黑的空塑编袋。刚才我还希望见到人影,可当我从他们面前骑过,发现遇见的是两个年轻人,并从他们诧异的眼光中看出不无贪欲的神色时,不由得生出一种防卫本能,使劲往前蹬去。可恨这是个陡坡,放到最轻的档上蹬起来也觉着吃力。我想这样维持不了多久,赶忙拉开了别在腰间的匕首刀鞘上的暗扣。这把匕首是我在峨山买的。这时那两个家伙真的加快步子赶上来了。我也干脆下来推着车走,以防对方来个措手不及。他们问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说是云南自行车队的,我们正在搞训练。他们一直跟着我,要我把车拿给他们骑一下。我一面叫他们不要耽误了我的训练成绩,一面加快速度,巴不得尽快走完这陡坡甩掉这两个家伙,可我快他们也快起来,我只好等着看他们怎样行动了。奇怪的是他们并没行动,我想对方看上去也不像职业土匪,只不过以为遇到一个发财机会,跃跃欲试而又有些胆怯罢了。于是我壮了一些胆,开始用比较严厉的口气想阻止这种纠缠,但终究是有些色励内荏,不敢拔刀相向,所以他们还是不肯罢休。这样僵持了将近一公里,我觉得如不强硬起来从气势上压倒他们事情就糟了。正好这时我突然发现迎面出现一个背背兜的农民,便借此机会怒斥那两个家伙,并做好了大打出手的准备。这一下把他们吼得掉转了头往回走。看见他们消失在雾中,我连忙骑上车溜之大吉。
上坡爬了一个又一个,有时中途也出现短短的一段下坡路,像是要给人以喘息之机。当累得死去活来时一下子峰回路转遇到了下坡路,骑上去那滋味真过瘾,可在布满了石子的路上,今天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尽管如此,轮胎还是在一个有弯度的下坡路上打了一滑,我一下子被抛到了老远。我忍着剧痛爬了起来,发现手掌被路面磨出了血印,脚上也破了皮,面前的衣裤上全是泥土。这时我才注意到我离这个没有护栏的桥边只隔两尺远,好险呐!抬眼往桥下一望,白茫茫的云雾中依稀可辨黑洞洞的深渊,吓得我好像连尾巴都夹紧了似地直往后缩。这地方要是摔下去,连尸体也找不着。我在旅行出发之前就曾不情愿地想象过种种险象,包括类似的险象,可没料到差点真的发生了。也许阎王已想到要把我的名字写在死亡簿上,但一时疏忽又给漏掉了。我手上的伤口虽不严重,可粘满了泥土,必须清洗。车上的水早被喝光了,怎么办?我想起了小时候割兔草伤着了手指撒尿来消毒的儿时伙伴,也就如此照办,然后从包里取出创口贴贴在上面。
幸好没动着筋骨,我在那里呆坐了十来分钟又忍着痛慢慢上路了。下午三点左右我发现路边有个村寨,我从担水的农妇那里讨到了水来喝,一下子竟把木桶里的水喝浅了一寸左右。下午四点我终于到达大海镇,至此上坡路就告结束了。我在那里想把肚子填饱,但没有饭馆,连汽水也没有卖,只好买了几个一毛钱一个的那种手工作坊搞出来的饼子,喝了一瓶汽酒。
我以为到了大海镇就算躲过一切灾难了,怎料从大海镇到会泽县城的这段下坡路骑起来比上坡路更艰难。中午遇上不怀好意者只让人紧张了一会儿,摔跤也只是一次性的痛苦,可下坡时我与恶劣的天气搏斗了一个多小时,每一分钟都让人难受。由于是北坡,天气比南坡明显要冷得多,浓雾把周围罩得严严实实,能见度低得连不远处行驶的汽车也看不见,可我偏偏又是近视,镜片上始终是朦胧的,骑起车来不用说有多费劲。我一刻也不能完全放开刹车,保持着高度紧张。雾已让我受够了,风还刮得像刀子一般割人。我上坡时内衣被汗水湿透了,现在风又直往脖子里钻,冷得人牙齿打颤,鼻涕流进嘴里,咸滋滋的。虽戴着一双棉线手套,手仍然冻僵了,后来僵得捏没捏住刹车我已感觉不着了。下了山之后又发现,衣服上、帽子上也结了一层薄霜。一直到了县城,手才恢复过来。
据说会泽县是个有名的贫困县。县城显得比较萧条,稀拉拉的街灯黯淡无光,一间间破旧的房屋似禁不住呼啸的寒风。街上行人稀少,有几个小摊分别卖羊肉串、烤豆腐和米线等小吃,偶尔有狗吠声迅即消逝在风声里。只有电杆上的高音喇叭们不甘寂寞,正“异口同声”地传出江泽民和李鹏的讲话声,此时正是“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时间。
我坐在饭馆中,喝着呛人的白干,想让热气升腾起来,驱走身上的寒意。恰好今天是十三日,老外迷信这个不吉利数字,可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相信今天这样的磨难是我走向胜利的前兆。为胜利干杯!
(1991年)11月14日 星期四 阴转晴
由于公路改道,我必须由石嘴绕到迤车再去昭通,从会泽县城经石嘴到迤车约95公里。刚上路那阵子是阴天,天气比较冷,手被冻僵了一会儿,但到石嘴天气就放晴了。石嘴在地图上又叫者海镇,是个三岔路口。由于江底镇牛栏江边正在进行道路施工,昆明去昭通的汽车全都改道走贵州的乌蒙山区。有人说修路那里行人可以通行,所以我还是决定走江底,大不了扛着车走一段路而已。
今天跟昨天一样全是土路,路面坑坑洼洼,不过坡不如昨天陡。在有的路段,刚铺上比拳头还大的石块,还未撒上泥沙。汽车磕磕碰碰从上面通过,像要抖散架似的,自行车则根本不能骑,得推着走。还差15公里到迤车时,车的后胎瘪了,没想到绑在车上的打气筒在关键时刻不中用了,我只好又下来推车。路过一个叫阿都的村庄,被一位老马车夫看见,他便主动叫其孙子拿了气枪出来。我检查了一下是气门芯坏了,弄好后打足气又上路。村民们劝我在村里留宿一夜,他们找一个会修车的,好好把我的车整修一下。我想多赶一段路,争取早日到达四川,于是谢绝了他们。好多村民们站在村头目送我,我向他们挥了又挥手。车后面,还又一群撒欢的孩子跟着跑,直到我加速把他们甩得老远他们才罢休。我没想到刚走出一公里多后轮又瘪了,我想可能是胎被扎破了。估计六点半之前能把车推到迤车镇,我便再次下来推着车走。还有五公里就到镇子时,恰好碰见一户人家门口挂着“修单车”的招牌,才在这里补好了胎,修好了气枪。赶到迤车镇时天已黑下来。
由于前面施工的原因,大部分汽车不再经过这个镇子,因此夜晚镇子上显得很冷清,我住进供销社旅店时,还算是今天这家店子的第一位顾客。客房内有三张床,被子上白的部分已泛黄泛黑,只能反过来盖有大荷花和鸳鸯那一面。坐在床上我听得见老鼠们在篾巴子的天花板上正在进行一场恶战,天呐!灯还没熄你们就如此猖獗,要是熄灯了你们不进犯到床上来吗?但倦意渐浓,还是用衣服蒙住脑袋让它们去折腾吧。
(1991年)11月15日 星期五 阴
从会泽县迤车镇经鲁甸县去昭通共110公里,要翻越两座大山。第一座在会泽县境内,上、下坡共20多公里,也是土路。在路上我只碰到一辆汽车:有辆当地的老“解放”在上坡时熄火了,司机等了许久不见路人,见我路过连忙递过来一支烟要我帮忙摇一下手柄。当时我正在下坡,浑身发冷,等帮他把车发动后我已热出汗来。从第一座山的山坡一直下到底便是牛栏江边的江底镇,快到江边时路上横着一块牌子挡住了去路:“一切车辆禁止通行”。只见到江对岸去的人有的空着手,有的背着背兜沿着江边的一条羊肠小道朝远处的索桥走去。在这样的羊肠路上扛着驮有行李的自行车走,一失足就有可能连人带车滚入江中,更不用说还要给对面过来的人让路了。据说通过这里的骑车人一般都出钱请当地农民把车扛过去。我再看了看修路那边,筑路者正从悬崖的半腰上凿石开路,现在路坯已凿出来了。从那里推着车勉强可以过,就看施工者肯不肯放行了,我决定试一试。我推着车走了过去,一路上竟没人阻拦,连戴红袖章的那位把路的汉子也只是瞅了我一眼,我朝他点了点头他却视而不见。就这样我大摇大摆地从施工队伍中穿了过去,安然通过这一险要路段。我想我可以向今后通过这悬崖路段的旅客们和司机们夸耀:我比你们谁都先走过这段路。
过了牛栏江在这条河谷上的江底镇吃罢午饭又得翻第二座大山,上坡有二十四公里,下坡有七、八公里,好在路已经变成柏油路了。上坡还不算难,只是多花点时间而已,下坡时和前天一样,山上气温低、雾大、风猛、路边湿漉漉的,很容易滑倒。骑到了鲁甸县城冻僵了的手才逐渐有知觉,一直到昭通停下来锁车时,那手都还不大听使唤。昭通市内的气温也比较低,我连忙上街去买了双皮手套。
夜晚的昭通看上去有几分城市气氛,街灯给人以温暖的气息,八点多钟了各家店铺都还没有打烊,最热闹的还是餐馆和小吃摊。到处都是川菜馆,满街的四川口音和贵州口音。这景象提醒我注意到我已处在云贵川三省交界的地带。
(1991年)11月16日 星期六 阴
我在低温、云雾和泥浆中再次挣扎了半天之后,高原就快要走到尽头了。一来到大关县便一直开始下坡。下午一点半骑到国道213线1662公里处,见一堆岩石坍塌在公路上,路中央的一块巨石比一头水牛还大。据唯一的目击者说,这起塌方刚发生在一刻钟之前。这时戴黄帽子的道班工人赶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包炸药和雷管,准备放炮炸掉那块巨石。他们经常带着爆破物品,随时准备着应付类似突发情况。在往前骑了五公里,我又见一道班工人在挥锄消除昨日塌方堆在路上的泥土。如果光看地图上那条粗粗的干线公路,你怎么也想象不到国道213线在滇东北有多难走,真是“蜀道难”呐!其实又何止道路难行,在此高原到盆地的过渡地带,要建一座城镇起来也并非易事,大关县城就那么一块弹丸之地,也是被挂在山腰上的,其对面就有几座大山,山巔白云缭绕。
国道213线1662公里处发生的塌方
险峻的地势帶来了交通不便,却也造就了无限风光。大关的旅游资源之丰富,尚未有多少人知晓。光是峡谷风光便令人叹奇,只见雄关漫漫,激流滔滔,索桥飞架两岸,苍鹰盘旋谷顶。公路有时蜿蜒在峭壁陡崖上,人骑行于此,既惊高悬头顶的岩石似要塌将下来,又喜岩石上的瀑布珠帘般垂下。
本来我打算到吉利镇投宿,只因贪恋美景,骑到大关河发电站便迎来黄昏的降临。在暗淡的暮色中,我敲响了这座小水电站招待所的门。整个招待所没几个床位,今天就我一人光顾,据说平时差不多也无人问津。这里没有饭馆,一位姓王的师傅热情地款待了我,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收饭钱。为了表示谢意,我将兜里揣着那包三五牌香烟奉送了他。
(1991年)11月17日 星期日 阴间晴
由于路况太糟,赛车还不如农用车中用,从大关河发电站出来,刚走不远车胎又爆了。这是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我只好拿出工具来自己补了。我平时拙于摆弄工具,干起来也就不那么利索,足足花了一个小时有余,最终还是成功了,为此我喜不自禁,哼着小曲再次上了路。
我按照两位赶集的农民的建议,扛着单车沿着一条陡峭的石梯一步一喘爬上了豆沙关。他们告诉我那里有处名胜,很多打老远来的城里人都喜欢到那里去看看。
豆沙关坐落在一处高坡上,横江水从关下奔腾而过,其对岸绝壁千仞,岩石如刀削斧砍过。这两岸险峻的地势如两扇巨门,故此地又名“石门关”。对岸绝壁上还有一个岩洞,有位老农告诉我,洞中有一怪石状若猪头,猪头伸出来便预示着有好年辰,猪头缩进去便预示着有灾年。仔细一看,果然有一“猪头”伸出,但愿他能如老农所说那样“显灵”。
一位当地的中学老师告诉我,古代南方丝绸之路就是从石门关经过的,而我们所在这个亭子,就是人们从大老远的地方来寻访的云南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唐碑亭。亭中有一石碑,是唐代袁滋题记碑。据说当年唐朝大臣袁滋经由此地去大理时,看见这里山水险秀,便有感而作题记。可惜碑的外面上了锁,不能看见碑文。不过伫立亭前,便能听到江涛拍打着历史,俯视脚下光滑的石梯,就仿佛看见了昔日从这里通往印度洋的马帮队。
一路上我已感到一股浓的化不开的来自不远的北方的家乡气息。豆沙关上有条充满了古老乡情的小街,街上无论是坐在高板凳上围着八仙桌喝茶的男人,还是石磨子旁做针线活的女人,都让人想起川南的某个乡下。再来到盐津县普洱镇,走在那条只有两米多宽的老街的青石板路上,我已能嗅到从串架楼里飘出来的回锅肉那扑鼻的香味。
(1991年)11月18日 星期一 阴
从普洱渡出来,过了两碗镇后,横江两岸的山便越来越低,来到水富县城,已是丘陵景观了。在盐津和水富境内尚可见到被废置的铁路桥梁和隧道,那是几十年前就有的了,由于当时苏联专家撤走,这条铁路的修建就半途而废了。现在,水富城外又在大兴土木,准备修建水富火车站,叮当的铁锤声正敲着人们的希冀。
在横江入金沙江的汇合口,跨过横江上的一座公路桥便进入四川境内了。这里不见任何省界标志,但公路上背着天然气囊的公共汽车提示我已进入川南地区。金沙江上白帆点点,江对岸厂房林立,烟囱高耸,列车奔驰,江这边有酒香阵阵袭来。从安边出来,我走完了最后一段坎坷的路程,迎来了宜宾市区的万家灯火。
(1991年)11月19日 星期二 阴有小雨
冒着毛毛细雨,我向此次旅行的终点做了最后冲刺。从宜宾到自贡105公里,一星期来受够了土路颠簸的我,一下子骑到宽阔的柏油路上,像卸下了一副沉重的担子。此时我已归心似箭,真想把自行车蹬得更快,却苦于路上雨水过多容易打滑,不敢贸然骑快。
当带着满身泥浆的我看到邓关盐厂那高高矗立的天车,感到自己真的到达了自贡时,我的两眼一下子模糊了,此时的我真想痛快地哭它一场。我想起了小时候在外面受到了委屈回到家里扑进妈妈怀里时的情景,那一切苦难都可以化作泪水尽情地向妈妈倾诉。可是我终于忍住了,因为母亲正站在家门前苦苦等待着我的归来。我应该以胜利者凯旋的姿态回到家中,我完全可以告慰母亲:您的儿子已成长为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今后当他面对风雨兼程、命途多蹇的人生之旅时,您会相信他一定能够顽强地走下去。
当年日记誊抄后的手稿原件
余仲卿,四川自贡人。日语专业毕业,做过图书管理员、外企管理员、大学教员、译员、导游员,目前为自由职业者,主要从事私人订制旅行服务。现居成都。
余仲卿是自然与文化的信步者,认为旅行是人生的一种修行;同时坚信读万卷书的人,一定比常人更具慧眼,在旅行中看到常人看不见的风景。作为旅游从业人员,余仲卿反对旅游业的规模化,认为大巴、团餐、黄金周扼杀了旅行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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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仲卿:八千里路云和月,1991年的骑行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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