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电梯
第1275片树叶儿
第一次坐电梯是什么时候,我早已经想不起来了。
反正当时还小,跟在父亲屁股后头,去看那些后来也不怎么来往的住在城市里的亲戚们。
有一年夏天,我从门口的小摊子上,租来很多港台剧的录像带和盗版光碟,看得没日没夜昏天瞎地,很多男女主人公在电梯外头踟躇,或者干脆就在电梯间里缠绵,也有黑道白道火拼电梯在瞬间炸得四分五裂的场景,让我一下子回想起来,是哎,当年我也见过衣衫邋遢的阿姨,懒散地坐在电梯里打毛线翻报纸,她坐的小方凳子肚里,塞着一把青的绿的蔬菜,很不耐烦地问我们:去几楼哎,往里去去!不要挤不要挤,马上就下了!
我好奇地问过父亲,明明是站在电梯里的,为什么要说是坐电梯呢?父亲被我问住了,想了想解释说,坐电梯是不是跟我们坐汽车坐火车一样快啊?国家规定了这么说的。我哦哦了,半信半疑,不能释然。
真正对坐电梯印象深刻的,还是在我们的宝应县城里。
那一年县城的华联商厦很热闹地开张了,说是有十多层,电梯自然是要有的了。据说整个商厦高档气派,跟北京上海南京广州那些大城市里的商城,简直没有区别的。
有一天,我们的头儿兴致勃勃地喊我们,走,带你们去华联商厦开开眼界!我们一看,平时很不讲究的头儿,显然刚刚精心捯饬过,中分刷刮,西装笔挺,领带艳丽,皮鞋逞亮。我们笑话他怎么搞得跟去相亲似的。他有些羞涩又佯装满不在乎地挥挥手说,到什么地方说什么话,去那种高端场所,是要注意个人形象的!
一队人马兴高采烈到了商厦,嚯!果然气派,看得人连大气不好意思出,心虚又自卑。问了漂亮的售货员,头儿手一扬,说带你们坐电梯,上去看看!我们挨个儿挤进电梯,电梯间仿佛一个精致的车厢,富丽堂皇,照得见我们各自的样子。
电梯里没有坐着的阿姨,我们七嘴八舌叽叽喳喳讨论到几楼了,猜猜几楼是什么场所,有来过的人有些得意地高声解说,还故作不屑:哎呀其实也没什么,就那样吧!
没多久,我们一起玩的一帮哥们里,有个家伙处了个对象,是华联商厦六楼的售货员,有一回跟我们一起去他乡下的老家玩儿,一进门介绍完了,他的外婆就乐呵呵地拉过小姑娘的手,说不丑不丑,多标致的丫头!华联商城我晓得呢,你们那个电梯我也坐过的!是我孙子他妈妈喊我去看你长什么模样的。老人家是实在人,没问就老实交待了,我们都哄笑起来。
跟着没多久,县城里又有了商业大厦,再接着一家银行在当时最繁华的地带也建了幢大楼,据说是全县最高的建筑。我们一直好奇那些高耸如云的楼层里,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在做着什么样的工作。我们更期待哪一天有机会进去,搭乘那些电梯,升到最高层,倘若有阳台的话,去俯瞰下我们熟悉的县城,又会是什么样的新鲜的感受?
可惜的是,我们始终没能等到这样的机会,而那些高大的楼宇很快就陷入种种传言,真真假假出没在我们的生活中,看上去那些高层似乎都没得到很好的利用,在风风雨雨中灰头土脸起来。
我曾经想象啊,那些隐藏在高处的电梯,也许就没怎么用过吧,我们幻想过哪一天借助它们,去见识一个崭新的世界,可是它们却什么都没来得及看见,像是美丽又孤独的昙花,盛开就凋零。平凡卑微如我们,好歹还有属于自己的生活,而它们就很倒霉了。
说起来也就是几年的功夫吧,电梯在我们的生活里已经不怎么稀奇了。在我们的县城里,藏身在一幢幢楼房里的电梯,一天天地拉高着小城的天际线。等候乘坐电梯,差不多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必修课了,也由不得你高兴或者难过,悠闲或者焦灼,一部部电梯依然保持着自己的节奏,不动声色地上来下去,打开关闭,面无表情,周而复始。
商城超市里又有了自动扶梯,刚开始的时候倒也蛮吸引人的,有事没事,哪怕只是带上小孩去转转,往上面一站,上来下去,孩子开心的不得了,但是很快也就褪去了新鲜和热度。而且好像这种自动扶梯很容易坏掉,估计维修和维护的费用很高,有的坏了就让它坏了,像一架受伤的史前动物的残骸,巨大的奇怪地杵在原地。
关于自动扶梯,想起来一桩往事。我们当时的邻居中有一个小伙子,一表人才,可惜不知道后来受了什么刺激,哇得了。有一阵子他有事没事就跑去商场里,不记得是亚细亚还是供销大厦了,也不买东西,做什么呢?光是一趟趟地站在那个自动扶梯上,很快商场的保安注意到他的这种可疑的举动,好好劝说,不管用,只好唬起脸来呵斥他:有事有事!再不走就打110!他呢倒也不恼,憨皮厚脸地一边赔不是一边赶紧绕开去,瞅瞅保安走远了,再来!
后来我们认真地问他,你老是去商场干什么呀?是不是偷看人家漂亮姑娘?他马上急了,手直摇:不是不是!那你去干嘛的?他顿了顿,很真诚地说:我是去思考人生!跟你们说你们也不懂的!后来不知道怎么了,他不再去了,我们常常看见他端坐在自家的小窗台下发呆,一坐就是小半天,神色凝重,一声不吭。我就想,还不如去坐自动扶梯的,至少那些时刻,他的内心是充实而快乐的吧!
我不能确定,我们的县城究竟有没有过所谓的观光电梯?我的一位老哥开办的商城,之前安装过一个全玻璃的透明的外挂电梯,孩子当时特别热衷于去玩儿,还美其名曰观光电梯,赖在里面指着电梯外面的建筑,兴奋不已地说,那是哪儿,那是哪儿,快看撒!有时候还要邀请他的同学一起去,这样我就不免常常尴尬了,因为总是会遇上我的那位老哥哥,或者其他什么熟人,而每次都是匆匆地假装了转一圈,什么都没买空手离开,单纯地来蹭电梯玩儿,让我感到有些惭愧。
再说说别的电梯吧。
机关单位里的电梯是最叫人不自在的,因为你也说不准电梯门一开,进来的会是哪位头头脑脑,说话吧也没什么话好讲,不说吧似乎又显得没什么礼貌,估计对方的感受也是一样一样的。
有些小区里的电梯是最叫人提心吊胆的,空间的逼仄倒在其次,里面的简陋凌乱实在是过分,估计建成是什么样儿,交付后还是什么样儿,物业也没到位,张贴的乱七八糟的小广告,也没人清理,坐一次嘎嘎吱吱地响,摇摇欲坠,心惊胆战。
最急人的是医院里的电梯吧,甭管你急得都要尿裤子了,或者眼泪快要掉下来了,那电梯就是迟迟不到,好不容易到了,不是里面挤得满满的,就是散发出来的味道太难闻。不知道你是什么情况,我只要是去医院,但凡不是急成火烧眉毛,都是尽量走楼梯的。
之前看过一篇专访,采访的是一位年近80的一家上市公司的董事长,他说自己之所以事业成功,是因为始终保持了很好的身体,而他之所以身体一直很好,一个重要的办法是几十年如一日,高低不乘电梯,不管去哪儿都是步行。
啧啧!这话说的!我只有在心里呵呵了,要知道那是在我们伟大的首都啊!真是擒到鱼,壶篓都会说话,这世道本来就是只要你最后成功了,那么你说什么都是有道理的,也是有人愿意去相信的。
至于我们这些人呢,还能咋样?继续老老实实过我们的小日子,继续去面对一部部电梯的上上下下,去接受生活里的升起和落下,去忍住不足以和人言说的苦恼与委屈。
我们要一次次地走出电梯,坦然或者故作轻松地,去拥抱属于我们的眼泪和欢笑。
2020年7月26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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