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谷风 ：唐宋七律名篇评析（上）

【云 帆 品 读】毛谷风：

唐宋七律名篇评析（上）

唐·祖咏《望蓟门》

燕台一去客心惊，笳鼓喧喧汉将营。

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

沙场烽火侵胡月，海畔云山拥蓟城。

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

【评析】祖咏（699--741）洛阳人，唐玄宗开元十二年（724年）进士。诗存三十六首，多为山水田园之作。本篇乃其中唯一之边塞诗。前六句写北方边境见闻，惊心动魄：唐军营垒鼓角齐鸣，辽阔沙场积雪覆盖，曙光初照旗帜飘扬，沙场烽火远接天边明月，海畔云山簇拥蓟门城墙。气氛紧张，形势严峻。清人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十六："岂是时范阳已有萌芽耶？”认为作者对安禄山日后反叛已有预感。蓟门：唐时幽州治所，在今北京宛平以北。燕台：即战国燕昭王为郭隗所筑黄金台，故址在今北京大兴东南。三边：指幽州、并州、凉州。天宝末，玄宗任命胡人安禄山为平卢、范阳、云中三镇节度使，掌握重兵，酿成日后安史之乱。末二句写作者身处边塞，慨然有从军报国、建功立业之志。投笔吏指班超，投笔从戎事见《后汉书· 班超传》。请长缨典出《汉书 · 终军传》：“愿受长缨，必羁南越王而致之阙下。”

唐·杜甫《阁夜》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

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几处起渔樵。

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

【评析】唐代宗大历元年（766）冬，杜甫五十四岁，率全家流寓夔州（今重庆市奉节）西阁时作。首联写冬季日短夜长，寒夜霜雪初晴。景：日影，借指光阴。颔联写景：五更渐近天明，远处传来鼓角之声，悲壮动人；起看天上银河倒映三峡江水，光影随波摇曳。颈联叙时局动荡，连年战伐，蜀中大乱，诗人恍惚听到千家万户嚎哭之声与峡中少数民族渔歌樵唱此起彼落。尾联因地及人，想起东汉公孙述曾在此"跃马而称帝 ”（左思《蜀都赋》），三国时诸葛亮在此布阵用兵。往古豪雄也不免一死，何况我辈！如今交游断绝，音信全无，既能苟活于乱世，又何须介意？漫：无奈，随它去。全篇沉郁悲壮，哀而不伤，既为国事民生，也为个人遭际，乃老杜晚年力作之一。

唐·韦应物《寄李儋元锡》

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又一年。

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

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

闻道欲来相问讯，西楼望月几回圆。

【评析】中唐诗人韦应物（737--791），京兆长安人。早年任宫廷侍卫，后折节读书，登进士第，曾任滁州、江州、苏州刺史。本篇乃唐德宗贞元元年（785年）在苏州刺史任上作。李儋字元锡，曾官殿中侍御史。韦、李多年知交，近闻李儋将到苏州探访，喜出望外。首联用倒叙法，益见交情之深。三句荡开，写世事难料，四句春愁暗淡，情绪低沉。颈联颇获前贤称道，南宋朱熹极赞 "此诗五六好，以唐人仕官多夸美州宅风土，此独谓身多疾病邑有流亡，贤矣！"（语见方回《瀛奎律髓》）。"愧俸钱”乃自责，未尽地方官职守。尾联写诗人一连数月等待老友光临。全诗感情真挚，语言平易。西楼：在苏州，又名观风楼。

唐·卢纶《晚次鄂州》

云开远见汉阳城，犹是孤帆一日程。

估客昼眠知浪静，舟人夜语觉潮生。

三湘愁鬓逢秋色，万里归心对月明。

旧业已随征战尽，更堪江上鼓鼙声！

【评析】卢纶（738--798）字允言，河中蒲（今山西永济）人。曾任密县令、河中元帅府判官。"大历十才子”之一。作者因避安史之乱而流寓三湘，又因永王李璘反叛朝廷造成南方局势紧张于唐肃宗至德年间返回北方途经鄂州作此。首联写船泊鄂州（古称江夏，今武汉市武昌区），时值傍晚云开，汉阳城隔江在望，明日可到。次：这里指停泊。颔联写风平浪静，同船商人白日酣睡；船夫夜间闲谈，感觉江潮上涨，难以入眠。三四笔触细腻，为人传诵。颈联回顾近年飘泊湖湘，辛苦辗转，两鬓秋霜，今夜舟中对月思家，归心似箭。尾联叹息家乡产业已毁于战火，即便还乡也无家可归矣，更何况江上不时传来鼓角之声，战乱未息！此乃加一倍写法。

唐·李益《盐州过胡儿饮马泉》

绿杨著水草如烟，旧是胡儿饮马泉。

几处吹笳明月夜，何人倚剑白云天？

从来冻合关山路，今日分流汉使前。

莫遣行人照容鬓，恐惊憔悴入新年。

【评析】李益（748--827）字君虞，诗工绝句，"大历十才子"之一。本篇为唐德宗贞元年间作者任朔方节度使杜希全幕僚时所作边塞诗。盐州：今内蒙古五原，唐时称丰州。胡儿饮马泉：即鸊鵜泉。作者自注："鸊鹈泉在丰州城北，胡人饮马于此。”首联写景并点题。颔联写戍卒思乡，边备空虚。吹笳：典出《晋书 · 刘琨传》，刘琨 "在晋阳，尝为胡骑所围，城中窘迫无计。琨乃乘月登楼清啸，贼闻之皆凄然长叹；中夜奏胡笳，贼又流涕觑欷，有怀土之切；向晓复吹之，贼并弃围而走。” "倚剑"句典出战国宋玉《大言赋》：" 长剑耿耿倚天外。”颈联实写眼前景物：昔时泉水冻结，今已溶化分流于汉使（作者自谓，或奉命赴前线慰劳将士）之前，既呼应首句，又暗寓收复失地。尾联慨叹自身衰老，壮志未酬。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十八：" 结句出场，神来之笔，入妙。”

唐·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评析】唐敬宗宝历二年（826）冬，刘禹锡（772--842）罢和州刺史，返回长安。其间专程赴扬州与白居易初次见面。白氏有七律《醉赠刘二十八使君》相赠，本篇即为酬答之作。首联自叙因参与王叔文革新集团，从永贞元年被贬连州、朗州、夔州、和州等地，大多在巴山楚水偏远穷困之地，预计明年方可抵京，前后不下二十三年之久。颔联用典，感叹老友中有人去世，回家后或与乡亲故旧俱不相识。闻笛赋：魏晋时代 "竹林七贤” 之一向秀途经山阳，过亡友嵇康、吕安故居，时值傍晚，听邻人吹笛，顿觉悲从中来，乃作《思旧赋》以志伤悼。烂柯人：据《述异记》，晋人王质入山打柴，见两童子下棋，乃旁观。一局棋终而斧柄朽烂。出山返里，方知已过百年，同辈人早已死尽。诗人以向秀、王质自况，慨叹放逐之久，人事变迁，不胜今昔之感。颈联自比沉舟、病树，揭示新生事物必然替代旧事物之天理，消极中能自宽慰，显示胸襟之豁达。此联千古传诵。末二句答谢白乐天赠诗，举杯痛饮，抖擞自奋。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卷十五：" `沉舟’ 二语，见人事不济，造化亦无如之何！悟得此旨，终身无不平之心矣。”

唐·白居易《钱塘湖春行》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评析】唐穆宗长庆三年（823）春，白居易（772--846）于杭州刺史任上作。钱塘湖即西湖，孤山原与栖霞山、宝石山不相连，故名。贾亭：贾全于贞元年间任杭州刺史时筑，称贾公亭。首联交代地点，中两联写湖上春色：早莺争树，新燕啄泥，乱花欲迷人眼，小草遮没马蹄，万物自得，生机盎然。末二句写白堤踏青，绿杨掩映，春色宜人。世传西湖白堤为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时所筑，与事实不符。白氏赴任前早有白沙堤在焉。

唐·杜牧《九日齐山登高》

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

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

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

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沾衣！

【评析】杜牧（803-852）字牧之，京兆万年（今西安市）人。唐文宗大和二年（828）进士。诗与李商隐齐名，时称"小李杜”。杜牧于唐武宗会昌年间任池州（今安徽贵池）刺史，齐山在池州东南。诗写重九偕友人登高赏菊饮酒，极一时之乐。人生无常，万事还须放开，有山则登，有酒则饮。五六句暗用陶渊明典故，据《艺文类聚》卷四引《续晋阳秋》："陶潜尝九月九日无酒，宅边菊丛中摘菊盈把，坐其侧久望，见白衣至，乃王弘送酒也。即便就酌，醉而后归。”翠微：指齐山。末二句用《晏子春秋》之典：春秋时齐景公登牛山（在齐国都城临淄南，今属山东省），北望都城叹曰："美哉国乎！使古而无死者，则寡人将去此而何之？”于是伤感，泣下沾襟。杜牧登齐山而思齐景公登牛山，颇有同感，用典贴切。清人吴汝纶赞赏此诗 "感慨苍茫，小杜最佳之作。”（见高步瀛《唐宋诗举要》卷五）

唐·李商隐《安定城楼》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

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评析】李商隐（812--858）字义山，号玉溪生，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人。唐文宗开成二年（837）进士。诗与杜牧齐名，世称“小李杜”；又与温庭筠齐名，时号"温李”。安定：郡名，今甘肃泾川，唐时为泾原节度使治所。开成三年，作者入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幕府，被茂元招为女婿。因朝中牛、李党争，王茂元属李德裕党，李商隐也牵连其中，婚后应博学鸿词科考试而不中，乃因牛党令狐绹排挤之故，郁郁寡欢。本篇为登楼之作。首联写城楼所见，颔联以汉初贾谊、汉末王粲自比，抒发忧虑国事、寄人篱下之郁愤情怀。二典详见《史记 · 屈原贾生列传》与王粲《登楼赋》。颈联表明年老时归隐江湖之愿，但须趁年轻时干一番回天转地大事业后方可退隐。尾联借《庄子 · 秋水篇》之典，讥讽牛党小人以腐鼠为美味，猜忌鹓雏之高远抱负，实属可笑！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卷十五评后四句："言己长忆江湖以终老，但志欲挽回天地乃入扁舟耳。时人不知己志，以鸱鸮嗜腐鼠而疑鹓雏，不亦重可叹乎！”

唐·秦韬玉《贫女》

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

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

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评析】秦韬玉京兆（今西安市）人，生卒年不详。应举不第，后避乱入蜀，任工部侍郎、神策军判官。唐僖宗中和二年（882）特赐进士及第。诗存三十六首。本篇借助比兴手法，叙贫女遭遇，抒发抑郁不得志情怀，对唐末社会不合理现象表达不满。蓬门：贫女所居。绮罗香：贵妇人衣饰。贫女相貌端庄，格调高雅，梳妆俭朴，才艺出众，秀外慧中，句句映衬作者自身才华品德。末二句以贫女之怨抒幕僚之哀，成语"为人作嫁"即从末句而来。压金线：刺绣作业，以金丝线绣花。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卷十六："语语为贫士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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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毛谷风；约稿：云帆；编辑：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