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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 | 那些兰大民工背后

西北角Cornor 西北角Corner 2022-06-10

文字 | 李文斌 刘睿睿 李超颖 汤晓

图片 | 来源于作者

执行编辑 | 张漪

责任编辑 | 刘睿馨 刘世龙


本文约5857字,阅读约需12分钟


十一月的两场大雪,使得兰大榆中校区刚粉刷完毕的学生公寓楼呈现出比晴天时更抓眼的深红色。洒满红白交杂颜料的载人吊架靠在墙底,覆满积雪。在过去的四个月里,这些吊架起起落落,身着粉色工装的工人在吊架上反复升降。当外墙的最后一片粉红被深红覆盖,从早到晚穿墙而过的叮叮咚咚声也就戛然而止。


背起行囊,四处奔走,这些人中有视工地如江湖,有过洗心革面,有孤独流浪,有尝试与不甘,亦有对土地的留恋。他们的轨迹在某个时间点交织后散向四方,掺杂着家庭、矛盾与世故。



走江湖


韩廷东不知道下一站又要去哪个工地干活。他掰指算着,从七月二十号来到兰大,他在昆仑堂边儿的工地上已经待了四个月。


“听公司的安排吧。”


韩廷东跟的工程公司叫万顺,从2008年与万顺签下劳动合同至今,他在这个公司已经待了十年。十年来,韩廷东跟着公司走过东北、宁夏、新疆、云贵川,干完一茬换一个地。频繁的奔波使得韩廷东无暇顾及家人,今年过完正月十五出来,韩廷东至今没回过家。在该知天命之年,他已经习惯了四处漂泊的日子。


十月的大多数时候,韩廷东会站在工地围栏外,顶着橘黄色的安全帽,帽绳耷拉在耳边,抬头望着小工们在吊架上往下扔建筑垃圾。



昆仑堂外墙工人


“我算是师傅嘛。”韩廷东觉得小工在上面干活,下面没人监管也不行。


做昆仑堂外墙保温是韩廷东主要负责的工作。在七八月时的赶工期,他和工友们都会在早上七点起床,花上十几分钟吃早饭,再用十几分钟从学校后门旁的租房穿过文魁大道来到昆仑堂。七点半开工,加班到晚上八点。


“(赶工期)那时一天要干十一个钟,现在只干九个钟了。”不加班时韩廷东会在下午六点下班后早早回到租房里,吃过饭后躺着玩会儿手机便睡觉。不打牌,没有玩得来的朋友,也极少与人推心置腹。


“打牌有一个坏处,输了心里不舒服就还想继续,不打最好。”


“我们都是走江湖的,接触的人啥都有,但都是那种很表面的(交往)嘛。”


虽然是二十几人挤在一间房,吃着勉强咽得下的饭菜,韩廷东并不在意。老板包吃包住包车票,除去自己点烟酒钱,韩廷东一个月可以拿到六千多块,一年下来也存得个七万多。他觉得,公司包吃住为啥还要花钱呢?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哩。打工的日子似乎还过得下去,毕竟也是老师傅了。


从小工到老师傅,韩廷东花了二十年。


1969年,韩廷东出生在江苏的一个小镇里,初中没上完便辍学“出来混了”,在小镇周边的工地上给人打散工、跑码头。17岁时,韩廷东寻思着独自去山东闯闯,包包一背便去了火车站。


“那绿皮火车买票难得很,车上全是人啊,挤都挤不进去,我那时候包给丢进去了,人还卡在外面。”韩廷东笑言。


到了山东,韩廷东进了啤酒厂,在制冷车间做啤酒保冷。1989年,在啤酒厂干了两年的韩廷东实在是待不住,便跑到西安学起了房屋装修。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开始接触建筑装修。


对于初中都没上完的韩廷东而言,跟着施工队到处装修,知识和经验的不足成了一大限制。“我们(那时)水平不够,图纸都看不懂,如果看得懂到哪里都吃香着。”韩廷东想着,如果能把初中上完,再加上现在自己三十年的工龄,说不定现在就不用给人打工了。


为了揽到更多的活,韩廷东从砌砖开始自学,这一学便是十年。“一年学一样,十年还学十样哩。”


1989年年底,年轻气盛的韩廷东在西安待不住,便又跑到了湖北宜昌。在韩廷东印象中,那时宜昌正在搞开发,房屋修建工程很多。


在宜昌的四年,是韩廷东印象最为深刻的一段时光。没有烦恼与负担,玩得也最开心。工地上,工人按资历被分成了三级工、四级工和五级工。有点儿底子的韩廷东被分到了四级工,一天的工资是十块零五毛。加上加班费,韩廷东拿到最多的一次是十二块。


也是在宜昌的这段时间里,韩廷东先后遇到了两个喜欢的对象,私下里双方都谈拢了,但最终都因女方家人不同意而再无下文。


二十二岁时,在家人的串联下,韩廷东结识了家乡镇上的一名女子,两年后便与她结了婚。


在镇上的婚俗里,结婚时男方必须要有三间瓦房。但彼时韩廷东与父母住在一块儿,一无所有。韩廷东挺郁闷,赚的钱一年下来才刚够自己花销,哪儿来的钱盖房子?没辙,韩廷东只得找亲戚借钱。你借个一千,他借个两千,凑齐了五千块,加上父母垫的一点钱,盖起了三间砖房。盖完之后还得装修,便又借了三千块。


1995年,韩廷东再次离开小镇,期间兜兜转转,跟着各式各样的施工队在全国搞土建搞装修,大半年甚至整年不回家逐渐成为常态。孩子给老婆带着,韩廷东会在发工资后寄钱回来。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了十三年,直到2008年韩廷东进入万顺。


在万顺干了一年后,有着二十年工龄的韩廷东成了师傅。带着小工,韩廷东有着自己的一套理论。


“你光有实践经验没有理论经验也不行的,实践跟理论要结合。”韩廷东双手比划着。


对于“江湖”中的门道,韩廷东则是更深谙于心。


“我刚打工时候敢闯就行,现在你敢闯也没用,没有关系你闯不了。”


“为什么有人经常跳槽?你不跳工资就一直是这样,跳了工资立马就涨了。你必须要跳,吓一吓他。”韩廷东记得,自己一共跳了三次槽。曾有一段时间在无锡,一个月三千块,“还不够你吃呢,赶快跳啊。”


在韩廷东印象中,夏季在高温下施工没有高温补贴,节假日加班没有加班费和伙食太差似乎不再是稀奇事。


“别人能做能吃你为什么不能?你哐当把盆子一摔找公司理论去,你走了别人没走,枪打出头鸟哩。”


对于亲戚朋友,韩廷东则是不愿意靠关系把他们拉入伙。韩廷东觉得,有活儿干我可以告诉你,但不会拉你。老表们各自本分活做好了,大家都高兴。


跟着万顺,韩廷东不仅跑国内各处的工地,也会接国外的活。2017年韩廷东在哈萨克斯坦干了一年的石化保温,公司包机票、保险、吃住。但韩廷东并不习惯,到处受限制,像劳改犯一样的生活使他觉得枯燥无聊。今年年初时,几个工友拉着他去文莱,韩廷东直摇头。


“现在什么生活?枯燥无味。在家里不好吗?谁愿意出门?韩廷东想回去,但回到江苏,那些高楼大厦上更累的活使他望而却步。“苦得要命。”


“我六九年的,虚岁五十。”韩廷东打算着,到自己六十岁公司不再要时,便回到镇上开个小商店,做小生意。


2017年,韩廷东帮儿子在扬州买了一套一百多平米的按揭房,交了六十五万的首付,又向银行贷了六十五万。韩廷东去新房住过两回,但并不适应。他觉得,每家每户门一关就啥都没了,还不如在镇上钓钓鱼打打牌。


“我们那儿是鱼米之乡。”


铁门内外


但唐明泽觉得,家里太难待了。


11月6号,是唐明泽出狱的第122天。


在四川凉山监狱的五年里,唐明泽每天算着时间,多待一天,离出去就更近一天。8月13号,他第一次站在兰大榆中校区的工地上。



唐明泽望着球场


“感觉不行,太累了,这里太冷了。”近三个月后,唐明泽说出了感受。


高二那年,唐明泽刚过十八岁,调皮,不想学习。在一次晚上翘课去烧烤摊喝酒时,同行的一个朋友与人产生摩擦,唐明泽随即与其余十一人一拥而上,一顿拳打脚踢后对方再无反应。


“把人打没了。”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唐明泽尤历历在目。在看守所关了八个月零三天后,打架的十二人都进了监狱。“我没有想到会这样。”


满脸凶相的狱警、挥舞的电棍和毫无反抗的被打者是唐明泽入狱后的第一印象。


在凉山监狱里,每个犯人都被要求劳改,在监狱的工厂里做电子线圈。对入狱的新人而言,前三天在车间属于学习阶段,没有工作量的要求。唐明泽经过三天的学习后还是学不会,但他觉得应该没什么事,也不怕。在做线圈时有人眼睛不好做不出,有人假装看不见想逃工,但无一例外都要受罚。


第四天,唐明泽便被狱警叫到了跟前质问。“我现在又不是不做,只是做不来,你要给我一点时间我肯定能做出来。”唐明泽反驳道。


“你一个人不会可以,十个人不会怎么办?一百个人不会怎么办?不要跟我讨价还价。”狱警一怒之下罚唐明泽喝了两天的白菜汤,面壁站了两天,不能动,没有任何的休息和娱乐。监狱里的人把这种惩罚称作“学习”,专治打架和偷懒。两天的“学习”后,唐明泽开始隐约地感到害怕。在见多了别人受罚后,唐明泽逐渐变得规矩。


劳改,吃饭,睡觉,监狱里的生活单一而重复。


唐明泽清楚地记得服刑期间先前入狱的朋友父亲去世,而朋友在其父入土前都无法再看一眼。“他整个人都垮掉了,而且服的是无期(徒刑)。”


由于凉山监狱离家很近,家人基本上每个月都会来看望唐明泽两次,只能送钱,用于唐明泽在监狱的花销。


出狱后唐明泽在村里待了二十二天,待不住,一个人去了浙江,在一家电子装配厂干了十五天便辞了工作。“都是坐在车间流水线上,只有手在动,那不就和监狱一样嘛。”浙江七月里三十八度的高温也使得唐明泽无法适应。铺盖一卷,带着存下的一千多块钱,唐明泽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来到兰州。


在兰大,唐明泽在工地上干散活,给宿舍楼顶铺卷材防水。他觉得一天两百的工资比在浙江一百一天好了许多,至少不像在监狱,也不怎么需要技术,偶尔就是要在晚上加班。



路边的外墙保温材料


在唐明泽印象中,八月份有很多个晚上会赶工到晚上八点,但有学生投诉后便停止了加班。


唐明泽寻思着,在干完手头这些活后,要回到凉山学一门技术,学开装载机和挖掘机,即使工资不高。“没办法,总比打工好一点。”


家里二十五岁的姐姐刚出来工作,弟弟正在泸州读专科,唐明泽觉得,弟弟毕业后在凉山考个老师应该不成问题,能有份稳定的工作。


“贫困山区嘛。”唐明泽望着围栏网里打篮球的学生说道。


“我之前来这里和他们打过几回球,但我打得不好。”


流浪


多年以后,当张有德回忆起年少时的那段流浪经历,犹刻骨铭心。


9月20号,张有德从天水来到兰大榆中校区,给宿舍装路由器。两个多月下来,张有德没有收到工资,只能得到每个礼拜的生活费。对于工资是按天发、按月发还是到工程结束后结算,张有德一口咬定,“肯定是按天发。”


张有德至今还记得承包中铁二十一局工程的一个公司拖着自己的一万块工资没还,他手里还保留着六年前该公司给他开的欠条。


张有德当年一气之下曾去找兰州市劳动保障局,保障局的人带着张有德去中铁二十一局的项目部询问此事,却被项目部经理告知,工程项目是对外承包的,工程款已全付给第二承包方(二包)。张有德找到二包,没料想二包又承包给了三包,没辙,张有德只得再跑三包。


“找到三包,三包说我的(工款)也结完了,又找到第四包,第四包你找也找不到人,就相互扯皮。”


“你现在一打工的哪有那么多时间,一万多块找来找去,这个官司打上三五年,有什么意义,还不如不打。”


虽然被拖欠过几次工资,但张有德觉得,能从儿时的苦难中逃出已是不易,被拖的这些工资又算得上什么呢?


46年前,张有德出生在甘肃天水的一个农村里,一岁丧父,后母亲亦去世,张有德成了孤儿。在亲戚的接济下,张有德在村里长到了十三岁,有一顿没一顿的生活使得他连学校的门都没踏进过一步。


十三岁那年,张有德独自从天水一路讨饭到了吉林四平,在四平待了一年,又在辽宁铁岭待了两年。1989年,张有德从铁岭跑到北京。他清楚地记得,到北京的那天是5月25号,正碰上戒严。6月3号,张有德想坐火车回家,但火车进不去北京也出不来。陇海线走不了,只得走京包线。在火车上张有德觉得“没头没尾,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到了大同,张有德下了车,去煤矿上找活,因年龄太小,老板不让下井。张有德只能在井外给人打杂。“混个吃的,一天挣得两块五毛钱。”


在大同的煤矿工地上,山西四川河南的各成一伙,只有张有德来自甘肃,年龄最小。干不动重活的张有德也没闲着,给施工员洗衣服、打扫办公室,不休息也不觉得累。干了两年后,张有德觉得不能老帮人干一些小活,要干力气活,他开始到处跟施工公司学搞建筑。


“搞到现在还可以。”张有德说道。他寻思着,家里的地开春的时候又要翻耕了。


工地,土地


林良全并不留恋土地。


2016年,24岁的林良全曾试着在长沙承包工程,当包工头,但半年下来亏了十来万,回到工地上,他没有再敢包活儿。


现在回想起来,林良全觉得那时是过于冲动和大方,有时间便带着工人去吃喝,搞好了人情却弄砸了正事。“年轻人当老板不行,太冲动了。”林良全低沉地说道。


对于当包工头,林良全更愿意将其理解为“发展”。“吃点苦没关系,还是要试着去做,慢慢发展就好了。”


作为家里的顶梁柱,林良全的工期安排得满满当当,干完手头的活后,他要立马赶往长沙,那边的老板在此前已经联系过他两次。虽然不跟固定的工程公司,但林良全并不担心没活可干,认识的七八个老板总会在有活的时候来找他。


“他们(老板们)觉得我可靠就把我留下了,除非你自己想玩,不干活,否则基本上没有空档。”林良全也顾不上玩,在四川遂宁的老家里,没工作的妻子和嗷嗷待哺的儿子还在等着他。每天晚上,林良全已经习惯了带上蓝牙耳机和儿子进行视频通话,然后再入睡。


同样来自遂宁的马一兵和林良全在同一个劳务组,负责贴浴室瓷砖。与林良全不同的是,马一兵并不打算做长工,在干完这单后,便要回遂宁老家。老家还有地可以种,但今年地里收成差,找不着钱的马一兵只得到工地干活。


对于贴瓷砖这门活,林良全和马一兵并不觉得累,只是在8月25号至九月初时天天晚上忙活加工。林良全记得这段时间下来,单自己在的劳务组就收到了几十个文件。学校还给工人发了泡面,留着加班时吃。



因天冷未完工的浴室


“马上就回家了,这儿太冷了。”马一兵看着身旁的四个工友说道。他们全都来自遂宁,十月时劳务组里已经走掉了五十多人,这六个将是最后走的一批。


背后


当这装修宿舍浴室的最后一批工人走完,整个榆中校区大规模的维修改造工程便将告一段落。令榆中校区管理委员会(下称管委会)有关负责人感到欣慰的是,学校从开工至今并未出现差池。


今年三月,榆中校区工程指挥部成立,协调七月至十一月这一阶段性的维修改造工程是其重头戏之一。有关负责人表示,在暑期施工期间为防止学生宿舍财物丢失,管委会采取了“人盯人”的方法,辅导员、保安、学生干部同时在施工现场,起到了很好的监督效果。保卫处、基本建设处和施工单位不定期召开的指挥部门协调会也会列出各部门存在的问题,继续整改。


此外,基建处在施工单位开工前会下发工作表格,管委会则会按照表格安排保安值班。管委会办公室每天都会收到施工单位和基建处上报的施工进度表,总结后再上报给学校。


针对11月16日8号公寓楼顶民工拉横幅讨工资的问题,管委会相关负责人表示,施工单位没有与工人协商好工资发放时间是造成此问题的主要原因,管委会已在事发后协调好双方关系。



讨工资


“这些我们都做过来了,没有任何问题。”负责人表示。


但对于马一兵而言,他并不知道这些。在他印象里,唯一与学生相关的就是在九月初切砖的时间从下午一点半改到了两点,原因是有学生反映噪音影响休息。


“马上就要回家了,这儿太冷了。”马一兵搓了搓手。

 

(韩廷东、唐明泽、林良全、马一兵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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