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性生活 | 生活不是眼前的苟且，生活是嫩牛五方

Original 云也退云也退 2022-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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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

性

生

活

生活不是眼前的苟且

生活是嫩牛五方

怀旧不单是一种病，

更重要的是

它没治。

我给问题少女罩上雨衣。“没有袖子吗？我的手放哪里？”她问。

五块钱的雨衣哪来的袖子，脸能露出来就已经很不错了。现在她的样子就像一台离职员工桌子上的电脑，盖着一层防尘塑料布。我告诉她，你要坐在前面就必须穿雨衣：“水很大，一下子你全身都花了。”

本质上我不是善于怜香惜玉的人，只是防她找我麻烦。这真没准。有一次我随手给他转发了一条短消息：“听说了吗？中央委员会正式提名你当副总理了。这事你不信，我也不信，但泰国总理他信。”她非但没回应，后来还责怪我大白天造谣。

我们的船真的很旧，漆皮都掉了。水里全是泡沫，还漂着一个矿泉水瓶。一开始开得很慢，接着上坡，水下的履带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我刚说完“小心”二字，船趔趄了一下，重新进入缓慢滑行状态。

“后边还有好几个大坡。”我说。

船又开始缓慢爬坡了，这一次我们后仰超过了60%，如果这时有个鸟屎掉下来，我们只有照单全收的份。

“等一下你要是害怕了就喊出来，”我说，“我不会笑话你的。”

到了坡顶，问题少女紧紧地抓住船舷，我们轰的一声落下，水花溅起。

“啊——”

是我喊的，后排嘛，总要带头造气氛，然而船又慢下来了。

“没了？”

这次问题少女转过脸来问我，我看到她的眼镜片上连一滴水都没有。雨衣也是。

“早着呢……”

这次我没底气了，因为那个叉着腰的工作人员已经在不远处等着了。他穿了件白T恤，中间有两道粉红色横条纹，如果当作一个木桶来看的话是没有短板的。

“一分钟都不到……”离船的时候我喃喃地说。我觉得那个T恤男如果有良知的话，不但不该卖雨衣给我们，还应该把乘客都劝去坐滑轨车。

问题少女把雨衣小心地扯下来：“不好玩，不过野餐布倒是有了。”

但问题是我们连食材都没带着。对面有个小卖部，我在那里买了一盒玉米花，拿到手就后悔了。那哪能叫玉米花呢？绵软无力，光绪皇帝那年晒的瓜子放到今天都比它好吃。这就不是个野餐的地方。

记忆会骗人，而且男女通吃。记忆里的激流勇进至少有五分钟，惊心动魄，一浪高过一浪，哪里是现在这副德性。不过问题少女也经常掉在记忆的陷阱里，有一次她说她对国营西餐馆的印象很好，我们找了一家，结果口味不说，上桌后的每一个碗都带缺口，搁筷子倒是很方便。

但这个也没处投诉去。

在离我们五十米远的地方，许多人强颜欢笑地被捆在座位上，两腿空中动弹。机器开动了，一个像联合收割机耙轮那样大的装置高高扬起，在空中转了一圈，从后边看，那些腿都已经无力地耷拉了下来，让我想起了某种封建社会的酷刑。

“好残暴。”问题少女说。

我提议去坐滑轨车，那是记忆中另一个美好的部分。滑轨车速度很快，总是在眼看着快要冲出轨道的时候一个直角拐弯，强烈的惯性弄不好能带飞你的假牙。每次坐到末尾，还会有一段很长的斜坡冲刺，轨道的噪音听起来就像是观众的掌声，令人心满意足。后来看岳飞传里说高宠连挑滑车十多辆阵亡，我就觉得，这真称得上是娱乐致死了。

可是在哪里？游乐场并不大，但每个工作人员都只管自己那一摊子事。

“滑轨车在哪里？”

一张困惑脸，然后指了指正在缓缓开动的小火车。我也是第一次发现公园的小火车居然如此之慢。我解释说，滑轨车车速很快，开起来轰隆隆响，对方使劲地摇头，说“也许以前有现在拆掉了。”

安全隐患。一定是这个缘故。因为顾及安全，那个高耸入云的过山车也停开了。我从没坐过过山车，只是据说在升至巅峰的那个地方，挂着块牌子说“严禁站起观看”，可是你要是不解开保险带站起来，你是根本看不清这一行字的。

问题少女看我悻悻然的样子也怪同情的。“走吧，我看这游乐场快不行了，”她举起手里的雪糕说，“我这刚买的雪糕都比别处化得快。”

我们从摩天轮下面经过。那个大轮子，自打我记事起就立着了，这么多年倒也一直在，我想要是哪天要拆掉了，一准会有一堆像我这种心里堆满记忆的市民赶来送它最后一程，然后记者会过来挨个采访。“请问您是从小喜欢坐摩天轮吗？”“是的，那时票价便宜多了。”“请问您是这附近的居民吗？”“不是，附近的房子我买不起，我从太原过来。”

我们没有坐摩天轮，因为如果坐上去，就意味着速度与激情已经抛下了我们。慢悠悠绕一大圈又回到原点的滋味我们不想品尝，就连坐地铁，我都设法避开环线。

吃午饭去。食物毕竟是最万能的情绪解药。我们找到了一家KFC——我已经好多年没进KFC用餐了。

“现在嫩牛五方多少钱？”我说。

营业员大概新来不久，年纪也小，眨巴着稚嫩的两眼：“嫩牛五方？我们没有嫩牛五方。”

“我又记错了？”我回头问问题少女，“嫩牛五方是麦当劳里才有的吗？”

“是肯德基的，”她平静地说，“不过我们来晚了。”

卖光了？买个昨天剩下的也行啊。这些年来对肯德基最好的记忆就是嫩牛五方了，然而，可是，只怕，情况再次超出了我的期待。

嫩牛五方停产了，而且不是最近的事。这简直令人心寒。记忆中一个个美丽的事物都被连根拔起，从激流勇进、滑轨车到嫩牛五方。教训太深刻了，人必须珍惜当下，要用发展、折旧和淘汰的眼光来看待每一件事物。度过的每一天都是生命的最后一天，每一条医嘱都可能是遗嘱。

我若有所思地喝着可乐。问题少女在啃汉堡包。“别想嫩牛五方了，”她说，“去附近买个五芳斋的粽子吧，牛肉的，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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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与爱之地：入以色列记》

作者: 云也退
浙江大学出版社，2017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