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百年》 ‖ 沉河

        沉河，本名何性松。1967年12月出生于湖北潜江。1990年毕业于湖北大学。1990年至2001年任教于武汉市第四十三中学。2001年底调入长江文艺出版社，现任长江诗歌出版中心主任。主要写作诗歌、散文等。出版诗集《碧玉》，散文集《在细草间》等。编选出版《21世纪初中国实力诗人诗选》《本草集》等当代诗选本。统筹出版《中国新诗百年大典》，策划出版“中国二十一世纪诗丛”等。诗作入选多种重要选本。散文《生命》入选大学语文教材、中学语文教材。

沉河的诗

◎更小的蚂蚁

经过我灵魂深处爬行的

那只更小的红色蚂蚁

现在翻越窗口，深刻于长春藤上

它逃离于我的记忆，现在

回到我的灵感中安歇

这只更小的蚂蚁，来自蚂蚁的世界之外

它脱离尘俗，孤寂无依

和平地爬行

一片叶子让它度过一生

更小的蚂蚁，我在最终归于泥土前遇见

它深刻于我鲜嫩的心肉上

仿佛一颗娇小的躯体

1990.8

◎种草

太阳下降得很低啊，远处的山峰

使黑暗过早到来，光明仅残留在

记忆的闪电之中，除了几种人的

窃窃私语，鸡鸣狗吠声早已沉寂

他说，一个人要不合时宜，这是

最好的时光，虚幻与真理在心中

并存，小人与君子一起高谈阔论

探讨着金钱与性，再出其不意地

说说来生，像一伙穷人面对画饼

饥饿得像霜打的秋天，而眼底的

贪婪像两手的赤贫一样暴露无遗

他说，到了自己思考生活的时辰

我开始学习做一个优秀的生灵吧

一个人要总是不讲原则，连上帝

也不会怜悯，智慧在现时总显得

丑陋，怎能与自然的美貌相比拟

闲暇比劳动更为有用，没有说的

巨大的沉默使大地缓缓翻过身子

他在这沉默中听出了悲剧的足音

沿着院墙边践踏着一些芬芳花朵

随后啊，齐整的小草悠然地滋生

他说这真是优美，又过去了一天

1992.7.22

◎美好生活

我们走向深渊，是存在理由的

——题记

我看见一个人爬上山顶

又下来。专心致志

用钉子钉头

用石头砸脚

我听见他全身的悲鸣

然后，他叹息：“毁掉我

毁掉这一个我”

我相信

他的另一个我, 过着

美好生活

2000.3

◎碧
玉

碧玉用心呼吸

入尘不沾染

过水不惊惶

昨日我试图像碧玉一样生活

无思无欲, 也忘记

一切出口。身子也无皱褶

闭眼即为气体

2006．

◎自由

这是关于自由的最新说法

它来源于我的妻子

那个全天下最好的女人

她说：真是自由啊

可以触摸你身体的全部

我们十六年的床上经历

也没有这句话火热

它让我热血沸腾，想到自由

仅仅是最小的自由

在我和我的妻子之间

因为可触可感而分外

幸福而真实

2006．

◎昨日大雪记

这雪飘下来前已带着

厌世的温度，有一颗松软的良心

和老年的身体

尽管他同样听到了

窗边人群的欢呼

却何处再见

那个扑雪的少年

世事沧桑

生之洁白

已抗不过死之流水

2007.1.7

◎致东湖

我喜欢这一片东躲西藏的水

和它身边敦厚的珞珈山，南望山，磨山

我喜欢这个保持了旷野面目的道场

人世无常，我选择站在水的一边

做个赤子吧！听从阳光与风的安排

醉眼朦胧，身体像条鱼样轻灵

2015.5.17

◎冬至之诗

水从高山上一路流下

越来越温暖地进入大海

雪从空中轻缓缓飘落人间

那么巨大的美也不声张

树叶悄悄地改变了颜色

老去的面容有着恒久的尊严

小草永远繁忙地生长

谁也不知道其中的秘密

神，让自己钉在十字架上

低垂的头颅仿佛对我说

他物皆如此谦卑而尊贵

请欢喜地对待那一切的谦卑

 2015.12.22冬至之夜

◎做
旧

旧时代过去了不可重现

但总是留下些蛛丝马迹

宽慰我不思进取的内心

旧木头，旧砖头，旧布头

它们旧得如同日常生活

被我视而不见

旧瓷器，旧玉，旧书画

往往旧得令人可疑

世间偏偏有装嫩

也有少年老成

世间之做作最不忍揭穿的

便是做旧。很久以前

我就慬得了做旧工艺

旧历大年三十，团年饭后

再穷人家的小孩子

也有一双母亲新纳的棉鞋穿

作为一个天生害羞的男孩

我偷偷地把纯白的鞋帮往泥地里

擦了擦。这样，我欢天喜地的

脸蛋，一下子低调起来

跑在春天大地上的步子

也就渐渐地安稳了

2016．1．4

◎随手集

我自我禁止

自我引诱

个人的热爱是有限度的

“我要告诉全世界”

这是多么虚妄的啊

我不要告诉全世界我的热爱

我只告诉你，你，还有你

个人的可爱是无限度的。

这句话是对前日的一句话的修正

因此，醉酒是可爱的

痴恋是可爱的

愤青是可爱的

极端保守也是可爱的

不修边幅是可爱的

同样，有洁癖也是可爱的

必须感谢

这个在我醉酒后给我倒茶的人

这几天心里有股酒气

它让我红着脸忘记了自己的羞愧

必须感谢

这个在夏天让我回到冬天的人

从内到外的清凉将让我没有一丝汗渍

重新变得干净

必须感谢

这个并不通晓世故，还相信善良、纯洁、天真的人

必须感谢

这个让我不再说出其名字的人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我已经认可了这句话啊

以前我相信惩罚

现在我相信救赎

无论你的屠刀沾了多少鲜血

放下了，就不会再有罪恶啊

一个人在这时灵魂就飞起来了

脱离了肮脏的肉体的生活

这让我等待着举起了屠刀的人

放下来

等待着自己不要成为

被屠戮的人

记忆的作用是这样的:

在夏天它让我回忆起冬天的冷酷

当然是不可能回到那冷酷的事实

我只是记起了

在冷酷的冬天我曾经热爱过夏天

我不能否认我的记忆
因此

对这个酷热的夏天
我还是得

忍受下去

我近乎绝望地看着我的身体不可避免地

有了多余的东西。越来越多。

这多出来的部分是否会构成余生呢?

如此，我的余生会惨不忍睹

如果我所认识的人有了我得重新认识的部分

我需要做的是修正从前
还是

做个自始至终固执的人?

真美啊，请停留一下。

因为这句话，浮士德把灵魂彻底交给了魔鬼。

我不知道魔鬼在哪里。或许我的前生

已与他订立了同样的协议。

但我真想说这一句话: 真美啊，请停留一下。

我满足了关于某种东西的美的想象

却不知道我的灵魂到了哪里

它真是如许轻吗? 轻到我可以

把它轻易地交付出去

我并不能面对真实

把自己藏在背影里

或如你一样，藏在手掌心里

或者眼皮底下

或者昏黄了的灯光中

真实或者了无生趣

我被自家的门关在了外面

但我可以透过自家的窗子

看看这曾经热爱并自恋的一切

这是一个美丽的家

它的美在于我对于它

日常地熟悉

公共空间是天然的异地。

谁都是无主之人

事件正在那儿游荡

这是德里达也不得不承认的事情

我的理解是
它勾引着我

却又与我擦肩而过。相比它

我是一个游荡得更欢的人

我注定缺少的是

把一个女儿养大成人的经历

让她作为婴儿躺在身边

而在后来越离越远

以前啊，正直，忠诚，善良，勇敢……

这些词像花一样在人心里开放着

现在它们像一根根刺

扎在心里

这几天星星开始睡眠了

夜显得平静下来

对于一个失聪者而言

可以想象的虫吟和风声

应该还是有的吧

有些东西不在我身边了，我不认为它们是丢失

它们曾经是我最喜欢的，然后送给了我喜欢的人

有时，这些我喜欢的人已成了路人

他们让我能记起来的却是因为在他们那里

还留有我曾经最喜欢的东西

这就是怀念

二十年前，这些人在一起过，还有更多的人加入。他们二十岁

二十年后他们还在一起，在一起喝酒聊天，心里想法各异

再过二十年，这些人还会坐在一起，我以为是可笑的啊

他们谈论了一生虚无缥缈的事情，为二十岁的问题争论不休

也许他们在一起只是消灭了相对论

我为什么不能半途而废

像那些夭折了的生命？

我为什么不能中途而返回

去寻找我一路所失去

我为什么要完成

为什么自始至终

夏日持续的高温已有几日了

但这并没有麻痹我对于时光的观照

翻开日历，立秋已有多时

在不变的温度面前

地球依然在缓慢地移动

开始远离日光

我感到了光阴那伟大的缠绕

不可阻挡

如果永远在春天多好啊

这句话你必然懂得

很多的出行都是在春天进行的

当然有很多的相遇

或者是爱，或者是忆旧

哈哈，我试图理解一切电器的孤独

它们仅仅是农业时代的木偶啊

这样，我的日益单调了的生活

也可以和一个老农的媲美

很多年前就是一个孤僻的少年

习惯于落在人群后面

如果在一个广场上便低下了头

我是想躲藏起来，因为

有很多地方可供我躲藏

比如说一个苕洞，我自己亲手挖的

今天夜晚，我出去走了走

我想找一个苕洞

整个夜晚都没有一个苕洞

孤独

意志

道德

信仰

善

这是这个夜晚我想到的词

我想到了它们

却说不出什么来

我最后想到的词是

语言

我想对你说我发现了自己的秘密

正如这句话一样

它是童年的也是老年的

我的一颗心走向了小

它搏动着我老去的身体

五年前，我还在奔跑

现在看来，那是最后的奔跑了

现在我看着那些仍在奔跑不休的人

从我的身边飞速而过

只留下他们的影子

我索性停止了步行

我得想想，那些影子都去了哪里

我又停在了何处

乐意有轻微的抑郁症，在白日里睡眠，在夜深里醒来。

乐意以此颠倒尘土一样的生活，并让它保持静寂之态。

乐意这样秘密地爱你，并获得不为人言的幸福

乐意反省自己，保留那初始的赤裸，那平和的触动

这秋风真美，它吹着吹着，这世界像秋水一样明净

今日白露

我穿上了夹衣裳

从今起，身体要包藏起来

给温暖到自己

并且怀念才过去的一天

它有着

再也不可拥有的热情

至此我才喘过气来

我坦承这无力之躯

无法尽享白昼之爱

秋阳猛烈阴影

爱无藏身之地

让我忘记这个自己吧

忘记这个找不到道路的人

并因此而徘徊，暴躁，无所事事的人

他让我有着多么自由的时间

却像一块顽石有着一山的空气

给朋友们：

在很多很多种情形下

你们每个人都越来越成为一只苹果

而我有幸成为苹果上的

一颗露珠

我终将消失于阳光下

又在黎明时刻灵魂附体

像虚无所表现的样子

这是个浮生

这滚滚红尘看破了

依然是个浮生

且对酒当歌之

且鞠躬尽瘁之

这个浮生啊

在一群浮生里求生呢

我不知道是从哪天起

一切都变得鲜明起来

要么全有，要么全无

我有了一筐果子

却没了一个果子

且重新学习把字写在纸上

让它们像蝴蝶样轻的虫子

一排排，一排排地活在纸上

跳的跳舞，跑的跑步

沉思的沉思，恋爱的恋爱

趴在地上不起来的不起来

有一天，我推开一扇门，我看见一条道路。

我用长久的沉默筑起一条时间的大坝。

我感觉到一条大鱼的存在

我不想惊动它

因此，我必须在离它很远很远的地方筑坝

谁都猜得到结局

那条大鱼，它有足够老去的自由

在我的余生里游动

我不要想去逮着它

它本属于我

这都是些太复杂的事情

比如秩序, 关系, 经年的生长

这都决定我宁愿像一棵草一样

一岁一枯荣. 而不愿是一棵树

把漫长的时光用来向上

并且留下年轮

我迷恋于依偎一个身体

它是我的幸福生活的宿地

所以它是极少的拥有

我必得寻找，回归

并屏声静气，一生体味

个人开辟道路

集体一起走着……

多少年后, 我才有能力装一段光阴给自己

这光阴它变成一个实体，像一个结果

多少年后, 我才有可能认识天, 认识地

这天是天命, 这地是地势

我可以把我当作一个, 人的唯一

我只是在无所事事地忙

做再也不会去做的事

见再也不会遇见的人

而说着说了无数次的话

比如, 你好, 比如, 幸会

比如, 再见

而对于无比熟悉的街道

我只是一个飘浮的影子

夜色从不曾有它黑

空也是这样的:

时间像一块重重的石头

砸在软软的沙地上

然后它滚走了

留下巨大的空

昔日的空是无

今日的空是有

这空是身体

因容之，而有之

至去之，而亡( 无) 之

我乐于说出爱

羞于说出真理

早安, 晨光

你是否昨夜遗漏的

一点时光

鱼在水里是干净的

鸟在空中亦是

它自闭，不牵绊

得自在

在而之，在而之！

我在哪里？欲之何处！

我还是幸运自己活在一个四季分明的时代

还是习惯跟着温度的变化调整自己的生活

还是愿意什么都是用一年的时间等待它的再次降临

还是喜欢把曾经经历过的一切不断重复地经历

这样我就是一棵落叶树

我向上生长的同时，也在缓慢地无所察觉地粗壮

我的叶子只是我献给时间和大地的诗篇

2006-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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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诗人就在当下

     《诗人文摘》，大型诗歌类网刊，成立于2005年，以报道国内外诗坛新闻、事件及诗歌评论为主。从2014年开始设立《名诗百家》、《今日诗选》、《经典诗评》等栏目，获得广泛赞誉，2015年开辟《一首好诗》，已经成为国内最受欢迎的诗歌栏目，《终南论坛》将成为中国新的先锋诗学论坛。为纪念中国新诗百年而开辟的新栏目《新诗百年》，将于2016年7月陆续刊出活跃在当今中国诗坛的诗人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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