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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登诗20首

悼叶芝



他在严寒的冬天消失了:

小溪已冻结,飞机场几无人迹

积雪模糊了露天的塑像;

水银柱跌进垂死一天的口腔。

呵,所有的仪表都同意

他死的那天是寒冷而又阴暗。


远远离开他的疾病

狼群奔跑过常青的树林,

农家的河没受到时髦码头的诱导;

哀悼的文辞

把诗人的死同他的诗隔开。


但对他说,那不仅是他自己结束,

那也是他最后一个下午,

呵,走动着护士和传言的下午;

他的躯体的各省都叛变了,

他的头脑的广场逃散一空,

寂静侵入到近郊,

他的感觉之流中断:他成了他的爱读者。


如今他被播散到一百个城市,

完全移交给陌生的友情;

他要在另一种林中寻求快乐,

并且在迥异的良心法典下受惩处。

一个死者的文字

要在活人的腑肺间被润色。


但在来日的重大和喧嚣中,

当交易所的掮客像野兽一般咆哮,

当穷人承受着他们相当习惯的苦痛,

当每人在自我的囚室里几乎自信是自由的,

有个千把人会想到这一天,

仿佛在这天曾做了稍稍不寻常的事情。

呵,所有的仪表都同意,

他死的那天是寒冷而又阴暗。



你像我们一样蠢;可是你的才赋

却超越这一切:贵妇的教堂,肉体的

衰颓,你自己;爱尔兰刺伤你发为诗歌,

但爱尔兰的疯狂和气候依旧,

因为诗无济于事:它永生于

它的辞句的谷中,而官吏绝不到

那里去干预;“孤立”和热闹的“悲伤”

本是我们信赖并死守的粗野的城,

它就从这片牧场流向南方;它存在着,

是现象的一种方式,是一个出口。



泥土呵,请接纳一个贵宾,

威廉·叶芝已永远安寝:

让这爱尔兰的器皿歇下,

既然它的诗已尽倾洒。


时间对勇敢和天真的人

可以表示不能容忍,

也可以在一个星期里,

漠然对待一个美的躯体,


却崇拜语言,把每个

使语言常活的人都宽赦,

还宽赦懦弱和自负,

把荣耀都向他们献出。


时间以这样奇怪的诡辩

原谅了吉卜林和他的观点,

还将原谅保尔·克劳德,

原谅他写得比较出色。


黑暗的恶梦把一切笼罩,

欧洲所有的恶犬在吠叫,

尚存的国家在等待,

各为自己的恨所隔开;


智能所受的耻辱

从每个人的脸上透露,

而怜悯底海洋已歇,

在每只眼里锁住和冻结。


跟去吧,诗人,跟在后面,

直到黑夜之深渊,

用你无拘束的声音

仍旧劝我们要欢欣;


靠耕耘一片诗田

把诅咒变为葡萄园,

在苦难的欢腾中

歌唱着人的不成功;


从心灵的一片沙漠

让治疗的泉水喷射,

在他的岁月的监狱里

教给自由人如何赞誉。



夏夜

(致杰弗里·霍伊兰)


我躺在床上就在那室外草坪,

头顶的织女星闪耀分明

 在六月那些无风的晚上,

当簇簇树叶将形影收敛

不复白天活力;我的脚趾尖

 正对着新升的月亮。


很幸运,这个时候这个空间

被选作了我的工作地点,

 这里有夏天迷人的气息,

有海水浴和光裸的臂膀,

还可驾车悠然穿越田地与农庄

 对初来乍到者很有益。


与同事们相处亲密无间,

我在每个平静的夜晚

 如花朵般欣喜异常。

那道初始之光离开了藏身处

伴随着鸽子般的声声催诉

 伴随着它的逻辑和力量。


那以后,虽然就此暌违分别,

我们或许仍会回想起如许良夜

 若恐惧对时间已不再关注;

郁卒往事如狮子从暗头里跑来,

它们的口鼻磨蹭着我们的膝盖,

 而死神放下了他的书。


此刻,无论南北,无论东西,

那些我爱的人已躺下歇息;

 月光俯照着他们全体,

江湖郎中和机智的空谈家们,

怪人和默不作声散步的人,

 矮胖墩和高个子。


她在欧洲的天空缓缓升起;

教堂和发电站如固定装置

 铺展于地球的表面:

她窥视着画廊的内部,

目光茫然如一个屠夫

 瞪着一幅幅奇妙画面。


留心着地心引力,

她已无暇顾及此地,可是

 不受欲望影响的我们,

从令人安心的座座花园里

抬头仰望,以一声叹息

 忍受着爱的暴政:


而温和人士,不愿去弄清楚

波兰在哪儿拉开了东方的弓弩,

 何种暴力已付诸实践,

也不会去问哪个可疑的法案

赋予了这间英国屋宅里的自由权,

 许可我们在太阳底下野餐。


很快,很快,顺着我们满足的渠沟,

崩决的洪水会强行冲出一个缺口

 且将淹过树木。

在我们眼前瞬间造成死亡,

它那掩藏已久的奔涌的梦想

 有着海洋般的规模和力度。


但当水流退去撤离,

麦子的绿苗最先钻出了黑泥

 露脸时怯怯缩缩,

此时搁浅的怪兽倒地喘息着,

铆接固定的噪音,已吓坏了

 它们不灵敏的圆耳朵。


也许我们害怕快乐就此溜走,

这隐私,无需什么藉口

 却与那股力量相合,

因为尽管孩子在性急地欢叫,

父母低弱的声音已升高

 唱着并不哀伤的歌。


警报已纷纷发出,

且让一切未定之数

 去平息国际间的烦忧,

让凶手对着镜子自求宽恕,

愿它们坚韧的耐力,能胜出

 动作敏捷的雌虎一筹。

1933年7月




寓意之景


听闻庄稼在座座山谷里正腐烂,

一边望着街道尽头的荒芜群山,

转过街角,忽然面临一处水面,

知道那些流放海岛的人已遭遇了海难;

我们崇敬这些饥饿城市的奠基者,

他们的荣誉喻示了我们的悲伤,


这绝不类同于先人,他们的伤痛

曾将绝望的他们带到了山谷边缘;

梦想在傍晚漫步于传说中的城市,

他们勒停桀骜不驯的马止步于山峦,

田地如漂流海岛的幸存者眼中的船,

亦如绿洲的幻觉,当他们口渴难忍。


他们沿河而筑,而夜晚时河水

会从窗前流过,抚慰他们的悲伤;

每个人都躺在他的小床上想象着海岛:

在那儿每天都可以在山谷里起舞,

山冈上的每一棵绿树都会绽放花蕾,

在那儿爱如此无邪,只因远离了城市。


而当黎明到来,他们仍置身于城市;

不会有什么奇异的生物跃然出水;

群山中金矿和银矿仍有迹可寻,

但欲望是一种更近切的悲伤,

即使热情招手的朝圣者已来到山谷

正向愁眉苦脸的村民描述着海岛……


他们许诺说:“神灵已从海岛来探望我们,

它们昂首阔步,亲切友好,遍访我们的城市;

现今此时,你们正该离开这穷山恶谷,

与它们一同远航,横渡那碧波汪洋,

坐在刷白的船舷旁,忘掉你的悲伤,

也忘掉群山投在你生活里的阴影。”


那么多人,满怀疑虑,已殒命于山峦,

爬上峭壁只为了去望一眼海岛,

那么多人,既畏且惧,心中怀着悲伤,

当抵达愁苦城市时他们定会因此驻留。

那么多人,如此粗心,跳水时已溺毙而亡,

那么多人,备感沮丧,不愿离开他们的山谷。


这是我们的悲伤。它终会消融?如此,

水流会涌出、奔泻,重新染绿这些山峦与谷地,

我们将重建城市,而非梦想海岛。

1933年5月



哦,那是什么声音


哦,那个如此震耳的声音是什么,

 在山谷里咚咚地响,咚咚地响?

只有穿着猩红军服的士兵,亲爱的,

 士兵们已在路上。


哦,我看到的如此清晰的闪光是什么,

 远远看去那么耀眼,那么耀眼?

是阳光在他们武器上的反射,亲爱的,

 因为他们正行军拉练。


哦,他们全副武装地在干什么,

 一大清早他们在干什么,一大清早?

只是他们的常规演习,亲爱的,

 也许是一个警告。


哦,他们为何离开大路朝那里走去了,

 他们为何突然转向,突然转向?

也许他们收到的指令有变,亲爱的,

 你为何跪在了地上?


哦,他们是不是停下去找医生了,

 他们有没有勒停坐骑,他们的坐骑?

嗨,他们中没有人受伤,亲爱的,

 这些兵士里没人需要救治。


哦,他们要找的是牧师,那白发老者,

 是牧师,是不是,是不是?

不,他们从他门前走过,亲爱的,

 并未登门致意。


哦,定是去找住在附近的农夫了。

 谁让农夫这么狡猾,这么无赖?

他们已经过了农家宅院,亲爱的,

 他们现在跑了起来。


哦,你这是要去哪里?和我一起呆着!

 你的赌咒发誓都是骗人谎言,都是谎言?

不,我答应了要好好爱你,亲爱的,

 但我必得离开这边。


哦,锁已撞坏,大门也裂成两半,

 哦,他们正推开栅栏,推开栅栏;

他们的战靴重重地踩上了地板,

 他们的目光灼热如火焰。

1932年10月




我们的猎人父亲


我们的猎人父辈说着故事

说到了动物的可悲之处,

对其缺陷不足的怜悯表情

定格于他们进化完美的面部;

看着狮子毫不宽容的眼睛

和身后猎物垂死的瞪视,

“爱”为之愤怒,出于

理性天赋养成的个人荣誉,

出于丰沛的欲念和力量,

也出于上帝的公正。


浸淫于那个优良传统

他们已预言了结果,

以为“爱”生来就会适应

内疚的种种复杂方式,

以为人的韧带亦是如此

他南方人种的姿态已改变,

而成年后以此为追求目标,

只顾着琢磨我们的思想,

会饥渴,会干些非法勾当,

且还隐去了姓和名?

1934年




镜中奇遇


地球翻了个身;我们这边顿感寒意,

生活沉入了林中幽井憋屈压抑,

无力的心脏一个个停跳,纷纷就死,

而池塘的冰面令村童们着迷:

我在冬青饰枝和包起的礼物间奔忙,

钢琴弹出的老歌,烧红的壁炉,

我们对圣子降生所有的传统认同

在你的质疑下已变成了爱的无常。


你的画像挂在墙上,就在我面前,

在那儿我会发现期待中的景色,

树木葱茏或是砾石遍地,纵然

画家竭其所能也难掩其单调枯涩;

失意天堂经由每枝蓝鸢尾花送来了问候,

那镜中世界,自有颠倒的逻辑,

那里的老人到最后会变成俊美孩子,

海浪会分开,为了那些乡村水手。


很多喜剧演员出入其间,取自生活一幕——

我父亲演一条艾尔谷犬和一个花匠,

我母亲正用一把小刀镂刻着字母。

你不会作为剧中人物出场;

(只有家人能出演有台词的人物)。

你是一座山谷或是一道河湾,

阿姨提到你时如说着邻里友伴,

你是雪橇车比赛出发点的那棵树。


与之对应的另一个世界在我身后分外扰攘,

我要说,爱的白日王国确是由你统治,

在那个国度人人都须佩戴你的徽章,

如海军学校般绝对整齐划一。

高尚的情感被组织聚集到一起,

记忆打着泛光的轨道也一字排开

当你的形象一闪而过时就齐声喝彩,

所有欲望立刻会被告发,受到抑制。


在那儿唯有你的名字引人注目,

而家庭亲情须用密码来表示。

医院、街道和广场的规划图

为思乡的孩子们提供了慰藉,

而我,他们的创造者,站在梦境之间,

任何一处都无法选作家园,

你期许的爱从未来到卧榻前

午夜时不会枕上你的臂弯。


这样的梦充满爱意;确实如此:

但在这些梦里爱着的唯有我自己,

此刻,时光在做梦人的头顶飞驰,

飞驰,飞驰,与你的美一起消逝,

而自尊在此后每个阶段随之而来,

还能去占有整个的内部生活,

不容任何自由除非为自己保留,

会去订购烟花若遭逢了失败。


再节制的语言也无法掩饰:——

我的海洋空虚寂寥又风高浪急;

童年时嬉戏的海滩已从地图里消失,

吝啬如一个农夫,正将爱蚕食;

醒来时,自我的群岛了无踪影,

而我曾在其间整日地纵帆航行,

插着面海盗旗,俨然一慷慨少年;

我失去了行动方向,再也找不到你。


若我掌舵定会迷航。暴风雨和潮水

或会将水手和船只带过虚幻的礁峰,

而我仍要上岸,与你一同庆祝

自然秩序和真挚情爱的诞生:

与你一同欣赏这未经美化的画面,

我父亲穿着长统胶靴走进了花园,

我母亲正在她的书桌前誊写信函,

任由所爱,一切流言自将消散。

1933年12月




两个人爬山


从短发的疯子管理员那里逃离,

回家所见尽是哀愁无助的表情,

惊惧中我爬上了山岭:

山上只一块摇摇欲坠的滚烫岩石;

没有洞穴、隘口和水流。编了个理由,

很快就倒在低矮山脊上喘气,

疲劳让我冷静反省了种种过失

我夸耀的生活已被他们篡改偷走。


与你一起爬山容易得就像赌咒发誓。

我们爬到了山顶,一点也不觉得饿,

不去看风景,只是四目相视,

眼中所见唯有笨拙、茫然的两个,

回到海滩,丰富的内在仍然未知:

爱赐予了力量,却带走了意志。

或于1933年夏




减数分裂


爱让他动作迅速,他却在奋力拼命

艰难挣扎只为了占有另一个受体,

他们在短促的毁灭中已忘了陷阱,

直到你,如种子脱离他这个母体,

通过无知无觉的爱获得了自由,

当他手枕臂弯,一个世界已在握,

于是潜入海底作一次彻夜巡游,

在西北方造起屋宅,为之劳作。


城市和岁月凝缩于你的囊腔,

所有悲伤已简化,尽管当你越长越高,

这一切几乎又会随之变得微妙:

但这个“几乎”清楚宣示了他的希望

——美好的谎言无法遏止爱的潮水,

所有人都因之而变,也乐意追随。

或于1933年夏




误解


恰如他的梦所预示,他碰到了每一个:

加油站满身油污的伙计一脸讪笑,

未等他开腔就跑了出去;那山区的

高个子教授,粗呢大口袋里塞满了秧苗,

拉着他喋喋不休地说了几个钟头的话

他都没敢开口;那个聋哑女孩

似乎也在绿色城堡里盼望他的到来;

饭菜已备妥,客房里摆满了鲜花。

此外,他们的谈话总会转往预想的方向,

反复在说需要听取某个人的意见,

可是,每次见面他都不由地想

同样的误解定会一而再地出现。

谁才需要帮助?他们或他,哪个

是医师和新郎,哪个是煽动者?

1934年5月




名人录


一篇生涯小传会给你全部的事实:

父亲是如何揍他,他又是如何逃亡,

他青年时经历了怎样的奋斗,又是

何种行为塑造了他今日的伟人形象;

他如何打架、钓鱼、捕猎,彻夜工作,

头晕了仍去登新的山峰;还命名了海洋;

晚近的一些研究者甚至有此一说

爱曾使他痛哭流涕如同你我一样。


所有荣誉集于一身,他却为一个人叹息:

此人,据惊讶的评论家所言,守家安分;

会驾轻就熟地做些杂碎的家务活,

除此别无长项;会吹口哨;会呆坐,

要不就在花园里溜步;会回复几封

他写来的精彩长信,却不留片纸。

或于1934




学童


这儿人人都是俘虏,牢房也真切如实,

但这些人并不像我们所熟知的囚犯,

囚犯或愤怒,或苦恼,或机智地顺服,

 要么就只想一逃了之。


这些人却少有异议,如此满足于

逗弄、追逐狗犬,玩些愚蠢游戏;

爱的棍棒如此强大,他们的阴谋诡计

 如酒鬼的赌咒般不堪一击。


的确,他们的异怪处很难觉察:

死囚只能看到幻觉中的谬误天使,

他们笑过之后很少会尽心努力,

 且害怕使命感这类玩意。


但请注意,与我们相比,他们的体格

近乎于中性,他们的时机把握稍欠火候;

因为爱欲就在那里,小麻烦已然成形:

 教授的梦并不准确。


严苛管制还是这么容易。在饮水间墙上

乱涂一句下流话,那就是全部的反抗?

躲墙角落里一阵嚎啕,难道这就是

 新生活的萌芽?

1937年6月




五月


五月和它呈现的光线

舒活了血管、眼睛和腿脚,

单身汉和忧伤之士

也都乐于就此复原,

走去天鹅悠游的每处河畔

无忧无虑的人们正野餐

身着鲜亮的红白夏衣。


我们的死者,冷感且蒙着面,

已在墓穴中长眠,但我们

没在他们的幽暗林子里驻留,

孩子们聚会的森林、

白衣天使和吸血鬼出没的森林

此刻静静伫立、目光阴郁,

那只危险的苹果已被偷走。


真实世界展现于我们眼前,

年轻人的勇敢举动,

慷慨赴死的渴愿,

他们讨喜、快乐又不安:

一个垂死的大师饱受纠缠

身陷崇拜者的包围,

而不公义游走世间。


那个让乌龟和牝鹿

急不可耐、让金发女郎

卧于黑暗旁侧的爱神

加快了我们的血液循环,

在邪恶与良善的面前,

爱抚、情话和目光

是多么地匮乏无能。

1934年




三十年代的新人


从容如你,从容转动着头颅,

从容地,如一页页翻看影集相簿,

我领略着夜晚的快乐和白日的纷繁印象,

走过了房屋与河流、高冈和林地,

纵然欧洲的十六片天空昏暗阴沉

 而多瑙河已满溢。


看着,爱着,我们习惯于忽视

石头、钢铁和抛光玻璃这类玩意;

幸而有爱(有这条主干铁路),

有他耳濡目染的那些破败农庄,

而在每一座警戒森严的不幸城市

 幸而还有他的床。


他来自遍布可怕标语的这些国家

令世界天真得如同贝·波特的童话;

穿过他们正修整道路的破败乡村,

沿着意志的无垠原野,

他专注如收藏家,追寻着

 绿地和百合。


对他来说,在你的面部表情里

找到宁静池塘或美丽塔楼毫不费力,

他将照相机变作了一枝许愿玫瑰,

头脑简单得一见到这些激动不已:

当看见马群和喷泉、小鼓和长号,

 还有滑稽舞蹈。


被来自我们时代的此类音乐召唤,

如此画面进入了视野,而观众们出现

如虚荣心般无法消除也无法称颂,

他们的欲望和恐惧各个不同,

一群残疾人正观察着鸟类活动

 和每一个刺客帮凶。


一千万个亡命之徒列队走过,

高五六英尺,或七英尺多,

希特勒和墨索里尼摆出了献媚姿势,

丘吉尔正在感谢选民们的祝贺,

罗斯福对着麦克风,凡·卢贝大笑着,

 而我们第一次相遇了。


可是,除非我们一致赞同,

爱并不会如它所愿获得成功,

它对自己的演出没发表什么见解,

而节目单我们觉得仍有可取之处,

它的公共精神定会发挥效用

 体现于我们的私人事务。


这已成必然,尽管还不尽完全,

有些奖项我们永远不会去沾边:

被各种幼稚病扼杀的一个选择,

被温室植物包围时淌下的热泪,

在花园里,在三姑六婆中间,

 那夭折了的坚定誓言。


尽管在那儿的每一天都信马由缰

我们却不能屈服于种种欲望,

我们的计划越来越少也越来越清晰,

为人生做些谋划,为仇恨画些素描,

而在我有趣的潦草笔迹里

 你的画像最先浮现。


此刻你站在我跟前,那血肉之躯

鬼魂们若瞧见了也会羡慕觊觎:

要当心,勿直视,且装聋作哑,

当“愤怒”愿意提供她一时的快感

当“荣誉”为得到你的一件珍宝

 用她诱人的垃圾来交换。


松树的影子映上了你的眉心,

我也装聋作哑站着,眼下心绪不定,

而我并不希望听到这样的声音:

爱的语声如此轻松,如此欢乐,

“管他卢贝,管他希特勒,我只求

 日日是好日,夜夜是好夜。”


树林正摇曳,群山已暗沉模糊,

而心灵的絮叨,我们并不会去关注:

“你们拥有上帝赐予的选择权,

也掌握知识的语言,爱的语言,

像蠹虫、像巨蟹那样绕弯走路,

 要么就像鸽子般笔直向前。”

1934年11月




在这座岛屿上


看,陌生人!在这座岛屿上

此刻你会欣喜地发现跃动的光,

在这里久久伫停,

沉默且不言,

大海摇曳不定的声音

或会如一条河流

蜿蜒流经耳管。


这里,一片狭小土地的尽头

白垩岩跌落到浪沫里,它高耸的岩体

抵抗着潮水的

拉扯和冲击,

吞噬一切的海浪过后,

水落石出,一只海鸥

片刻栖停在陡峭岩壁。


远处,航船如漂流的种子

因急迫的差事自愿各分东西,

这整个的景象

或会真的进入

记忆,一如此刻飘移而至的浮云,

它们在海港的镜子中映现

整个夏天都将悠然闲荡在海面。

1935年11月




夜邮


这是夜间邮车正穿越边境,

护送着支票和邮政汇单远行,


给富人递送函件,给穷人捎来温情,

寄到街角的商店,给隔壁女孩送信。


在比托克停车,过后持续爬升:

坡度有点阻力,但它会准点到分。


经过了棉菅草坡和荒野巨石

向两边大口喷吐着白色蒸汽,


当驶过微风拂掠的草地,

喧闹的响鼻打破了数英里的静寂。


当它驶近,灌木丛里的鸟儿转过脖颈,

瞪着那些表面光洁的车厢,目不转睛。


牧羊犬无法改变它的路线;

它们四爪交叉地躺着已入眠。


它驶过农庄时,没人会醒来观看,

但卧室里的一只水罐会轻轻震颤。



神清气爽的黎明,爬坡已结束。

它向着格拉斯哥一路下行,

驶向了吊车空场后嘶叫着的蒸汽拖船,

驶向了设备林立的矿场,座座高炉

如巨大的棋子矗立在暗沉原野上。

全苏格兰都在等候它:

在暗黑的峡谷,在浅绿的海湾,

人们正翘首以盼。



感谢信,银行商务函,

青年男女洋溢着快乐的信,

新股票的备查票据单

或是走亲访友的请柬,

各种情况的申请,

和恋人羞怯的表白信,

还有闲聊扯谈,来自各国的八卦书信,

详尽的新闻报道,和财经快讯,

有些信里夹着要放大的假日照片,

有些信纸边角上画着涂鸦怪脸,

有叔舅、表亲和姑姨寄来的信,

从法国南方寄往苏格兰的信,

还有寄到高地和低地的吊唁信,

所用信纸各色各异,

粉色的,紫色的,白的和蓝的,

唠叨的,阴险的,乏味的,表达爱慕的,

冷漠的,官样文章的,还有倾吐衷肠的,

聪明的,愚蠢的,短的和长的,

打印的,印刷的,还有拼写错漏百出的。



成千上万人还在沉睡,

梦见了可怕妖怪,或梦见了

乐池旁的友好茶会,在克兰斯敦或克劳福德:

在繁忙的格拉斯哥,在整洁的爱丁堡,

在坚如磐石的阿伯丁,

沉睡者流连于梦境,

但他们很快会苏醒,期盼着来信,

当听到邮差的敲门声

每个人的心跳都会骤然加快。

因为被人遗忘的感觉谁堪忍受?

1935年7月




某晚当我外出散步


某晚当我外出散步,

 在布里斯托尔街头遛弯,

步行道上人群熙攘

 恰似那丰收的麦田。


沿着涨潮的河道游走,

 在铁路拱桥的下面

我听到恋人正唱着情歌:

“爱没有止境终点。


“我爱你,亲爱的,我将爱你

 直到中国和非洲彼此会合

直到河流跃过了高山

 而鲑鱼跑到街上唱歌,


“我将永远爱你,直到大海

 被收起晾晒,海水也变干涸,

直到那天上的北斗七星

 化身为嘎嘎尖叫的鹅。


“岁月会像兔子般逃走,

 只因它们常驻我心怀

那古老世纪的花束,

 和人世最初的爱。”


然而城里所有的座钟

 开始将乐声持续奏响:

“哦,别让时间欺骗你,

 你无法征服时光。


“在噩梦的洞穴里

 正义全然赤身裸体,

时间躲在阴影里监视

 你若接吻就咳嗽示意。


“苦于头痛和焦虑

 生命似乎渐趋黯淡。

而时间自有其虚妄

 无论明天或今天。


“那极其骇人的雪

 飘进了青山翠谷;

时间打乱了弦歌曼舞

 和跳水者美妙的弓步。


“哦,把你的手伸进水里,

 一直伸到你的腕部,

看着,看着水池子

 想想你已丢了什么。


“冰川在碗橱里震响,

 荒漠在床头哀叹,

而茶杯的裂缝,开启了

 通往死亡之地的航线。


“在那儿乞丐抽奖得了钱,

 巨人对杰克着了迷,

纯洁少年是个哮喘病人,

 吉尔仰面跌倒在地。

 “哦,看哪,看着镜子,

 哦,看着你的痛苦烦忧;

生活保留了一点幸运

 虽然你无法祈求。


“哦,站着,站在窗前

 当热泪已情难自禁;

你该去爱你驼背的邻人

 用你那颗扭曲的心。”


天色已晚,夜正深沉,

 恋人们已走远;

时钟停止了它们的奏鸣,

 而深彻的河水奔涌向前。

1937年11月




阁下


富足,确实如此;

此理人所共知

正如孩子快乐无比,

汽车,自有其

最远里程的限制,

而妻子该尽心尽职:

确实是如此情形,

工作和银行都须操心

这让他稀疏的头发

和他的傲慢

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思考过的一切

如虚空般,已泯灭;

当什么都捉襟见肘

就唯有,唯有爱情,

以及不肯妥协的个性

所预示的艰难前景,

还有不经意的微笑,

不经意,只是一笑:

那是否定,是拒绝;

将它忘却,忘却。


那么,且让他继续赞美

他的辉煌时代;

是的,让他去感激

成功,让他感激:

在这感激声里

让他看到更多的收益

和轻微的罪责,

以免他明白,这是

如此重大的损失,

最终的、决定性的。

或于1936年4月




赌场


他们只有手还活着,被那轮盘吸引,

挥动着,如麋鹿穿过荒漠尘土和灌木丛

 绝望地奔向一条小溪,或如向日葵

  朝着日光的方向徐徐转身,


此时,当夜晚平息了孩子们兴奋的喊声,

那巢中狮兽般的渴望,那黑手党教父般的喜好

 令一众人等整夜勾留不去,这个大屋子

  充斥了他们的默念祷告。


不请自来,与席这孤立人士的最后盛会,

他们成群结队,共襄一个满腹狐疑的仪式;

 每个人的运气都因数字一变再变,

  他们或陶醉,或世故,或一脸哀戚。


外面,离他们的密会地点如此之近,河水

在万千生命间静静流淌,群山阻隔了他们,

 而鸟儿深藏在绿叶植物和夏日潮气中,

  正为他们的劳作啁啾而鸣。


可在这儿,裸身仙女不会走向年轻的牧羊人,

喷泉已废弃荒芜,月桂再不会生长;

 迷宫虽安全却永无尽头,阿里阿德涅的

  那根线已断成了两截。


因为他们的命运已深刻于掌心:幸运者

寥寥,而很可能没有谁曾被人爱过,

 上帝在这代人中最想做的事

  就是让其永不降临人世。

1936年4月




牛津


自然入侵:在每一所学院的花园里,

老白嘴鸦如活泼的婴儿,依然说着感性的语言,

幢幢塔楼边,一条河依然向着海岸奔流而去,

  那些嵌入塔楼的石头

  依然得意于自身的分量。


矿石与生物,如此深切地爱着它们自己,

它们的懒惰恶行排除了一切外物,

以随意的美,考验着我们这些神经过敏的学子,

  只用一个错误

  就抵消了它们的无数过失。


外面,但见几座工厂,还有满目绿意的乡村,

一支烟安抚了罪恶,一首赞美诗慰藉了虚弱,

千百个不安的人晃荡度日,挥霍着金钱:

  而爱神这位启蒙老师

  在他贞洁的床上流着泪。


这个喜好谈论的城市的上空,如其他地方一样,

无所归依的天使们在哀泣。此时,对死亡的认知

也是一种强烈的爱,而凡俗人心会拒绝

  一个低弱的不奉承的声音,

  它将不眠不休,直到有人来聆听。

1937年12月




多佛港


陡峭的山路,白垩丘崖下的隧道,入口已至;

一个废弃的航标灯俯瞰着人工海湾;

这滨海区几可称为优雅;如此景象

皆有一个暧昧卑污的根源,在内陆某处:

  这个城镇不制造任何东西。


高耸的诺曼式城堡,夜间通体透亮,

车站建在海边,一列列火车冒烟吐气,

证明了常规生活自有其旨趣:

本地的专家琢磨着水兵的需要

  和客源的构成,


当轮船载着游客在灯塔间出出进进;

而灯塔如绅士门前镇守的一对石犬

永久守护着这片海湾的私密清静。

防波堤里边,英语说得标准地道,

  边界外,各国语言五花八门。


启程出发时,移民们的眼睛盯着大海,

祈求命运女神出现在冷漠的水面:

“我看到在湖面上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

我看到了疾病,替身人物,床上的阿拉伯人,

  失败的家长制,还有金钱。”


连年失败后变得激进,或是聪明又有名气,

归乡者的眼睛感谢这些历尽沧桑的悬崖峭壁:

“镜子再不会撒谎,时钟也不会责备;

在紫杉树的阴影里,在孩子们的聚会上,

  一切定会解释分明。”


古老的城镇,它的要塞和乔治王时代的旧屋

仰赖这些与众不同的时刻确立了保留节目;

赌咒发誓、眼泪和告别时动情的手势

在这儿稀松平常,此类动作不值一提

  如同耕田犁地或醉歌一曲。


衣着光鲜的士兵们涌入了一间间酒吧,

思想左倾又愚蠢,活似一流院校的女生;

狮子、玫瑰和花冠,不会要求他们赴死,

不是这里,不是现在;他们扼杀的只是时间,

  一个穷困平庸的未来。


在他们头顶上,昂贵锃亮如富家子的自行车,

机群嗡嗡轰鸣着穿越欧洲的天空,

偏处一隅,令英格兰变得无足轻重;

而潮水提醒着日光浴泳客,这个冷却的星球

  其历史进程已走完一半。


一轮满月高悬于法国上空,冷感而惹人,

恰如我们邂逅的某个讨喜而危险的献媚者;

当陷入极度沮丧,我们将再度凝望:

黑夜已找到许多新的信徒;对无数朝圣者来说

  麦加代表了内心的冷酷。


拂晓时鸥鸟哀号如在艰辛劳作:

士兵保护着付给他酬劳的旅行者,

每个人都以相同方式为自己祈祷,却既不能

掌控岁月也影响不了天气。有人或是英雄:

  我们不都是那么郁郁不乐。

1 9 3 7 年 1 2 月

马 鸣 谦 蔡 海 燕 译




不 倦 的 蹄 声
西 尔 维 娅 · 普 拉 斯

西尔维娅·普拉斯的《爱丽尔》及其群星似的抒情诗的伟大吸引力,是那难以抗拒的特定感。在她的诗歌中有一种固有的不宣而至之感,惊骇的存在之感。这些诗都是迅速写就的,使读者觉得它们对自己的生成也颇感意外。在它们背后,有一股非如此不可的压力;一组意象跃入存在,跃入运动,仿佛听命于一个心血来潮但不可以不理的指令。它们代表着意象派风格的极端扩张,庞德曾把这种风格描述为在瞬间表示一种情绪与理智的复合体。它们的变形速度和变形热望是由它们自己的联想力量的逻辑推进的,而它们奔向它们的元素里固有的任何结论。这些诗是它们自己的冲动的载体,而收录它们的这本诗集的标题不仅要令人想起莎士比亚的纯洁精灵,而且要令人想起一匹脱缰野马的奔腾,这是完全正确的。它们充满自身的振奋,那是一颗心灵以某种嘲弄的精神从事创造活动时的振奋,超越那个受苦的个人。它们毫不犹豫地运动,并夺取被听到的权利;它们,这些诗,而非诗人,才是我们要关注的。用洛厄尔的话说,它们是事件而不是对事件的记录,并因此代表了西尔维娅·普拉斯的浪漫抱负的胜利,这个浪漫抱负就是要使表达力与充分实现的自我达成一致。舌头陶醉地活动,担当起管辖者的角色;它找到了源头,在那里固定的群星被反映,从那里群星传送它们即兴而古怪的可靠的信号。
但在这一切能够发生之前,普拉斯的舌头本身是受格律、节奏、词源学、谐音和跨行的准则管辖的。即便她丈夫没有向我们展示她作为服从的初学者的形象,我们也可以从她早期诗的程序推断出这点。“早期诗写得很慢,”特德·休斯告诉我们,“同义词词典摊开在她的膝盖上,用她那很大很奇怪,如同马赛克的手写字写,每一个字母都独立站在作品里,本身就是象形文字……每一首诗都完全从它自己的根茎里生长出来,以费尽心思、缓缓挪移的方式,仿佛她在解决一个数学问题,咬着双唇,给同义词词典书页上每一个引发她感触的词周围圈上浓墨水。”那应是50年代末,当时西尔维娅·普拉斯正在为那本将于1960年在英国以《巨人》书名出版的诗集做准备,在准备过程中,她逐渐把诗歌注意力转向内心,并找到了一种独特的自我探索的方法。
这种方法的基础,有时候是把个人经验寓言化,使它变成象征或图标,有时候是把自传成分和神话成分混淆起来。两首根据她阅读雅克·库斯托而写的诗《五英寻深》和《罗累莱》,是后一种程序的典型例子。它们取材的自传成分包括她父亲在她八岁时逝世,之后一家人从海边迁往内陆,再之后,如同普拉斯在《海洋1212-W》  中所说:“我生命的最初九年把自己密封起来,如同瓶子里的船——美丽、难以企及、废弃,一个很好的、白色的、飞翔的神话。”自传因素还包括承认她1953年8月企图自杀,并且显然也有所承认事后接受精神病治疗,而这是有意识地尝试自我理解和自我更新。但这一切都隐藏在这些诗本身的文学方面和神话方面背后,而这些诗都是成熟的技能的产物……
我在她的诗学历程中看到三个阶段,它们似乎能够说明诗学成就的三个等级,而鉴于我总是觉得阅读华兹华斯的一个著名诗歌段落,并把它视为这三个阶段的寓言,是很有启发的,因此我特别想在这里,尤其是在谈论西尔维娅·普拉斯的诗歌生涯时引用这段诗。华兹华斯这段诗写的是他年轻的自我用手指打呼哨,以唤起猫头鹰,让它们回应他;但它难忘地唤起他受整个自然世界的力量影响的某些时刻:

有一个男孩;你们很了解他,你们,
维南德的悬崖和岛屿!——很多时候,
在黄昏时分,当最初的星星开始
沿着群山边缘移动,
升起或降落,他会独自站立
在树下,或闪烁微光的湖边;
那里,十指交缠,双手
手掌紧扣着,贴着嘴巴,
他情绪高涨,仿佛通过一件乐器,
开始向沉默的猫头鹰吹起模仿的叫声,
好让它们回应他。——而它们会从
水流淙淙的山谷对面呼喊,再呼喊,
回应他的叫声,——带着颤抖的欢笑,
和长长的嗨呀喔,和尖叫,而回声巨大
重重复重重;快乐的喧嚣
嘈杂地汇集!而每当出现寂静的停顿,
例如他最好的技巧出了故障:
然后有时候,在那寂静中,当他一动不动
倾听,一阵有点意外的温柔震动
就会把山中急流的哗啦声
带进他内心深处;或一片可见的风景
会不知不觉浸入他的脑海,
带着它庄严的形象,它的岩石,
它的树林,还有那个被纳入平湖怀中的
不确定的天空。

诗人的首要任务——如果允许我继续把这段难忘的诗寓言化——乃是学会如何交缠他或她的双手,以便发出清脆的口哨声。这看似是一个极小的成就,然而你们之中那些还记得曾试图发出清脆口哨声的人,也应该会记得最初发出声响这一动作本身蕴含的满足感和正当性。这样,那些在教室后座和公车后座学会用拇指吹口哨,模仿小号和猫头鹰叫声的人,就会乐于仅仅为了吹和叫本身而反复地、忘我地、不倦地表演这一绝技。这是原初的创造行为,在口头/听觉领域相当于触觉/可塑领域的儿童小泥饼,并且,如同早已广为人知的,生命中一份主要的快乐就是当我向你展示我做的小泥饼时,你也向我展示你做的小泥饼。在这个比喻中,小杂志可被视为猫头鹰仿叫声的回音室或小泥饼生命的陈列室,而很多诗人的写作生涯都是开始于和结束于这样一些诗,它们无非是在天真的原始兴奋中喊出:“听,我能做到!看它做得多好!而且我还可以再做!知道吗?”
西尔维娅·普拉斯的第一本诗集里有几首这样的诗,音调优美,半押韵的,谐音的。在这些诗里,她富于技艺意识的手指交缠着,并举到一个小心慬慎的角度,她的诗学呼吸均匀地、从容地吐纳着。当然,这不是《巨人》中唯一的一种诗,但这种诗是最直接显然易见的;在每一页,都有一个诗人在提醒我们,她已获得她的证书并深谙她的手艺。她暗示说,跟我一起细味吧;难道这不是很出色吗?而细味诸如《岩港拾贻贝者》这样一首诗中那沉郁的、带着大海节拍的音乐,确是一件乐事:

我来时那些
充分利用科德角的光的
水彩画家们还未到,那光把沙砾
擦亮成棱边水晶
并把三艘搁在河流那向后收缩的尾巴的
岸沿上的小渔船的钝船身
涂成暗黄色

并擦拭出光泽。我是来寻找
免费鱼饵的:蓝贻贝
在生满草根的潮汐水坑边缘
聚集如灯泡。
黎明的潮水低落死寂。我闻到
泥臭味,贝壳内脏,海鸥食剩物;
听到一阵硬壳似的奇怪抓扒声

静息了,于是我走近一个
凹陷池床沉寂的边缘。
一个个贻贝挂着,暗蓝
而显眼,然而仿佛一个
阴险的世界使劲把带铰链的大门
朝我关上。一切静止不动。
虽然我只数了几秒,

但已经过了几个年代,足以获得
在那个正注视着我的
波浪状的理想世界里
安全通行的信心。青草伸出爪子;
从下面挤上来的小泥球
移开它们的圆顶,如微型
骑士摘下他们的头盔……

这是一首讲究音节的诗,每行七个音节,每诗节七行;它缓缓移动如螃蟹,如特德·休斯在谈到她早期诗的写作时所形容的,步步精妙。移动是平稳的,发展的,有目标的,然而我们也被鼓励去在这“波浪状的理想世界”里犹豫,以及欣赏诸如“一个个贻贝挂着,暗蓝/而显眼,然而仿佛一个/阴险的世界使劲把带铰链的大门/朝我关上”这样一些诗句的初纺的质地。我们被邀请去如此轻微地迁就诗人,以允许她把目光从螃蟹的水平升起一点点,达到古头盔的高度。“古头盔”,一个骑士时代的词,圆鼓鼓,金属制的,它使我们的目光移离该物件千分之一秒。我们当然乐意如此完全地分神,而这首诗也并非如此狂热地专注于它自己的目标,以至无暇抓着我们的手肘,指给我们看它自己的语言庄园的富饶。事实上,读者的快乐恰恰来自这种参加语言观光的感觉,其间旅游的趣味既是观赏导游津津乐道的事物,也是细味导游的词汇。
就这样,这首诗忙着它自己的事情,而它的事情也像螃蟹的事情一样,并非“无目的地拨弄”;但也不是绝对心无旁骛的,直到最后几个诗节为止。

在密集青草那高高的
通风的屋顶上我找到
招潮蟹的外壳,
完好,奇怪地迷失在

它的淤泥世界之上——绿颜色
和内脏已在某处被烈日
和风漂白并吹走;
无从知道他是
作为隐士死去或自杀
或作为任性的哥伦布蟹  死去。
蚀刻的蟹脸僵在那儿

扮怪相如骷髅扮怪相:它
有一种东方的表情,
一个在一颗虎牙上镂刻的
武士死亡面具,更多
不是为艺术而是为上帝。远离大海——
那儿有红斑蟹背、蟹爪
和整只整只死蟹,它们潮湿的

肚子苍白而向上翘,
在波浪那溶解中的翻转
和再翻转上,表演它们
凌乱的华尔兹舞,一点点
把自己丧失给它们友善的
元素——这件遗物保全了
面子,去面对白脸的太阳。

当我们看到这个离群的旅行者,这只“任性的哥伦布蟹”的外壳时,我们能感到某种活跃的东西……那骷髅意象,那死亡面具,在这里都奇怪地富有生命力。真正恶毒的是那个大海,它充满“蟹爪/和整只整只死蟹,它们潮湿的/肚子苍白而向上翘,/在波浪那溶解中的翻转/和再翻转上”,“表演它们/凌乱的华尔兹舞”。我们不必知道西尔维娅·普拉斯1953年的企图自杀和她决心自我更新的志业,也能在这首诗的结尾里发现一出生存戏剧,发现如何在冥河的诱惑的翻滚和浮沉之上拼命抓住一道干燥的岩架。而从诗学角度看,令人信服的是这一切都得到一种能量的保证,这能量不是靠个人意志凝集的。它的安排似乎“更多不是为艺术而是为上帝”。仿佛普拉斯在服从其想象力的口授和全神贯注于死蟹时,她也在引导自己——在诸如《词语》这样的诗中——朝着她终将获得的那个干燥坚硬的高度进发。蟹壳是一个艺术形状和一个护身符,是我们在一个比美丽地描绘的“贻贝……聚集如灯泡”更深的层次接受的东西。贻贝是用小心谨慎的手指发出的文学意义上的猫头鹰叫声,但那蟹壳唤醒我们身上的猫头鹰生命,在我们心灵的薄暮时分召唤回应的叫声,并把这首诗带进华兹华斯的叙述中所隐含的诗学成就的第二个层次。
当山谷充满了回应男孩口哨的猫头鹰的真实叫声,我们便有了经典意义上获授权的诗人的形象,他已超越了练习弹琴指法,他就像华兹华斯在《序言》  中所说的,欢欣于他自身的生命精神,喜悦于思考宇宙发生的事情中所显现的相似的意志力和激情。这代表了互相关联的诗歌,对读者产生连锁反应的诗歌;这时,诗人的艺术已找到了途径,通过这些途径完全属于个人的题材和情感需要都可以成为读者的共同拥有物。这,在其最一本正经的时候,就是那古老的“常常想到但从未如此清晰表达过”的东西。在其最丰富的时候,它凭借一绞绞语言纱线编织成一个梦幻之网来运作,这梦幻之网把心灵与心灵联结起来,以达到弗罗斯特所称的“澄清”的效果,“片刻阻止混乱”的效果——也恰恰是发生在《岩港拾贻贝者》结尾的那个时刻。
特德·休斯曾写过文章谈论西尔维娅·普拉斯如何取得突破,进入她更深的自我和她的诗学命运:他把她写作中的关键时刻定在创作那首叫作《石头》的诗的时候……这是她旅程的中途,她实践庞德——例如《诗章》第一章——隐约预示的那种诗,也即第一个声音通过乞灵于经典的相似物或传说中的相似物,而扩大它的发声的幅度。这些诗是安详地属于它们的时代的,因为现代主义的常用手法和心理学的洞见都是以一种极其个人却又完全唾手可得的措辞传递的。例如,当我们读《榆树》开头的诗行,我们自己的梦中枝丫上的猫头鹰便开始以老相识的方式打招呼:

我知道底部,她说。我用我的大轴根知道:
它就是你害怕的东西。
我不害怕它:我在那里待过。
在他编辑的《诗合集》中,特德·休斯为《榆树》提供了一个脚注,以及这个深深地摇摆不定的最后版本从中脱胎的一个早期草稿。她还要在二十一张作业纸上改来改去,因此以下版本仅代表休斯所称的“不成熟的结晶化”。(引发这些诗的那株无毛榆生长于普拉斯和休斯居住的屋子外一座有深沟围绕的史前高墩的墩肩上。)

她不安心,她不平静;
她在我小山上搏动如心脏。
月亮被钩在她错综复杂的神经系统里。
看见它在那里我很兴奋,
好像是她为我逮住了什么。

夜是一个蓝池;她非常宁静。
她中心宁静,非常有智慧的宁静。
月亮被松开了,像一个死东西。
现在她自己变暗,
没入一个我完全看不见的黑暗世界。

这个不温不火的外部声音与最后版本“我知道底部,她说”的声音之间的强烈对比,是骇人的。草稿是分析性和无动于衷的,是自我围绕着语言的表面在打量。事实上,普拉斯在这里做的,是把她已在另一首名副其实的树诗中已达到的种种见解组合起来。那首树诗叫作《月亮与紫杉树》,它是由特德·休斯命题的,休斯在其《西尔维娅·普拉斯诗歌编年次序札记》中写道:
有一天凌晨,在黑暗中,我看见满月落在院子里一棵巨大的紫杉树上,我建议她就此写一首诗。中午时,她已写好了。它使我感觉非常沮丧。我隐隐感到,任何诗似乎都必须是那些掌控我们生活的力量所发出的陈述,必须是我们的终极痛苦和决定所发出的陈述,才能够成为诗。
《榆树》显然来自一个相似的地点,来自西尔维娅·普拉斯的终极痛苦和决定,但进入该地点要等到这样一个时刻才会发生,也即恰当的节奏开始在她的舌头下转动,句子的声音开始翻滚,如诗歌声音的飞轮。“夜是一个蓝池;她非常宁静;/她中心宁静,非常有智慧的宁静”的无效扑拍如同诗歌的鸟儿在智力的窗玻璃上挣扎,明知道需要往哪里去,却找不到门路。但是,一旦新诗行开始奔出,那窗玻璃便奇迹般撤走,深邃的自由便带着毫不费劲的穿透力俯冲入蓝池,进入那中心:

你是在我身上听到大海,
它的不满足吗?
或是虚无声,你的疯狂?

爱是影子。
你怎样跟在它后面撒谎和哭泣。
听着:这些是它的蹄:它已远去,像一匹马。
这里也是另一个高度成就的标志的戏剧性证据,这个标志就是来自她总著作不同部分诸多富有想象力的恒定事物的交织。这些蹄与奔逃的爱丽尔的蹄有关,如同它们也是《词语》中幽灵般的蹄声的预先回音。
那棵榆树发出一种榆树般的意识;它以树语交流:“这是下雨呢,这个大嘘声。”但是那棵榆树也述说诗人的意识。令人振奋地出现在这首诗中的,是声音的突变;它从相对冷静的文学表演,意识到它的行为是暂时代替一棵树,逐渐发展到转向内心并不断加剧。在中间某处,在诸如以下诗节之间:

我遭受落日的暴行。
烤焦至根部,
我的红灯丝燃烧和站立,一只电线手
——在这乐趣无穷的模拟与以下更骚动不安的表达之间:

我被沉睡在我体内的
这黑暗事物吓坏了;
整天我都感到它那柔软、毛茸茸的辗转,它的恶意
——在这两节诗之间,这首诗把自己——还有诗人、读者——从圆通、可估计的写作的领域,带往较任性、较不按规定的不可估计的领域。因此,难怪我们在特德·休斯1970年的札记中读到他认为《榆树》开启普拉斯的最后阶段,而我在前面曾试图把这个阶段的诗形容为仿佛在某种难以预见但完全无法拒抗的命令的要求下跃入存在的。
现在我希望以华兹华斯那个段落的措辞来重新探讨这些最后的诗。我发现那个段落暗示了第三种类型的诗歌,这种诗的绝对职责是不妥协地追求诗歌洞见和诗歌知识。我们已经经过了第一阶段,那里诗歌写作本身就是目的,也是焦虑;我们也已经经过了带着社会关系和情感说服力的第二阶段,那里诗中的猫头鹰叫声引发读者的猫头鹰之梦的回应,并“记忆般……袭至”。按照华兹华斯故事的说法,我们已抵达那个男孩不能用他的双手发出任何声响的节点:

……而每当出现寂静的停顿,
例如他最好的技巧出了故障:
然后有时候,在那寂静中,当他一动不动
倾听,一阵有点意外的温柔震动
就会把山中急流的哗啦声
带进他内心深处;或一片可见的风景
会不知不觉浸入他的脑海,
带着它庄严的形象,它的岩石,
它的树林,还有那个被纳入平湖怀中的
不确定的天空。

这里,男孩——也就是诗人——的技巧遭到奚落;技巧已经没用了;但是在那受阻的寂静中出现了比猫头鹰叫声更美妙的东西。当他站着,张开如一只眼睛或一只耳朵,他变成印着世界上所有旋律和象形文字;用来自《序曲》的另一个说法,活跃的宇宙的种种活动在他内心深处引起阵阵回声。也就是说,故事中这部分暗示了想象力可获得的程度,我们感到诗如同一份礼物,不由诗人控制地升降;与意象地窖、梦库、词语贮藏所、真理洞穴建立直接联系——不管是什么场所,总之是一个催生一首像叶芝的《长腿蝇》那样的诗的地点。西尔维娅·普拉斯在具有梦游者般的诗歌确信性的日子里所写的东西,都属于这类诗歌。音调有一种绝对性,词语和词语所代表的一切有一种突然的适得其所性,例如在《边缘》一诗中。这也许是她所写的最后诗篇,也许是倒数第二首,是她在1963年2月5日也即她自杀前六天完成的两首诗之一:

那个女人完美了。
她死去的

身体露出圆满的微笑,
希腊式必要性的幻觉

在她涡卷形的托加袍中流动,
她赤裸的

双脚似乎在说:
我们走了这么远,现在结束了。

每个死婴孩都蜷缩,如同白蛇,
每个都就着一个

小奶壶,现在空了。
她已经把他们

抱回她身体里,如同玫瑰
花瓣闭合,当花园

变硬而气味
血一般从这朵夜花甜蜜的深喉里流出。

月亮没有什么可悲伤的,
从她那骨头风帽里凝视。

她已习惯于这类事情。
她的黑衣服噼啪响,拖曳着。

这里是一种客观性,一种完美的节俭诗行,一种早就在等待这首诗降临的迅捷而手巧的时空标记法。帕斯捷尔纳克宣称的才能特性之一“在白纸面前的勇敢”,在这里再明显不过了。这首诗那增强的素质,它那不能安抚的陈述语气,模拟了那女人之死的定局。虽然诸如墓中物品和婴孩如花瓣被抱回这类安慰人的意象也获得应有的进入权,但是整体气氛是停尸间的气氛。戴骨头风帽的月亮和赤裸的双脚都有某种冷森森的静止重量的实在性。阿奇博尔德·麦克利什的《诗艺》的要求从未如此彻底地实现:

一首诗应可触摸而缄默
如一个球状水果,

喑哑
如旧奖章对大拇指……

一首诗应是等于:
而不是真实……

一首诗不应指谓
而应就是。

《边缘》有一种缄默、可触摸、相称的“就是”,它坚持要我们把它当作一样本身自足的事物来读,而它确实也是如此。但它也是未有定论的别的东西。极端地说,是自杀留言。也许是一次宣泄和防御行为,也许是一次准备行为。换句话说,这种诗的“就是”,不断被各种意义挤压着,这些意义从西尔维娅·普拉斯自杀那一刻起就涌向它。哪怕是任性地脱离同伴的死蟹这样的意象,事后也被游说去担当自杀进程的情节。我宁愿把蟹的意象读成我认为该诗要求我们去读的意思:这是一件保全了面子的遗物,一个护身符,帮助主角去面对白脸的太阳,一种艺术的热诚,旨在以可能有益健康的抵制去抗拒死亡愿望那毁灭性的拉力。我还想争辩说,普拉斯后期著作最有价值的部分,是痛楚与拥抱遗忘被扭成某种屈从或至少被抒情冲动本身那本质上是愉悦人的力量维持在片刻的平衡中。一首像《爹爹》这样的诗,无论怎样承认它是一首精心杰作,也无论它的暴力和报复性怎样因诗人与父亲的关系和诗人的婚姻关系而可以被理解或被原谅,它依然如此纠缠于传记环境和如此肆无忌惮地在别人的悲伤的历史中横冲直撞,以致它根本就透支了它获取我们同情的权利……
从诗歌角度看,普拉斯的作品并没有任何缺陷。也许最终使它受局限的,是自我发现和自我定义这个主导性主题,尽管这个问题必须被理解为一场针对抑郁症和自杀这个黑洞的勇敢不懈的战役。我不是说自我不是诗歌的合适角斗场。但我相信,最伟大的作品产生于达到某种忘我的时候,或至少可以说,普拉斯未获得充分的沉着冷静。例如她对神话的运用,往往倾向于把原典最广泛的暗示局限于具体应用到她自己的生活中。这在她诗歌生涯早期尤其明显,而不适用于诸如《榆树》这样第一手的“神话般”场合。不过,她知识丰富的文学才智从未停止过审视特定的情感和传记材料,看是否可以把它翻译成与文学或传说相似的措辞。在像《爱丽尔》这样的诗中,回报是显而易见的:原典既吞没传记时刻,也被传记时刻吞没,没有给人甲凌驾乙的感觉。然而,在《拉撒路女士》中,原故事的文化共鸣被用于猛烈的自我辩白的目的上,使得知识的超个人维度——而神话一般都提供这种超个人维度——被冷落了,取而代之的是对诗人强烈的个人需要的重视。
但即便我们寻找一个方式来表达我们认为是局限的东西,我们也没有忘记诗人的年轻,没有忘记恰恰是那些“强烈的个人需要”使她的作品获得前所未有的强度和烫伤。她的诗作已经属于传统,而这不只是因为它们满足了我在文章开头所描述的诗学需要——对音调、言辞和戏剧性角色扮演的种种考虑——而且还因为它们显然是她的生命的行为,用布伯的话说,是使有效的力量源源流出的词语。它们证明了华兹华斯在《抒情歌谣集》1820年版序言中关于诗歌知识如何被表达出来的奇妙说法中所包含的真理。华兹华斯的说法是我所知道的关于艺术卓越性与真理之间、爱丽尔与普洛斯彼罗之间、诗歌作为冲动与作为对生活的批评之间难分难解的关系的最佳表述。以下引文包括一个也许太过熟悉的句子,并且也许显露了某种句法上的过劳,但是它涵盖了许多重要的领域:
我并不是要说,我写作时永远有一个正式地设想好的明确目的,但我相信,我的沉思习惯形成了我的情感,因而当我描写强烈激起这些情感的东西时,就会显得好像带有一个目的。如果我这个意见是错误的,则我就没有资格被称为诗人。因为所有好诗歌都是强烈情感的自发外溢:虽然这样说是对的,但是任何有价值的诗都绝不是在任何一种题材上产生的,而是由一个人写的,他由于拥有超乎寻常器官的感受力,便也想得久想得深。因为我们持续不断的感情流入,是受我们的思想的改造和指引的,而我们的思想又都是我们过去的情感的代表;还有,如同我们通过思考这些一般代表彼此之间的关系而发现什么才是真正对人重要的一样,我们的情感也是通过这一行为的重复和持续而与重要题材联系起来,直到经过漫长时间——如果我们原本拥有强烈的感受力的话——这类心智习惯就会形成,而通过盲目和机械性地服从这些习惯的冲动,我们就可以描写具有这种本质和彼此具有这种联系的对象和表达这类情绪,从而使得我们说话对象的理解力——如果他处于一种健康的联系状态的话——也就必然在某种程度上受启发,他的感情也就得到改善。
从根本上讲,华兹华斯宣称,重要的是诗人在写作的各个时刻之间给予关注的质量、强度和幅度,是心智在灵感的各个时刻之间给予重视和善加利用的力度和纯度。正是这决定了诗歌行为的终极人类价值。这行为依然是自由的、自我管辖的、自我追求的,但它从它突袭不能言说的东西而猎取回来的战利品的价值,将取决于能言说的诗人在各次突袭之间保持的情绪能力、智力资源和总体修养。( 希 尼 著 黄 灿 然 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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