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妮诗19首
雪后的山西变厚了
我出门
看见世界就这样变了。
雪把好东西降下来
山西像一座没人碰过的银矿。
车身披了上好的羊毛毡
黑汽车一夜间换成了白汽车。
热的馍双双贴在怀里
行路人的神色突然庄重了。
静静的一夜啊
一层雪变成了两层雪。
一张纸币送出去又收回来
无数次精抚细摸
使它黏黏地厚过了三张纸币。
太阳升上来就落下去
天变得很窄
煤层空着腹托起人间。
大地也像一张用久了的钱
再三被人摩挲
显得格外值钱了。
一个敏感如我的人
心里随时生风生刺的人
怎么能长久待在这日落之地?
我的天啊。
西瓜的悲哀
付了钱以后
这只西瓜像蒙了眼的囚徒跟上我。
上汽车啊
一生没换过外衣的家伙
不长骨头却有太多血的家伙
被无数的手拍到砰砰成熟的家伙。
我在中途改变了方向
总有事情不让我们回家。
生命被迫延长的西瓜
在车厢里难过地左右碰壁。
想死想活一样难
夜灯照亮了收档的刀铺。
西瓜跟上我
只能越走越远
我要用所有的手稳住它
充血的大头。
我无缘无故带着一只瓜赶路
事情无缘无故带着我走。
喜鹊只沿着河岸飞
那只喜鹊不肯离开水。
河有多长
它的飞行就有多长。
负责报喜的喜鹊
正划开了水
它的影子却只带坏消息。
好和坏相抵
这世上已经没有喜鹊
只剩下鸟了。
黑礼服白内衣的无名鸟
大河仰着看它滑翔。
人间没什么消息
它只能给鱼虾做个信使。
连一只喜鹊都叛变了。
我看见叛徒在飞
还飞得挺美。
在夜航飞机上看见海
什么都变小了
只有海把黑夜的皮衣
越铺越开。
向北飞行
右下方见到天津
左下方见到北京
左右俯瞰两团飞蛾扑着火。
这时候东海突然动了
风带起不能再碎的银片
又密又多的皱纹抽起来。
我看见了海的脸
我看见苍老的海岸
哆哆嗦嗦把人间抱得太紧了。
我见过死去
没见过死了的又这样活过来。
十一月里的割稻人
从广西到江西
总是遇见躬在地里的割稻人。
一个省又一个省
草木黄了
一个省又一个省
这个国家原来舍得用金子来铺地。
可是有人永远在黄昏
像一些弯着的黑钉子。
谁来欣赏这古老的魔术
割稻人正把一粒金子变成一颗白米。
不要像我坐着车赶路
好像有什么急事
一天跨过三个省份
偶尔感觉到大地上还点缀了几个割稻人。
要喊他站起来
看看那些含金量最低的脸
看看他们流出什么颜色的汗。
过云南记
老虎退下去,鹰也退下去
杀人的和被杀的都逃到了外省。
天腾出它的左下角
云南就在那下面蒙头睡觉。
这个红色庄园主睡得太舒服了
横侧着的曲线忽然高忽然圆。
绿袍子以下露出红的身体
比红还深,比岩石还深
比种子的要求还深。
只有红,没有火
只有身体,没有主人。
青草们爬上它的头顶心惊肉跳
峡谷的牙齿闪着懒惰的光。
泥土被玉米根簇拥着发胖
红色的云南不做事也不慌张。
现在,左右奔跑着空山回声
我紧提着心经过一条铅红色的舌头。
那个人摔倒了
老太婆穿着她最好的衣服
夹着比两个老太婆还要高的芝麻秆。
全河南最小的脚走上了田埂
那生了她,又嫁了她的村庄越来越近。
她被怀里的芝麻绊倒
忽然摔在自己家挺挺的桐树下。
活过两个世纪的老太婆
在树影的迷乱里鹅一样大笑。
整个村子都忍不住动了。
像游在乡村中的金鱼
老太婆扑腾着刚染过布的两只靛蓝的手。
扑累了,照照很透亮的一汪天。
她的屋里存着最细最韧的棉花
架着最结实的织布机。
满院子晒着暖暖的新玉米
想到这些,她要在门口多睡一会儿。
芝麻都熟了,这季节让人踏实。
乡村原本应该是好的
庄稼白猫桐树和人都该享受好的生活。
提着落花生的
她站着,两手提着刚出土的落花生。
那些果实,还穿着新鲜粉红的内衣
像婴儿,像没开瓣的荷花。
身后,一块田的距离
光光地立着她的五个小孙子。
他们的屁股上不是裤子
是快要僵硬的黄泥。
三块田的距离以外
坐着她已经不能行走的小脚母亲。
没有一个人移动,乡村出奇地安静
不知道他们在等什么。
落花生看到了最初的人间
一个挖掘者,五个小光人
远方还有一个苍老的。
泥土还没完全落干净
花生有点伤心。
她站着,稳稳地像任何大地方的高房子
满园鲜花的房子
管风琴奏乐的房子。
乡村的水塘远远地跳着黑气泡
她的心正向外亮着。
人说,那妇女是个信教的。
深夜的高楼大厦里都有什么
可以没有人,但是不能没有电。
电把梯子送上去
再把光亮送上去
把霓虹灯接到天上。
人们造好高楼大厦
人赶紧接通了电就撤退了。
让它独自一个站在最黑暗的前线
额头毒亮毒亮
像个壮丁,像个傻子
像个自封的当代英雄。
浑身配戴闪闪的奖章,浑身藏着炸药
浑身跑着不断向上的血。
而现在的我抖开烫过的床单
我灭了所有的灯。
高楼大厦们亮得不行
我吃了闭眼睛的药。
这一生能做一个人已经无限无限美好。
飞行的感觉
在天上总是感觉不好。
所有高高在上的人都没有说实话。
要贴住舷窗才能入睡。
要依靠铁,依靠铝,或者依靠钢
会飞的金属们浑身棱角。
就在飞行的下面
多么多么五彩的绸缎。
重叠又重叠
绸缎啊,绸缎绸缎
人间并没有发觉
它自己开着一间最富有的绸布店。
跳下去将柔软无比。
绣满花朵的绸布,柔软的柜台
蓝色里有鱼,绿色里有鸟,灰色里有人。
只有我不在,我在飞。
贴紧舷窗也睡不着的时候
我总在想
我怎么会自己钻进这个飞行的牢房?
在冬天的下午遇到死神的使者
那个在银夹克里袖着手的信使。
我们隔着桌子对视
桌上满满地滚着红到了顶的脐橙。
光芒单独跳过来照耀我
门外的旅人蕉像压扁了的尸体
古典武士正受着刑罚。
那是个不能形容的忠诚的人
看样子就叫人信赖。
沉默在沉默后面赶紧说话
好像该草签一张有关未来的时间表。
可是,我现在还不能从我里面钻出去。
跑也不行
挣扎也不行
纵身一跳也不行。
我能做的最惊天动地的事情
就是懒散地坐在这个用不上力气的下午。
时间亏待了我
我也只能冷落他了。
月亮起身,要去敲响它的小锣
我打开了门,我和死神的信使左右拥别
拿黄昏最后一线光送他。
贴着白色墙壁走掉的人
他贴着他自己走。
他的灵魂紧随着,清楚地出现在稍后的墙上。
他一点都没察觉到分离
一点不看重那件破东西
他让那家伙独自一个。
灵魂遇到苍蝇,苍蝇也逃开
遇到墙上的涂鸦,肮脏的字蹦跳躲闪。
他只顾自己快步走,贴着苍白可怜的墙。
前面是他
后面是脚不落地的灵魂
歪歪扭扭跟得紧
好像很害怕迷失的痛苦
那个孤苦伶仃的弃儿。
如果人走得快一点
可能甩掉他那个心事重重的尾巴。
再快一点
那面墙就和路人无关
只是冬日里一整片的好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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