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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希金叙事诗《铜骑士》

俄罗斯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普希金(Александр Сергеевич Пушкин;1799年6月6日 —1837年2月10日),是俄罗斯著名文学家、诗人、小说家,现代俄国文学的创始人,19世纪俄罗斯浪漫主义文学主要代表,同时也是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人,现代标准俄语的创始人,被誉为“俄罗斯文学之父”、“俄罗斯诗歌的太阳”,“青铜骑士”。代表作有《自由颂》《致恰达耶夫》《致大海》等。
他创立了俄罗斯民族文学和文学语言,在诗歌、小说、戏剧乃至童话等文学各个领域都给俄罗斯文学创立了典范。普希金还被高尔基誉为“一切开端的开端 ”。出生于贵族家庭,童年开始写诗,在俄罗斯帝国政府专为培养贵族子弟而设立的皇村高等学校学习。学习期间受到当时进步的十二月党人及一些进步思想家的影响。后来发表的不少诗作抨击农奴制度,歌颂自由与进步。普希金的主要作品除了诗歌以外,主要还有中篇小说《上尉的女儿》,历史纪实语的创始人,中篇小说《杜布罗夫斯基》,《别尔金小说集》等。普希金在创作活动上备受沙皇政府迫害。1837年在一次布置的决斗中遇害。他的创作对俄罗斯文学和语言的发展影响深刻。




铜骑士

(彼得堡的故事)


序诗

彼得伫立在涅瓦河岸上,

二目炯炯地凝视着远方,

眼前波涛滚滚汹涌奔腾,

心中蕴育着一个伟大的设想。

河上漂荡着一叶小舟,

孤单无告地搏涛击浪,

泥泞的河岸上布满青苔,

疏疏落落几间发黑的草房,

贫穷而饥苦的芬兰人,

在这里栖身苦度时光。

太阳躲在迷蒙的云雾中,

森林享受不到太阳的光芒,

在堤岸的四周随风摇曳,

发出哗哗啦啦的喧响。


彼得心里正在思索运筹:

我们必须从这里开始着手,

兴建起一座新的城市,

(这里进可攻、退可守)

震慑住傲慢的瑞典人,

让周围的四邻躬身伏首。

这是大自然赐予的机遇,

让我们打开通往欧洲的窗口

我们要在这里站稳脚跟,

让各国的船只来此畅游,

沿着这条新开辟的航道,

迎接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


一个世纪已经飞逝而去,

一座新的城市拔地而起,

这是我们北国的花园,

这是我们北国的奇迹。

它在阴暗的森林和沼泽,

傲然地崛起,巍然屹立。

从前,贫困的芬兰渔民,

被大自然悲惨地抛弃,

在这片低洼的海岸上,

靠着打渔来维持生计,

把一张张破旧的渔网,

抛进深浅莫测的大海里。

可是今天,在这片海岸上,

到处充满了蓬勃的生机,

一座座高楼大厦巍峨的宫殿,

在这里错落有致,鳞次栉比。

各国的客轮和商船船队,

络绎不绝地来自世界各地,

驶向这座新兴起的港湾,

这物资丰富的商埠市集,

涅瓦河披着大理石盛装,

一座座铁桥倒映在河里,

在那些大大小小的岛屿上,

一座座花园在浓荫中憩息。

古老的莫斯科黯然失色,

怎么能和这座新都城匹敌,

它恰似一位年老孀居的太后,

在刚刚登基的女皇身旁侍立。

我爱你啊,彼得的杰作,

我爱你端正而严峻的容颜,

涅瓦河汹涌澎湃的波涛,

两岸用大理石砌造的堤岸。

我爱你护栏上的铁铸花纹,

我爱你沉寂幽静的夜晚,

没有明月倾洒的银辉,

天空却笼罩着透明的薄暗,

那个时刻,我无须点灯,

便可以读书和创作诗篇。

空旷沉寂的街道进入梦乡,

沉睡的高楼依然明晰可辨,

海军总部大厦上的尖塔,

在楼群中显得光辉闪灿。

在那金光灿烂的天空中,

只有半个小时笼罩着幽暗,

朝霞匆匆地接替着暮色,

而不让夜幕降下它的帷幔。

我爱你严冬里凝重的大气,

我爱你冰封雪冻的严寒,

涅瓦河上飞驶着的雪橇,

少女们那玫瑰色的笑脸,

舞会上的辉煌和言谈笑语,

单身汉豪爽欢闹的饮宴,

酒杯冒着泡沫咝咝的响声,

以及彭潘趣酒蓝色的火焰。

我爱你玛斯校场上的壮举,

我爱你那威武壮观的场面:

步兵和骑兵都排着阵列,

闪光耀眼的军装令人惊叹,

迈着整齐的步伐向前行进,

军旗迎风飞舞预示着凯旋,

铜盔在战斗中弹痕累累,

却那样地炫目——光辉闪灿。

我爱你啊,军政总部的都城,

我爱你要塞上的炮火和硝烟。

为了庆祝北国皇后分娩,

为沙皇的继承人举行的华宴,

或者是又一次击败了敌人,

而举行庄严而隆重的庆典。

或者涅瓦河冲破了坚冰,

并把冰块冲到大海里面,

预示着春姑娘的来临,

人们都欢天喜地展开笑颜。


彼得的城,愿你辉煌灿烂,

像俄罗斯一样巍然屹立,

愿你能征服不可能抗拒的大自然,

让它在你面前不再炫耀它的威力,

愿芬兰湾的海浪永远忘掉,

那充满了仇恨和哀伤的往昔,

不要再挑起无端的仇杀,

来惊扰彼得那永恒的安息!


但是,也曾有过可怕的往事,

说起来我们依旧历历在目,

我的朋友,现在就让我,

把这段往事给你们叙述叙述,

我的故事说来确实很悲惨,

听起来也许会让人伤心痛哭。


第一章

在彼得格勒阴沉的上空,

刮着十一月凛冽的寒风,

涅瓦河掀起了恶涛浊浪,

冲击着河岸是那样迅猛,

恰像一个辗转不安的病人,

在病榻上不停地折腾。

天色已经不早,时近黄昏,

狂风发出了可怕的呼号声,

暴雨猛力地敲打着门窗,

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嘶鸣。

恰在此时,年轻的叶甫盖尼,

刚从朋友家转回自家的门庭……

我们给主人公起这个名字,

是因为他比较悦耳动听,

而且我的笔和它很有缘分,

因而主人公的名字非它不成。

他的姓氏我们暂且勿须去管,

虽然它过去某时曾显赫有名。

在史学家卡拉姆津的笔下,

在民间的传说中曾光耀门庭,

可现在无论上流社会的舆论,

还是街传巷议都把它忘得干干净净。

我们的主人公住在科隆纳,

他不愿再结识显贵向上攀登,

他既不怀念长眠地下的祖先,

亦不再追忆往日荣耀的家境。


如此这般,叶甫盖尼回到家,

脱掉外套宽衣解带上床就睡,

可是却很久很久难以入梦,

胡思乱想使他如痴如醉。

那么他到底想些什么呢?

他在想,虽然现在家贫卑微,

但是他必须争得别人的尊敬,

取得一个自立于社会的地位。

他要不辞劳苦地去拼搏,

祈祷上帝赐予钱财与智慧,

他想有多少愚蠢的幸运儿,

游手好闲却生活得那么甜美,

为什么他们该那么开心,

而他却总是该如此倒霉!

他还在想,窗外仍是狂风暴雨,

海边上已经涨满了洪水,

涅瓦河已经冲上了堤岸,

把河上的桥梁已全部冲毁。

他想恐怕要到两三天之后,

才能与芭莎拉去见面约会。

于是他伤心地叹了口气,

便像诗人的思绪一样浮想翻飞。


“我能成家立业吗?为什么不能?

当然,这件事不那么容易,

可是没什么,我年轻力壮,

干活我有使不尽的力气,

我可以日夜不停地干活,

每天可以少睡觉少休息。

最重要的是先要想方设法,

给自己找到一处栖身之地,

虽然简陋但要舒适一点,

把芭拉莎也接到新家里,

也许过个一年半载之后,

混个一官半职有点出息,

让芭莎拉来略理和操持家务,

把管教孩子的担子也挑起。

我们就这样风雨同舟地过下去,

永远相亲相爱永远不分离,

让成群的儿孙来养老送终,

死后也把我们合葬在一起……”


这天夜里他一直这样思前想后,

想来想去心中充满了哀伤,

他希求风不要再这样哀号,

雨也不要再这样凄厉疯狂。

暴雨啊,你停一停吧,

不要再如此疯狂地敲打门窗。

他终于,合上了困倦的双眼,

这时在狂风暴雨中天光有些发亮,

接着到来的便是那灾难的一天,……

那个令人恐怖而伤心的时光。

涅瓦河整夜里,

和狂风暴雨进行搏斗和较量,

滔滔河水向大海奔去,

但抵抗不住风的残暴和凶狂。

清晨人们都蜂拥到河边,

惊恐万状地站在河岸上,

看着惊涛骇浪掀起的水花,

像山峰一样的滔天巨浪。

但是从海湾刮过来的狂风,

扼制住了涅瓦河的奋力反抗,

河水汹涌咆哮、激荡翻腾,

倒灌在河中的小岛之上。

这时狂风骤雨更加猛烈,

涅瓦河的水不断地猛涨,

水像开了锅似的沸腾翻滚,

突然,像发疯的猛兽一样,

向着彼得堡猛扑了过来,

把它所遇到的一切一扫而光。

洪水滔滔地涌入地下窒,

所到之处都变成一片白茫茫,

地下道里的污水也漫出栅栏,

街道广场都成了一片汪洋,

彼得堡就像海神特里同,

在齐腰深的大水中漂荡……


进攻啊,冲锋!凶涛恶浪,

犹如强盗般向门窗里奔窜,

小船在急驶中船尾撞碎玻璃,

水上漂着摊贩卖货物的托盘,

被冲垮的小屋屋顶、圆木,

支离破碎的栏栅及木头碎片,

商人囤积居奇起来的货物,

贫困穷苦人家的家什破烂,

从坟墓里冲出来的棺木,

暴风雨冲毁的桥梁木板,

所有的东西都漂浮在街上,

应有尽有,真是洋洋大观!

看着神的震怒人们静待着惩罚,

唉,房屋和粮食全被冲完,

怎么办?究竟怎么办?

在这可怕的灾荒之年,

先皇还煊赫地统治着俄国,

他依旧威严地走到阳台上面,

夜色是那样地忧郁和阴沉,

他神情也显得有些不安和慌乱。

他说:“大自然属上帝管辖,

沙皇无法对它施展威权。”

他坐下来,用忧伤的目光,

无可奈何地看着洪水泛滥。

广场变成了一片片汪洋,

街道像河流一样的奔窜,

滔滔不绝地向广场汇集,

皇宫在大水中像孤岛一般。

他颁发旨意,于是大臣们,

把大街小巷全都跑遍,

出没在惊涛骇浪之中,

把惊魂丧胆的人们救出水患,

否则他们会在家中坐以待毙,

无法自救而脱离洪水和苦难。


那时在彼得广场的一隅,

矗立着一座刚刚建成的宫殿,

一对张牙舞爪的石头狮子,

蹲在大楼前的台阶上面。

它们在那里守护着大门,

真是忠于职守、活灵活现。

叶甫盖尼骑着一只石狮子,

被吓得面无血色心惊胆战。

把一双手交叉着放在前胸,

呆呆地坐在那里很是可怜。

这个可怜人不是为自己担心,

也没发觉一双脚已泡在水里面,

贪婪的洪水在继续上涨,

暴雨疯狂地抽打他的脸,

狂风在不停地呼啸和哀号,

头上的帽子也在随风飞旋,

他痴呆地凝视着远方,

圆睁着一对绝望的双眼。

远处像山峰一样的巨浪,

仿佛来自汹涌沸腾的深渊,

而且越来越凶狂、越暴虐,

浪飞潮涌不停地奔泻翻卷。

狂风也在不停地吼叫,

到处都漂流着房屋的碎片……

啊,天哪,在海浪的附近,

几乎就紧靠着海湾的旁边,

有一棵垂柳和未粉刷的墙,

有一座小房已经破旧不堪:

住着相依为命的母女二人,

他的偶像芭莎拉就住在里面……

啊,这是不是在做梦呢?

难道人生就是一场梦幻?

是上天对人世凡尘的嘲弄,

注定要使世人经受磨难?


叶甫盖尼像着了魔法一样,

被死死地钉在石狮子上面,

怎么也下不来!在他的四周,

除了洪水,什么都看不见!

在洪水淹不到的高处,

在波涛汹涌的涅瓦河上面,

耸立着一尊骑着马的铜像,

显得英姿勃勃,威武庄严。

它伸出一只长长的手臂,

目光炯炯地望着远处的蓝天。


第二章

此刻,你再仔细地看一看,

涅瓦河使尽了它破坏的本领,

它已经精疲力竭,疲惫不堪,

它也厌倦了,鄙弃自己的狂暴行径,

一边观赏着自己所带来的灾难,

一边又把劫掠的物品东抛西扔,

恰像一伙凶残的强盗、匪徒,

涅瓦河则充任他们的首领,

突然闯入一座村庄行凶作恶,

打家劫舍烧杀抢掠残暴无情,

随之而来的便是哭喊和叫骂,

所到之处都闹得鸡犬不宁!……

这伙匪徒由于东抢西掠,

已经疲惫不堪又怕有追兵,

把抢来的东西到处乱丢,

急忙忙往回奔走仓皇逃命。


洪水退了,露出了马路和街道,

我的叶甫盖尼还在那儿发怔,

满怀希望、恐惧和忧愁,

犹如一场沉沉的恶梦初醒。

他急匆匆地朝着河边走去,

波浪依旧在愤怒地翻腾,

仿佛在庆祝不久前的凯旋,

浪花闪耀着胜利者的神情:

河水下面犹如燃烧着大火,

水花和泡沫在河面上飞腾,

涅瓦河好像在急促地喘息,

就像刚从战场归来的战马喘息不停。

叶甫盖尼举目眺望着远方,

看见一只小船在河面上飘零,

他喜出望外地奔向小船,

船夫远远地便听到他的喊声。

船夫正好闲着没有事干,

穿过惊涛骇浪?十个戈比就行。


这位久经风浪的船夫,

艰难地在河面上久久地搏涛击浪,

船夫和他运载的船客,

时刻都准备沉入这片汪洋。

但是小船终于到达了彼岸,

叶甫盖尼沿着熟悉的街巷,

向着他牵肠挂肚的地方跑去,

他看到的是一派凄凉的景象:

他面前已是一片杂乱的废墟,

好些东西已被洪水冲光,

有的房子被冲得墙倒屋塌,

就好似经过厮杀的战场,

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

叶甫盖尼几乎瘫倒在地上,

他只是向着一个地方飞奔而去,

脑海里其他什么都不想。

在那里,不知是吉凶祸福,

他想立即看个仔细端详,

犹如一封未打开的书信,

尚不知里面是祸福凶吉。

这时他已经跑到了郊外,

那是海湾,房子就在近旁,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好似被钉在那里一样。

叶甫盖尼一边走一边看,

这儿原来就是她们的小房,

那边曾经有过一棵垂柳,

院子大门就在这个地方,

显然全都被洪水冲走了,

可是那幢房子又在何方?

他心中无比忧虑和焦急,

不停地在那儿徘徊彷徨,

他一个劲儿大声地自言自语,

深陷的双目也是眼泪汪汪,

突然举起手来拍打着脑门,

放声大笑,好似发了狂。

漆黑的夜幕,

已降临这座战栗的都城,

但人们却无法进入梦乡,

他们还在谈论着白天里

所发生的悲惨凄凉的景象。

晨光曦微初现,

透过疲倦而苍白的云朵,

使沉寂的首都上空发亮,

已找不到昨日灾难的痕迹,

紫红色朝霞代替了可怕的景象,

人们又走上了空旷的街道,

一切又都恢复了正常。

脸上都呈现着冷漠的表情,

又在东奔西走四处去奔忙。

那些大大小小的达官贵人,

离开夜里休息的官邸楼房,

匆匆忙忙赶到机关去上班,

大胆妄为的商人又要大干一场:

打开被涅瓦河洗劫的地下仓库,

彻底进行一番查库清仓,

打算从至亲好友的荷包中,

把自己失去的血本再补上。

他们把小船从院子里拖出来,

装上货物准备运往市场。

那位受上天宠爱的诗人,

赫沃斯托夫又大做起文章,

为这场灾难写下不朽的诗篇,

把涅瓦河两岸的灾难歌唱。

但是我这可怜的叶甫盖尼,

唉,哪里还经得起打击,

他的头脑早已六神无主,

怎能经得起这种强烈的刺激。

狂风鬼哭狼嚎般地吼叫,

涅瓦河的涛声还萦绕在耳际,

他痛苦地踯躅、徘徊在街头,

默默地把可怕的事情回忆。

这场噩梦总是纠缠着他,

无论走到哪里都形影不离。

时光一个星期一个月地过去了,

他从未回到过自己的家里,

他租赁的那间幽静的小屋,

早就已经超过了租期。

房主人又把它租给了别人,

一位穷困的诗人住进这里,

他也没有回去取他的衣物,

世人不久就忘记了叶甫盖尼。

他就这样整天到处游荡,

夜里就在码头上找一席之地,

从窗户向人家乞求施舍,

捡些残羹剩饭来充填肚皮,

身上本来穿的就是破旧衣服,

如今早已经破得无法遮体。

一群顽皮的孩子跟在身后,

有时向他投掷石块和果皮,

马车夫也常常挥起鞭子,

朝着他的身上抽打和袭击。

因为他早就已经神志不清,

连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看来他好似疯癫心不在焉,

内心里由于灾难悲痛已极。

他就如此悲惨地度着时日,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地浪迹……

有一次,

他睡在涅瓦河边的码头上,

夏日将过,就要转入秋季,

凄风苦雨的日子来临了,

河水波涛汹涌、如诉如泣,

异常凶猛地拍打着码头,

冲击着堤岸上光滑的石级。

他突然醒了过来,多么悲惨:

风在哀号,秋雨淅淅沥沥,

在远处昏黑的夜色之中,

更夫的呼叫显得更加凄厉。

叶甫盖尼爬了起来,可怕的往事,

重又唤起了他已失去的记忆。

他站起身来又在街上游荡,

可是突然之间好似钉在那里——

他慢慢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脸上出现了可怕的恐怖的惊悸。

他原来是走到了一座高楼前,

高大的廊柱挡住了他的身体,

台阶上蹲着一对大石狮子,

张牙舞爪,栩栩如生就像真的,

对面,在栅栏围起的岩石上,

一尊骑马的铜像凌空矗立,

这尊铜像扬起一只手臂,

指着远方无边的天际。


叶甫盖尼猛然打个冷战,

他的神智也随之顿然开朗,

他已经能够辨认得出,

这里正是洪水泛滥的地方,

波涛滚滚奔流着的涅瓦河,

曾在他的身边奔泻发狂。

他认出了广场和那对石狮子,

也认出了那尊骑在马上的铜像。

正是这座铜像屹立在黑暗之中,

昂着不屈的头颅凝视着远方。

正是他凭着自己坚强的意志,

把都城建造在这片海岸之上……

在黑夜里,他显得多么威严!

他的脑海中蕴育着伟大的理想!

他那博大豁达的胸襟里,

又蕴藏着多么伟大的力量!

马的胸中也燃烧着烈焰!

高傲的骏马,你要奔向何方?

你要把四蹄停驻在哪里?

是什么地方使你如此向往?

啊,你这驾驭命运的主宰!

不正是你拉起了这副马缰,

把俄罗斯带到这大海之滨,

让它屹立在这里,扬威四方。


这个疯癫而可怜的人,

围着这座铜像转了一圈,

他用胆怯的目光凝视着,

统治半个世界沙皇的容颜。

只觉得胸口憋闷得厉害,

立刻把头靠在铁栏杆上面。

两眼好似蒙上一层烟雾,

心里面犹如燃烧着烈焰,

鲜血被燃烧得沸腾起来,

他的面孔变得十分阴郁难看。

面对着这尊高傲的铜像,

他紧紧握着拳头咬紧牙关,

犹如鬼魂附体发疯一样,

全身发抖,低声诅咒了一番:

“好哇,你这位奇迹的创造者,

等着瞧吧,我会让你好看……”

突然他转过身来拔腿就跑,

一面跑着,他仿佛还看见:

这位威严不可一世的沙皇,

雷霆大怒,燃起愤怒的火焰,

正转过脸来准备对他……

他拼命逃跑,身后好似有人追赶。

背后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原来是马蹄叩打和震颤着路面,

在凄凉的月光的照耀下,

啊,那位骑士正把他追赶,

他向空中高高扬起一只手臂,

座下马的蹄声犹如雷鸣一般,

这个可怜的疯子整整一夜,

无论在什么地方徘徊和出现,

总觉得铜骑士紧紧跟在后面,

那马蹄叩打街面的响声,

总是不停地回响在他的耳边。


从那个时候起每当他无意中

再经过那个广场的时候,

脸上总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

他总是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

仿佛这样便可以抚慰创痛,

并且摘掉那顶破帽子光着头,

惊慌的双眼连看都不敢看,

悄悄地绕道从旁边溜走。


在海边,

遥遥望去可以看见一座小岛,

有时候渔夫归来得太晚,

常常拖着渔网在这里停靠,

在这里做起随意可充饥的晚饭,

或者有的官员星期天来此逍遥,

乘兴驾舟在海滨游荡行乐,

顺便也登上这座荒凉的小岛。

整个岛上一片荒漠寸草不生,

洪水泛滥时曾被大水浸泡,

把一幢破旧的茅屋冲到这里,

已经腐烂发黑,就像一堆杂草。

去年春天曾来过一艘大船,

把破屋搬走后就剩下荒岛。

人们在门口发现了那个疯子,

何时死在这里却难以知晓,

人们埋葬了他那已僵冷的尸体,

并且还为他向上帝做了祈祷。

田 国 彬 译



司 各 特
其 他 诗 人


上面叙述的是这个时期的主要发展,从中看得出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的主流。
主流之外,还有别的诗人,而且人数不少,其中有一些在当时颇有声誉,曾经使得我们的几位主要浪漫诗人也表钦佩。
例如彭斯的周围就有一群苏格兰诗人,其中一位拉布雷克(J. Lapraik)曾使他发誓“哪怕当掉犁头和鞍子,哪怕去外乡流浪死,尸骨不收野鸟食,我也愿出钱买杯酒,只要能听你谈诗”。能够激起彭斯如此热情的诗人绝非凡辈,特别是彭斯提到的那首吟咏“夫妻夜谈在小楼”的情诗是我们渴望一读的。
又如济慈曾写诗向克拉克(Charles Cowden Clarke)和麦修(George Felton Matthew)讨教。这两位也都是诗人,虽然现在已少人知。
济慈一度师事的李·亨特,是一位当时更有名的诗人,他在诗史上也起过作用,我们已在前面谈过。
在华兹华斯、柯尔律治等人已经光耀诗坛之时,拜伦称赞的是另外一些诗人:

至于你们想在世上独揽的声誉,
那可是个竞赛场:凡是能感到
心灵之火的都能占有一席之地:
司各特、罗杰斯、甘培、穆尔、克莱布
将把这一争论交与后代去定夺。
(《唐璜》,献辞,七)

我们且来“定夺”一下。所谓“你们”,拜伦是指华兹华斯、柯尔律治和骚塞。骚塞曾被王室封为“桂冠诗人”,在当时是一位大人物。今天,人们也许还读他的散文作品《纳尔逊传》,但是他的大量诗作却只有《审判的幻象》还为人知——而原因只是因为它曾惹得拜伦写了同名而异趣的真正杰作。一位20世纪的英国文学史家这样说:“骚塞的大量诗作,无须讨论,因为它们今天无人读,永远不会有人读,也不值得读。” 1 英国老一代学者说得如此斩钉截铁,是很少见的,这也说明骚塞的文学声誉处于何等低潮。
至于拜伦所推崇的几位,后代也自有看法。这当中有重要诗人,司各特和克莱布暂且不论,穆尔(Thomas Moore,1779—1852)也至今拥有读者,他的《爱尔兰乐曲》优美动听,他的长诗《拉拉·路克》(1817)则属于“东方浪漫故事”类型,曾在欧洲大陆流行。拜伦引他为同调和好友,把处理身后遗稿的事交给了他,他也写了一部出色的《拜伦传》(1830)。现在人们读的主要是他的爱情小唱,它们在意境上追踪17世纪的“骑士诗人”,在音乐性上则只有伊丽莎白朝的抒情诗可比,其中如《夏天最后的玫瑰》至今吟唱不绝。毫无疑问,他的这些作品增加了英国浪漫主义的光彩。
罗杰斯(Samuel Rogers,1763—1855)是著名长诗《意大利》(1822—1828)的作者,虽然今天几乎无人提起。甘培(Thomas Campbell,1777—1844)在当时以文字魅力著称,现在还有一些作品——如写得颇有气势的《英格兰的水手们》和《波罗的海之战》——存在于某些选本里。他编的七卷选本《英国诗人选段》(1819)继兰姆的《莎士比亚时期戏剧诗人选段》(1808)之后,唤起了19世纪读者对17世纪诗剧的兴趣。
除了这些诗人之外,当时还有一位有影响的诗歌译者,即亨利·弗兰西斯·凯莱(Henry Francis Cary,1772—1844)。他用素体无韵诗体译的但丁《神曲》于1805—1814年间出版,济慈就是通过它而了解但丁的。
可见这一时期有多方面的诗歌活动,写诗出名的人也不少。仅仅因为主流中的七位大诗人成就太显著,才给人以“余子不足道”的片面印象。这确实是一个巨人的时代,但巨人们是有后盾和支援的,他们同他们的友军一起,才能把浪漫主义推向前去,成为壮阔的诗歌潮流。



华兹华斯写《毁了的村屋》和《迈可》等农村题材的诗是在1800年左右。在此之前20年,已经有人这样地描绘农村景象:

文雅的人哪,田园之梦使你心安,
平静小溪、流畅的十四行诗使你悠然。
去吧!你既然歌颂茅屋农舍的安宁,
去吧!进去看看那里是否浪静风平。
看看他是否安宁——那位衰颓的老人,
再看看他们,围坐残弱火边的子孙;
或看看她,苍白的主妇伸出颤抖的手来,
在肮脏的炉火上翻动即将熄灭的燃柴。
只依靠时间,还不能给他们送到手里
新近的生活享受、应得的尊重和安逸。
例如,你看那边那位须发皓白了的农民,
若非自己的过失,暮年本可不必伤心;
他拄着粗陋的拐杖,抬头仰望那枯树,
见那当年折断的秃枝,依然历历在目;
那时他年幼,在这树上一直向上爬攀,
当年的儿童乐事,却形成现在的疾残。
曾经一度,农村百业他行行都居首,
坚强的手臂,能够耕出最直的犁沟;
他曾多次荣获首奖,回想当时状貌,
年轻体壮、技艺超群,至今依然自豪。
一时瞬间欢喜,两眼闪耀,发出光芒,
他倾听、微笑,然后再度沉思、忧伤;
因为他现在正痛苦地走向自己的坟墓,
富人鄙视他,不,穷人对他蔑视不顾;
现在,指挥奴隶的主人常常换上新人,
督促他衰弱的双手,不断地拼死耕耘;
无奈年老体弱,想要干好而力不从心,
就无情无义、悍然骂他是懒惰的穷人。
在隆冬季节,放牧羊群是他的活计,
你可以经常见到,他在小山脚下哭泣;
经常听到他在迎面的风中喃喃自语,
寒风吹过,他一头白发被雪花埋起,
早晨,愤怒催他起床,一边咕噜自话,
扯来冰冻的荆棘,修补那破烂的篱笆:
“我愿意从生活、从没完没了的劳累
马上解脱,为什么还要活着受罪?
倒不如春天嫩叶,刚发芽就被风吹走,
避免了慢慢枯萎,长期苦恼烦愁。
我如今却像枯萎的树叶,仍留在树上,
冰霜中冻彻骨髓,寒风中战栗、摇荡;
我像枯叶一样,同辈农民都已离开,
我却仍赖着不走,要等新芽茁长出来;
然后,受到新生一代的推挤、顶冲,
我像枯叶一样,在无人注意时落入土中。
“我看到的这些丰腴田土和无数羊群,
都是别人的财富,但却要我照管劳神;
我年轻时的儿童都成了我现在的主人,
他们神情冷淡,但是说起话来粗暴凶狠;
只有他们的需要才引起他们的关心,
谁会在自己需要的时候还去援助别人?
我是孤独、可怜的人,在痛苦中走开,
没人要我帮助,也没人帮我解除悲哀;
那么,就让我的骨头埋进这一块草地,
让人们把他们不肯帮助的可怜人忘记。”
老人们就这样呻吟着,直到疾病绵缠,
受过最后的痛苦之后,才撒手长眠。
(《村庄》,第172—227行 2 )

这位作者就是上引拜伦诗里提到的克莱布(George Crabbe,1754—1832)。他是一个穷教士,在当时名人埃德蒙·伯克和约翰逊博士的鼓励下写了一些诗,《村庄》是他的第二个集子,出版于1783年。
他采用的诗体是当时流行的英雄双韵体,在这点上他局限于18世纪的旧诗风,不如用素体无韵诗的华兹华斯那样洒脱。但是他的农村描写却又不同于当时的同类题材的作品,例如略早出版的哥尔德斯密斯的《荒村》(1770)。后者虽也叹息商业毁灭了农村,但是把过去的农民生活写得过于快乐安宁了;克莱布的《村庄》则是对它的抗议,因此一上来就说:

去吧!你既然歌颂茅屋农舍的安宁,
去吧!进去看看那里是否浪静风平。

而看到的是一个有残疾的老人,由于贫穷而长年劳动,不断更换的主人“督促他衰弱的双手,不断地拼死耕耘”,就到天冷地冻也不得休息:

在隆冬季节,放牧羊群是他的活计,
你可以经常见到,他在小山脚下哭泣;

这就使我们想起了华兹华斯写的羊倌迈可。迈可也有他的伤心事,但他的身体没有受过同样的摧残,他的环境也没有这样的恶劣。恶劣的现实生活的描写,正是克莱布的用力所在,也是他在英国诗史上地位的保证,因为这使他越出18世纪同类诗的格局,驱除幻觉而走向真实。同时,这也使我们知道写农村人民生活——甚至强调那里穷人的不幸和痛苦——并非突如其来,也不是华兹华斯的独创,而是早有渊源,逐渐深化,华兹华斯的自然观使得景物和生活描写有了哲学的灵魂,但是当这一哲学变成新的幻觉的时候,人们回头一瞧,又发现克莱布的深沉有力是更加可信的了。



另一位重要作家是兰陀(Walter Savage Landor,1775—1864),他也是用一种表面上似乎相反的方式代表了英国浪漫主义的一个特点。
表面上,他是古典主义者,同浪漫主义的奔放相反,他写诗讲究含蓄,整洁,字字精雕细刻,在意境上追求宁静,隽永,总的效果如希腊警句诗,可以下面几首为例:

为什么

为什么欢乐总不停留,
而让忧愁占据心头?
我答不了。自然传下了话:
听话!人也就听了话。
我眼见了,却不懂为什么,
那玫瑰刺存而花落。

谈死亡

死亡高站我的身后,低下脸
对我的耳朵念念有词,
它那奇特的语言我只懂一点:
其中无一个怕字。

七五生辰有感

不与人争,也无人值得我争,
爱的是自然,其次是艺术。
生命之火前我把双手烤烘,
火焰低落了,我准备离去。

甚至他的卷帙繁富,写了多年的散文作品《幻想的会话》(1824—1829)也表现出他对希腊、罗马的古典文明的追求,特别是对当时风流人物的向往。
但这是一个浪漫主义者心目中的古典世界,在表面的宁静之下有着想象力的驰骋,还伴随着感情的狂飙。“不与人争”,像是豁脱大度之至,事实上则兰陀一生陷入过多次激烈争吵;“也无人值得我争”,这骄傲口气倒道出了他的真性情。
在向往古典文明这一点上,这位活到90岁的老作家是同几位青年早死的浪漫英才一致的。第二代浪漫主义诗人的一个特点是:爱好古希腊文明。拜伦、雪莱、济慈都在这样的心情下写出了他们一部分最好的作品:《哀希腊》、《希腊》、《希腊古瓮颂》就是典型的例子。
在另一点上,兰陀也同他们一致,即他是一个坚决的民主派,而且始终如一,到老都是反对暴政、争取民权的。
兰陀写诗时间长,作品多,不只是几首警句诗所能代表。在华兹华斯、柯尔律治两人的《抒情歌谣集》问世的同年(1789),兰陀也发表了他的长篇史诗《葛勃》(Gebir),其中写了伊比利亚王子葛勃率军进攻埃及,同埃及女皇恰罗巴相爱而中计丧身的情节,还掺杂着海中仙女的神话故事。可见在他的脑海里,早就燃起了历史想象力的火焰。
兰陀也好,几位青年浪漫天才也好,他们心目中的古希腊未必全然符合历史的真实,而主要是历史想象力的产物——各人想象的也不同,促使他们想象的原因、动机也不一致。但是他们都用最大的热情向往一个以希腊为名的黄金时代,则是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的特点之一。



英国浪漫主义的另一特点,可以通过它对于神秘主义的态度看得出来,这当中既有神往,迷恋,又有戒惧,恐怖,往往二者是掺杂在一起的。
布莱克、柯尔律治、拜伦、雪莱、济慈都有这方面的诗。布莱克有他独特的神话系统。其余的人,大致说来,有几种意境:
一种是异域情调,特别是近东各国的情调,拜伦所作属此;柯尔律治则写中国的迷宫和海洋上的鬼火,神秘气味又浓了一重。
一种是欧洲中世纪的哥特式的意境,牵涉到对宗教和封建制度的情感和看法。这种“中古主义”,未必有历史根据,但长远存在于民间传说、谣曲或某些书本中,浪漫诗人拿了过来,加上文才和想象,也产生过十分美丽的诗篇,如济慈的《无情的妖女》和《圣亚尼节前夕》。
还有一种就是对死亡的凝思。没有哪一国哪一代的诗人能够不想到死亡,只是有的想得更深刻,表达得也更尖锐。18世纪后半叶的墓地哀思有感染力,却不对读者的灵魂造成大的震撼;19世纪初年出现了这样一类的诗句:

反正我坟头的青草将悠久地
对夜风叹息,而我的歌早已沉寂。
(拜伦:《唐璜》,第4章,第99节)

你仍将歌唱,但我却不再听见——
你的葬歌只能唱给泥草一块。
(济慈:《夜莺颂》)

感染力加深了,因为不再泛谈众人的死亡,而紧密联系青年诗人自己的命运了,而表达方式则是典型的浪漫主义式的。还出现了另一类诗句,其中有新的对照,新的透视,新的痛苦的呼喊:

这一点皮肉之痛,最痛也超不过
四肢还有生命的那会儿,为了它
就使几百年的灿烂光华化为尘土?

上帝呀!真要我这样突然死去么?
这样年轻就掉进黑沉沉的,
寒冷、发臭、充满了蛆虫的地下么?

这两例都来自雪莱的诗剧《钦契一家》。它是浪漫主义诗人写的许多诗剧中比较成功的一个,其特点是接受了17世纪诗剧特别是韦伯斯特所作的影响。
17世纪诗剧的重新引起注意是浪漫主义时期的文学大事之一。这是经过许多人在几个方面的努力才出现的局面,两位大批评家——哈兹里特以他的评论与演讲,兰姆以他的选本和阐释——都作出了重大贡献。前面提到的甘培的多卷选本也起了作用。
但是影响不仅见于诗剧,也见于诗本身。常常有美和死的猝然相遇。

说什么悲哀,年轻的陌生人!当心
冰冷的蜗牛会把污泥涂上玫瑰花。
(济慈:《恩狄米昂》,第4章,第132—133行)

还有草木在腐烂,引起了奇怪的联想:

曼德拉木、毒蕈、酸模和毒麦,
像复生的死者爬向停尸场外。
(雪莱:《敏感木》)

甚至毒素进入了肉体的爱:

难道是我来求你贴紧我的胸口,
取得温暖,而你对我的报答
却是拿毒汁喷我一身?
(雪莱,《朱理安与马达罗》,第398—400行)

但愿你从未见过我,听过我的声音,
更愿你从未忍受过我的拥抱,
让那可憎的接触深深污染了你!
(同上,第420—422行)

这样的意境,这样的表达方式,已经接近后来的现代派了!
值得注意的是,当时还有别的诗人,也写病疫和死亡。
其一是克莱(John Clare,1793—1864)。他是一个无钱上学的农民之子,父亲是贫农,母亲不识字,他自己从小在田里劳动,像彭斯一样爱在劳动之余写诗,后来靠别人的帮助在伦敦出版了一本诗集,题为《农村生活写照》(1820),引起了一阵注意,但不久就被人遗忘了,慢慢神经失常,终于死于疯人院中。
身世如此悲惨的人当然是唱不出喜歌的。但我们也没有料到他会写出这样的诗:

热闹的地方我不去,受不了嘈杂,
我逃向无声的寂寞而感到甜美,
绿森森的黑暗里有花在开放又凋落,
但是牧羊人和爱花的姑娘们看不见,
连蜜蜂也只见了一下就飞走,
在那里让我活埋了自己,在无声中腐烂。
(《歌》)

这最后一行应该说是英语诗里最可怕的诗行之一。
然而他却又常常看见神景,向往不朽,这时候他的诗在文字上又纯净如布莱克,而难解则过之:

说吧,姑娘,可否引导你的生命
去把生者和死者联结起来
就请你同我一起上路
我们结缡了同一的不朽
(《邀往不朽》)

他也能写出魔术般奇幻的佳句:

我抓住太阳的永恒的光,
写呀写,直到大地只剩下一个空名。
(《一个神景》)

同喜爱坟墓的死寂的克莱相比,另一个凝思死亡的诗人贝陀斯(Thomas Lovell Beddoes,1803—1849)似乎要豪放一些。他在大学里学过医,在欧洲大陆游荡过,写过长诗和诗剧,几次自杀,最后用毒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的最有名的作品叫《死亡的谑语,又名傻瓜的悲剧》,但写了20年仍未完成。
出现在他的诗里的,是另一种情景:

喂!夏娃,我的爱吃腐尸的白发老婆!
咱们饱餐了国王的骨髓,
又去哪儿喝酒作乐?
克莉奥佩特拉 3 的头颅做了我们的家,
它被砸过,砍过,
裂了缝,开了口,
但还有蓝眼睛的泪水汪汪。
喝酒吧,我的开罗的乌鸦!
那是风声么?呵,不,
是两个魔鬼在猛吹
一具杀人犯的尸骨,来回地吹,
在那阴魂的月光下。
(《歌》)

他的头脑里就是充满了尸骨和骼颅的景象,而韵律的突兀和粗粝又使人感到他是带着狞笑下笔的。
如果说贝陀斯和克莱都是畸零人,那么当时另有一位乔治·达利(George Darley,1795—1846)却是过得比较正常的生活,而且学的是数学,但也用17世纪韦伯斯特、顿纳等人的方式写诗剧,写诗。他也仍然常被死亡之思吸引,但是境界不似前两人那样阴冷、凄厉,而是充满了奇异的色彩:

呵,有福的香火之树!你走出了传奇,
在阿拉伯胜地烧得辉煌!
喷香的红云高耸如圣杯,
大地再现生机,蓬勃如天堂!

她藏身在红火奔腾的叶丛,
明亮的树里安了巢,
照过一百个太阳的凤凰呵!到头来
她还得崩溃而烧焦。

她那豪华的临终之床!那丰厚的火葬木堆!
烧起来气味何等芬芳!
她的骨灰瓮,放在贪婪的人看不见的高处,
在那里她重生,靠自力再一度灿烂!
(《凤凰》)

这里仍然有骨灰瓮,但却成了重生之地,而诗里恣意泼洒色彩,明亮得宛如梵高的画幅,这境界就大为开朗了。
其差别,在于达利有克莱和贝陀斯所缺乏的历史想象力。因为有历史想象力,达利还能发出这样的感慨:

红颜何物?不过如飘扬的大旗,
把热血青年引向战场的血污。
海伦的白胸即使再酥软,
又能对希腊和伊伦 4 有什么好处?

明眸闪处生灾难,
昔日的香,今天的毒,
骨灰瓮操在玉手里,
男人的痴心都磨成了粉末。
(《美貌非我所求》)

这用词,这气氛,可以同17世纪的“骑士派”的爱情诗乱真。事实上,一位也是诗人的选家帕尔格雷夫(Palgrave)确曾把这首诗当作一位17世纪“无名氏”的作品收进他的著名选本《金库》(The Golden Treasury )里。
因此达利被后来的评论家看成为这一时期的“伊丽莎白朝文风复兴”的中坚人物之一。韦伯斯特、顿纳等诗剧作家的受到喜爱和模仿是这一“复兴”的一个方面。这一事实,对于我们了解英国浪漫主义是重要的,可以使我们看清它的内容是丰富的,伸向传统的根子也是深长的,后来现代派所提倡的某些事情——艾略特的成名作之一就是他推崇17世纪诗剧作家特别是韦伯斯特、顿纳等人的一系列论文——是在浪漫主义时期就开始了的。



促成英国浪漫主义的丰富并且扩大其影响于欧洲的,还有一位大作家,他就是司各特(Sir Walter Scott,1771—1832)。
我们曾经提到,他是由于拜伦的崛起而放弃诗作,改而写起历史小说来的。这一改变使他成了近代历史小说的鼻祖,创立了一整个新的文学品种。
但是在此之前,他已在诗歌领域内作出了巨大成绩。
首先,他在振兴民谣传统方面,取得了别人难比的成功。他在幼年时期见过彭斯,后来虽然学习法律并成了律师,但仍像彭斯一样到处搜集民间传说和歌谣,后来还翻译过德国的民谣和民谣式诗歌。彭斯的注意力放在农村,司各特的范围更广,农村之外,还进入古堡、城镇、边境上的关隘,同时也搜求历史记载和其他古文献。民谣传统是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的形成因素之一,珀西的《英诗辑古》、麦克菲逊的《莪相》、查特顿的天才仿作都对后来的浪漫诗人有重大影响。司各特也发掘这个传统,但吸收的更多是英武铿锵的歌曲,特别是出自行吟诗人之口的一类。他的一本诗集就叫做《末代行吟者之歌》,那里有一个著名的片断,是通过一个行吟者之口来痛斥对祖国命运漠不关心的人:

世上可有这样死了灵魂的人,
他从未对自己说过一声:
这是我的祖国,我的故乡!
他的心从不沸腾,
当他的脚步走近家门,
尽管经历了异域的流浪。
如有这样的人,盯住他,
行吟者不因他而诗兴勃发,
不管他名气多大,官位多高,
又有多少世人稀罕的财宝;
名、位、金钱种种,
帮不了只顾自己的可怜虫,
他活着得不了荣光,
他死了身魂两丧,
本是尘土,回归尘土,
无人敬,无人歌,也无人哭!
(《末代行吟者之歌》)

行吟者是土生土长的普通人的代表,在他的激昂的歌词里鸣响着若干世代的苏格兰乡野小民对于上层的叛卖者的愤怒。
其次,他是一个卓越的叙事诗人。当时的几位大诗人,从彭斯到济慈,几乎没有不善于叙事的,但是司各特又自有特点,即他最擅长写两个部落交兵之类的紧张场面,用民谣的技巧烘托苏格兰的历史气氛。下面是一个可以单独成篇的片断:

洛钦瓦

呵,年轻的洛钦瓦来自西方,
整个边境数他的马壮,
除了宝刀他不带武器,
只身上路闯禁地,
他忠于爱情,不怕战争,
从未见过洛钦瓦这样的英俊。

他不为水停,不为山阻,
没有桥他就游渡,
但没等他到达芮堡的大门,
他的姑娘已经答应了别人,
那人轻爱情,怕战争,
却要娶走洛钦瓦的艾琳。

洛钦瓦径直进了芮堡的大厅,
只见聚集了新娘的一家和客人,
新娘的父亲开腔了,一手按着剑,
(而胆小的新郎不发一言)
“洛钦瓦爵爷此来是和还是战,
还是为了舞会和婚宴?”

“我久爱令嫒遭你拒,
高涨的情潮今已枯,
此来非为叙旧欢,
只想饮一杯,舞一场,
苏格兰多的是神仙女,
谁不想做洛钦瓦的当家妇?”

新娘拿杯吻,勇士接过来,
一饮而尽把杯摔。
她羞脸先看地,长叹不胜悲,
口上露着笑,眼里含着泪,
老夫人正要阻拦,他已接过玉手,
说道:“来同洛钦瓦把舞步走走!”

呵,英武的他!呵,娇艳的她!
哪个大厅里见过这样的一对花!
老爵爷顿脚,老夫人叨唠,
呆立的新郎弄着缎带和呢帽,
底下伴娘们议论开来,
“只有洛钦瓦才把表姐配!”

偷捏一下手,暗传一句话,
等到跳近门口见有马,
他轻轻一下把姑娘向上送,
自己接着对鞍子飞腾,
“到手了!从此越过关山,
千骑也难把洛钦瓦追赶!”

芮堡里一片上马声,
亲戚朋友全出动,
山上谷里都寻遍,
丢失的姑娘再不见!
这样忠于爱情,不怕战争,
可有第二人像洛钦瓦英俊?
(《玛密安》)

诗人写戏剧性的动作十分成功,而且充分利用了民谣体的特点,例如叠句和平行结构,对话也写得恰到好处,几个转折也处理得巧妙。还有一点嘲讽,如对那怕事的新郎的写照。
第三,他有某些当时别的诗人所无的优点。我们不妨先从他的弱点说起,一般的看法是他缺乏深度,不够细腻,文字上保守,等等。其实他的诗艺正适合他那类题材。如果他经常停下来作人物的心理分析,或者追求新奇的意象,那么他的故事的速度和戏剧性就会受到损害。他所追求的是气势,因此要写得快速有力;是历史的魅力,因此要有英雄美人,要有大背景,大格局。他是真正深厚的,因为他有民间文学传统作依靠,在别的诗人寻觅神话和古典典故的时候,他讲民间小人物告诉他的掌故;他利用了修辞术,但也引进了民间方言;他不作小儿女语,但是在提供黄钟大吕之音方面没有另一个诗人及得了他。他在政治上是托雷党,但在深切地理解普通人民的爱恶上他又是真正的民粹派。
甚至他的转向历史小说最终也有利于浪漫主义诗歌,因为那是建立了一个浪漫主义的新桥头,扩大了英国浪漫主义在整个欧洲的影响,也使英国作家接触了更广大的思想和情感气候,使他们少一点岛国的窄狭,多一点明彻的思想和辉煌的想象,这就不只有利于当时的浪漫主义诗歌,也有利于以后世代的整个英国文学。在这样的大背景之前,司各特是英国浪漫主义中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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