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希金《安德烈·谢尼埃》
普希金《安德烈·谢尼埃》
——献给尼·尼·拉耶夫斯基
虽然忧伤,被囚,可我的竖琴
仍然要歌吟……。[2]
正当世界用惊讶的眼光
注视着拜伦[3]的骨灰盒,
拜伦的亡灵在但丁身旁
倾听着欧洲竖琴的挽歌,
另一个亡灵在召唤着我,
他早就在那苦难日子里
没有哭丧也没有挽歌,
从断头台走进了墓室。
爱情、树林、恬静的歌手,
我要在你的墓前献上一束鲜花。
陌生的竖琴响起来了,
我要歌唱。听众只有你[4]和他。
疲倦的刽子手又举起了大斧,
召唤着新的牺牲品。
歌手已准备就义:沉思的竖琴
最后一次为他歌吟。[5]
明天行刑,民众又可以大饱眼福;
可是青年歌手的竖琴
在歌颂什么?它在歌颂自由:
它至死没有改变自己的忠贞!
“欢迎你,我的星辰!
我歌颂过你天仙似的容颜,
当你在风暴中升起,
当你的倩影像星火一样闪现。
我歌颂过你神圣的雷电,[6]
当它摧毁了可耻的堡垒,
把古老的专制政权
变成了灰烬和耻辱;
我看到过你的儿子们的无畏勇敢,
我听到过他们生死不渝的盟词,
听到过他们那气壮山河的誓言,
和他们对专制独裁者的无畏回答。
我目睹过他们像滚滚浪涛
把一切都卷走冲垮;
热情的人民喉舌兴高采烈,
预言大地开始获得新生。
你睿智的天才已闪现出光华,
神圣的殉难者的英灵
进入了伟人祠,万世留名;
骗人的外衣被剥去,
腐朽的王朝现了原形;
枷锁脱落了。法律
依靠着自由宣布了人人平等,
我们高呼:‘无比幸福!’
唉,可悲!唉,痴人做梦!
哪儿有自由和法律?只有
屠刀在统治着使我们受苦。
我们推翻了国王。我们却选举屠夫
和刽子手当了国王。唉,可怕!唉,可耻!
可是神圣的自由啊,
纯洁的女神,这不能怨你;
在狂暴的民众盲目冲动时,
在疯狂的民众卑鄙肆虐时,
你离开了我们;你治愈创痍的功能
被血腥的帷幕遮住;
可是你还会回来的,带着复仇和光荣的使命,
你的敌人还会倒下去;
民众曾经品尝过你的圣洁醇醪,
仍然希望再度畅饮;
他们急不可待,如火烤火燎,
上下求索,到处找寻;
他们一定能找到你。得到平权的庇荫,
在你的怀抱里,他们将得到甜美的休息;
阴暗的暴风雨必将消逝!
可是我看不到你们了,光荣快乐的日子:
我被判处死刑,只能活几个小时。
明天行刑。刽子手将得意洋洋,
抓着头发把我的头颅提起来
给冷漠的庸众观赏。
别了,朋友们!我的尸体将被胡乱抛弃,
不会安葬在那个花园里,在那里
我们曾探讨学问,畅饮欢宴,悠然自得,
曾说过我们死后尸体要埋在那里。
不过,朋友们,如果
你们怀念我是真心实意,
那就满足我最后的嘱托 :
请你们偷偷地为我的命运哭泣;
千万不要让眼泪引起怀疑:
你们知道,我们这个时代哭泣也有罪:
如今连为亲兄弟也不敢掉眼泪。
还有一个祈求:你们上百次听过我的诗,
那是我的飞逝思绪的结晶,
那是我的青春年代各种各样的憧憬。
那是我的希望和理想,
那是我的眼泪和酷爱。朋友们,这些诗章
保存着我的整个生命。我祈求你们
去阿维利[7]和范妮[8]那里找到它们,
把无辜缪斯的礼物搜集起来。
上流社会的苛评者和傲慢的空谈家
将不会理会它们。唉,我的脑袋
过早地被砍掉;我的不成熟的天才
没有创作出崇高作品来扬名世界;
人们很快就会把我忘掉。可是,朋友们,
你们如果爱怜我的亡灵,就把我的诗稿藏起来,
等暴风雨过后几个悼念我的好友
偶尔聚在一起读读我虔诚的诗作,
久久地听着,然后会说:这是他,
这是他的话。我会忘却沉睡,离开墓穴,
走出来隐身坐在你们中间,
听着朗诵,为你们的眼泪所感染……
也许还会为你们的爱感到安慰;我的女囚[9]
可能也会脸色苍白怀着悲戚倾听爱的诗篇……”
柔情的歌突然停止吟唱,
年轻诗人低头沉思遐想。
他的青春岁月带着爱情和惆怅
从他眼前掠过。美人销魂的目光,
歌声,欢宴,火热的夜晚,
一切都复活了;心飞向远方……
诗句像泉水汩汩流淌:
“与人为敌的才华,你把我引到了什么地方?
我生来是享受爱情、享受安宁和欢乐,
为什么我会抛弃了默默无闻的生活,
抛弃了自由和朋友,抛弃了甜蜜的优游自得?
命运抚育着我的黄金般的青春;
无忧无虑的欢乐伴随着我,
圣洁的缪斯跟我共度闲暇时光。
在喧闹的晚会上我倍受喜爱,
我谈笑风生,出口成章,
受到家神保护的屋宇响彻我的声音。
酒宴狂欢令我感到厌倦,
新的火焰在我心里点燃。
早晨我终于出现在心爱的姑娘面前,
她正在焦虑不安,怒气冲天;
她噙着眼泪威胁着我,
责怪我终日欢宴浪费了大好年华,
她赶我走,骂我,又原谅了我,——
我的生活多么甜蜜地流逝着啊!
为什么我要抛开这恬淡质朴的生活,
投身到政治漩涡,那里可怕,恐怖,
那里有野蛮冲动,那里有愚昧的暴徒,
那里尔虞我诈,心狠手辣!我的追求,
你把我带到了什么地方!能实现什么抱负,
我,一个忠于爱情、诗歌和恬静的人,
在卑污的战场上,面对一群可憎的暴徒!
我能驾驭这群桀骜不驯的野马
力挽狂澜吗,凭着无力的马缰?
我留下了什么业绩?发疯的热情,
毫无价值的勇敢转瞬就会被遗忘。
消失吧,我的声音,还有你,虚假的幻影,
你,激扬文字 ,全都是徒劳一场……
哦,不对!
住嘴,别发卑微的牢骚!
高兴吧,诗人,你该自豪:
面对我们时代的耻辱,
你没有驯顺低头屈服;
你蔑视过强大有力的坏蛋,
你的火炬发出可怕的光焰,
用残酷的光照亮了
无耻执政者公会[10]的阴暗;
你的鞭子抽到了他们,
你宣布了这帮独裁屠夫的死刑;
你的诗句在他们耳边呼啸;
你号召铲除他们,你颂扬过报应女神;
你对着马拉的祭司们[11]
歌颂过匕首和复仇女郎!
当圣洁的老人用麻木的手
把戴着王冠的头颅拖离断头台时,
你勇敢地伸出了援手,[12]
凶残的法官
在你面前发抖。
自豪吧,自豪吧,歌手;你呢,疯狂的野兽,
你现在玩弄我的头颅吧:
它在你的魔爪里。可是你要记住:你伤天害理,
我的呐喊,我的狂笑要追逐你!
喝我们的血吧,作死吧:
你仍然是侏儒,卑鄙无耻,
时候一到…… 那个时候已不远:
你会倒下的,暴君!公愤
必将爆发。祖国的悲泣
必会唤醒疲惫的命运之神。
现在我要去了……到时候了……可是你要跟来;
我等着你。”
慷慨激昂的诗人唱完了。
一切归于平静。寂静的灯光
在曙光面前暗淡起来,
晨曦射进昏暗的牢房。
诗人把凝重的目光投向铁窗……
突然传来脚步声。来人了,在呼唤。是他们!已没有希望!
钥匙响,锁响,门栓响。
在喊名字…… 等等,等等;再等一天,只一天:
他就不会被处死,那时自由就会实现,
那时伟大的公民就会
活在伟大的民族中间。[13]
他们不会听到。一行人默默地走着。刽子手在等待。
可是友谊使诗人的刑场之路变成了千古美谈。[14]
断头台到了。诗人走了上去。他想到了会名扬世界[15]……
哭吧,缪斯,哭吧!……
注释:
陈 殿 兴 /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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