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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索阿诗29首

葡萄牙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我躺在甲板椅子上闭上眼睛


我躺在甲板椅子上闭上眼睛,

命运如一座悬崖,矗立于我的灵魂。

我过去的生活混杂了将来的生活,

在某一刻,一阵喧哗从吸烟室

钻进我的耳朵,一定是棋局结束了。


哦,颠簸于

对波浪的感受中,

摇荡于

一个让我安心的意识里:今天还不是明天,

至少现在,我还没什么必须履行的责任,

我的本性并非如此,只是放任自己感受罢了,

躺在椅子上,像一本瑞典女人遗忘的书……


哦,沉浸于

想象的迟钝中,毫无疑问有一点困倦,

平静的动荡不安中,

忽然变成我曾是的那个孩子,

在乡下的房子里玩耍,最基础的代数也不懂,

更别说情感的X和Y……


哦,我全部的我

渴望生活中那个并不

重要的一刻,

哦,我的全部渴望它,就像渴望别的,

那些我在其中并不重要的时刻,

那些我不用脑就理解的,存在的彻底虚无的时刻,

周围是月光、海和孤独,哦阿尔瓦罗。




十四行三章(选二)



我打量自己却什么都没发现。

我对于感觉是如此的着迷,

如果从自己接受的感受之中

分散注意,就等于失去了自己。


我呼吸的空气,饮的这酒

属于我赖以存在的方式本身:

我从来没弄清如何才能反抗

我制造的这些倒霉的感受。


我也从来没有完全搞清楚

我是否真能感我所感,我是否

如我所见的,一模一样的我?


我感到的我是那个真我吗?

即使对感觉,我也是一个无神论者。

甚至不知那感觉着的人是不是我。

里斯本,1913.8




听着,黛西。当我死去,虽然

你可能没什么感觉,但你必须

告诉我伦敦所有的朋友,我的死

如何让你痛苦,然后去吧,


去到约克,你说的你出生的地方

(但我并不相信你说的任何事情……),

告诉那个可怜的男孩,他曾给过我

那么多快乐的时光(可以肯定,


你对此一无所知),说我死了。

甚至他,我以为我真诚地爱过的他,

也不会关心……然后去把消息


散播给那个奇怪的女孩赛西丽,

她相信终有一天,我会伟大……

去他妈的生活,走在其中的每个人!……

1913.12(在一艘开往东方的船上)



鸦片吸食者

——致马里奥·德·扎-卡尔内罗


精神在我吸鸦片前就病了。

感受生活,既是枯萎凋零,

也是大病初愈,我借鸦片的

慰藉,寻求东方往东的东。


甲板生活肯定要置我于死。

高烧在我脑子里昼夜折磨。

我寻找得恶心了都没找到

一架弹簧把我的身段捕获。


在一种矛盾和星体的无能中,

裹着金衣褶的我把日子虚度,

一道浪花,尊严是它的滑落,

快乐是我的疾病的神经中枢。


正是被一连串灾难的发条,

一种伪飞轮装置所驱动,

我才在飘着无梗之花的园里

漫步,满是绞刑架的幻梦。


我踉跄着穿过内心生活那

一道道油漆和纹路的工艺。

感觉像在家里,手握那把

割掉了先知者头颅的刀子。


我为祖父手提箱里的过犯偿还,

而他犯罪却不过是为了好玩。

我的神经从绞架垂下,十二条

一组,我掉入一道鸦片的深渊。


在吗啡的催眠作用的推动下,

我在颤抖的透明里失去自己,

镶嵌着钻石的夜晚月亮升起,

它仿佛是我的命运的终极。


我从来都是一个坏学生,现在

我也只是看着船在大海上犁过,

穿过苏伊士运河,一路驮着我的

生活如一丸樟脑,在黎明时刻。


那些丰富充实的日子过去了。

从工作中我得到的只有倦怠,

今天我感觉如有胳膊卡住脖子

让我窒息,却夹紧掉不下来。


跟大家一样,我曾是个孩子,

出生在一个葡萄牙的小镇里,

但我见过一些从英格兰来的人

他们夸我英语说得非常流利。


我想通过“普朗”或者《墨丘利》

出版几部诗集和短篇小说,

但我怀疑此世——没有风暴的

一场旅行——无法拖延更多!


虽然,我们也有快乐的时刻,

但甲板生活充满了压抑哀愁。

我和德国人、瑞典人和英国佬

谈话,但活着的痛苦那么长久。


往东航行,见过中国和印度,

说到底,这也没有什么意义。

到头来也只有一种活法可选,

地球哪里都一样,小得要死。


所以我吸鸦片。就当它是药。

我一口鸦片吸下,就在那一刻

得到康复。我住在思想的底楼,

看生活慢慢逝去是一种折磨。


吸烟。哈欠。如果沿地球一直

往东不会到西的话,该有多好!

我怎么能访问现实的印度,如果

印度只存在于我的灵魂的一角?


耻辱丢脸,是我的唯一的遗产。

那些吉卜赛人偷走了我的财富。

也许一直到死,我都不会看到

一个能够庇我以温暖的房屋。


我假装在学习工程学。我住在

苏格兰。假期我去爱尔兰游览。

我的心仿佛一个小老太婆,在

幸福的门外,恳请救济支援。


铁船,请不要停靠赛德港!

右转,虽然我不知要去哪里。

我在吸烟室消磨时日,和一个

混吃葬礼饭的法国伯爵一起。


我心情阴郁地回到欧洲,命中

注定成为一个梦游诗人。我本

君主制的拥趸,并非天主教徒,

我想成为一个拥有盛名的人。


我想拥有大量金钱和各种信仰,

成为我见过的各种无聊的人物。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是,我不过

一个在海上漂泊的船舶的主顾。


我没有什么人格魅力。甚至船上

那伺候人的小伙儿都能给人留住

更持久的印象,他以高傲的忍耐

服侍一个斋戒中的苏格兰地主。


我不属于任何地方。我的国家

就是我不在的地方。我又病又孱。

那个领班是个流氓。他看到我和

一个瑞典女人一起……挤了挤眼。


总有一天我要在船上造些丑闻

仅仅为了给其他人提供一点谈资。

我对生活厌倦透顶,觉得有时候

再正常不过的是放纵一下自己。


我整天吸食啜饮,能把所有的

痛苦都麻木起来的美国毒药——

我,已经是一个天生的醉鬼!

我玫瑰的神经需要更好的大脑。


我写下这些诗行。但却无从

感受到我在其中展现的才能!

事实证明,生活是一座农场,

能厌倦所有那些敏感的心灵。


英国人生来就是为了存在的。

没有一个民族与平静有比他们

更为亲近的联盟。塞一个硬币

出来个英国人,全都微笑可亲。


我属于那么一类葡萄牙人,

在印度大发现的时机,却反倒

失了业无事可干。死是必然的。

这件事情让我经常陷入思考。


见鬼吧生活,连同对它必需的忍受!

我连床头的书本都不要去看。

东方让我厌倦。它不过是一张

一旦卷起,便不再美丽的画毯。


这就是为什么我必然堕入鸦片。

别指望我过那理想的生活不变。

那些诚实的人,在固定的时间

上床睡觉,在固定的时间吃饭,


让他们见鬼去吧!是的,我在

嫉妒。亢奋的神经带给我死亡。

最好来一艘船,把我带到某个

我只对眼睛所见有欲求的地方。


说这又有什么用?我还会厌倦。

我会想吸一剂更烈的鸦片,沉入

梦中,那些梦将结束我的生命,

填入沟壑,满是泥泞的黏土。


发烧!如果这都不算是发烧,

我就不知道发烧究竟会是怎样。

根本的事实是,我病了。那个

家伙,朋友们,已把运气耗光。


夜晚降临。响起了晚饭的第一遍

铃声:到了梳妆、打扮的时候。

至高无上的群体生活!我们像狗

一样列队,直到松开扎紧的领扣。


这个故事注定有个悲哀的结尾,

必须有一摊血和一把枪(嗨!)

把我的惶惑不安干脆利落地结束,

无论做什么,都已经无法挽回。


不管谁看到我,都觉得我平庸,

我和我的生活……一个年轻伙计,

是的!但是,甚至我的单片眼睛

都能把我归为一类,平平无奇。


多少人,如同我一样循规蹈矩,

并且像我一样,服膺神秘主义!

多少人,在规规矩矩的礼服之下

如我一样感到生存的恐怖本质!


如果我能做到外表有趣,至少

能和内心的有趣保持一致就行!

我盘旋着,卷入大旋涡的中心。

我的无所作为,把我如此注定。


无所作为,是的,我就是那样!

我多希望所有人都可以遭我鄙薄,

而我衣肘破了洞,也掩不住英气夺人,

被赞为英雄,即使我疯狂、破落!


我有一种把手塞进嘴里咬紧的

冲动,一直到痛到发抖不能再忍。

这应该算是一种独特的行为吧,

可愉悦别人,那些所谓的正常人。


荒诞,仿佛来自印度的花朵,

我从没在印度见过,它在我那

疲病的脑海里勃发。愿上帝改变

我的生活,如若不成就把它扼杀……


让我待在这里吧,坐在椅子上,

直到他们过来把我塞进一口木棺。

我一生下来,就是一个高贵的人,

却没有沉着的品质、茶和席垫。


呵!我多想从这里坠落,穿过

活动板门,噌地一下进入坟墓!

生活,品尝起来像淡香的烟草。

我所有的生活不过是吞云吐雾。


我真正想要的是信念和平静,

而不是困惑,纷乱不堪的感觉。

结束吧,上帝!打开洪水的闸门——

够了,在我精神里上演的闹剧!

1914.3(于苏伊士运河船上)



码头到处是忙乱,预示即将来临的停泊


码头到处是忙乱,预示即将来临的停泊。

人们开始聚拢,等待。

非洲来的蒸汽船将要开进视野。

我来到这里,却谁也不等,

只观察所有的别人的等待,

成为等待着的所有的别人,

成为所有别人的焦灼的等待。


为了成为如此多的事物,我精疲力竭。

迟到的人们终于陆续来临,

我却忽然厌倦了等待、存在、生存。

我突然离去,却被看门人注意到,给了我迅速而凶狠的一瞥。

我回到城市像回到了自由。


为了停止感觉而感觉,这很好,哪怕没有别的理由。




一次航行的途中


一次航行的途中……

那是在公海上,看不见月亮……

船上,傍晚的喧闹停歇了。

旅客一个个、一群群回了房间。

乐队也走了,不知怎么余下角落一个谱架。

只有吸烟室还剩一盘棋沉闷地下着。

生活的嗡嗡声从轮机室敞开的门传来。

独自一个……灵魂赤裸裸地和宇宙对视!

(哦,遥远的葡萄牙,我出生的小镇!

为什么我没早夭,当我的全部认知只有你时?)




哦,当我们向海而行


哦,当我们向海而行,

当我们从陆地撑开,看不到它,

当一切都充斥了海之味,没有别的,

当海岸变成一道幽暗的线,

夜色降临,变成更模糊的线(光驻留其上)——

这时,那些还能感受的人,体会到多么幸福的自由!

忽然,没有了社会性存在的理由,

再没有理由去爱去恨、恪尽职守,

再没有法律,没有食人的焦虑……

只有抽象的出发和水的波动,

离去的波动,抚慰船头的

波浪拍击声,

一大片轻佻的平静,软软地进入灵魂。


哦,把我整个的生活

摇晃着固定在这些时刻之一,

把我在地球上存在的整个意义

归结于从海岸线的离开,自此抛下一切——

爱情、忧虑、悲痛、联盟、责任,

在悔恨中动荡的折磨,

如此多的徒劳无功所导致的厌倦,

甚至那些想象出来的事物也泛滥起来,

恶心和灯光,

眼帘沉重地压上我失去的生活……


我将走远,很远!很远,哦漫无目的的航船,

去到那永恒水体的前历史的无忧无责。

很远,永远之远,哦死亡。

当我懂得远到哪里,远到为何,哦生活……




但不仅仅是尸体


但不仅仅是尸体,

不仅仅是那个恐怖的非人的人,

那个正常身体上的深渊之变,

那个占据了我们所识之人消失的位置的陌生者,

那个在视觉和知觉之间张大口的裂缝——

尸体绝不仅仅往灵魂里灌进恐惧,

往心底植入寂静。

死人日用的外在物品

也让灵魂不安,用一种更深的恐惧。

谁能看着那张他用过的桌子,

他写过字的笔,而不稍有怀念,

即使它们属于敌人?

谁能没有真切的痛苦,

看到从所有山坡消失的猎人的来复枪,

看到死去乞丐的衣服,他曾把双手(永远没有了)插入衣袋,

看到被清理干净到恐怖程度的死孩子的玩具?

这一切突然压在我陌生的理解力上,

一枚死亡大小的乡愁让灵魂惊恐……




不早不晚……太完美了


不早不晚……太完美了……

这就是了!

疯狂确切无疑,进了我的脑子。


我的心像一颗便宜炸弹爆炸,

震动从脊椎传上大脑……


感谢上帝,我疯了!

我的全部所为,成了返还的垃圾,

像吐在风中的痰,

溅了我一脸!

我的全部所是,盘旋在脚下纠缠,

像整理行装,却什么都没装上!

我的全部所思,使我喉咙发痒、

想吐,虽然我什么都没吃!

感谢上帝,因为这,正如醉酒,

是一种解决之道。

怎么样?我通过胃找到了解决!

我发现了真理,用我的肠子!


形而上学的诗?我尝试过了!

伟大抒情之狂喜,访问过我!

大话题套小话题,以此结构诗歌——

这也不是什么创举。

我想呕吐,好像要把自己呕吐出来……

我有种恶心感,如果把宇宙吃下能让我吐到水槽里,那么我就吃下它。

肯定得挣扎一番,但达到目的就好。

至少还有一个目的。

而我现在,没有目的,也没有生活……




是的,我知道这很自然


是的,我知道这很自然,

但我还有一颗心。


操他妈的晚安!

(破成了碎片,啊心!)

(操他妈的人性!)


在那个孩子被轧死的女人的房里

满是欢声笑语。

夹杂阵阵嘈杂的号声,却无人怀念。


他们收到了赔款:

婴儿就值X。

现在他们在享受那个X,

吃着、喝着死去的婴儿。

喝彩!他们是人民!

喝彩!他们是人性!

喝彩!他们是所有那些父亲和母亲

他们的孩子可以被轧过!

金钱能让我们忘掉一切。

婴儿就值X。


所以整座房子贴上了墙纸。

所以家具的最后一期贷款付清了。

可怜的婴儿。

如果他没有被轧过,可该怎么办?

是的,他被爱过。

是的,他被宠过。

但他死了。

太糟了,他死了!

遗憾啊,他死了!

但这确实带来了一笔钱

可以用来付账单。

(确实,这是悲剧。)

但账单付了。

(确实,那可怜的小身体

轧成了酱!)

但现在,至少不欠杂货店老板的钱。

(耻辱,是的,但不幸中总有好的一面。)


婴儿死了,但一千块钱还在。

是的,一千块。

一千块可以干多少事(可怜的孩子)。

一千块可以付

多少债务(可怜的小宝贝)。

一千块可以买

多少东西(死去的漂亮的婴儿)。


我们自己的孩子被碾过

(一千块)

当然悲哀

(一千块)

但只要想一想那重新装修过的房子

(一千块)

所有毛病都得到了修理

(一千块)

所有的一切都值得忘记(我们哭得好痛!)。

一千块!

好像上帝直接给的

(这一千块)。

可怜的被摧残的孩子!

一千块。




我想喜欢喜欢本身


我想喜欢喜欢本身。

稍等……请拿一支烟

给我,从床头柜上的烟盒里。

请继续……您刚才说

在形而上学的发展过程中

从康德到黑格尔

有些东西丢失了。

这我完全同意。

我真的在听。

我不爱,我爱的是爱(圣奥古斯丁)。

多古怪啊,把不同想法混为一体!

我厌倦了思考对别事别物的感觉。

谢谢。请原谅,我要点烟。继续。黑格尔……




是的,一切都对


是的,一切都对。

一切都对得不能再对。

除了一个问题:一切都错了。

我清楚这座房子漆成了灰色,

我清楚这座房子的号码是多少——

我不知道,但却能查到他们给它的估价,

税务办公室专门做这样的事——

我清楚,我清楚……

但我也清楚这里住的是活生生的人,

而公众财政厅无法免除

隔壁邻居丧子所欠的债务。

那个什么什么管理局无法制止

楼上邻居的丈夫和他小姨子私奔……

当然了,一切都很对……

除了一切皆错的事实,一切都对……




哦,陌生城市咖啡馆里最初几分钟


哦,陌生城市咖啡馆里最初几分钟!

码头、车站一大早的到达

洋溢着恬静,光亮的沉默!

刚到一个城市,街道上那些早行的人,

旅行中才有的时光掠过之音……


巴士、有轨电车、小汽车……

新鲜国度,街道的新鲜外表……

它们为我们的忧虑提供安宁,

它们为我们的悲哀提供幸福的喧嚷,

它们为我们疲倦的心,却不提供单调无聊!

那些巨大、令人信赖的方形广场,

一条条街建筑平行排开,在远方汇为一点,

十字街头那些千奇百怪,

穿过所有这些,像某种泛滥却没溢出之物,

是运动,运动,

光怪陆离的人间之物掠过、留下……


码头停着些不动的大船,

极度停滞的船,

旁边的小舟,等待着……




生活是给没有意识的人的


生活是给没有意识的人的(哦,莉迪亚、赛丽米、黛西)

有意识的人都是亡者——因为他们只意识到非生……

我吸烟;闻起来如他人的心碎,

对他们来说我很荒唐,因为我观察他们,他们观察我。

但我毫不关心。

我把自己展开,成为卡埃罗和技术人员

——操作机器的技术人员、管理人的技术人员、制造时尚的技术人员——

我不为我找到的东西负责,在诗里也一样。

破碎的、丝质的枫树帝国——

去吧。把它塞进身后名的抽屉,忘掉它吧……




重游里斯本(1923)


不,我什么都不要。

我说过什么我都不要。


不要带着结论来找我!

唯一的结论是死亡。


不要给我提供美学!

不要跟我谈论道德!

把形而上学从这儿拿走!

不要试着卖给我完整的系统,不要用那些进步烦我,

不管是科学的(科学,我的上帝,科学!)——

科学的,艺术的,还是现代文明的!


我做了什么危害神灵的事?


你如果掌握了真理,你就留着!


我是一个技术人员,但我的技术仅限于技术领域,

除此之外我就是疯子,而且有权如此。

有权如此,你听清了吗?


让我一个人待着,看在上帝的分儿上!


你想让我结婚,徒劳、循规蹈矩,而且纳税?

你想让我与此相反,处于所有的反面?

如果我是别人,我就跟你们大家走。

但我是我自己,所以走开!

想进地狱的话不要拉我,

除非是我自己想进地狱!

为什么我们非得一块儿去?


不要抓着我的胳膊!

我不喜欢胳膊被抓。我想独自一人。

我告诉过你我只能独自一人!

我讨厌你劝我合群!


啊蓝天——和小时候一样——

完美的空洞,永恒真理!

啊温柔、沉默、祖先的特茹河,

天空映入其中的微小的真理!

啊重访悲伤,今日的里斯本,逝去的时光!

你什么都没给我,也没拿走我什么,对我你什么都不是。


让我平静!我不会停留太久,我从来不停留太久……

只要沉默和深渊还没来,我就想独自一人。

1923




重游里斯本(1926)


没有什么拦着我。

我想同时拥有五十种事物。

我用想吃肉的焦虑

渴望一些不知道的东西——

肯定是某些不能肯定的东西……

我时断时续地睡着,活在一个时断时续的

沉睡者的时断时续的梦里,半梦半醒。


所有抽象的、必须的门都在我面前关上了。

街道上我看到的每个假设都刷地拉上了窗帘。

我找到了巷子,却找不到他们给我的门牌号。


我醒在那个我沉睡的同样的生活里。

甚至梦到的军队也是被打败的。

甚至梦见的梦也感觉是虚假的。

甚至渴望过一过的生活也让我厌倦——甚至那生活……


在一阵阵的间隙中我理解。

在疲倦导致的延迟中我写作。

一种厌倦了自己的厌倦之潮把我拍上岸。


我不知道我无舵的焦虑有着怎样的命运或未来;

我不知道不可能的南方哪座岛屿在等我,一个海难流亡者;

什么样的文学棕榈园将赐予我哪怕一首诗。


不,我不知道这个,或任何别的……

在我精神深处,我做着所有的梦的地方,

在我灵魂的最后的领地,那个我不知为何回忆的地方

(过去是虚伪之泪腾起的自然之雾),

在远方森林里交错的大路小路,

那个我认为寄居着我的存在的地方——

那里我梦见的军队,在没有被打败中被打败的军队,

我的不存在的军团,被上帝毁灭,

乱糟糟地逃跑,最终的幻觉里

最后的残余。


又一次,我看到你,

我那令人恐怖的丢失的童年的城市……

幸福和悲哀的城市,又一次,我在这里做梦……

我?是那个相同的我,那个曾在此生活,返回,

一而再、再而三地返回,

再三再四返回的我吗?

或者所有在此生活过的我叠加的我们

是一串被记忆之绳贯穿的珠子,

一串关于我的梦,被我之外的某人所梦的梦?


又一次,我看到你,

用一颗更远的心,一个更不是我的灵魂。


又一次,我看到你——里斯本,特茹河和其他地方——

一个毫无用处的,对你,对我的旁观者,

一个在哪里都是外国人的人,

是生活中的偶然,也是灵魂的偶然,

一个徜徉在追忆殿堂里的鬼

循着老鼠的啃噬声,地板木的嘎吱声,

在那被诅咒必须活下去的城堡里……


又一次,我看到你,

一道影子中的影子,在惨淡、

不知名的光下瞬间照亮,

然后滑入黑夜就像一只船被吞噬

入水,归于沉寂之前的尾迹……


又一次,我看到你,

但是,哦,我看不到自己!

那面每次都照出相同之我的魔镜碎了,

在每片宿命的碎镜中,我只看到一小片我——

一小片你,一小片我……

1926.4.26




如果你想……


如果你想自杀,你为什么不想自杀?

现在就是时候!我,死亡和生活都爱的人,

也要自杀,如果我敢自杀的话……

如果你敢,那就勇敢!

我们称作世界的嬗变的外部图像对你

有什么用?

那些陈腐不变、搔首弄姿的演员

对时光的演绎有什么用,

不过是多彩的、有着永不停息的冲动的马戏?

你自己都不知道的内心世界有什么用?

自杀吧,也许你最后将会知道……

结束吧,也许你将开始……

不管怎样,如果你倦于生存,

至少维持疲倦的尊严,

不要像我一样因为醉酒而歌唱生活,

不要像我一样通过文学致敬死亡!


人们需要你?哦被称作人的徒劳的影子!

没有人需要你;没有任何人需要你……

没有你一切照常进行。

也许你活着比你自杀对别人更好……

也许你存在比你不在是更多的负担……


别人会痛苦?你担心

他们会为了你而痛哭?

歇歇吧:他们不会哭得太久……

活下去的冲动会逐渐堵住泪水,

特别是当流泪并非因为自己,

而是因为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尤其是死亡,

因为死后,再不会有什么发生在他们身上……


首先是焦虑,神秘的惊讶,

人们的谈话中你的生命的缺失……

然后就是清晰可见的棺材的物质性惊怖,

黑衣人来了,那是他们的职业。

然后来了心碎的、说着玩笑话的家人,

在谈论晚报新闻的空当哀悼你,

把死的哀伤和犯罪新闻搅和到一起,

你仅仅是那痛悼的偶然的原因,

你将真正地死去,比你想象的还要死得不能再死……

在这儿你比你想象的还要死得不能再死,

即使在那边你也许活蹦乱跳……


接着,一列悲伤的送葬队伍走向死坑或墓地,

接着,就是你死去的记忆的开始。

起先每个人都觉得一阵轻松,

令人厌烦的死亡悲剧终于结束了……

每过一天,谈话都会更轻松一些,

生活回到它的旧规……


然后你被慢慢忘记。

每年,你只有两次被人想起:

你的生日,你的忌日。

就这样,没有别的了,绝对没有。

一年两次,他们想起你。

一年两次,那些爱你之人叹口气,

也会在有人偶然提到你的名字时叹息。


冷对自己,冷对你是谁的真实……

如果你想……

不要有道德的顾忌,智力的恐惧!

什么样的顾忌和恐惧能操控那架生活的机器?


什么样的化学反应,造成树液的交换,

血液的流通,以及爱情?

什么样关于别人的记忆,存在于生活的欢乐节奏中?


呵,血肉之躯的被虚荣蒙蔽的可怜人,

难道你看不到,你完全并不重要?


你对你自己重要,因为你是你自己的感觉。

你对你自己意味一切,因为你就是自己的宇宙。

真实的宇宙本身和其他人

只是你客观主体性的卫星。

你对自己是重要的,因为你对自己就是全部。

如果这对你本是真实,哦神话,难道对别人不也同样?


你是否像哈姆雷特害怕未知?

但什么是已知?你都知道些什么

才敢称任何东西为未知?


你是否像福斯塔夫爱着肥肉的生活?

如果你是如此爱它的物质性,那么你可以更物质一些,

成为土地和万事万物的身体部位!

扩散你自己,哦夙夜清醒的细胞的

生理化学系统,

扩散到身体无意识的夙夜意识中去,

扩散到巨大的表象那什么都总括不了的笼统中去

扩散到的生生不已的物的草茎和籽粒中去

扩散到事物的原子雾里,

扩散到动态虚无,也就是世界

狂卷涌动的墙里……

1926.4.26




远处的灯塔


远处的灯塔

忽然发出如此强大的光,

夜晚和缺席如此迅速地被恢复,

在此夜,在此甲板上——它们搅起的痛苦!

为了那些被抛在身后的人的最后的悲伤,

想念的虚构……


远处的灯塔……

生活的不定……

迅速膨胀的光回来了,

闪烁于我目光茫然的无目的性中。


远处的灯塔……

生活不提供目的。

思考生活不提供目的。

思考思考生活不提供目的。


我们远去,强大的光开始减弱。

远处的灯塔……

1926.4.30




烟草店


我什么都不是。

我将永远什么都不是。

我不能指望成为什么。

但我在我内部有这世界的全部梦想。


我的房间的窗户,

世界上百万房间里无人知晓的一间

(假如他们知晓,他们又知晓些什么?),

你朝向一条行人络绎不绝的街道的神秘,

一条任何思想都无法理解的街道,

真实,难以置信地真实,确定,无知无觉地确定,

有着石头和存在之下的神秘,

有着使墙壁潮湿、使人们头发斑白的死亡,

有着命运在乌有之路驾驭万有的马车。


今天我被打败了,就像刚获知了真理。

今天我是清醒的,就像我即将死去。

除了道别,不再与事物有亲缘的关联,

这座建筑和街道的这一侧成了

一排火车车厢,出发的汽笛

在我的脑子里吹响,

我们开出去时,我的神经震动着,我的骨头咯吱响。


今天我很迷惑,像一个好奇了、发现了、忘记了的人。

今天我被两种忠实撕扯,

一个是对街对面烟草店的外在现实,

一个是对万物皆梦的我的感觉的内在现实。


我失败于一切。

因为我没有野心,也许一切即是乌有。

我丢弃了我被灌输的教育,

从房子后边的窗户爬下。

我怀着伟大的计划来到乡间。

但所有我能发现的只是草木,

即使有人,也和别人没什么两样。

我从窗户退回一张椅子。我该想些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我甚至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

成为我的所想所欲?但我想成为的东西太多!

有那么多人想成为我们不可能全都成为的同一个东西!

天才?此刻

有十万大脑做着梦,认为他们是和我一样的天才,

而历史,谁知道呢,一个都不会铭记,

所有的他们想象中的征服只等同于粪土。

不,我不相信自己。

疯人院里充斥着满是确定性的疯子!

而那个不确定的我,是更正确还是更错误?

不,不仅是我……

此刻世界上多少阁楼和非阁楼里

自我确认的天才正在做梦?

多少崇高、高贵、清晰的理想——

是的,确实崇高、高贵、清晰——

谁知道呢,甚至可以实现,

将看不到一天真正的光芒,找不到一只同情的耳朵?

世界是给那些天生为了征服它的人的,

不是给那些做梦征服的人的,即使他们正确。

而我在梦中比拿破仑做得更多。

相对于基督我在我假设的胸膛里怀抱着更多的人性。

我秘密地创造了哲学就好像康德从来没写过。

但我是,也许将永远是,一个阁楼上的人,

虽然我实际上并不住在阁楼。

我将永远是那个生非所是的人;

我将永远只是那个有道德的人;

我将永远是那个等着一面无门之墙开门的人,

在鸡笼里唱着无限之歌的人,

在盖住的井里听到上帝的声音的人。

相信我?不,也不相信任何东西。

让大自然在我沸腾的脑海里

倾泻它的阳光、雨水,和刮乱我的头发的风,

让其他的也来,如果它们愿意或必须,或不让它们来。

作为星辰的心灵奴隶,

我们在起床之前征服了整个世界,

但我们起来后它很模糊,

我们起来后它很陌生,

我们出去到外边,它就是整个地球,

太阳系,银河,至于无限。


(吃你的巧克力,小女孩,

吃你的巧克力!

相信我,世界上没有比巧克力更好的形而上学,

所有那些宗教加起来都不如一个糖果店教得更多。

吃吧,肮脏的小女孩,吃吧!

如果我能像你那样真实地吃巧克力该有多好!

但我却在思想,揭掉那层银色锡纸,

我把它扔在地上,就像扔掉生活那样。)


但至少,从我对自己永远不能变成什么的痛苦中

还存留着这些匆匆写就的诗句,

一座通向不可能性的破碎了的门径。

但至少我对自己的轻蔑里不含眼泪,

至少这是高贵的,当我把脏衣服,也就是我,一下抛入

事物之流中,没有清单,

而我待在家里,身上没穿衬衫。


(你,安慰我的人,你不存在所以才能安慰,

不管你是一个希腊女神,被塑造成活的雕像,

或者一个罗马的贵族妇女,不可思议地高贵威严,

或者一个行吟诗人的公主,美丽优雅,

或者一个十八世纪侯爵夫人,领口低开,神态慵懒,

或者一个属于我们父母辈的名妓,

或者是我无法想象的现代人——

不管是什么,是谁,如果你能启发,请启发我!

我的心是一个泼空的桶。

用精神的激发者激发精神的方式,我激发

自己,但什么都没发现。

我走向窗户,以绝对的清晰观看大街。

我看到商铺,我看到人行道,我看到驶过的车,

我看到穿衣服的活物乱纷纷。

我看到同样存在着的狗,

所有这些压向我,像流亡的诅咒,

所有这些都是陌生的,仿佛其他一切。)


我活过、思考过、爱过,甚至信过。

而今天没有一个乞丐我不羡慕,只要他不是我。

我看着他们的破衣碎片、疮口和虚伪,

我想:也许你从来没有活过、思考过、爱过、信过。

(因为有可能做过所有这些和什么都没做相等);

也许你只是如此存在过,就像一只蜥蜴被切断的尾巴

那尾巴离开了蜥蜴,还在抽搐。


我造就了我并不了解的我,

我应该造就的自己,我却没有去做。

我穿上了错误的衣服

而且立刻被当作另一个人,我没说话,陷入迷惘。

当我想摘掉面具,

它却已粘在我的脸上。

当我把它弄掉,看镜中的我,

我已经老了。

我醉了,不再知道如何穿那件我没有脱掉的伪装。

我把面具扔出去,睡在壁橱里,

像一条物业管理因其无害

而容忍的狗,

我将写下这个故事,证明我的崇高。


我那无用诗句的音乐性,

我多希望面对你就像面对我自己的创造,

而不是面对隔街的烟草店,

也不是把我的存在的意识踩在脚下,

像一块酒鬼踩过的小地毯,

或者吉卜赛人偷走的门前地垫,一文不值。

但是烟草店老板来到门前,站在那里。

我看着他,半扭着脖子的不适

被一个半领悟的灵魂放大。

他会死,我会死。

他将离开他的招牌,我将离开我的诗。

他的招牌将会消亡,而我的诗也将如此。

最终,这个招牌所在的街道也将消亡,

写就我的诗歌的语言也是如此。

所有这些事所发生的旋转的行星也将死去。

在其他太阳星系的其他星球某些类似人类的东西

会继续制造类似诗的东西,活在类似招牌的东西下边,

总是如此,一件事相对另一件

总是如此,一件事和另一件同样无用,

总是如此,不可能性和现实一样愚蠢,

总是如此,内部的神秘和睡在表面的神秘一样真实。

总是如此或如彼,或总是非此非彼。


这时一个人进入烟草店(买烟草?),

可信的现实忽然击中了我。

我从椅子上欠身起来——精力充沛、想通了、充满人性——

试着写下这些我在其中说着反话的诗句。


我在想着写它们的时候点燃了一支烟

在那支烟里我品味着一种免于所有思虑的自由。

我的眼睛跟着烟雾,仿佛跟着自己的足迹,

在那敏感而恰当的一刻,我欣赏着

一种免于猜测的解放

和如此的明悟:形而上学是感觉不太好时的后果。

然后我躺回椅子

继续抽烟。

只要命运允许,我将继续抽烟。


(如果我娶了洗衣妇的女儿,

也许我会幸福。)

我从椅子上起来。我走向窗口。

那个人也从烟草店里出来了(把零头放进了裤袋?)。

哦,我认识他:他就是不信形而上学的埃斯蒂夫斯。

(烟草店老板来到了门前。)

神启一样,埃斯蒂夫斯转过来看到了我。

他招手问好,我大声回应“再见,埃斯蒂夫斯!”,整个宇宙

回归原位,没有理想和希望,而烟草店老板笑了。

1928.1.15




写在一本旅行中途丢弃的书里


我从贝热周边来。

我准备去里斯本的中心。

我什么都没带,什么都不会找到。

我心里有对我所找不到的东西的可预期的倦怠,

我感受到的伤感既不在过去也不在将来。

我在这本书里留下我设计的最后的徽章:

我如杂草,他们没有把我拔起。

1928.1.25




我开始明白我自己


我开始明白我自己。我不存在。

我是我想成为的那个人和别人把我塑造成的那个人之间的裂缝。

或半个裂缝,因为还有生活……

这就是我。没有了……

关灯,闭户,把走廊里的拖鞋声隔绝。

让我一个人待在屋里,和我自己巨大的平静待在一起。

这是一个冒牌的宇宙。




旁批


充分利用时间!

我若能利用时间,那么时间是什么?

充分利用时间!

没有一天不写上几行……

一流的、诚实的作品……

堪比维吉尔或弥尔顿……

但老实说,一流太难!

能写成弥尔顿或维吉尔,不大可能!


充分利用时间!

从我的灵魂抽取精确的碎片——不大也不小——

正好组成相连的骰子,

准确地拓印在历史上……

(你看不到的背面也同样准确。)

把感觉凝缩成牌垛——夜间可怜的墨水

把思想写成多米诺牌,背靠背……

让意志成为一个连击的台球……

游戏、单人纸牌、消遣娱乐的图像——

生活的图像,众生的图像,大写的生活的图像……

啰唆。

是的,啰唆!

充分利用时间!

没有一刻不省察自己的良心……

不做出任何不确定、不自然的行为……

不做任何偏离目标的行动……

保持灵魂良好的风度……

坚持优雅……


充分利用时间!

我心疲倦,如绝对的乞丐,

我的大脑做好出发准备,如角落里的包裹……

我的歌(啰唆!)正如它所唱的,悲伤。

充分利用时间!

从我开写,已经过去了五分钟。

我充分利用了还是没有?

如果我不知道,我如何知道是否利用了其他的时间?


(那个多少次和我在郊区火车里

同乘一个车厢的女士,

你有没有对我产生兴趣?

我看着你,这是充分利用了时间还是没有?

我们在移动的火车里,沉默不语的节奏是什么?

什么是我们从来没有达成的共识?

这其中有什么样的生活?这对生活有何意义?)

充分利用时间!

呵,让我什么都不要利用!

不管是时间还是存在,也不管是对时间或存在的记忆!

让我成为树叶被微风吹拂,

道路上不由自主、单独的灰尘,

大雨滂沱后偶然的横流,

后轮尚未碾过的前车的车辙,

一个男孩即将停转的陀螺,

摇动的节奏好像地球,

颤抖的节奏好像灵魂,

滚落到命运的地板,好像神的堕落。

1928.4.11




冥府之神


满大街空洞的阳光。围墙里的房子,走路的人。

一种可怕的悲哀使我打了个寒战。

我看见建筑的后面有些东西在动。


不,不,不要!

明白什么都行,除了那个大写的神秘!

宇宙的表面,哦低垂的眼睑,

不要把你们抬起来!

目睹终极真理,是不可承受的!


让我活着什么都不懂,死了也懵懂不清!

存在的理由,存在存在的理由,万物的存在,

会带来一种疯狂,比灵魂之间的距离,

星星之间的空间,更加广阔,


不,不,不要真理!给我这些房子和人就好。

就这些,不要别的,就这些房子和人……

什么样冰冷的气息触摸我阖上的眼?

为了活下去我不想睁眼!哦真理!忘掉我!

1928.4.12




推迟


后天,不到后天不行……

我要把明天用来想一想后天,

也许才有可能去做,但不是今天……

今天不在考虑之列;今天我不能。

我那被弄糊涂的、客观主体性的坚持,

我那真实的、间歇性出现的生活的困乏,

预料中那没有尽头的疲倦,

一种赶个电车都会袭来的恍惚于多重世界的疲倦,

这灵魂的物种……

不到后天不行……

今天我想做好准备,

我想做好准备在明天想一想明天的明天……

那才是决定性的一天。

我已经计划好了;不,今天我不会计划任何东西……

明天是做计划的一天。

明天我将为了征服世界而坐到桌边;

但我将只在后天征服世界……

现在我想哭,

我忽然从内心深处感到想哭……

不,不要企图弄清楚原因,这是秘密,我不会说出。

不到后天不行……

童年时我每周都会被星期天的马戏逗笑,

而今天我只能被我童年时星期天的马戏逗笑……

后天,我将变得不同,

我的生活将胜利,

我所有的优点,智慧、博学、实际性

将被一份正式的宣告集结在一起……

但这份宣告将在明天宣布……

今天我想睡觉,我将在明天起草宣告……

今天,有没有什么戏码能重现我的童年?

即使我明天买了票,

后天才是那场戏开演的日子……

不是之前……

后天我将拥有一个我明天要排演的公众形象。

后天我将成为一个我今天成不了的人。

后天,不是之前……

我像一只走失的狗感到冷那样感到疲倦。

我觉得累极了。

明天我将解释给你听,或者后天……

是的,也许不到后天不行……


未来……

是的,未来……

1928.4.14




我有时候沉思


我有时候沉思

我有时候深深地、更深地、更更深地沉思,

万有的神秘如表面一层油,

整个宇宙是一座脸的海洋,眼睛从中突起盯我。

每样事物——角落里的灯,石头,树——

都是眼睛,从不可测的深渊里盯我,

那些神和神之思在我心中巡游。


哦,事物存在!

哦,生命存在!

哦,竟然有一种让生命存在的方式,

让存在存在,

让存在的存在存在,

存在……

哦,竟有在这个抽象之象——存在,

存在明辨和现实,

不管这意味什么……

我怎能表达这带给我的恐怖?

我怎能告诉你感觉到此是怎么个感觉?

什么是存在之在的灵魂?


哦,这糟糕的神秘属于最细小的事物,

因为这糟糕的神秘起源于只要有任何事物,

因为这糟糕的神秘是起源于存在……

1928.4.29




几乎不情愿地(好像我们知道!)大人物从平民跃起


几乎不情愿地(好像我们知道!),大人物从平民跃起,

不知不觉从士兵发展到当了皇帝,

功业

和对未来功业的梦想混杂,

道路快速延伸它不可见的曲率。

哦,那些一开始就看到结束的人!

哦,那些立志青云直上的人!

每个帝国的征服者都是一个助理簿记员,

每个国王的情人——包括死去的——都是沉思、关怀的母亲,

如果我能看到灵魂内部如看体外!


哦,欲望,多么宏伟的牢房!

生活的意义,多么广大的疯人院!

1928?




写在一本诗选最后一页的话


这么多好诗人!

这么多好诗人!

他们确实很好,彼此相像。

如此雷同,没有一个能留在你心中,

也许他们偶然得到流传,中了身后名的彩票,

通过经理人的一闪念得到地位……

这么多好诗人!

我还写个什么诗?

我写的时候它们对我的意义

就像我写作时的感官刺激对我的意义一样——

是世间唯一的大事——

外边的宇宙也随着我的伟大感而膨胀。

然后,写完了,放那儿,勉强能读……

好,现在……就收在这本小诗人诗选里?

这么多好诗人!

说到底什么是天才;你如何区分

天才,好诗人和坏诗人?

我不知道你是否能真的能区分……

最好还是去睡觉……

我把诗选合上,我厌倦它比厌倦世界要多……

是我粗俗吗?……

这么多好诗人!

我的上帝!……

1928.5.1




糟糕的夜里,每晚的实质


糟糕的夜里,每晚的实质

自然都是失眠,那是我所有夜晚的实质,

记得有一次昏睡,浑身难受却醒着,

想到生活里的所作所为,应做而未做的事,

我记得一阵痛苦

席卷我,如寒意或惊恐。

什么是生活中不可挽回的东西——尸体!

也可能其他尸体是幻觉。

也可能死者活在另外的空间。

也可能我全部的过去存在于别处,

在空间或时间的幻觉里,

在对流逝的错觉里。


但向之所非,向之不成,甚至怯于梦想;

到了今天我才明白,向之不成当所该成,

到了今天我才明白,向之所非实应所是——

那,才是让上帝也无可奈何的死去,

那——我今天最好的部分——才是上帝也不能复活的……


如果在某个时间节点,

我转向了左而不是右;

如果在某个时刻

我说了是而非不,或说了不而非是;

如果,在某次谈话中

我能达到今天半梦半醒所说的那么完备——

如果一切都是如此,

我今天就是另一个人,也许宇宙

也会不知不觉变成另外一个。


但我没转向那不可挽回的失去,

我没有,甚至连想都没想过,到了今天我才看清;

那时我没说不,或没说是,到今天才清楚我没说的是什么。

但所有我当时没说的句子涌上我的喉头,

清晰、坚定、自然,

对话结束于一个具备结论性的结论,

问题完全得到了解决……

但现在,那些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有的事,折磨着我。


我失败之处,根本没有希望,

也不可能在形而上学的系统中占有位置。

也可能,我把梦想带到另一个世界,

但我能把我忘记梦的东西带到另一个世界吗?

是的,未来的梦想,尸体就是那样。

我把它永远葬在心里,全部的时间,所有的宇宙,

在今晚睡不着的日子,寂静包围我

如同我没有参股的真理,

外面,无影无形的月光如我从未有过的希望。

1928.5.11




把着雪弗莱的方向盘去辛特拉


把着雪弗莱的方向盘去辛特拉,

在月光下,在梦中,在荒芜的路上,

我一个人行驶,缓慢行驶,

几乎就像,或者我自己觉得像

行驶在另一条路上,另一个梦中,另一个世界里,

好像我的背后不是里斯本,前方不是辛特拉,

好像我在行驶,什么是行驶——除了不停下,只是行进?


我要在辛特拉过夜,因为我不能在里斯本过夜,

但我到了辛特拉就会后悔没待在里斯本。

总是这无理性的、无关的、徒劳的烦躁,

总是,总是,总是

这夸张的无缘无故的精神焦虑,

在去辛特拉的路上,在做梦的路上,在生活的路上……


随着我握方向盘的下意识的动作,

借来的车托起我、带着我向前冲去。

当我想着这个象征往右拐的时候,我笑了。

有多少我在世上用来往前走的东西都是借来的!

有多少我驾驭过的东西都是借来的却好像属于我!

啊,有多少我自己都是借来的!


路的左手有一座木屋——是的,一座木屋。

右手是一片开阔地,月亮悬在远处。

这个最近以来似乎给了我自由的车

现在成了某种把我关起来的东西,

某种只有当我被关在里头才能开的东西,

某种只有当我成为它的一部分,它成为我的一部分时才能控制的东西。


我身后左手的木屋是粗陋的,比粗陋更粗陋。

那儿的生活一定很幸福,仅因为它不属于我。

如果谁从木屋的窗子看到我,他们毫无疑问会想:那家伙是幸福的。

也许对那个从顶楼窗户往外看的小孩,

我看起来(在借来的车里)像一个梦,一个魔幻中的人成了真。

对那个一听到马达响就从底楼的

厨房窗子往外看的姑娘,

我就像每个姑娘心中的王子,

让她的眼光不断往外瞥,直到我从拐角消失。

是我把梦留在身后,还是车子把梦留在身后?

我,借来的车的司机,车,我借来开的车?


在去辛特拉的路上,月光下,怀着悲哀,前方是田野和夜晚,

我开着借来的雪弗莱感到凄凉,

沿着迎面而来的路失去了自己,消失于我一冲而过的里程,

在一阵突然的、疯狂的、暴烈的、无法解释的冲动下

我猛然加速……

但我的心还留在身后的那块石头上,那个木屋的门前,

我刚才绕过却视而不见,

我空虚的心,

我不满足的心,

我那比自己更人性的、比生活更精确的心。


在去辛特拉的路上,将近午夜,月光下,握着方向盘,

在去辛特拉的路上,因想象而力竭,

在去辛特拉的路上,离辛特拉越来越近,

在去辛特拉的路上,离我自己越来越远……

1928.5.5





今日悲伤,我的心比今日更悲……

道德和公民的义务?

职责和后果交织的网?

不,绝不……

今日悲伤,厌倦了一切……

所有……


别人旅行(我也曾旅行),沐浴在阳光下,

(我也曾沐浴阳光,或想象我曾),

别人有目标、生活,或与之对称的无知无识,

虚荣、幸福、社交能力,

他们移民,为了某天归来,或不归来,

乘着对他们只有运输功用的船。

他们不会感到蕴含在每次离开之中的死亡,

每次到达之中的神秘,

每个新事物之中的恐怖……

他们不去感受:所以他们是长官、银行家,

他们跳舞,当办公室文员,

他们看表演,认识很多人……

他们不去感受:为什么要感受?

上帝的畜棚里穿衣服的牛,

让它快乐地生活,戴上花环充当祭品,

太阳晒着暖洋洋的,高兴地、活泼泼地满足于感觉……

让它去,但是哎呀,我跟它

去往同一个终点,却没有花环!

我跟着它,却没有暖洋洋的太阳,没有生活,

我跟着它却没有无知无识……


今日悲伤我的心比今日更悲……

今日悲伤贯穿每一天……

今日悲伤……

杨 铁 军 译




埃 凯 洛 夫
与 瑞 典 现 代 主 义 诗 歌

20世纪瑞典诗歌与特朗斯特罗默的折衷风格

特朗斯特罗默(Tomas Transtr?mer)获得诺奖之际,一直不被广泛注意的瑞典诗歌,又被众人的目光注视了。事实上,瑞典诗歌在20世纪一直是北欧文学的重要分支,由于在语言上的影响,瑞典诗歌与芬兰诗歌也保持着密切的关系,在芬兰诗坛中,有一半诗人运用瑞典语作为母语来写作,例如2011年去世的芬兰诗人卡尔佩兰(Bo Carpelan)就是一个例子。
瑞典文学的诗歌传统源远流长,考古学家曾在吕克(R?k)的石碑上发现了卢尼(Rune)文字,其内容类似于冰岛“萨迦”(Saga)一类的英雄传奇,但古代瑞典并没有留下太多文学记录,只有中世纪时的民间歌谣(Ballads)和神学家的赞美诗,这成为瑞典诗歌的源头。换个角度来说,20世纪瑞典诗歌全是现代主义在北欧的影响,而同样璀璨的当代冰岛诗歌却从传统中获得更多养分。
现代瑞典诗歌的诞生与自然科学及人文启蒙有很大关系。16世纪时,出生于矿场山区的诗人谢恩赫尔姆(Georg Stiernhielm)热爱古北欧语言(Old Norse)及瑞典方言,并以此创作六音步体、亚历山大体及十四行诗,由于他在文学上奠定瑞典语的基础,故又被尊为“瑞典诗歌之父”。
然而瑞典诗歌到了20世纪才蓬勃起来。19世纪末,与易卜生齐名的著名剧作家斯特林堡(August Strindberg),就按歌谣体裁创作了不少诗歌,也写了不少散文诗,其中最有名的有“星期六的傍晚”。有论者从斯特林堡的诗歌中看出他是掌握音韵和音步的能手,他的好些诗歌在声韵上与“梦幻剧”等剧作同样具备了梦幻、灰暗的氛围,正好呼应象征主义诗人马拉美的主张。
踏入20世纪,各种文学流派如雨后春笋般涌现,瑞典诗歌亦紧随其后,好些先驱人物对当代瑞典诗歌产生重大影响,出生于芬兰的索德格朗(Edith S?dergran)就是一个例子,她的抒情诗体裁自由,而且以直白语言作表达。一直深受抑郁症的她,从尼采的超人哲学中获得诗性的解放,她的诗歌以近乎表现主义风格启迪了埃凯洛夫(Gunnar Ekel?f)等人。
埃凯洛夫堪称20世纪瑞典最伟大的诗人,他曾在英国耳濡目染艾略特和庞德的现代主义,又模仿德国诗人莫根施腾的瞎扯诗(non-sense poetry),而卡缪、卡夫卡和齐克果的存在主义写作又影响了他的诗歌风格。他的作品晦暗、艰涩,处处闪现玄妙的灾难性意境。在他的诗作里,自然景象变得充满隐喻,字里行间亦渗透出生活的荒谬感。
同时的诗人还包括1951年获得诺奖的小说家拉格克维斯特(P?r Lagerkvist),他的诗歌创作却像其小说一样,从基督教传统道德出发探讨人性。现代主义诗歌在战后瑞典发展成另一种风格,其中以约翰逊(Eyvind Johnson)、马丁松(Harry Martinson)、特朗斯特罗默、林德克维斯特(Artur Lindqvist)等人为代表。林德克维斯特表现出鲜明的左翼政治立场,马丁松的诗歌注重对大自然及对人类命运的关注,而更年轻诗人如索奈维(G?ran Sonnevi)则对日常语言进行实验。
战后瑞典诗歌继承了埃凯洛夫的冷峻,但更趋向于日常语言的直接表达和简约。而在他们中间,特朗斯特罗就像一位混合多种风格的折衷主义者,他塑造一种平易近人的自省语言,充满玄思的诗句采用微量超现实的表达方式,并以日常经验的场域将其约束,他着重技巧以呈现多面的棱角,所以他广受诗歌爱好者欢迎,然而这种诗歌不复出现埃凯洛夫的时代震撼。


怀疑论者与个人:埃凯洛夫与瑞典现代主义诗歌

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由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默夺得,令人重新想起诗歌这种久被遗忘的文体,而上一次由诗人得此殊荣(如1995年的希尼和1996年的辛波丝卡)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而上一次由瑞典诗人获奖(哈里·马丁松和雍松)更相隔二十多年。在现代社会,诗歌之受冷落,亦是无可避免的事。事实上,现代诗歌是19至20世纪的产物,它源自波特莱尔、马拉美的象征主义,在20世纪发展成艾略特、庞德的现代主义诗歌。另一方面,它又汲取了东方神秘主义、尼采思想、博格森主义及存在主义等哲学的影响,因而为它赋予独特的内涵。
现代主义诗人全神贯注于“诗”与“时代”和“世界”的关系,这种“附着感”表现于令人目眩神迷的字句中,例如曼杰什坦姆就把词语视为“时代巨兽脊梁的黏合剂”。这种关系往往是当代诗人(如辛波丝卡、希尼)所拒绝的,他们宁愿在适当距离之外充当“见证者”(如米沃什或希尼)和“旁观者”(如辛波丝卡),摒弃了诗歌语言的“出神经验”,转换为日常生活中的形而上思考,特朗斯特罗默也采取了这种旁观者角度,他的诗歌语言是一种风景般的意识独白,但与现实世界仍有一定距离。而现代瑞典诗歌的泰斗贡纳尔·埃凯洛夫(Gunnar Ekelof),总是以一种充满不安和活力的音乐出现,时至今日,他的作品仍深受瑞典读者的欢迎,他的诗歌既是一种个性化音乐、一种个人哲学,更是他整个生命的呈现。
有学者称埃凯洛夫为瑞典第一位超现实主义诗人,然而这只是他其中一种风格,埃凯洛夫曾在20年代远笈英国,艾略特和庞德对他的影响不亚于法国超现实主义诗人德思诺斯(Robert Desnos)或阿拉贡。埃凯洛夫在第一本诗集《迟暮的大地》(Sent p?jorden)中主张诗人应该解除形式和有意识写作的限制,成为一个观看者(“内在世界”的观看者),这种主张接近超现实主义的“自动写作”。埃凯洛夫后来给报纸写了一篇名为“我不是超现实主义者”的自述,详述他选择吸取超现实主义中有创造性和浪漫主义成分的元素,而超现实风格在他后期作品中也渐渐消减。有论者认为,埃凯洛夫更像一位“反抒情”和“反象征主义”的现代主义诗人,而且以诗歌鲜明地反映出他这个人。
在埃凯洛夫成长的年代,瑞典诗坛仍以浪漫主义的抒情诗为主,诗人透过歌谣体(ballads)创作诗歌,即使现代剧作家斯特林堡亦不例外。那时候,在波罗的海对岸芬兰东南部列宁格勒附近的小镇里,一位讲瑞典语的女贵族索德格朗(Edith Sodergran),正在以其母语创作一些对瑞典文学而言极有划时代意义的现代诗歌。那时正值俄国内战,在那不安宁的世界中,离群索居的索德格朗除了阅读法国象征主义和德国表现主义诗歌,还深受俄国未来主义诗歌影响,而尼采的哲学著作成为她作品的精神来源。索德格朗的诗歌语言直白有力,除去一切修辞的雕饰,她中后期的诗歌更像一种哲学札记,尼采的“超人哲学”和“权力意志”在诗中透过先知、圣人、公主和语言充满意志的“我”表露无遗,在她1919至1920年写成的诗歌里,“我的生命、我的死亡和我的宿命”更无疑是尼采式的独白:
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一种无限的意志,
一种无限的意志,却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在我身边一切都灰暗。
我无法提起一根野草。
我的意志只求一物,那却是我所不认识的。
当我的意志挣脱而出,我便会死。
欢迎你们:我的生命、我的死亡和我的宿命。
在埃凯洛夫、卡琳·波耶(Karin Boye)及当时瑞典现代诗人的创作中,都可以隐约看见这种意志式独白,而在埃凯洛夫的早期创作受兰波等象征主义诗人影响,但在接触到索德格朗的《九月竖琴》(Septemberlyran)过后,兰波的位置就被索德格朗取代。1938年,埃凯洛夫甚至偕同芬兰诗人狄托尼乌斯(Elmer Diktonius)在那里造访索德格朗70岁的母亲,拜访了女诗人生活过的故乡。
索德格朗的诗歌摈弃外在世界的日常经验,或更专注以这种独白发掘内在世界的隐秘声音和内心场景。这种内在世界宛如斯特林堡在“梦幻剧”所营构的剧场空间,即使与现实生活有类似之处,也直接指向作者内心世界的直接经验,阅读这些作品往往像走入作者内在世界观看其“内部景象”(inner vision),它可以是一幅真实生活的图画,也可以是内心世界的投射。
埃凯洛夫的著名诗作“花睡在窗边”或者是个中例子,虽然它借着超现实的修辞描绘一幅超现实景象,这幅景象却是无比真实的家庭生活情景,包括事物(如花睡在窗边、灯瞪着光线、窗思考着外边的黑暗)和人物(孩子们悄然无声在地板上和词语玩耍),但诗中的场景显然经过刻意的铺排,如灯、光线、花、窗、黑暗在空间里的排列,又如小孩子无声地与词语玩耍的矛盾特性。然而诗歌空间里的人和物,并没有透露什么重要的意义,只有“这用白色桌布铺好的桌子等待着某人”和“一辆穿透远方沉寂的火车/并不透露事物的秘密”这两句带有内容情节的暗示性,但整首诗的“场景”仍是一座独立于戏剧情节的舞台,它所缺席的意涵就让读者自己去想象。
这首诗收录在埃凯洛夫的第一本诗集《迟暮的大地》,1934年,埃凯洛夫出版了第二诗集《献辞》(Dedikation),这两部早年诗集都被认为是超现实主义之作,其思想充满了自杀倾向和末日意涵,诗集中有如此一句:“切开你的肚子切开你的肚子不要幻想有什么明天。”这两本诗集的作者也是一位醉心于音乐的人,他在法国学习钢琴,亦深受20世纪的古典音乐熏陶,其作品充满音乐感,他创作《迟暮的大地》的灵感之一,源自巴黎聆听斯特拉文斯基芭蕾音乐“春之祭”的经验。
但在以后的岁月,埃凯洛夫也表现出多重志趣,在稍后著名的“默尔纳哀歌”(En M?lna-elegi),读者不难发现埃凯洛夫对时间之流的思考,而诗人的“内在景象”中也充满了“过去”与“未来”的并置,令人眩目的超现实主义风格有所褪减。诗人在《哀歌》中一个段落,以红叶和黄叶交叉的美丽意象来书写“过去”,仍令人想起了斯特林堡那充满梦幻的浪漫主义风格:
我坐在过去的长椅上
我在过去的书页上书写
九月的雪落在红叶子上
十月随黄叶子飘走
埃凯洛夫对东、西方文学和思想怀有浓厚的兴趣,如对老庄思想、古希腊哲学甚至东西方历史等。在1941年诗集《渡船之歌》(Faerjesang)的一首著名诗歌〈宋〉(指宋朝),就模仿宋词的意境:
这傍晚充满星光,
空气清净凉快,
月亮向万物流溢出
一道微光。
一扇窗子,一株开花的枝干,
那就够了:
没有无泥土盛放的花,
没有无空间的泥土,
没有无花盛放的空间。
读者还能在诗中发现诗人透过诗歌探索“存有”和“虚无”的关系,花、泥土、空间三者连结成一种互补性关系,有点像庄子的“无用之用”。《渡船之歌》深受东方哲学经典如《法句经》(Dhammapada)、《老子》的影响,但《渡船之歌》与艾略特的形而上诗歌也很接近,学者往往将《四个四重奏》中的“东科克”(East Coker)与《渡船之歌》作比较。虽然埃凯洛夫深受艾略特诗歌影响,但在1948年艾略特到瑞典领取诺贝尔文学奖时两人才有机会见面。也许,现代主义和超现实主义不过是诗人开始写作的踏脚石,他在诗歌里想表达的是毕生的孤寂感和哲学思索。
埃凯洛夫沉醉于古典作品和古代文明神话,除涉猎古希腊罗马神话、埃及神话、《吉尔伽米什》及佩特罗尼乌斯(Petronius)诗歌,还运用不少通俗拉丁语涂鸦(vulgatelatingraffiti)和拉丁语铭文作为诗歌的题目,诗人本身对古典世界了解甚详,在1934年发表的文章“天狼星下”(Underhundstjaernan),他深叹瑞典“对于传统的疏浅”(traditionsloeshet)。埃凯洛夫就像20世纪另一位通常征引希腊神话典故的波兰诗人赫贝特,借这些典故表达更个人隐微的想法,也有学者将埃凯洛夫引用拉丁语铭文题诗的习惯,与庞德在《歌集》(Cantos)中引用普罗旺斯语诗句作为对比。
埃凯洛夫在晚年还进行了实验性的诗歌写作,他在1955年发表的《瞎扯集》(Strountes)就令人想起莫根施腾的“扯淡诗”(nonsense poems)或者刘易斯·卡罗尔的废话诗《狩猎斯纳克》(Hunting of the Snark),其实《瞎扯集》也延续着诗人对传统诗学的挑战。这些诗大多不扯淡,诗人运用矛盾句法和对比,前后诗句往往意义矛盾,而作者不在整首诗中给出任何辩证法合题或其他解决办法,《瞎扯集》可以说是作者这一时期的思想札记,诗人在书中思考生死、时间,甚至词语的问题,这也是对灾难的思考。对诗人来说,人类的语言早已走向衰亡,语言的意义何在,语言能否透过词语表达出原来的意义?如果不能的话,那么还能怎样?诗人在《瞎扯集》里尝试思考这些问题,这首诗就是一个例子:
当有人像我一样无意义的来了
每颗词语再度变得有趣
并被发现在地里
有人用考古学家的铲翻转它:
那个小词语——“你”
也许是一枚玻璃珠
曾经悬挂在某人的脖子上
而那个大词语——“我”
也许是一块火石碎片
有个没牙齿的拿来刮掉坚韧的肉
在埃凯洛夫的诗歌里,描写爱情的似乎并不多见,但读者间偶尔会在诗中读到“她”,这个“她”其实是一种“童贞女”的形象,而读者也可以在索德格朗部分诗作中找到这种女性的形象。埃凯洛夫自幼失怙,崇拜父亲的他只好期待得到母爱。除了呼唤女性形象,埃凯洛夫的作品也弥漫着一份厌世的孤独感,死亡与常见于卡缪及齐克果写作中的荒谬感,也经常出现。诗人与存在主义思想家卡缪一样,自视为局外人,在诗中也不止一再重复地扣问这个“我”的本真性,一如他在晚年诗集《碎石拼图》(Opus Incertum)中也有如此的段落:
这前所未闻的
荒谬人生:
一颗雄性细胞碰巧找着一颗雌性细胞
在成千上万的求婚者当中
我诞生下来
不管我曾否怀疑过
我是不是我
早在1941年的文章〈局外人之路〉(En outsidersvaeg),诗人已在思考卡缪的主张:“作家的首要任务是模仿自己,并成为一个人。他的责任,或者更确切地说,他实现这种责任的最佳方法,就是认识到自己是无可救药的孤独,并在大地上徒劳地流浪。只有那样他才能从现实中脱去一切场景、装饰和伪装。亦只有透过这种能耐,他才能做点对其他人有用的事情——将自己置于他人的困境中——每个人!只有这种徒劳才能赋予生命意义。简言之,这就是我对于荒谬的信条(credo quia absurdum)。”这种荒谬信条仍由每个人出发,而“成为(每个)人”就是它的核心。
但埃凯洛夫并非荒诞派作家(absurdist)或存在主义者,而是从古代哲学的角度,仰视真实,对于西方文明,特别是西方基督教世界的事物,抱有深刻的怀疑,他甚至不信任由启蒙时代至今天所标榜的“自我”,甚至不愿肯定语言所展示的论述。他仿佛是语言的虚无主义者,因为他不愿接受任何绝对的陈述。在“局外人之路”中,他认为各自有特定意涵的词语,会因为组合而展现出完全陌生的意义,而一组词汇在两种情况下也可以有截然不同的意思,就像白昼和黑夜。因此,埃凯洛夫视诗歌为词语与词语、行与行、意义与意义之间的紧张关系。《碎石拼图》的第一首作品“诗歌”就道出了一种相当“解构”的观点:
你应该聆听的是寂静
我已经写的
都写在
行与行之间
而埃凯洛夫的诗歌就像一首首复杂的管弦乐曲,将语言、短句及意义加上它们之间的紧张关系,进行各种变奏,不单挖掘词语和句子的多重歧义,更是一种语言的音乐,这也是连系一切诗歌与意义的最大奥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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