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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尔德林《返乡:致亲人》

荷尔德林《返乡——致亲人》



在阿尔卑斯山上,夜色微明,云

创作着喜悦,遮盖着空荡的山谷。

喜滋滋的山风呼啸奔腾,

一道光线蓦然闪过冷杉林。

那快乐地颤动的混沌在缓缓地逼近和奋争,

它羽毛未丰却有强力,颂扬着山岩下友爱的争执,

在永恒的范限内酝酿,步履蹒跚,

因为清晨更狂放地在山里降临。

因为在那里年岁更无尽头地生长,那些神圣的

时辰,那些日子,受到更大胆的排列、混合。

而海燕依然觉察时光,在群山之间,

在高空中盘旋,召唤着白昼。

此刻,深山中的小村也开始苏醒,

信赖高空,毫无畏惧,从山巅仰望。

预感着生长,因为古老的泉水已闪电般倾泻,

山地在急流下雾气腾腾,

回声震荡不息,那不可测的工场

日夜挥舞着巨臂,不断送发礼品。



这时,银色的高峰安静地闪烁,

玫瑰花上早已落满眩目的白雪。

而往更高处,在光明之上,居住着那纯洁的

福乐的神,为神圣光芒的游戏而快乐。

他静静地独居,容光明灿,

这天穹之物仿佛乐于恩赐生命,

创造欢乐,与我们一道,常常精通尺度,

体察生灵,踌躇又关怀,神

把完好纯正的幸福赋予城市和家园,

以绵绵柔雨开启田地旷野,送来笼罩的云朵,

还有你们,最亲爱的风;还有你们,温柔的春天,

又用舒缓的手使悲哀者重获快乐,

当他更新季节,这位造物主,

焕发又激动着垂暮之人的寂静心灵,

深入那幽深之处,开启和照亮心灵,

如他所爱,现在又有一种生命重新开始,

明媚鲜艳,一如往常,当代神灵到来,

而喜悦的勇气重又鼓翼展翅。



我曾向他倾诉许多,因为,无论作诗者沉思

或者歌唱什么,多半针对天使和他;

我挚爱祖国,我曾祈祷许多,为的是

神灵不会未经祈求就突然侵袭我们;

我也为你们祈祷,在祖国忧心忡忡的人们,

那神圣的谢恩微笑着把流亡者带到你们面前,

乡亲们!是为了你们,那时,湖水把我摇晃,

而舵手静坐船头,赞美航行。

在宽阔湖面上,风帆下涌起喜悦的波浪,

此刻城市在黎明中绽放鲜艳,渐趋明朗,

从苍茫的阿尔卑斯山安然驶来,船已在港湾停泊。

岸上暖意融融,空旷山谷为条条小路所照亮,

多么亲切,多么美丽,一片嫩绿,向我闪烁不停。

园林相接,园中蓓蕾初放,

鸟儿的婉转歌唱把流浪者邀请。

一切都显得亲切熟悉,连那匆忙而过的问候

也仿佛友人的问候,每一张面孔都显露亲近。


不错!这就是出生之地,就是故乡的土地,

你梦寐以求的近在咫尺,已经与你照面。

而并非徒劳地,一位漫游者就像儿子一般,

伫立在波涛汹涌的门旁,望着你,用歌唱

为你寻求可爱的名字,福乐的林道!  

这是家乡一道好客的门户,

它诱人深入到那充满希望的远方,

那儿有奇迹,那儿有神性的野蛮,

莱茵河奔流而下,直汇平川,又夺路而去,

欢腾的山谷逶迤于嶙峋山崖之间,

从那里深入,穿越亮丽的山峦向科摩漫游,  

或直贯而下,宛若白昼转换,汇入坦荡的湖水;  

而你更令我心醉神迷,神圣的门户!

回故乡,回到我熟悉的鲜花盛开的道路上,

到那里寻访故土和内卡河畔美丽的山谷,  

还有森林,那圣洁树林的翠绿,在那里

橡树往往与宁静的白桦和山榉结伴,

群山之间,有一个地方友好地把我吸引。



他们在那里把我迎候。呵,小城的声音,母亲的声音!

你把我触动,激发了我早已学会的东西!

他们却依然如故!太阳和欢乐依然把你们照耀,

呵,最亲爱的人们!你们的目光似乎比往常更鲜亮。

是的!故乡风情如故!欣荣昌盛,

在这儿生活和相爱的一切,从未抛弃真诚。

但那最美好的,在神圣和平彩虹下的发现物,

却已经对少年们和老人们隐匿起来。

我在讲蠢话。这就是欢乐。而在明天和将来

当我们到野外观望生机盎然的田野,

在鲜花盛开的树下,在春天的节日里,亲爱的乡亲!

我将与你们一道谈论,一道期望其中的种种真相。

我曾从伟大的天父那里听来许多,

我对他沉默已久,他高居云端,

不断更新漂泊不定的时代,主宰着山峦群峰,

他就要恩赐我们天国的礼物,召唤

那嘹亮的歌声,派遣众多美好的神灵。呵,莫踌躇,

来吧你们,守护神!年岁天使!还有你们,



家园天使,来吧!融入生命的所有血脉中,

让普天同欢,分享天国的恩赐!

让灵魂高贵!愿青春焕发!为不使人类的财富

失却欢悦,为使岁月的每个时辰都洋溢欢悦,

这样的欢乐,就像现在相爱的人们重逢之际,

理所当然,也应受到神明般的颂扬。

当我们就餐时祈祷,我能呼谁的名字?

当我们忙完一天生活,你们说,我如何表达谢恩?

呼唤那高空的天神么?但神厌弃失当之举,

我们的欢乐似乎过于渺小,不能把他容纳。

我们不得不常常沉默;神圣的名字付诸阙如,

心儿在跳,言语却迟迟难发?

但有一种铮铮弦乐奏响在每时每刻,

也许使那惠降人世的天神不无欣喜。

这种乐声已经备好,于是

那潜入欢乐的忧心也近乎平息。

歌者的灵魂必得常常承受,这般忧心,

不论他是否乐意,而他人却忧心全无。


“尘世凡人所知甚微,却被赋予了 

许多欢乐,……”

(第四卷,第240页)

顾名思义,荷尔德林这首诗说的是返乡。就此我们想到游子到达故乡的土地,与乡亲们会面的情景。这首诗描述了一次“从苍茫的阿尔卑斯山”穿越博登湖而去林道的航行。1801年春天,作为家庭教师的荷尔德林从康斯坦茨旁边的图尔高镇,  经由博登湖,回到了他的故乡施瓦本。  所以,《返乡》这首诗或许就是一首描写一次快乐的回乡的诗歌。可是,以“忧心”一词为基调的最后一节诗,却根本没有透露出这位无忧无虑地回到家乡的人的欢快情调。这首诗的最后一个词,是一个突兀的“全无”。而描写阿尔卑斯山脉的第一节诗,本身就是一座由诗行组成的丛山,兀自矗立。它丝毫没有显示出家乡方面的欢乐。非家乡之物的“那不可测的工场”的“回声”“震荡不息”。这样一些诗节所包含的“返乡”,大概就不仅仅是说返乡人已到达“出生之地”的河岸了。的确,甚至这种到达故乡河岸时的情形,就已经十分稀奇古怪了:
一切都显得亲切熟悉,连那匆忙而过的问候
也仿佛友人的问候,每一张面孔都显露亲近。
故乡的人和物给人亲切熟悉的感觉。但其实它们还不是这样的。也就是说,它们锁闭着它们最本己的东西。因此之故,故乡向刚刚抵达的到来者说出了下面这句话:
你梦寐以求的近在咫尺,已经与你照面。
返乡者到达之后,却尚未抵达故乡。这就是说,故乡“难以赢获,那锁闭的故乡”(《漫游》,第四卷,第170页)。所以,就连到来者也还是一位寻求者。只是他梦寐以求的已经与他照面。它近在咫尺。但如果“寻找”意味着把发现物占为己有,  以便在作为所有物的发现物中安居下来,那么,那梦寐以求的东西就还没有寻找到。
但那最美好的,在神圣和平彩虹下的发现物,
却已经对少年们和老人们隐匿起来。
荷尔德林后来还修改了这首诗的第二个誊清稿,把“但那最美好的,……发现物”一句改写为:“但那珍宝,……德国之魂,依然隐匿了”。诚然,故乡最本己的东西早已造就,而且已经赠送给在出生之地栖居的人们。故乡最本己的东西已然是一种天命遣送的命运,或者像我们时下所说的,就是历史。  可是,在天命遣送中,这个最本己的东西却依然尚未得到转让。它仍然被扣留下来了。因此,就连那一味地合乎天命遣送而持存的东西,即天命性的东西,  也尚未被寻找到。但这时已经被赠送出来,而同时又拒不给出的东西,被称为“隐匿起来的东西”。发现物就是作为这种隐匿起来的东西而出现的,但依然是梦寐以求的东西。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在祖国忧心忡忡的人们”,尚未作好准备,去把故乡最本己的东西,即“德国之魂”,占为己有。于是,返乡的要义根本上就在于:乡亲们将首先熟悉故乡的依然被扣留起来的本质;其实还更在于:“亲人们”首先要在家学会这种熟悉。为此就必需预先认识故乡最本己的东西和最美好的东西。但是,如若我们有了一位寻求者,而且所寻求的故乡之本质已经向他洞开门牖,那么,我们又应当如何寻找这种东西呢?
你梦寐以求的近在咫尺,已经与你照面。
在到达故土的门户之际,故乡的友好坦率,故乡的纯净明朗,故乡熠熠生辉的光芒,就在一种独一无二的友好显露中与人照面。
故土的门户
诱人深入到那充满希望的远方,
………
而你更令我心醉神迷(对诗人来说就是这门户)
回故乡,回到我熟悉的鲜花盛开的道路上,
到那里寻访故土和内卡河畔美丽的山谷,
还有森林,那圣洁树林的翠绿,在那里
橡树往往与宁静的白桦和山榉结伴,
群山之间,有一个地方友好地把我吸引。
我们应当如何来命名这种宁静的显露呢?——在这种显露中,故乡的一切人和物都来问候这位寻求者。对于已经照面的故乡的盛情邀请,我们必须用一个昭示着《返乡》这整首诗的词语来命名,这个词语就是“喜悦”。在第二节诗中,充满了有关“喜悦”(das Freudige)和“欢乐”(Freude)的谈论。最后一节诗也差不多如此。在其他几节中,这两个词语较少出现。唯在直接言说“喜悦”景象的第四节中没有这个词。而在这首诗的开头,诗人就立即道出了与创作相关联的“喜悦”:
在阿尔卑斯山上,夜色微明,云
创作着喜悦,遮盖着空荡的山谷。
喜悦乃是诗人的诗意创作物。喜悦出于欢乐而被调校入欢乐之中。它因此就是获得欢乐者,也就是自得其乐者。这个自得其乐者本身又能使他物欢乐。所以,喜悦同时也是令人欢乐者。“在阿尔卑斯山上”,云迎向“银色的高峰”,盘桓在苍天上空。它向天空的灿烂光华展露自身,同时又“遮盖着空荡的山谷”。云由敞开的光华而显露自己的样子。云诗意地创作。  由于它观入它本身就在其中被看见的那个东西,所以,它诗意地创作的东西并非全然是设想和虚构出来的。诗意创作乃是一种发现、寻找。在这里,云无疑必须超越自己,达到那种不再是它本身的东西。诗意创作物并不是通过云而形成的。诗意创作物并非来自云。它攫住了云,而成为云逗留着去迎接的那个东西。云盘桓于敞开的光华之中,而敞开的光华朗照着这种盘桓。云变得快乐而成为明朗者(das Heitere)。云所创作的,即“喜悦”,就是明朗者。我们也称之为“清明的空旷”。  无论现在还是以后,我们都是在一种严格意义上来思考这个词的。“清明的空旷”在其空间性中得到了敞开、澄明、和谐。惟有明朗者,即清明的空旷,才能使它物适得其所。喜悦在朗照着的明朗者中有其本质。明朗者本身又首先在令人欢乐的东西中显示自身。由于朗照(Aufheiterung)使万物澄明,明朗者就允诺给每一事物以本质空间,使每一事物按其本性归属于这个本质空间,以便它在那里,在明朗者的光芒中,犹如一道宁静的光,满足于本己的本质。令人欢乐者迎面照耀着返乡的诗人,
橡树往往与宁静的白桦和山榉结伴,
群山之间,有一个地方友好地把我吸引。
故乡众所周知的事物以及它们的质朴关系所具有的柔和魅力就近在眼前。但还有更为临近和更为切近的,尽管它比白桦和群山更不显眼,因而也多半被忽略不顾;那就是人和物在其中才得以显现的明朗者本身。明朗者在其并不引人注目的显露中逗留。它无所要求,绝非一个对象(Gegen-stand),但也不是“一无所有”。而在最初与诗人照面的喜悦中,已然有那个朗照着的东西的问候。但向诗人致以明朗者之问候的,乃是使者,  ,即“天使”。因此,通过对故乡迎面而来的喜悦的欢迎,诗人就在《返乡》中召唤“家园天使”(Engel des Hausses)和“年岁天使”(Engel des Jahres)。
在这里,“家园”意指这样一个空间,它赋予人一个处所,人唯在其中才能有“在家”之感,因而才能在其命运的本己要素中存在。这一空间乃由完好无损的大地所赠予。大地为民众设置了他们的历史空间。大地朗照着“家园”。如此这般朗照着的大地,乃是第一个“家园”天使。
“年岁”为我们称之为季节的时间设置空间。在季节所允诺的火热的光华与寒冷的黑暗的“混合”游戏中,万物欣荣开放又幽闭含藏。在明朗者的交替变化中,“年岁”的季节赠予人以片刻之时,那是人在“家园”的历史性居留所分得的片刻之时。“年岁”在光明的游戏中致以它的问候。这种朗照着的光明就是第一个“年岁天使”。
大地与光明,也即“家园天使”与“年岁天使”,这两者都被称为“守护神”,因为它们作为问候者使明朗者闪耀,而万物和人类的“本性”就完好地保存在明朗者之明澈中了。依然完好地保存下来的东西,在其本质中就是“家乡的”。使者们从明朗者而来致以问候,明朗者使一切都成为家乡的。允诺这种家乡要素,这乃是故乡的本质。故乡已经照面——也即在明朗者首先显现于其中的那种喜悦中照面。
然而,那已经在此照面的东西依然是被寻求的东西。但由于喜悦惟在一种诗意创作对之迎面问候的地方才照面,所以,也只有当诗意创作者  存在之际,才有天使,即明朗者的使者,显现出来。因此之故,在《返乡》一诗中才有这样一个诗句:
……因为,无论作诗者沉思
或者歌唱什么,多半针对天使和他;
诗意词语的歌唱“多半针对天使”,因为天使们作为明朗者的使者,乃是“自行临近”的最切近的东西;诗意道说针对天使“和他”。这里的“和”一词的意思就如同“而且首先”——而且首先是“他”。
这个他是谁呢?如果说诗意创作首先针对的是“他”,而诗意创作就是创作喜悦,那么这个他就居住于极乐(das Freudigste)中。但这种极乐是什么,又在何处呢?
“创作着喜悦”的云给出了暗示。云飘浮在阿尔卑斯山的群峰之间,遮盖着丛山的幽谷,而朗照着的光芒照射在幽谷阴深之处。因此,在那里,“在山岩下”,那羽毛未丰的混沌“颂扬着”“友爱的争执”,而且是“快乐地颤动着”“颂扬”的。但是,云,那是“天空的山丘”(第四卷,第71页),在高空中梦入喜悦。云通过创作而显示,升入明朗者之中。
这时,银色的高峰安静地闪烁,
玫瑰花上早已落满眩目的白雪。
而往更高处,在光明之上,居住着那纯洁的
福乐的神,为神圣光芒的游戏而快乐。
在阿尔卑斯山脉,发生着一种愈来愈寂静的自我攀高,即高空之物向至高之物的自我攀高。山脉乃是大地最远的使者。山脉的顶峰高耸入光明之中,迎接着“年岁天使”。所以,它们是“时间之顶峰”。不过,在光明之上的更高处,明朗者首先自行澄明而为纯粹的朗照,倘若没有这种朗照,就连光明也决不会使它的光华得到空间设置。“在光明之上”的至高之物,乃是光芒照耀的澄明(Lichtung)本身。按照我们母语的一个较为古老的词语,我们也把这个纯粹的澄明者,也即首先为每一“空间”和每一“时间”“设置”(在此即提供)敞开域的澄明者,称为“明朗者”。它是三合一,既是明澈(claritas),又是高超(serenitas),又是欢悦(hilaritas);一切纯净之物都沉浸于明澈之光华中,一切高空之物都矗立于高超之威严中,一切自由之物都回荡于欢悦之运作中。明朗者把一切维持在秋毫无犯和完好无损之中,并且拥有这一切。明朗者源始地救治。明朗者就是神圣者。  对诗人来说,“至高之物”与“神圣者”是同一东西,即:明朗者。作为一切喜悦的本源,它乃是“极乐”。在这种极乐中发生着纯粹的朗照。在这里,在“至高之物”(das Höchste)中,居住着“高空之物”(der Hohe),后者就是它自身,就是“为神圣光芒的游戏”而快乐的东西,即:这个 喜悦者。如果它向来是惟一,那它就仿佛乐于“创作欢乐,与我们一道”。因为它的本质是朗照,故它“喜爱”去“开启”和“照亮”。通过明澈的明朗者,它把事物“开启”出来,使它们进入它们当前的令人欢乐者之中;通过欢悦的明朗者,它照亮人类心灵,使得人类的心情对田野、城镇、家园的真谛洞开;通过高超的明朗者,它首先让幽暗的深渊张开而得到澄明。倘若没有澄明,深渊又会是什么呢?乐”。在这种极乐中发生着纯粹的朗照。在这里,在“至高之物”(das Höchste)中,居住着“高空之物”(der Hohe),后者就是它自身,就是“为神圣光芒的游戏”而快乐的东西,即:这个喜悦者。如果它向来是惟一,那它就仿佛乐于“创作欢乐,与我们一道”。因为它的本质是朗照,故它“喜爱”去“开启”和“照亮”。通过明澈的明朗者,它把事物“开启”出来,使它们进入它们当前的令人欢乐者之中;通过欢悦的明朗者,它照亮人类心灵,使得人类的心情对田野、城镇、家园的真谛洞开;通过高超的明朗者,它首先让幽暗的深渊张开而得到澄明。倘若没有澄明,深渊又会是什么呢?
“喜悦者”甚至使“悲哀者”也重获快乐,尽管是“用舒缓的手”。他并非拿掉了悲哀,而是使悲哀者预感到即使悲哀也只不过源于“古老的欢乐”,由此来改变悲哀。喜悦者乃是一切快乐之“父”。他居于明朗者之中,现在就只能按照这个居所来加以命名。这个高空之物被叫做“天穹”(Äther),在希腊文中叫做  。流通的“大气”、澄亮的“光明”以及与它们一道欣欣向荣的“大地”,乃是“统一的三方”,明朗者在其中自行朗照,使得喜悦涌现出来,并且在喜悦中向人祝福。
可是,明朗者如何从其高空走向人呢?喜悦者与欢悦的朗照使者,天穹(天父)与家园天使(即大地)以及年岁天使(即光明),仅仅就本身而言是一无所能的。虽然对一切喜悦来说,这统一的三方乃是居于明朗者周围最亲爱的东西,但如果不是偶尔有某一方首先因而单独地在创作之际迎候喜悦者并且已然归属于喜悦者,那么,这三方就必定在朗照者之“本质”中,亦即在朗照之际变得几乎虚弱不堪。因此,荷尔德林在哀歌《漫游者》中——其标题即已表明它与后来的哀歌《返乡》的联系——道出了这一点(第四卷,第105—106页):
于是我寂然一人。而你,高居云霄的
祖国之父!强大的天穹!还有你,
大地和光明!你们统一的三方,主宰又热爱,
永恒的诸神!我与你们的纽带永不断裂。
我从你们那里出发,也与你们一道漫游,
经历渐丰,我把喜悦的你们带回故国。
在这里,在《漫游》  中,大地与光明,家园天使与年岁天使,被叫做“诸神”(Götter)。甚至在《返乡》这首哀歌最初的誊清稿中,荷尔德林也还是说:“年岁诸神”与“家园诸神”。同样地,在《返乡》最后一节的最初誊清稿中(第94行),说的也还是“失却诸神”,而不是“失却欢悦”。莫非在后来的文本中,诸神已被贬降为天使了么?或者,天使也上升到与诸神并列的地位上了么?不——相反地,现在通过“天使”这个名称,通常如此这般所谓的“诸神”的本质,是更为纯粹地被道说出来了。因为,诸神乃是朗照者,它们在朗照过程中宣告朗照者送来的祝福。朗照者才是祝福的本质根据,即天使般的东西的本质根据,而诸神最本己的东西就在这其中。由于诗人鲜用“诸神”这个词语,并且更为犹豫不决地言说这个名称,我们就更能明了诸神的本己要素:诸神乃是祝福者,其中有朗照者在祝福。
返乡的谩游者已经对诸神(即喜悦者)的本质有了更丰富的体验。
你梦寐以求的近在咫尺,已经与你照面。
诗人更清晰地见到朗照者。他现在洞见到在故乡景象中照面的喜悦,把它看作仅仅由于极乐才自行朗照的,并且惟从极乐而来才临近的东西。但是,如果“无论作诗者沉思或者歌唱什么”,首先都针对“他”,即针对高空的天穹(天父),那么,孜孜以求极乐的诗人就必定不能逗留于喜悦者的居所,也就是说,必定不能逗留于《莱茵颂》第一节所描绘的那个位置上(第四卷,第172页):
……沿阿尔卑斯山拾级而下,
在我心中那是神造之山,
按古老的说法,叫众天神的城堡,
而在那里,有的已经断然地
秘密地来到了人间;……?——?
但现在,看来显然是“返乡”引导诗人远离“阿尔卑斯山”,穿越湖水而抵达出生地的湖岸。“在阿尔卑斯山下”的逗留,对极乐的接近,通过返乡完全被舍弃了。而更为稀奇的是,在那把诗人引离阿尔卑斯山的水波上,在把诗人运走的航船的船翼下,竟然出现了喜悦:
在宽阔湖面上,风帆下涌起喜悦的波浪……
为着那种向“众天神的城堡”的告别,喜悦开放出来。如果我们从地理学或交通技术的角度,或者是从乡土课程的角度来设想博登湖(它也被叫做“施瓦本湖”),那么,我们所指的这个湖,就是位于阿尔卑斯山与多瑙河上游之间的水面,富有活力的莱茵河也从其间穿流而过。这样,我们还是在毫无诗意地思考这个湖。这种情况还要持续多久呢?我们总是认为,那里首先有一个自在的自然和一片自为的风光,然后借助于“诗意的体验”才有了扑朔迷离的神话色彩——我们还想把这种看法维持多久呢?我们总是封闭自己,不去把存在者经验为存在着的——这种情况还要延续多久呢?德国人还要多久才会想到去领悟那个诗句,即荷尔德林在《帕特莫斯》这首颂歌的第一节中(第四卷,第199页和第227页)所唱的那个诗句呢?
神近在咫尺又难以把握。
但哪里有危险,
哪里也生拯救。
苍鹰居于幽冥,
毫无畏惧地
阿尔卑斯山之子
从摇摇欲坠的小桥穿越深渊。
因为那四周堆起
时间之顶峰,
那些至爱者厌倦了
鸿沟相隔的山峦,
开始近邻而居,
于是,圣洁的水波呵,
请赐予我们双翼,
让我们以最忠诚的情感
穿行其中,返回故园。
诗人必须“穿行”到阿尔卑斯山,但却“以最忠诚的情感”,可以说,出于对故乡的忠诚,诗人要返回故乡,在那里,按《返乡》一诗的话来讲,诗人梦寐以求的“近在咫尺”。那么,我们就可以说,对极乐的切近,而且其实就是对一切喜悦的本源的切近,并不在那“阿尔卑斯山下”。那么,这种对本源的切近就有着某种神秘的情况。那么,那远离阿尔卑斯山的施瓦本故乡恰恰就是切近本源的地方了。是的,的确如此。颂歌《漫游》的第一节道出了这一点。1802年,荷尔德林把这首颂歌与哀歌《返乡》放在一起,发表在《花神》杂志袖珍本上。这首神秘莫测的颂歌一开始就命名了故乡。诗人有意给故乡以“苏维恩”  这样一个古老的名称。他以此来命名故乡的本质,故乡最古老的、最本己的、依然隐而不显的、但原初地已经最有准备的本质(第四卷,第167页)。
《漫游》这首颂歌开头如下:
福乐的苏维恩,我的母亲,
你犹如那边更辉煌的
姐妹伦巴第,  
成百条小溪汇入你的怀抱!
还有充足的树林,白里映红,
更幽暗的野生林,缀满墨绿的树叶,
连瑞士阿尔卑斯山也遮掩着
毗邻的你;因为
你邻近家园炉灶而居,倾听着
泉水怎样从银色的圣器里
潺潺流出,由那纯洁的手
倾倒出来,一旦
那温煦的光芒
触动晶莹的冰棱,在光的
轻柔激发下,坍塌的雪峰
以最圣洁的水涤荡大地。
因此你天生忠诚。
那邻近本源而居者,
终难离弃原位。
而且你的儿女,那些城市,
无论在烟波浩渺的湖畔,
还是在内卡河畔的草原,在莱茵河畔,
无不认为,没有比你这里
更美好的居所。
母亲苏维恩邻近“家园炉灶”  而居。炉灶守护着那总是潜藏起来的火光,这火光一旦燃起烈焰,就将开启出大气和光明,使之进入明朗者之中。围绕炉灶之火的是那工场,在其中锻造着那隐秘地被裁定的东西。“家园炉灶”,亦即母亲般的大地的炉灶,乃是朗照之本源,它的光辉首先倾泻在大地上。苏维恩邻近本源而居。诗人在这里两次指出了这种邻近而居(Nahe-wohnen)。故乡本身邻近而居。它是切近于源头和本源的原位。苏维恩,母亲的声音,指示着祖国的本质。在与本源的切近中,建立起那种与极乐的近邻关系。故乡最本己和最美好的东西就在于:惟一地成为这种与本源的切近——此外无它。所以,这个故乡也就天生有着对于本源的忠诚。因此之故,那不得不离开故乡的人只是难以离弃这个切近原位。但既然故乡的本己要素就在于成为切近于极乐的原位,那么,返乡又是什么呢?
返乡就是返回到本源近旁。
惟有这样的人才能返回,他先前而且也许已经长期地作为漫游者承受了漫游的重负,并且已经向着本源穿行,他因此就在那里经验到他要求索的东西的本质,然后才能经历渐丰,作为求索者返回。
你梦寐以求的近在咫尺,已经与你照面。
现在起支配作用的切近(Nähe)使近在咫尺的东西邻近,但同时也使之成为被求索的东西,也就是并不邻近的东西。在通常情况下,我们把切近理解为两个位置之间尽可能微小的距离的尺寸。眼下则相反,切近之本质的显现是这样一回事:它通过把近在咫尺的东西推远再把它带近。与本源的切近乃是一种神秘(Geheimnis)。
但如果返乡意味着亲熟于那种与本源的切近,那么,这种返乡难道不是必定首先而且也许长期地就在于:去知道这种切近的神秘,甚至首先去学会知道这种切近的神秘么?不过,我们决不能通过揭露和分析去知道一种神秘,而是惟当我们把神秘当作神秘来守护,我们才能知道神秘。可是,倘若我们并不认识它(即切近之神秘),我们又如何去守护它呢?为了这种认识,总又必须有一个首先返乡者来道说神秘:
但那最美好的,在神圣和平彩虹下的发现物,
却已经对少年们和老人们隐匿起来。
“珍宝”,故乡最本己的东西,“德国之魂”,已经被隐匿起来了。与本源的切近是一种有所隐匿的切近。这种切近抑制着极乐。它为到来者保藏和保管着极乐,但这种切近并没有把极乐消除,而是恰恰让极乐作为被保管下来的东西显现出来。在切近之本质中发生着一种隐而不显的隐匿。切近把近在咫尺的东西隐匿起来,这乃是那种邻近极乐的切近之神秘。诗人知道,如果他把发现物称为隐匿起来的发现物,那他就说出了日常理智所反对的东西。说某种东西近在咫尺是由于它远不可及,这其实违背了常轨思维的基本法则,违背了矛盾律,或者是在玩弄空洞的辞藻,或者根本就是在寻思某种肆无忌惮的东西。因此之故,诗人在刚一说出关于有所隐匿的切近之神秘的话后,就不得不立即打断自己的话:
我在讲蠢话。
但他依然在讲。诗人非讲不可,因为
这就是欢乐。
是某一种不确定的关于某物的欢乐呢,抑或是那种欢乐,它之所以是欢乐,仅仅是由于一切欢乐的本质在其中得到了展开?到底什么是欢乐呢?欢乐的源始本质是对本源之切近的亲熟。因为在这种切近中,明朗者于其中显现的那个朗照过程在祝福之际临近。诗人返乡,是由于诗人进入切近而达乎本源。诗人进入这种切近之中,是由于诗人道说那达乎临近之物的切近的神秘。诗人道说这种神秘,是由于诗人诗意地创作极乐。诗意创作并不首先为诗人作成欢乐,相反地,诗意创作本身就是欢乐,就是朗照,因为在诗意创作中包含着最初的返乡。哀歌《返乡》并不是一首关于返乡的诗歌,相反地,作为它所是的诗,这首哀歌就是返乡;只消这首哀歌的话语作为钟声回响在德国人的语言中,那么,这种返乡就还将发生。诗意创作意味着:在欢乐中存在,这种欢乐把极乐之切近的神秘守护于词语中。欢乐就是诗人的 这种 欢乐,按诗人的话来说(第100行),就是“我们的欢乐”。诗意地创作着的欢乐(die dichtende Freude)就是知道下面这回事情:在一切已经照面的喜悦中,都有喜悦通过自行隐匿而祝福。也即说,为了使有所隐匿的极乐之切近始终得到守护,诗意创作的词语必须为下面这回事忧心,即:在喜悦中仓促进行和失落的,并非那种从喜悦而来祝福的东西——但却作为自行隐匿者祝福的东西。于是,由于必须为那种对自行隐匿着的极乐之切近的守护而忧心,忧心便进入喜悦之中了。
因此之故,诗人的欢乐事实上乃是歌者的忧心,歌者的歌唱守护着作为隐匿者的极乐,并且使梦寐以求的东西在有所隐匿的切近中变得近在咫尺。
但是,如若忧心进入喜悦中了,则诗人必须如何来道说极乐呢?在创作哀歌《返乡》和颂歌《漫游》那阵子,荷尔德林在一首“箴言诗”中写到,极乐之歌,也即隐匿者之歌,应如何来歌唱,也就是说,“德国人之歌”应如何来歌唱。这首箴言诗的标题叫《索福克勒斯》,原诗如下(第四卷,第3页):
众人力求快乐地言说极乐,徒劳无功,
这里,在悲哀中,极乐终于向我显露。
现在我们知道,为什么这位诗人在返回故乡(那是有所隐匿的达乎本源之切近的地方)的时候,必得去翻译《索福克勒斯的悲剧》。悲哀与纯粹的忧郁有着天壤之别。悲哀就是那种为极乐而得到朗照的欢乐,只要这种极乐还自行隐匿和踌躇。倘若悲哀在其隐而不显的根基中并不是那种向着极乐的欢乐的话,那么,它无所不达的内在光芒又能从何而来呢?
不过,虽然荷尔德林在“翻译”和“评注”中与索福克勒斯之间的诗意对话属于诗意的返乡,但它并没有穷尽这种返乡。所以,荷尔德林在动手做《索福克勒斯的悲剧》的译文时写的题词,是以如下表白结束的(第五卷,第91页):
若有时间,我一向愿意歌唱我们皇侯的双亲及其驻地,以及神圣祖国之天使。
这里,“一向”这个词是表示“本来”的胆怯字眼。因为不论现在还是将来,歌唱“多半针对天使和他”。居住在神圣者之明朗中的高空之物,与无论哪一位相比,都是在有所隐匿的切近范围内最近的,而诗人的微薄欢乐已经亲熟于这种切近。然而
我们的欢乐似乎过于渺小,不能把他容纳。
“容纳”的意思就是:去命名高空之物本身。诗意地命名意味着:让高空之物本身在词语中显现出来,而不光是道出它的居所,即明朗者,神圣者,不光是首先着眼于它的居所为它取个名字。但要把它本身命名出来,甚至带有伤悲的欢乐也还是不够的,尽管这种欢乐其实就栖留于那种达乎高空之物的适宜切近中。
诚然,我们偶尔可以命名“神圣者”,并根据它的朗照道说这个词语。但这些“神圣的”的话语决不是有所命名的“名字”:
……神圣的名字付诸阙如,
这个居住在神圣者中的他本身是谁呢?要道说这一点并且在道说之际让他本身显现出来,还没有相应的命名词语。因此,诗意创作的“歌唱”由于缺乏本真的命名词语来命名他,现在依然是一首无字的歌——“一种铮铮弦乐”。虽然演奏人的“歌”处处追随着高空之物,虽然歌者的“灵魂”观入明朗者,但歌者并没有看到高空之物本身。歌者是盲目的。在《盲目的歌者》一诗中(该诗前面有索福克勒斯的一句话),荷尔德林说道(第四卷,第58页):
你们,我的弦乐!我的歌,
与他同生,犹如溪流追随江河,
他向往之所,我也必须前往,
在迷途上追随这个靠山。
“一种铮铮弦乐”——这是一个最胆怯的名称,表示忧心忡忡的歌者踌躇的歌唱:
但有一种铮铮弦乐奏响在每时每刻,
也许使那惠降人世的天神不无欣喜。
这种乐声已经备好……
祝福的使者带来依然隐匿的发现物的祝福。喜悦地为祝福的使者的临近准备好适宜的切近,这一点规定着还乡诗人的天职。神圣者固然显现出来,但神却缺席。  隐匿的发现物的时代乃是神缺失的年代。神之“缺失”是“神圣的名字”付诸阙如的原因。可是,由于发现物作为隐匿的发现物依然近在咫尺,故缺失的神在天神们的临近中送来祝福。所以,“神之缺失”也不是什么缺陷。因此国人也不可企图用狡计把神本身制作出来,并且因而靠强力来消除所谓的缺陷。但国人同样亦不可勉强迁就,只还乞灵于某个惯常的神。的确,通过这样的途径,我们就会耽搁神之缺失的当前性。而如若没有那种由缺失规定的、因而隐匿着的切近,则发现物就不可能以其如何临近的方式临近。因此,对诗人的忧心来说,要紧的只有一点:对无神状态这个表面现象毫无畏惧,而总是临近于神之缺失,并且在准备好的与这种缺失的切近中耐心期待,直到那命名高空之物的原初词语从这种与缺失之神的切近中被允诺出来。
在刊登哀歌《返乡》和颂歌《漫游》的同一期杂志上,荷尔德林还发表了一首题为《诗人之天职》的诗。这首诗的高潮在下面这一节(第四卷,第147页):
但人必须毫无畏惧,孤独地
直面于神,惟纯真把他保护,
无需任何武器,无需任何巧智,
直到神之缺失发挥效力。
诗人的天职是返乡,惟通过返乡,故乡才作为达乎本源的切近国度而得到准备。守护那达乎极乐的有所隐匿的切近之神秘,并且在守护之际把这个神秘展开出来,这乃是返乡的忧心。因此,《返乡》这首诗以下面的诗句来结尾:
歌者的灵魂必得常常承受,这般忧心,
不论他是否乐意,而他人却忧心全无。
这个突兀的“全无”所言及的“他人”是谁呢?如此结尾的《返乡》一诗的开头有“致亲人”这样一个献辞。可是,诗人何以还要对历来生息于故乡的乡亲们说“返乡”呢?返乡的诗人受到乡亲们急切的欢迎。他们似乎是亲近的,但其实还不是亲近的——也就是说,还不是诗人的亲人。但假如最后提出的“他人”是那些首先应当成为诗人的亲人的人们,那么,为什么诗人径直把他们排斥在歌者的忧心之外呢?
这个突兀的“全无”虽然免除了“他人”的诗意道说的忧心,但绝没有免除他们倾听作诗者在《返乡》中“沉思和歌唱”的东西时的忧心。这个“全无”乃是“向”祖国的他人发出的神秘召唤,要他们成为倾听者,使得他们首先学会知道故乡的本质。“他人”必须首先学会思索那有所隐匿的切近之神秘。在这样一种思想中才造就出深思熟虑的人,他们不会莽撞急躁地对付那种隐匿起来的、并且在诗的词语中得到保藏的发现物。从这些深思熟虑的人们中,会产生出从容不迫的人,他们具有一种持久的勇气,这种勇气本身又要学会去忍耐那依然持续着的神之缺失。深思熟虑的人和从容不迫的人首先就是忧心的人。因为他们思及在诗中被诗意地创作出来的东西,所以,他们就以歌者的忧心倾心于那有所隐匿的切近之神秘了。基于这种统一的对同一者的倾心,忧心忡忡地倾听的人就与道说者的忧心相亲近了,“他人”就成为诗人的“亲人”。
那么,假定那些只在家乡土地上定居的人们还不是已经返回到故乡之本己要素中的人;而另一方面,也假定返乡的 诗意 本质乃是超出对家乡事物和本己生活的纯然分得的占有之外对喜悦之本源敞开——若我们假定这 两点 ,则诗人最亲近的亲人不就是这些故乡的儿子们么?这些故乡的儿子们虽然远离故乡的土地,却一直凝视着对他们闪耀不尽的故乡的明朗者,为依然隐匿起来的发现物耗尽他们的生命,并且在自我牺牲中挥霍他们的生命。他们的牺牲本身包含着对故乡最可爱的人发出的诗意呼唤,尽管隐匿起来的发现物可能依然隐而未显。
即使从“在祖国忧心忡忡的人们”中产生了忧心者,那隐匿的发现物也依然会隐匿着。于是就有了与诗人的亲缘关系。于是就有了返乡。而这种返乡乃是德国人的历史性本质的将来。
德国人是作诗 与 运思的民族。  因为现在必须首先有思想者存在,作诗者的话语方成为可听闻的。惟有忧心者的运思,由于它思及那被诗意地表达出来的隐匿着的切近之神秘,才是“对诗人的追忆”。在此追忆中,才开始了与返乡诗人最初的亲缘关系,也就是说,与还乡诗人的长期内还十分广远的亲缘关系。
然而,如若“他人”是通过追忆而成为亲人的,那么他们何以没有 向 诗人倾心呢?《返乡》一诗结尾处那个突兀的“全无”还适用于他们吗?还是适用的。但不光是适用而已。即使“他人”已经成了亲人,他们同时也依然在另一种意义上是“他人”。由于他们关注诗人已道出的话语,并且想到对它的正确解说和保持,他们就为诗人提供了助力。这种帮助吻合于那隐匿着的其中有极乐在临近的切近之本质。因为,犹如祝福的使者必须提供助力,使明朗者在朗照中通达人类,同样地对人类来说也必须有一个“第一者”,他在诗意地创作之际迎向祝福的使者而欢欣不已,从而得以独自地先行把祝福庇护入词语之中。
然而,词语一旦被道出,就脱离了忧心诗人的保护,所以,对于已经道出的关于被隐匿的发现物和有所隐匿的切近的知识,诗人不能轻松地独自牢牢地把握其真理性。因此,诗人要求助于他人,他人的追忆有助于对诗意词语的领悟,以便在这种领悟中每个人都按照对自己适宜的方式实现返乡。
对诗人及其亲人来说,被道出的词语必须处于保护中。为了这种保护,这位《返乡》的歌者在同时期的《诗人之天职》一诗中,命名了诗人与“他人”的这另一种关联。在这里,有关诗人及其对有所隐匿的切近之神秘的知识,荷尔德林说道(第四卷,第147页):

……但诗人不能独自把它保持,

他乐于与他人携手结伴,

使他们领会到援臂互助。

海 德 格 尔 评 孙 周 兴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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