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鲁·马维尔《花园》

安德鲁·马维尔（Andrew Marvell, 1621–1678），英国玄学派诗人，出身于教士家庭，毕业于剑桥大学，英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站在国会军一边，担任过共和国拉丁文秘书弥尔顿的助手，后当选为国会议员，王政复辟后，继续当选议员，并先后在英国驻俄国、丹麦、瑞典等国使馆任过职。他一生写有哲理诗、抒情诗、赞美诗及讽刺诗共50余首。另著有散文若干。

花园

11

世人是多么无益地神经错乱

去博取棕榈、橡叶和桂冠；

他们无休止的辛劳只得到

借以炫耀的草木的枝条；

枝条那又短又窄的阴影

实堪责备世人徒劳的艰辛，

而大千世界的树丛花园

正交织成宁静的花环花冠。

22

我找到了你哟，美妙的宁静，

还有与你亲如姊妹的纯真！

长久以来我一直找错地方，

竟在忙碌的人群中寻觅你俩。

你们神圣的花木若长在人间，

只有在这大自然中才能繁衍。

与这美妙的幽静孤寂相比，

文明社会近乎是蛮荒之地。

33

未见过红的胭脂白的粉黛

能比得上这碧绿美丽可爱。

那些情焰如火升腾的恋人

在这些树上刻下情人的名姓；

可叹他们不知，也很少留意，

花木之美远胜过女人的容姿！

美丽的树哟，若让我来刻锓，

那刻下的只会使你的芳名。

44

当我们跑完了热恋的路途，

这里便是爱情最好的归宿。

那些追求世间仙姝的天神

终归也都在树上结束其行程；

阿波罗曾这样把达佛涅追逐，

最后她终于变作月桂一株；

潘神也曾把西冷克丝紧追，

追到的不是仙女，而是芦苇。

55

我在园中的生活真是奇观！

成熟的苹果在我头顶垂悬；

一串串香气四溢的葡萄，

向我嘴里挤入佳酿醇醪；

颗颗仙桃饱含玉液琼浆，

竟自觉自愿掉到我的手上；

漫步时被瓜果花藤绊倒，

我也只是轻轻地扑卧芳草。

66

这时心灵摒弃了感官的满足，

深深地浸沉于它自身的幸福；

对宇宙万物，海洋般的心灵

即刻能映现出它的同类对应；

但心灵还能超越物质现实，

创造出另外的海洋和陆地，

心灵的创造终使现实消隐，

化为绿色的遐想溶进绿荫。

77

在轻轻滑动的源泉之边，

或在树根生苔的果树跟前，

把肉体之外壳抛弃在地，

我的灵魂渐渐溶进树枝；

像小鸟在枝头放声歌唱，

再用喙疏理其银色的翅膀，

直到羽毛泛出变幻彩光，

准备好朝更远的地方飞翔。

88

那乐园曾就是这般光景，

当男人还没有女人同行；

有如此纯洁美好的去处，

还需要什么配偶的帮助！

可凡夫俗子怎有福消受

独自一人在这乐园漫游；

能独处幽居生活在乐园，

那乐园就成了两个伊甸。

99

高明的花匠用这些花草

把新的日晷设计得多好；

透过浓郁的柔和阳光

移动在花草的黄道带上；

辛勤的蜜蜂在工作之时，

也像世人一样计算着时日，

如果不用这些花卉草叶，

焉能算出有益而美好的岁月？

《花园》同《羞怯的情人》一样写于1650年，于诗人死后的1681年发表，其后一些英诗选集为了将《花园》与诗人写的另外一首题为《花园——内战后作》的诗相区别，曾把此诗题目改为《花园遐思》。正如改后的诗名所示，这是一首哲理诗，是诗人在草木葱郁的花园中对人生的思索。但马维尔同其他博学多思的玄学派诗人一样，思想中常常带有强烈的感情，思想的火花对他犹如玫瑰的芬芳。所以，《花园》读来既是思考人生的哲理诗，又是歌颂自然的抒情曲。这诗一开始就批评世人只顾徒劳地争夺用草木编织的象征名利的冠冕，却忽略了大自然本身就是由花草树木交织成的花环花冠（第一节）。诗人也曾经随波逐流地在茫茫人海中追求过宁静与纯真，但他终于发现，宛如亲姊妹的“宁静”与“纯真”只存在于大自然中（第二节）。置身于翠碧影深的花木之中，诗人方悟出世间的红颜粉黛之美是那么的短促，而只有自然之美才能永恒，故花木之美远胜过女人的容姿；所以世人不该（也不能）总是沉湎于男欢女爱的热恋中，满足于短暂的美感，而应该也寄情于自然寻求永恒的爱和美。太阳神阿波罗追仙姝达涅盘，而达佛涅化为月桂，阿波罗宠月桂，终年用其枝叶饰琴箭，月桂也四季常青；牧羊神潘追美女西冷可丝，用西冷克丝变成芦苇，潘爱芦苇，取之制笛，笛声不绝，其爱永存。神祗对爱和美的追求尚在草木中永生，世人也该在大自然的宁静与纯真中完善自己对爱和美的追求（第3、第4节）。大自然也能使人得到感官美：苹果仙桃头顶坠、葡萄美酒流人嘴，可谓不亦乐乎（第5节）。但比起纯洁无邪的心灵美来，感官之美就微不足道了。心灵犹如大海，能包容宇宙诸事万物，它还能超越现实，创造出比现实更美好的事物、更纯美的境界（第6节）。灵魂一旦抛却肉体之外壳，精神一旦摆脱世俗的羁绊，就能像小鸟一样自由歌唱，其羽毛就能映照出各色光彩（领略整个大千世界），其翅膀能飞得更远更高（达到完美的精神境界）（第7节）。人的精神能这般升华，那简直就像进了伊甸乐园。亚当在伊甸园独来独往之时是何等快乐！身在乐园又能独居，那乐园之乐就是双倍快乐了。但现实毕竟是现实，凡夫俗子怎能完全超凡脱俗，绝对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呢？连亚当也因有了夏娃而偷吃禁果，被逐出乐园，贬落人间。那世人终归还是要回到现实（第8节）。但世人应该如何在现实中生活呢？诗人思考的结果是：光阴的流逝不是以时钟日历来度量的，而是以自然界花草的枯荣来计算的。人类在自身创造的社会环境中不要忘记天赋的自然环境。把现实社会与大自然揉和在一起，那人们度过的岁月就美好而有益了（第9节）。

曹 明 伦 / 译

安德鲁·马维尔（Andrew Marvell, 1621―1678）是17世纪英国著名的玄学派诗人。玄学派诗人是英国17世纪早期的一组诗人，其主要成员包括约翰·多恩，乔治·赫伯特，安德鲁·马维尔等。玄学派诗歌的突出特征在于对一种新颖的意象和奇特比喻的运用，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奇思妙喻”（conceits）。 这些诗歌语言口语化，节奏和韵律有很大的灵活性，主题复杂，充满了智慧与创造力。而其中的那些奇异而新颖的意象尤其让人印象深刻。

与其他玄学派诗人不同的是，马维尔被一些批评家看作是一位承前启后的诗人。他不但继承了伊丽莎白时代爱情诗中的浪漫主义传统，成为一位具有浪漫主义气质的诗人，而且开启了18世纪古典主义的“理性时代”。古典派诗人偏重意象的完整优美，喜以哲理入诗；浪漫派诗人则偏重情感的自然流露。二者各有偏重，前者重形式，而后者则重实质。在马维尔的诗中，常能体现二者的完美结合，理性令他的诗寓意深刻，浪漫则使他的诗情境优美。

玄学派诗歌在18和19世纪一直为世人所忽视，直到20世纪初，才从历史的尘封中重见天日。马维尔的诗集在出版之时并未引起公众注意，在艾略特给予玄学派诗人以高度评价之后，马维尔作为这派的一员才得以闻名。他的诗作并不多，其中脍炙人口的不过三四首早期诗作, 然而他的作品以简洁、警辟、生动、文雅而为人所称道。一提起他，人们通常会想到的是他的名作《致他的娇羞的女友》（To His Coy Mistress），一首表现“及时行乐”（Carpe diem）主题的好诗。殊不知他的《花园》（The Garden）一诗亦有其独特的艺术魅力。该诗文字绮丽，音韵优美，意象生动，将田园诗的风格和玄理诗的特点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他特有的风格。读《花园》一诗，目睹那饱含诗人情感的花园美景，让人情不自禁地陶醉于那精心绘制出的色彩清淡、优美静谧、和谐融洽的田园风光之中，一股清新自然的气息不能不引发出一种深切的向往之情。

作为玄学派诗人，马维尔身上体现出许多玄学派诗人突出的特征。比如善于采用奇特的意象和别具匠心的比喻。在《致他的娇羞的女友》中，他使用了“植物般的爱情”、“食肉的猛禽”、“受时间慢慢吞吞地咀嚼”、“把甜蜜的爱情揉成一球”、“生活的两扇铁门”、“我们的太阳”等奇思妙喻。在另一首诗《爱的定义》（The Definition of Love）中，诗的开始采用源自宇宙的意象来表达只有通过失望才能认识到无法满足的爱具有怎样巨大的力量，结尾则采用了平行线的意象加深这种有缘无份，爱不可得的失望。很显然，马维尔在诗中广泛借鉴其他学科诸如生物学、天文学、几何学的知识，而这一点正是典型的玄学派风格。《花园》一诗中的奇特想象就集中体现 在诗人使用的奇思妙喻中。

文艺复兴时期的诗人喜用宇宙意象，这在马维尔的诗中也有所体现。亚里士多德—托勒密宇宙论为当时的英国诗人提供了众多涉及宇宙的方方面面的意象，这些意象对当时的诗人产生了极其广泛的影响。按照亚里士多德—托勒密宇宙的构成，有形宇宙的主要特征是圆形。圆形是传统宇宙结构中占支配地位的形状。文艺复兴时期英国诗人大多是以圆形对世界的一切进行观察和思考的。《花园》中关于圆的意象可谓俯拾即是。葡萄、仙桃、玉桃、瓜、苹果等等，都隐含了“圆”的意象。圆形象征完美。马维尔多次使用圆形意象于他所向往的花园境界也是想使它臻于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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