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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伯伦散文诗《暴风集》

先知园



艾勒一穆斯塔法,被选与被爱者,时代的骄阳,在特希林月——回忆的月份,回到了他出生的岛屿。
他的船渐渐驶近港口,他站立船头,水手们围聚在他的身旁,他的心中回归故土的喜悦油然而生。
他言道,他的话音里有大海的呼啸声:“看!这是我们出生的岛屿。就在这里,大地将我们掷出,如歌似谜。歌,升上天空;谜,沉于大地。除却我们的热情之外,天地之间,还有什么能传播这歌声,猜解这谜语呢?
“大海再次让我们在海边出生,我们只是它滚滚而来的又一排波浪。大海推送着我们,是为了让我们传播她的话语,但是,若不将我们的心在岩石和沙滩上撞个粉碎,又如何能完成此举?
“这是水手和大海的法则:你若向往自由,你就须化作云雾。一切无形之物,都总在把形式探求。即使是这无数星斗,也想变成日月。我们苦苦寻求,现在重归此岛,以这般凝固的形式。我们必须再次化作云雾,必须从头学起。若非被击碎化作热情与自由,难道还会有什么能永恒、能升腾吗?
“我们将永远寻求海岸,我们将在那里欢歌,会有人听到我们的歌唱。但是,如果没有能听到歌声的耳朵,那浪花的粉碎又为了什么?是我们不能听到的东西,培育了我们深深的悲哀,它塑造了我们的心灵,并赋予我们的命 运以形式。”
这时,一位海员走上前来说道:“大师,你带领着我们的思念,回到这港口,今天我们回来了,可你又谈起悲哀和将要破碎的心。”
艾勒—穆斯塔法回答道:“难道我没同时谈到自由,然后又谈到云雾——那最大的自由吗?尽管如此,我确是带着某种痛苦来朝拜我诞生的岛屿,就像一个献祭的惊魂,跪倒在他的宰杀者面前。”
另一位水手说道:“看哪!海堤上聚集着许多人,他们在静默中已预告了你来临的日子,甚至到达的时辰。他们带着爱的需求,从田野和葡萄园聚到此处,等待着你。”
艾勒—穆斯塔法向远处的人群望去,他内心充满了对他们的思念之情,但他沉默不语。
接着人群中传出一阵喊叫声,这是充溢着怀念和祈求的呼声。
他望着他的水手们说道:“我给他们带来了什么?我原是个远方的猎手,我目标准确,有力地射出了他们赠我的金箭,但我一无所获。我也未去追寻箭矢,如今它们也许与不落地的雄鹰的羽翼一起,飘散在太阳下。也许已坠落于需要它们的人之手中,这些人要用它们换取面包和醇酒。
“我不知它们落在何处,但我知道,它们曾在天空中划出过自己的弧线。
“即使事情是这样,充满爱之手仍寄托于我身。你们,我的水手们啊,你们仍驾驭着我思想的风帆。我将不会缄默无言。当时序之手扼住我的咽喉时,我将大声疾呼,当火焰燃到我的唇边时,我将歌唱。”
他们的心被他所说出的话所困扰着。他们中的一个说道:“大师,请教导我们一切!也许我们能领悟你的所言,因为我们的血管里流动着你的血,我们的呼吸里吐纳着来自你的芬芳。”
他回答了他们,此刻他的声音如风吹动一样,他说:“你们把我带至我出生的岛屿,是让我成为一位导师吗?我至今仍未被囚入智慧的樊笼,我还年轻幼稚,尚难谈论一切,只能谈及自我——那永远是深沉对深沉的呼唤。
“让渴求智慧的人,到黄色的金凤花或一把红土那里去寻求智慧吧!而我仍将是歌者,歌唱大地,歌唱你们失去的梦,那在白昼都徘徊于睡眠与睡眠之间的梦。而我将不停地凝望大海。”
现在,船已驶入港口,且抵达了防波堤,于是他踏上了自己隆生的岛屿,再次置身于亲朋好友之间。一阵热烈的呼喊从人们心底升起,以至越发增添了他心中回归故里的孤独感。
人们一片寂静,期待着他的声音。但是他并没有回答他们,回忆的惆怅笼罩了他,他心中哀语:“我说过将要歌唱吗?不,我只能开启双唇,让生命之声迸发出来,融进风中,去寻求欢乐和支持。”
这时,卡莉玛,曾和他一同在母亲的花园里嬉戏过的童年伙伴,说道:“你把自己向我们隐藏起来已有十二载。这十二年来我们始终在渴望听到你的声音。”
他格外温柔地望着她,因为在死亡之神的白翼将他母亲揽去时,是她为他的母亲阖上双眼。
他回答说:“十二年,卡莉玛,你是说十二年吗?对于我自己的思念,我从不用星斗运转的标杆去衡量,也从不以声音去探测它的深度。因为,爱一旦成为乡愁,空间的尺度和时间的声音就无能为力了。
“短暂的瞬间,包含了长时间的分离。而分离不是别的,只是思想上的疲惫。我们彼此也许并不曾分离。”
艾勒—穆斯塔法望着众人,望着所有那些年老的和年轻的,健壮的和瘦弱的,他们有的因风吹日晒而面色红润,也有的面色苍白。每个人的脸上都闪着渴望和探求之光。
他们中的一个说道:“大师,生命总是苦涩地对待我们的希望与欲求,我们心烦意乱,不得其解。我求你给我们些宽慰,且为我们解开忧愁。”
他的心带着怜悯,说道:“生命比一切有生命的事物都更古老。即使美,在降临世界之前,它已被插上翅膀;而真理被说出之前,它也早已是真理。
“生命在我们的沉默中歌唱,在我们的睡眠中编织着梦。甚至在我们受挫折、被击败时,生命仍然高高踞于王座之上。当我们哭泣时,生命对着白天微笑;当我们羁绊于镣铐时,生命仍将是自由的。
“我们常常给生命冠以悲苦的名称,其实那只是我们自己因灵魂晦暗而痛苦。我们常常认为生命空虚而无益,其实只是我们的灵魂迷于荒野,我们的心过分沉醉于自我。
“生命深奥、崇高、遥远,但它又是近切的,虽然你们极目远眺,但只能看到它的脚踵。只有你们的呼吸的气息,才能达到它的心田;只有你们的影子的影子,才能掠过它的面颊。你们最轻微啜泣的回声,会成为它胸中的春天和秋天。
“生命被蒙上面纱之后,它像你们最伟大的灵魂一样,是被遮盖被隐匿的。当生命发言时,所有的风都变成了词句;当生命再次讲话时,你唇上的微笑,眼里的泪水,也都将会变成词句。当它在唱歌时,聋人也能听见且被慑服。当生命走来时,盲人也能看见她,并带着惊异追随其后。”
至此,他停下来不再言语。人群一片寂静,在这寂静中有一首听不到的歌慰藉了他们心中的寂寞和痛苦。


他离开了人们,沿着那条直通他的花园的小路走去。那花园过去曾是他父母的花园,如今他们两位及他们的祖辈都在此长眠。
有些人还想追随他而去,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归来者,孤独一人。因为他的亲人已无一人在世,无一人能按习俗为他设宴洗尘,欢迎他的到来。
但是船长劝告他们说:“让他独自去吧。因为他的食物是孤独的食物,他的杯中是他情愿独饮的回忆的酒酿。”
船员们停下了脚步,因为他们知道,情况正如船长所说。聚集在海堤上的人们,也克制了他们冲动的脚步。
只有卡莉玛跟在他身后的不远处,思忖着他的孤独和回忆。她默然不语,而后又转身向自己的家走去,在花园里的杏树下哭了,虽然她并不知为何而哭泣。



艾勒—穆斯塔法走来,寻得他父母的花园,走了进去。他关上园门,以免别人再进来。
他在这座花园里独居了四十个昼夜。没有人来过,甚至无人踏进过园门,因为它是关着的,所有人都知道他情愿独处。
四十个昼夜过去了,艾勒—穆斯塔法打开园门,以使人们可以进来。
于是来了九个人与他做伴:三个是他船上的水手,三个是曾在圣殿服务的人,三个是儿时一起玩耍的伙伴。他们全是他的信徒。
一天早晨,弟子们围坐在他的身旁。他的目光深邃,且带着回忆。一位叫哈菲兹的门徒对他说道:“大师,请给我们谈谈奥法利斯城那个你度过十二载的地方吧。”
艾勒—穆斯塔法依然沉默着。他把目光投向远处的山峦,投向无垠的太空,在他的沉默里有一场鏖战。
接下去他说:“我的朋友们,我的同道!怜悯这个信仰繁多却无宗教的民族吧!
“怜悯这个不织而衣,不耕而食,不酿而饮的民族吧!
“怜悯这个把恃强凌弱者赞为英雄,把骄纵的征服者视为慷慨的民族吧!
“怜悯这个在睡梦中鄙视激情,醒来时又屈从于情欲的民族吧!
“怜悯这个只有出殡时才高声叫喊,面对颓垣断壁还在夸耀,只有刀剑架在颈上时才反抗的民族吧!
“怜悯这个政治家是狐狸,哲学家是骗子,艺术则是补缀和因袭的民族吧!
“怜悯这个敲打着欢迎他们新的统治者,接着用嘘声将他送走,而后又吹吹打打欢迎另一个新的统治者的民族吧!
“怜悯这个智者因年高而变成聋哑,强者则依然躺在摇篮里的民族吧!
“怜悯这个四分五裂,各自为政的民族吧!”



接着,一个人说道:“现在该是向我们讲述在你心中翻腾,嘴上却未曾吐露出的那些事情的时候了。”
艾勒—穆斯塔法注视着这位言者。他的声音里溶进了星辰的歌唱。他说道:“在你清醒的梦中,当你处于平静之时,谛听内心深处的轻诉。那时你的思绪轻盈飘荡,如雪花自天而降,为你心中的每一个忧闷,披上洁白的静谧衣裳。
“那觉醒的梦,难道不是扎根在你们心中那株大树上开花绽蕾的云朵吗?你们的思想难道不是你们心灵的风儿吹洒在山丘田野的花瓣吗?
“你们期待着安全、宁静,直到你们身上无形的东西成为有形,这如同那云朵,它聚汇、它浮游,直到上帝祝福之手将其灰色的愿望化作细小的晶石:太阳、月亮和星星……”
然后,半信半疑的谢尔基斯说道:“但是,春风即将来临,我们梦幻和我们思想的积雪是否将全部融化,不留一点痕迹?”
他回答道:“当春天来临,在沉睡的树丛和葡萄园间寻找其所爱时,冰雪的确会融化,汇入小溪,寻找山涧,以便成为向桃金娘和月桂树捧上醇饮的侍者。
“当你的春天来临时,你心中的冰雪将会融化,正因为如此,你的秘密将会奔向小溪,去寻找山谷中生命的河流,而河流会拥抱你的秘密,将它带向大海。
“当春天来临时,万物都会融化,并变作歌声。甚至像星星,这纷纷扬扬飘洒在更广阔田野中的巨大雪花,也将融入歌唱的小溪。当太阳的面庞从辽阔的地平线上升起时,所有凝结的、和谐的东西,怎会不化作流动的旋律呢?你们中又有谁不愿成为把杯盏举向桃金娘和月桂树的敬酒者呢?
“仅在昨日,你们还在汹涌的大海上漂荡,没有海岸,也没有一个自我。于是风——生命的气息,编织着你,在她的脸上罩一层光的面纱;然后她的手将你们聚拢,并赋予你们形态,使你们高昂着头眺望远方。但是大海紧随 
着你们,她的歌声仍会相伴着你们。虽然你们已忘记了自己的出身,大海将永远肯定着她的母爱,永远把你们召唤到身边。
“当你们在群山和沙漠间徘徊时,你们将永远记起她清凉的心的深度。尽管你们常常不知道自己渴望着什么,其实,你们是渴望着她的辽阔和她带着韵律的宁静。
“除此之外,她还能如何呢?当雨露在山间丛林和花园凉亭间与树叶嬉戏时;当瑞雪飘下祝福和约言时;当你在山谷里赶着羊群走向河畔时;当小溪像银色的带子,围裹着你的田地的绿色衣裳时;当清晨的露珠在你的花园里映出天空的倩影时;当雾霭半遮住你的草场上的路径时,在所有这些时候,大海都与你同在。她是你遗产的见证人,要求着你的爱。
“雪花融水正是从你们身上奔流而下,归入大海。”


一天早晨,当他们信步园中时,园门外出现一个女人的身影,她就是卡莉玛,艾勒—穆斯塔法曾在童年时代视作姐妹一样爱过的人。她默默无言,站在那里,也不把园门敲响,只是热切而又忧郁地向园内凝视。
艾勒—穆斯塔法看出她眼中的期望,便急速来到墙边,打开园门。她走了进来并受到欢迎。
她开口说道:“是何故使你离开我们大家,使我们不能沐浴你的容光?看,多年来我们爱着你,热切地企盼你平安归来。现在人们呼唤着你,想能与你交谈。我便是他们的信使,来恳求你让大家见你,对他们宣讲你的智慧,抚慰我们破碎的心灵,启迪我们的蒙昧。”
艾勒—穆斯塔法注视着她,说道:“倘若你不把所有的人视作智者,那就不要把我唤作智者。我只不过是依然挂在枝头的一颗未成熟的果实,直到昨日,我仍不过是一朵花蕾。
“也千万不要把你们中的任何一位视为愚者,因为我们实际上既非智者亦非愚者。我们是生命之树上的绿叶,生命本身既超出智慧,当然也高于愚昧。
“我真的远离过你们吗?难道你们不知道,除了那灵魂不能跃过的想像力的空间外,人们之间是没有距离的。当灵魂超越了这段距离时,这距离本身就变成灵魂的节奏了。
“你们和你们不友好的近邻之间的距离,实际上远比你们和远在千山万水之外的你们所爱的人之间的距离要大得多。
“这是因为,在记忆中并不存在什么距离,只有在遗忘之中才有鸿沟,那是你们的声音和目力无法达到的。
“在大海之岸和高山之巅中间,有一条秘密通道,在你们与大地之子结为一体之前,你们必须穿越它。
“在你们的知识和悟性之间,也有一条秘径,你们在和人类进而和你们自身融为一体之前,必须发现它。
“在你施予的右手和接受的左手之间,有一片广漠的空间,只有让你的双手同时施予并接受时,你才能把它们带到没有这片空间的地方。因为只有懂得你们既无所施,亦无所受,你们才能征服这一空间。
“确实,最远的路绵延于你们的梦幻和你们的觉醒之间,横亘在你们的行为和你们的欲望之间。
“在你们和生命融为一体之前,还有另一条你们必须穿越的路。但是关于这条路,我现在不想提及。我看到你们经过长途跋涉,已经感到疲倦了。”



然后,他和这位女子及九个门生向前走去,一直来到市场。他和人们,和他的朋友们及邻居们攀谈着。他们的心中充满喜悦并让喜悦浮现在眼睑上。
之后,他说道:“你们在睡梦中成长,在梦幻中度过你们更丰富的生活。你们在感谢中度过白昼,感谢在静谧的夜中获得的一切。
“你们常常在思考,并把夜当作休闲的时节谈及,其实,夜本是寻觅和奋发的时节。
“白昼赋予你们知识的力量,教你们的手指精于受取的艺术;而夜把你们带向生命的宝库。
“太阳教导万物向往光明,而夜却让它们升华,带它们接近星辰。
“宁静的夜在林间树梢和园圃花朵上编织着婚礼服,而后又摆开丰盛的筵席和布置好洞房;在这神圣的静默气氛中,‘明天’在时光的母腹中渐渐形成。
“尽管黎明时的醒觉会抹去记忆,但梦幻中的盛宴一直排列着,那洞房永远等待着。”
他停顿了片刻,众人也沉默着,等待着他说下去,于是他再次开口言道:“你们是灵魂,虽然行动于身体;正如油在黑暗中燃烧,尽管被许多灯台举托着,它仍是火焰。
“假如你们只是一些躯壳,那我立于你们面前,对你们宣讲,便毫无意义了,就像一个死人与一批死人对话一样;但事情并非如此,因为你们身上的不朽之物,不管在白天还是在黑夜,都是自由的,不能被囚禁和束缚的,这是最高主宰的意愿。你们恰和风儿一样,是他不能被捕捉,被囚禁的呼吸。我本人,同样也是他吐纳中的一次呼吸。”
他从他们中走开,匆匆朝园中走去。
谢尔基斯,那个半信半疑者,开口说道:“大师,对于丑恶,你将说些什么呢?你从未谈及过丑恶。”
艾勒—穆斯塔法回答了他。他的言词像鞭子一样抽动。他说道:“我的朋友,哪有人经过你家而未敲门,却称你对他冷淡呢?
“哪有人会用一种你听不懂的奇怪的语言对你说话,却认定你是聋子,并说你漫不经心的呢?
“你称之为丑恶的,难道不正是你从未努力去达到,从未想深入其心底的事物吗?
“倘若丑恶真是什么,那它至多不过是像我们的眼屎和耳垢那些东西。
“我的朋友,不要将任何一件事物称之为丑恶,因为丑恶只不过是一个灵魂在其回忆面前的恐惧。”



一天,他们坐在白杨树的浓阴下,其中一人说道:“大师,时间使我感到害怕。它从我们的身边掠过,掠去了我们的青春,它拿什么来补偿我们呢?”
他回答道:“抓一把肥沃的泥土,你可曾发现一颗种子或一只小虫在其间吗?如果你的手掌宽阔且能支撑着持续足够的时间,这颗种子也许会长成一片森林,这小虫也许会变成一群天使。不要忘记那把种子化作森林,把小虫变做天使的岁月,它们只是一瞬,全部岁月不过是瞬息一刻间。
“除了我们变化更替着的思想外,什么是岁月的季节呢?春天是你胸中的苏醒,夏天只是你们的丰硕果实的见证;秋天不正是对你们生命中存在着的婴儿唱的一首古老的催眠曲吗?至于冬天,我问你们,除了是伴着其他季节沉睡外,还能是什么呢?”
这时,好奇的门生玛努斯,看着自己的四周。他看到一丛菟丝花攀附在一棵无花果树上,于是说道:“看这些寄生物,大师,它们低垂着困倦的眼睑,从这坚实的太阳之子身上窃取光明,并从它们攀附的主干的枝叶间吮吸那 
丰富的乳液。关于它们,你会怎么说呢?”
他回答道:“我的朋友,我们都是寄生者。我们辛勤劳动,把泥草变成悸动的生命,但我们却并不比那些直接从泥草中汲取生命而不知泥草为何物者高明。
“难道一位母亲会对自己的孩子说:‘我要把你送回森林,它是你更伟大的母亲,因为你让我心趋于疲惫’?
“难道歌手会叱责他的歌儿,说:‘立即回到你来的那个荡着回声的声穴中去吧!因为你的声音耗尽了我的呼吸’?
“难道牧人会对他的幼小的羔羊说:‘我已经没有牧场可带你们去,因此随你们被宰杀,作一个祭坛上的牺牲品吧’?
“不,我的朋友,所有这些问题,在它们提出之前就早已有了答案,就像你的梦幻,在入睡之前就已实现。
“我们按照那古老而永恒的法律彼此依存,让我们就这样生活在爱与善之中吧!我们在孤寂中彼此探寻,当我们不能围炉而坐时,我们就踏上旅程。
“朋友们!兄弟们!这最宽广的道路是你们的同伴。
“这些依附大树而生的花藤,在恬静的夜中吮吸着大地的乳汁,而大地在其宁静的梦中吮吸着太阳的乳汁。
“太阳,正如你们的、我的、万物的情形一样,它光荣地同坐于门户永远开放的、伟大君王永设的宴席上。
“玛努斯,我的朋友!万物靠着万物而生存,万物靠着无边的慷慨与信任,在至高无上者的慈怀中生存。”



一天清晨,夜色尚未褪尽,大家一同漫步在花园中。他们遥望着东方,静默地面对冉冉升起的太阳。
过了片刻,艾勒—穆斯塔法用手指点着太阳,说道:“太阳在晨露中的形象不亚于太阳本身,生活投射在你们灵魂中的倩影,也不亚于生活本身。
“一滴露珠反射出阳光,因为朝露和阳光是同一事物;你们反射出生活,因为你们和生活是同一事物。
“当黑暗笼罩你们时,你们说:‘黑暗是尚未诞生的黎明,尽管我承受着黑夜分娩的痛苦,但是黎明终将降临于我,就像它终将在小丘之上诞生一样。
“薄暮中,在百合花瓣上滚动的露珠和在上帝心间聚集灵魂的你们,二者并无不同。
“倘若一滴露珠说:‘一千年过去了,可我还是一颗露珠!’那你们对它说:‘莫非你不知道,全部岁月之光不都在你的圆环中闪耀吗?’”



一天夜晚,一场风暴席卷了这个地方。艾勒—穆斯塔法和他的九位门生,在遒劲狂风中走进房屋,静默地围坐在炉火旁。
过了一会儿,一位门生说道:“大师,我很孤独,时间的铁蹄沉重地踏在我的胸膛上。”
艾勒—穆斯塔法起身立于他们中间,以狂风暴雨般的声音说道:“孤独!?孤独又怎样?你孤独地来到这个世界,你将孤独地消逝在云雾中。
“那么,你就默默地、孤独地啜饮你的杯盏罢!秋日已经给别的嘴唇以别的杯盏,在其中斟满了苦酒与甜酒,正如它们从前同样斟满过你的酒杯。
“独饮你的杯盏吧,即使那杯中有你的血泪之味。感谢生活赐你干渴吧。你的心若没有焦渴,那颗心将只是贫瘠的空岸和枯海,既无歌声,亦无潮汐。
“独饮你的杯盏吧,但要带着欢乐自斟自饮。
“将杯子高高举过头顶,为所有独饮者干杯!
“一次,我寻找伙伴,与他们同席痛饮。但他们的酒既不能升上我的头顶,也不能浇灌我的心田,只是降至我的足底。我的智慧枯竭,心扉关闭,只剩双脚同他们周旋于云山雾嶂之中。
“从此,我不再寻找伙伴,也不去他们宴席桌边与之共饮。
“因此,我对你说,虽然时间的铁蹄沉重地践踏在你的胸膛之上,那又怎样?对你来说最好不过是独饮你的忧愁之杯,一如独饮你的快乐之杯。”



一日,当希腊人费尔德鲁斯漫步入园时,他的脚被石头绊了一下,很生气。他转身拣起那块石头,低声骂道:“你这个挡路的死东西!”并把石子远远抛去。
被选与被爱的艾勒—穆斯塔法问道:“你为什么说‘你这死东西’?你在这花园里已度过很长久的日子,难道不知道这花园里就没有死物么?所有东西都在白昼的广博和黑夜的崇高中焕发着生命。你和那块石头本是同一事物,所不同的只在于脉动。你的心跳得比它稍快一些。不是这样吗,我的朋友?是的,你的心跳得快一些,不过却没有它跳得那样平静泰然。
“那石头的节奏也许是另一种韵律,但是我对你说:如果你同时在心灵的深处和天穹的高处进行测量,那你听到的将是同一旋律,石头和星星一起以完美和谐的音调同唱着一首歌。
“倘若我这番话语不能使你领悟,那就把它留给下一个黎明吧!如果因为你在盲目疏忽中被石头绊了一下而对它发出诅咒,那么当你的头碰到天上的星星时,你也会对它发出诅咒。但是当某天你像小孩子摘采山谷的野百合一样聚敛着石头和星星时,你便会明白,所有一切事物都是生命洋溢,散发着芬芳。”


十一

一周的第一天,当神殿的钟声传到他们的耳际时,他们中的一位言道:“大师,我们在这里听到很多关于上帝的谈论。你对上帝有何说法,上帝究竟是谁呢?”
艾勒—穆斯塔法站立在人群之前,像一株不畏狂风暴雨的生机勃勃的大树,他回答道:“亲爱的伙伴们!现在请你们想像一下,想像一颗包含着你们所有心的心,一种囊括了你们所有爱的爱,一颗充溢了你们所有灵魂的灵魂,一个融汇了你们所有声音的声音,一种比你们所有的沉默都更深沉,更无穷无尽的沉默。
“之后,再请你们努力去领悟,领悟一种比所有的美丽都迷人的美丽,一首比大海和森林更深沉辽阔的歌,一种紧握权杖高踞于王位之上的庄严;在这庄严的御座前,天狼星不过是一只脚踏,北斗七星也只不过是权杖上几颗闪烁的露珠。
“你们总是只追寻禄食和居所,衣服和权杖,那么现在去追寻‘惟一’吧,它既非你们的箭矢之的,也非你们躲风避雨的岩洞。
“如果我的话语是一块岩石,是一条谜语,那你们就不遗余力地去追寻吧,直到你们的心扉洞开,你们的疑问与困惑将把你们引向那至高无上者的爱与智慧之中,那至高无上者被人们称作上帝。”
人们都沉默不语,他们内心激荡且深感困惑。艾勒—穆斯塔法顿生怜悯之情。他慈蔼地望着他们,说道:“我们现在不要再谈及上帝,不要再谈那至高无上者了,且让我谈谈来自你们邻居和你们兄弟之中的众神,那游动于你们屋旁、田野上的大自然元素吧!
“你们都愿带着幻想升入云端,以为那便是至高之处;你们都愿跨越浩瀚的大海,以为那便是至远之处。但是,我告诉你们,当你们在大地播下一粒种子,你便达到了更高之处;当你们向邻人欢呼晨光之美时,你们便已跨越了更浩瀚的海洋。
“你们总是歌颂着上帝,这无极之神,但实际上你们却听不到这颂歌。但愿你们听到了小鸟的啼唱,听到了树叶被风吹离时的沙响,莫要忘记,我的朋友们,这些树叶只有在脱离树枝时,它们才会歌唱!
“我要对你们重复我的告诫:不要轻易谈论上帝,他是你们的一切。最好谈论并彼此理解,邻人对邻人,一位神明对另一位神明。
“如果雌鸟飞向高空,那巢中的小鸟何以为食?如果蜜蜂不在秋牡丹间传媒授粉,那田野间的秋牡丹又如何完成花期?
“只有当你们迷失于你们的‘小我’之中时,你们才会去寻找你们称之为‘上帝’的苍天。但愿你们能奋力追寻通往你们‘大我’的道路,但愿你们能少一点惰性,以奋勉铺好这通衢大道。
“我的水手们!朋友们!少谈论些我们无法理解的上帝,多谈论些我们可以理解的彼此,这才是明智之举。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让你们明白,我们是上帝的气息和馨香,我们就是上帝——在树叶中,在花朵上,更在果实里。 


十二

一天早晨,太阳已经高高升起,一位门生,他童年一起玩耍的三个伙伴之一,走近他说道:“大师,我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我又无其他衣服可穿,请让我离开一会儿去市场讨讨价,也许能购得一件新衣。”
艾勒—穆斯塔法注视着这个青年人,说道:“把你的衣服给我。”于是这青年照做了,赤裸着站在日光下。
艾勒—穆斯塔法说话了,他的声音好似小马驹在大道上奔驰:“只有赤裸者才能生存于阳光下;只有质朴无华者,才能驾驭长风;只有孤独地迷失过上千次者,才能回归故里。
“天使已对聪明者感到厌倦。就在昨天,一位天使对我说:‘我们为那些灿烂辉煌者创设了地狱。除了烈火之外,还有什么能抹去一副闪光的外表,能将一物熔化并显示其本质呢?’
“我说:‘但你们在建造地狱的同时,也建造了那些司掌地狱的魔鬼。’而天使回答道:‘不,司掌地狱的是那些烈火对他们无能为力的人。’
“聪明的天使,她谙知分辨人与半人的方法。她是六翼天使中的一位,她降临大地是为了在那些先知受到聪明诱惑时,帮助他们。毫无疑问,当先知们欢笑时,她会欢笑,当先知们哭泣时,她也会哭泣。
“我的朋友们和水手们,惟有赤裸者才能生活于阳光之下;惟有无舵的舵手,才能在更辽阔的海上劈波斩浪;惟有与夜同暗者的心灵,才能与黎明一起觉醒;惟有在雪下与根茎共眠者,才能追赶上春天。
“这是因为你们就像根茎,是的,正像根茎那样单纯,但你们有取之大地的智慧。你们沉默不语,但在你们尚未萌发的枝叶间,蕴藏着春天的四重奏。
“你们柔弱且尚无定形,但你们是参天橡树的发端,也是巨柳的前兆。
“我再次告诉你们,你们只是沉沉大地和运行的天空之间的根茎。我常常看到你们飘升,为了与阳光共舞,可我也看到过你们的羞涩。所有的根茎都是羞见光明的,它们把自己的心隐藏得太久了,以至它们不知该让那心做些什么。
“然而五月就要到来了,五月是好动的处女,她将像母亲一般照看山峦和平原。”


十三

一位曾在圣殿供职的门生谦恭地说道:“请教导我们,大师!让我们的言词能和您的言词一样,成为人们的一首赞歌,幽香缕缕。”
艾勒—穆斯塔法回答说:“你将超越你的言词,但你走的道路将一直是乐曲,是芬芳:对爱与被爱者是一首乐曲,对那些向往花园中生活的人是芬芳。
“但是,你将超越你的言词,升至布满星辰的顶峰,你们将伸开双掌,直到它们充盈;而后,你们将躺下,就像羽毛丰满的白色的鸟在白色的巢中睡眠。你们将梦想着你们的明天,就像白色的紫罗兰梦想着春天。
“是的,你们也将沉落,将潜入你们言词最深邃的地方。你们将去寻找那迷途的溪流之源,你们将成为隐蔽的洞穴,不断回荡着你们现在听不到的深谷轻幽的回声。
“是的,你们将比你们的言词走得更深远,是的,深于所有的声音,降至于大地的心底。在那里,你们将单独和那位也漫步于银河的‘他’在一起。”
过了一会儿,一位门生问他道:“大师,请向我们讲述存在,存在是什么呢?”
艾勒—穆斯塔法怜爱地、长久地注视着他,站起身来,踱出几步后又折回来,说道:“在这个花园里,长眠着我的父母,他们被有生命者的双手掩埋。在这花园里,也埋葬着昨日的种子,它们由风儿的翅翼携来此地的。我的父亲和母亲将在此埋葬千次,而种子也将被风儿埋葬千次。一千年之后,你、我以及这些花卉,将一同来到这座花园,就像现在一样。我们将存在,热爱着生命;我们将存在,梦想着宇宙;我们将存在,朝着太阳飞腾。
“但是今天,‘存在’就是变成智者,而不是把愚者视为陌路人;‘存在’就是要变为强者,而不是欺凌弱者;‘存在’就是要和孩童一起嬉戏,而不是像父亲那样高高在上,要像同伴那样乐于学习孩童的游戏。
“存在就是淳朴、自然,善待年迈长者,和他们同坐在老橡树的阴影下,尽管你仍与春天同步。
“存在就是去寻访一位诗人,纵使他远居于七河之外。在他面前平和宁静,不希求什么,也不怀疑什么,也不要将疑问挂在唇间。
“存在就是认清圣人和罪犯本是孪生兄弟,他们的父亲是我们‘仁慈的君王’他们中的一个只比另一个早出生片刻,因此我们把前者认作加冕的王子。
“存在就是跟随着美,即使她将你引向悬崖峭壁之缘;虽然她有双翼而你却无翼,尽管她将要跨越深渊,你仍应跟随着她,因为没有美的地方,也就没有一切。
“存在就是成为没有围墙的花园,不设看守的葡萄园,成为向一切过客敞开的宝库。
“存在就是成为被掠夺者,被诓哄者,被欺骗者,哦,被引入歧途者,落入圈套备受嘲弄者。然而,你在经历这一切时,应从‘大我’的高度俯视并微笑,你知道春天定会来到你的园圃,在树叶间起舞,而秋天将会催熟你的葡萄;你知道,只要有一扇窗户向东方打开,你将不会感到空虚;你知道所有被称作罪犯、盗贼、骗子者,其实都是你的兄弟。你们,在高于此城的‘无形之城’的幸运居民眼里,或许正是上面所说的这些人。
“现在,我还要告诉你们——长着一双富于创造的手臂,能为我们舒适地度过白天和黑夜而找到一切所需的人们:
“存在,就是成为一个巧手代目的织工,一个深谙光线与空间的建筑师,一个每播下一粒种子就感到埋下一处宝藏的农夫,一个怜悯游鱼和鸟兽但更怜悯饥饿者和贫困者的渔夫和猎人。
“我要说,比这一切更重要的是:我愿你们每个人及每个人的伙伴,无论是谁,都要成为他人实现自己目标的伙伴,只有如此,你们才可能实现自己美好的愿望。
“我的同伴们,可亲可爱的人们!要勇敢,不要畏缩;要心胸开阔,不要褊狭。当我的和你们的生命的最后时刻到来之际,那才真是你们的‘大我’实现之时。”
艾勒—穆斯塔法收住了话,阵阵忧虑袭上了九位门生的脸,他们的心也离他远去,因为他们未能领悟他所说的一切。
瞧,那三位当水手的,开始思念大海;那三位服务于圣殿的,渴望着圣所的慰藉;那三个曾是他童年游戏伙伴的,又惦记着闹市。他们都听不进他的话,以至那话音又折返到他的身边,就像无巢可归的倦鸟,寻觅着庇护之所
艾勒—穆斯塔法在园中走着,和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他默然无语,也未顾视他们。
他们开始商量,想找出他们急欲离去的理由。
瞧,他们走了,各回各的地方。如此,被选与被爱的艾勒一穆斯塔法,便只剩孤身一人了。


十四

夜幕低垂,夜色沉沉。他信步走到母亲的坟前,坐在一棵高大的雪松下。这时,一道强烈的光影闪现天空,把花园照得像大地胸脯上闪烁的明珠。
艾勒—穆斯塔法从他孤寂的灵魂深处发出了大声的呼喊:他叹道:
“我的灵魂重负着成熟的果实,谁来采摘?谁来快乐地分享?难道没有一个心地善良而慷慨的斋客,以我献给朝阳的第一份厚礼作其开斋的早餐,从而减轻我丰裕的重负吗?
“我的灵魂与陈年的醇酒一同盈涌,难道没有一位焦渴者前来取饮?
“看哪,有一位男子正立于十字路口,他将捧满珠宝的双手伸向路人,呼唤着来往过客:‘怜悯我!请将这些东西带走!看在上帝的分上,从我手中拿去,给我安慰吧!’
“但是路人只是望望他,没有一个拿取他手中的珠宝。
“但愿他是一个伸手求施的乞丐!是的,颤巍巍地伸出手去,又空荡荡地收了回来。这样,也要胜过伸出捧着珍贵礼物的手,却不见一人来领受。
“看哪,还有一位尊贵的王子,正在高山与沙漠之间竖起绸缎的帐篷,他命令他的仆从点燃篝火,作为陌路人和迷途者的指路标。他还派他的仆从守候在路边,等待客人的到来。但是,沙漠中的道路荒凉冷清,他们没有见到一个人影。
“但愿这王子是一个寻食觅宿的无根无底的普通人;但愿他是一个除了拐杖、水罐外一无所有的流浪汉,这样他可以在夜晚遇上和他一样的流浪者和无处可去的诗人,他们会分享他的赤贫、回忆和梦想。
“看哪!国王的女儿正从睡梦中醒来;她身穿绸衣,佩戴珍珠宝石,发丝喷洒麝香,手指涂上琥珀,随后,步下楼来到自己的花园,那儿,夜露浸湿了她的金丝鞋。
“静夜,国王的女儿正在花园里寻觅她的爱,可是父王偌大的王国里,竟无一个爱她的人。
“她宁愿自己是一个农夫的女儿,在田野放牧着羊群,黄昏时回到父亲的农舍,脚踝沾满蜿蜒小路上的尘埃,衣褶飘逸着葡萄园的芳香。夜阑人静,巡夜天使飞临世界,她便轻踏步履,偷偷奔向河谷。那儿,她的爱人正等候她。
“她宁愿自己是个修道院的修女,她的心儿像檀香一般焚燃,随着风儿,冉冉飘升。她的灵魂点燃地像融化的蜡烛一般,光焰带着虔诚的追随者,爱者和被爱者升向更伟大的光明。
“她宁愿自己是一个老妪,坐在阳光下,回忆那曾经与她分享青春的人。”
夜更加深沉,艾勒—穆斯塔法的灵魂也愈益隐没于黑暗中。
他的灵魂像一团浓雾。他再次大声呼喊:

我的灵魂重负着它成熟的果实,
我的灵魂重负着它的果实。
现在,有谁前来享用,饱其口福?
我的灵魂洋溢着清冽的酒香,
现在,何人前来取饮,以消沙漠的酷暑?
但愿我是一株不开花也不结果的贫弱的树,
因为丰裕的痛苦甚于贫瘠的痛苦!
富有者找不到施予的对象的痛苦,远甚于求索者找不到施主的悲愁!
但愿我是一口枯井,
人们往井里抛掷石头;
因为这总胜于我是一眼活泉而人们经过时无人取饮。
这枯井也许比人人经过而不予理睬的活泉更有用。
但愿我是一根被践踏的芦苇,
它也胜过一把银弦的七弦琴——
它的主人,没有弹奏的手指,
而主人的孩子又个个失聪!


十五

七个白天和七个夜晚过去了,其间没有谁再走近这花园。艾勒—穆斯塔法独自与自己的回忆和痛苦为伴,因为就连那些带着爱心和耐心倾听过他的话语的人们,也都离开他到别的地方去寻找生活了。
只有卡莉玛一人来过,她面色沉寂,好像蒙上了一层面纱。她手中端着杯盘,里面是慰藉孤独和饥饿的饮料和肉食。她把这些东西置于他面前之后,便离去了。
艾勒—穆斯塔法再次来与园中的那些白杨树为伴。他坐下来,凝视着大路。过了一会儿,他似乎看到路上扬起一片烟尘,向他这边移来。从烟尘中显出了那九个门生,走在前面引导他们的是卡莉玛。
艾勒—穆斯塔法走上前去,在路上迎接他们。九位门生与卡莉玛走进园门,所有人都泰然安康,好像他们只是一小时前才离去的。
他们走进来,和他一起共进节俭的餐饭。卡莉玛把面包和鱼摆在餐桌上,并将剩下的一点酒斟入杯中。她斟酒时,她对艾勒—穆斯塔法恳求道:“请让我离开,允许我到城里再取些酒来斟满你们的酒杯,因为这里的酒已经倒尽了。”
他望着她,眼前闪过一段旅程和一个遥远的国度。他说道:“不必了,对此时此刻,这酒已足够了。”
大家边吃边饮,十分满足。用膳之后,艾勒—穆斯塔法以洪亮的声音说话了,他的声音像大海一般深沉,似月光下的巨潮一般饱满。他说道:“我的同伴们,我同路的伙伴们,我们今天必须分开了。很长时间以来,我们在艰 
险的海上航行,我们攀登过最陡峭的山峰,搏击过无数次狂风暴雨。我们已体味了饥饿,但我们也曾品尝了婚礼的宴席。我们常常衣不蔽体,但我们也曾穿戴过国王的华服。我们确曾长途跋涉,但现在我们要分手了。你们将 
一起走你们的路,我却要孤独地走自己的路。
“虽然大海和莽原将我们分开,但在通往圣山的旅途中,我们仍将是同伴。
“不过,在我们各自踏上险途之前,我愿把心中的收获以及零星的体味交给你们,我愿把心田的果实送给你们。
“在歌唱中踏上你们的征程,但让每首歌都短小精炼,因为歌声只有早逝于你们的唇上,才能长驻于人们的心中。
“用少量的言词讲出美丽的真理,但绝不用任何丑陋的言词去表述一个丑陋的真理。告诉那些秀发在阳光下闪烁的少女,她是黎明的女儿。但若见到一位盲者,切莫说他是黑夜的一员。
“去聆听笛手的吹奏,就像聆听四月之声;但若听到批评家和吹毛求疵者说话,你们就应如铮铮硬骨,变成聋子,并且任你们的幻想驰骋。
“我的同伴,亲爱的人们,在你们的旅途中,你们将会遇到长着兽脚者,那就把你们的翅膀赠送他们。你们将会遇到长着兽角者,那就把桂冠送给他们。会遇到长着利爪者,那就把花瓣覆于他们的趾端。会遇到长着蛇一般的恶舌者,那就把蜂蜜涂在他们的语言上。
“是的,你们将会遇到所有这些人,甚或更多。你们将会遇到兜售拐杖的跛者,叫卖镜子的盲者。你们将会遇到在神殿门前乞讨的富翁。
“把你们的敏捷赠予跛者;把你们的目力赠予盲人;且把你们自己交给那些乞讨的富人;他们是最需要施舍的人,尽管他们曾有万贯家财,但今日,只有极度贫穷的手才会伸出去乞求施舍。
“我的同伴们!朋友们!我以我们之间爱的名义告诫你们:去做沙漠中彼此纵横交错的数不清的路径吧!在那里猛狮与兔子同行,豺狼与绵羊共道。
“记着我的这些话吧!我教给你们的其实不是施予,而是接受;不是拒绝,而是履行;不是屈从,而是唇边带着微笑去理解。
“我教你们的不是沉默,而是不带喧嚣的一首歌。
“我教你们的是包容全人类的‘大我’。”
他从席边站起,径直走入花园,走到翠柏的阴影下,此时天色已渐近黄昏。他们跟在其后不远的地方,心情沉重,默默不语。
只有卡莉玛在收拾完残羹剩饭的餐桌之后,走近他说道:“大师,请允许我为你准备明日旅途的食物。”
艾勒—穆斯塔法看着她,但眼睛似乎在望着另一个世界,说道:“我的姐妹!我亲爱的人!食物在时间开始时便已备好。明日的食物,一如我们昨日和今日的食物一样,也都已备齐。
“我去了,但如果我带去的是一条未曾说出的真理,那么这条真理将再次把我寻觅、聚敛。即使我身体的元素已散落于永恒的沉寂中,我仍将再度来到你们身边。在这无边的沉寂中,我将用从我心里再生的声音,同你们说话
“如果还有什么美我不曾向你们昭示,那它将再次将我的名字呼唤,是的,就是呼唤着‘艾勒—穆斯塔法’。我将给你们一个征兆,你们因此知道我已返回,向你们言说你们所需要的一切。因为上帝不会允许我自己隐遁于人 类,也不会让我自己的言语隐埋于人类心灵的深渊。
“我将超越死亡,继续生存,并将在你们的耳畔歌唱。
甚至当这汹涌的大海波涛
将我再次送回更广阔的海底!
我将以无形的身躯坐于你们的甲板之上,
我将以无形的灵魂和你们一道去田野,
我将来到你们的火炉边做一名隐形客人,
死亡所能改变的只是遮盖着我们脸庞的面具,
伐木者依然是伐木者,
耕者依然是耕者,
向着风儿歌唱的人也将向着运转的星球歌唱。”
他的门徒们石头般静默着,他们的心儿忧伤,只因他说出了“我将离去”。但他们之中既没有一个人伸出手挽留他,也没有任何人追随他的步履。
艾勒—穆斯塔法走出他母亲的花园,他的脚步轻捷而无声,只一会儿工夫,他就像狂风中的一片树叶,飘扬而去了。他们遥遥望去,仿佛看到一缕暗淡的白光升上渺渺天际。
九位门生都择路而去了,只有卡莉玛那女子独自伫立于渐暗的暮色里。她看着光明与暮色怎样融为一体。她以艾勒—穆斯塔法的话告慰着自己的孤独与寂寥:“我去了,但如果我带去的是一条未曾说出的真理,那么这条真理 
将再次把我寻觅、聚敛。我将再次回到你们身边。”



十六


黄昏时分。
他已抵达山谷。步履带着他踏入云雾。他伫立于岩石和青松翠柏之间,隐没于万物之外。他开口说道:
“啊,云雾,我的姐妹!你是白色的气息,
尚未被形式所拘泥。
我回到了你的身边,这白色无声的气息,
是一句尚未被说出的话语。

“啊,云雾,我带翼的姐妹!我们此刻同在,
我们将在一起,直到再生之日,
黎明时分,你将化作花园的露珠,
而我则是一位妇人怀中的婴儿,
那时,我们将一同回忆我们的过去。

“啊,云雾,我的姐妹!我回来了,一颗聆听心底之声的心,
正如你的心;
一个悸动而漫无目的的欲望,正如你的欲望;
一个尚未被聚集的思想,正如你的思想。

“啊,云雾,我的姐妹!我母亲所生的第一个孩子!
我的双手仍然握着你叮嘱我撒播的种子,
我的双唇还封缄着你想让我吟唱的歌,
我没有给你带回果实,也没有带来歌的回声,
因为我的双手已盲,我的双唇闭结。

“啊,云雾,我的姐妹!我深爱着这个世界,世界也如此深爱着我,
因为我全部的微笑都挂于她的唇上,而她的所有泪水都积于我的眼中。
但在我与她之间仍有一道沉寂的鸿沟。
她不想跨过,我也不能逾越。

“啊,云雾,我的姐妹!我不死的云雾姐妹!
我为孩子们唱过古老的歌,
他们曾面带惊奇倾听过。
可明天他们或许会忘却这支歌,
我不知道风儿会把这歌又带向何方,
这古老的歌虽并不专属于我,却曾进入我的心田,
亦曾在我的唇间驻留过瞬间。

“啊,云雾,我的姐妹!
尽管这一切都已逝去,我的心却依然平静。
能为已诞生的人们祝歌,对我已经足够,
纵然那歌实非归我所有,
可它唱出的是我心底的渴望。

“啊,云雾!我的姐妹!我的云雾姐妹!
我已与你合一。
此后我不再是一个自我,
围墙已经倒塌,
锁链已经砸碎,
我已飞向你,作为云雾!
我们将同游大海,直到复生之日到来。
那时晨曦把你化作露珠洒向花园,
而让我变作婴儿置于一个妇人的怀中。”
伊 宏、伊 洁 译




摹 仿 与 悲 剧——亚 里 士 多 德 的 诗 学

如果以对事实不忠实为理由来批评诗人的描述,诗人就会这样回答:这是照事物应当有的样子描述的……
亚里士多德:《诗学》

亚里士多德(公元前384—前322)出生于马其顿的斯塔吉拉,他的父亲尼各马可斯是一位名医,供职于马其顿王国的宫廷。亚里士多德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并于公元前367年去了雅典,就学于柏拉图的学园。他在学园中呆了20年,直到柏拉图去世。之后,亚里士多德离开雅典,游历于各地。期间,他曾经作为年轻的马其顿王子亚历山大的老师,为之讲授荷马史诗、悲剧、政治、伦理学和修辞学等课程。公元前335年,亚里士多德重回雅典,并创办了鲁开昂学园。公元前323年亚历山大去世后,希腊各地反马其顿的情绪日益表面化,以他的家世及本人与亚历山大的私交,亚里士多德受到雅典人的猜疑,他因此离开雅典,一年后因病逝世。
亚里士多德是个多才多艺的学者,思考并论述了人类生活的各个方面,精通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被黑格尔称为“人类导师”(《哲学史讲演录》第二卷)。他生逢希腊思想创造时期的末叶,徜徉在古希腊的文化史中,撰写了百余部著作,对后世造成了非常巨大的影响,在他死后两千年的时间里,他的权威性差不多是和基督教的权威性一样地不容置疑。自文艺复兴以来,几乎每种知识进步都必定是从攻击亚里士多德的某种学说而开始的。众所周知,伽利略自由落体定律是对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的反拨,哥白尼的“太阳中心说”是对亚里士多德的“地球中心说”的否定,这是发生在自然科学中的突出例子。
作为一个思想家,亚里士多德在许多方面和他的前人(包括柏拉图)有很大不同:他的论著是有系统的,他的讨论也分门别类,他的理智多于激情,他是一个职业的教师而不是一个为灵感所鼓舞的先知,他的作品是批判的、细致的、甚至是平凡的和充满常识感的,而没有任何柏拉图的激情主义的东西,用罗素的话说,“他的前人的错误是青年人企求不可能的事物而犯的那种光荣的错误;但他的错误则是老年人不能使自己摆脱于习俗的偏见的那种错误”  。
亚里士多德建立了一个百科全书式的思想体系。他第一个以科学的方法阐明了各学科的对象、简史和基本概念,并把前苏格拉底时期混沌一团的科学进行分门别类。在《形而上学》中,他根据人类活动的特点,把科学划分为理论科学、实践科学、创造科学三类,理论科学包括数学、物理学、天文学、逻辑学、气象学、心理学等,实践科学包括政治学、伦理学等,创造性的科学包括诗学和修辞学。他的文艺思想主要体现在《诗学》中。
《诗学》是西方最早一部具有完整体系的文学理论著作,和亚里士多德的其他著作一样,深刻地体现了他科学的方法论。这本书在古代一度被埋没,因此对古希腊晚期和罗马时期的文学和文艺理论没有发生影响。从15世纪末开始,才真正在西方受到重视。朱光潜在《西方美学史》中引用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话说:“亚里士多德是第一个以独立体系阐明美学概念的人,他的概念雄霸了二千多年”,并认为他的评价“毫不夸张”。  其实这是大有夸张之嫌的。
《诗学》现存26章,讨论史诗和悲喜剧。一般地,现存的26章被认为只是诗学的第一卷,另有第二卷是讨论喜剧的。现存的《诗学》可分为四个部分:(1)序论,包括1—5章,阐述诗的本质,摹仿的三点区别,诗的起源及史诗和悲剧的异同;(2)悲剧论,包括6—22章;(3)史诗论,包括22—25章;(4)史诗与悲剧比较论,第26章。这里我着重谈其中的两个问题。

一、悲剧的定义及其功用

《诗学》一书的第6章主要讨论悲剧的定义与组成悲剧的诸多成分。亚里士多德先对悲剧下了这样一个定义:
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它的媒介是语言,具有各种悦耳之音,分别在剧的各部分使用;摹仿方式是借人物的动作来表达,而不是采用叙述法;借引起怜悯与恐惧来使这种情感得到陶冶。 
这句话包含四层意思:悲剧的性质(摹仿);悲剧的摹仿媒介(语言);悲剧的摹仿方式(借人物的动作来表达);悲剧的艺术效果(借引起怜悯和恐惧来使这种情感得到陶冶)。
首先,亚里士多德将悲剧的性质定义为摹仿。在上一讲谈到柏拉图的文艺思想时,我提到柏拉图在《理想国》中用摹仿和叙述这两个概念来区分出三种类型的艺术,悲剧与喜剧一样都属于完全通过摹仿来进行艺术表现的艺术类型。就这一点来说,亚里士多德与他的老师并没有区别,只是亚里士多德进而详细地认为悲剧是对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
其次,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的摹仿媒介是语言。作为悲剧的媒介的语言,是一种与其他诸种艺术形式不同的语言。对此,亚里士多德在《诗学》第1章中这样说:“有些艺术,例如酒神颂和日神颂、悲剧和喜剧,兼用上述各种媒介,即节奏、歌曲和‘韵文’;差别在于前二者同时使用那些媒介,后二者则交替着使用。”这里所谓的“韵文”,是指古希腊悲剧里在对话中使用的语言,歌曲则是指古希腊悲剧的“合唱歌”中使用的语言。因此,亚里士多德说悲剧的语言是交替使用歌曲和韵文的语言。
第三,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的摹仿方式是借助人物的动作,而不是叙述。这一点是由戏剧本身的表演性质决定的。这也是悲剧和史诗的不同之处。在《诗学》第3章中,亚里士多德认为,对荷马来说,所采用的摹仿方式是多样的:“时而用叙述手法,时而叫人物出场,(或化身为人物),也可以始终不变,用自己的口吻来叙述,还可以使摹仿者用动作来摹仿。”显然,悲剧不用叙述,而是直接借助于人物的动作和语言来摹仿。
第四,亚里斯多德认为悲剧的功用是“激起哀怜和恐惧,从而导致这些情绪的陶冶”。这里的“陶冶”,希腊文原文是Katharsis,音译为卡塔西斯,向来是亚里士多德研究者争论不休的一个问题,它涉及亚里士多德对艺术的功用的看法,在中国也有多种译法。比较有影响的有三种:一种即是上述罗念生的译法,译为“陶冶”;一种是朱光潜在《西方美学史》中论述亚里士多德的美学时的译法,译为“净化”;还有一种是陈中梅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诗学》中的译法,译为“疏泄”。比较符合原意的似乎是朱光潜和陈中梅的译法,因为,“陶冶”过于强调“教育”,伦理色彩过于浓厚,所采用的是17世纪法国新古典主义戏剧理论家们的观点,倾向于强调戏剧的教育功用。按高乃依和拉辛的理解,“卡塔西斯”是一种净化人的道德观念的手段,它可以纯净人的心灵,提高人的道德意识。这可以说是他们站在自己的时代语境中对柏拉图的“误读”。
在公元前5世纪的希腊,卡塔西斯大概指一种医治手段。医学家希珀克拉忒斯认为,人体内任何一种成分的蓄积,如果超出了正常的水平,便可能导致病变,医治的办法是通过卡塔西斯把多余的部分疏导出去。但是,当时的医学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科学,医学和宗教的界限尚很不分明,卡塔西斯不仅是一种较常用的医治手段,而且还是某些宗教活动的目的。卡塔西斯既可以指医学意义上的“净洗”和“宣泄”,也可以指宗教意义上的“净涤”。据亚里士多德的学生阿里斯托克塞诺斯所述,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成员们用药物医治身体上的疾病,用音乐“洗涤”不纯洁的心灵。  经过洗涤的心灵是安谧而和谐的。柏拉图在他的著作《斐多篇》中也谈到过卡塔西斯,带有浓厚的宗教气息,是指心灵挣脱肉体的束缚的一种途径,像宗教一样,哲学净化人的心灵,使人的精神得到升华。亚里士多德无疑继承了前辈们的这些看法,他在《修辞学》中认为不加限定的哀怜和恐惧是一些会给人“带来痛苦和烦恼的情感”。和柏拉图一样,亚里士多德把情感归为人性的一部分,但是,他不同意柏拉图主张的对某些情感——像感伤和哀怜——采取绝对压制的办法,从而得出驱逐诗人的结论,他认为,情感的积淀,会扰乱人的心绪,破坏人的正常欲念,既有害于个人的身心健康,也无益于群体或社团的利益,因此,人们应该通过无害的途径把这些不必要的积淀渲泄出去。而悲剧就为社会提供了一种无害的、公众乐于接受的、能够调节生理和心态的途径。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一样,认为悲剧会激发人的哀怜和恐惧,但他与柏拉图相反,认为悲剧所激发的这种情感不是低劣的,而是人的情感的一种内在需要,因此对它的激发也是必要的,并且能够将这种情感疏泄,从而达到心灵的净化。如此看来,朱光潜的译法是最科学的,比陈中梅的也更高一筹,后者只指出了对于哀怜和恐惧的疏泄,并没有净化之意。
对于艺术的净化作用,亚里士多德在说到音乐的作用时也谈到了,在《政治学》第8卷第7章里,他说:“音乐应该学习,并不只是为了某一个目的,而是同时为了几个目的,那就是:一、教育,二、净化,三、精神享受,也就是紧张劳动后的安静和休息。……象哀怜和恐惧或是狂热之类情绪虽然只在一部分人心里是很强烈的,一般人多少有一些。有些人受宗教狂热支配时,一听到宗教的乐调,就卷入迷狂状态,随后就安静下来,仿佛受到了一种治疗和净化。这种情形当然也适用于受哀怜恐惧以及其他类似情绪影响的人。某些人特别容易受某种情绪的影响,他们也可以在不同程度上受到音乐的激动,受到净化,因而心里感到一种轻松舒畅的快感。因此,具有净化作用的歌曲可以产生一种无害的快感。”在这里,柏拉图提出了艺术的三个作用,并对净化作用作了进一步的说明。

二、悲剧的情节与真实

在《诗学》第6章中,亚里士多德还论述了悲剧艺术的六个成分:形象、性格、情节、言词、歌曲和思想。在这六个成分中,言词和歌曲即是上文说的韵文和歌曲,是“摹仿的媒介”;形象与形象的装饰(指面具和服装)紧密相连,是“摹仿的方式”;而情节、性格和思想则是“摹仿的对象”。亚里士多德同时认为,在这六个成分中,依其重要性程度排列的话,依次是:情节、性格、思想、语言、歌曲和形象。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艺术中最重要的是情节,即事件的安排;布局,亦即组织情节被视为是“悲剧艺术的目的”、“悲剧的基础”、“悲剧的灵魂”。
正因为情节乃是悲剧的基础,亚里士多德在《诗学》第7章到第14章都讨论悲剧中的“情节”问题,这占了《诗学》整本书的8章,相当于近三分之一的篇幅。第7章主要讨论情节的“完整”与“长度”两个问题。亚里士多德认为情节应该“完整”,而所谓“完整”,即是指“事之有头,有身,有尾”。同时,亚里士多德认为情节需有一定的长度,它的限制取决于比赛与观剧的时间。第8章讨论情节的“整一性”。这种“整一性”并不取决于情节的主人公是否只有一个,而是取决于诗人的情节安排,即取决于事件的发生彼此间是否有必然或可然的联系。
《诗学》第9章承接第7、8两章所涉及的情节布局的逻辑关系问题,进一步论述悲剧中情节的性质不是“已发生的事”,而是“可能发生的事,即按照可然律或必然律可能发生的事”。亚里士多德将之称为“诗人的职责”。为说明这一点,亚里士多德将诗与历史进行了区分,认为诗人与历史家的差别不在于诗人用韵文而历史家用散文,希罗多德的历史著作可以改写成韵文,但仍旧会是一种历史,真正的差别在于历史家描述已发生的事,而诗人却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因此,诗比历史是更哲学的,更严肃的:因为诗所说的多半带有普遍性,而历史所说的则是个别的事。  亚里士多德对诗与历史的比较,用意是阐述诗的摹仿也具有真实性,并不像柏拉图所说的“和真理隔了两层”。亚里士多德所谓的可然律是指在假定的前提或条件下可能发生某种结果,必然律是指在已定的前提或条件下按照因果律必然发生某种结果。换言之,历史所写的只是个别的已然的事,事的前后承续之间不一定见出必然性;诗所写的虽然也是带有姓名的个别人物,他们的所说所行不仅是个别的,而是带有普遍性的,合乎可然律或必然律的,因此诗比历史显出更高度的真实性。亚里士多德强调了诗的哲学色彩,认为诗与哲学一样是一种知识与理解的东西,揭示了事物的本质与规律。亚里士多德借此肯定了艺术的真实性不同于人的经验生活的真实性,因而在某种意义上也就是肯定了艺术的虚构性。在《诗学》的第25章中,亚里士多德说:“诗的真不同于政治科学的真,也不同于其他技艺的真”。在同一章里,他还为诗人确立了三种摹仿对象:(一)过去或当今的事,(二)传说或设想中的事,(三)应该是这样的或那样的事。这里的第一种就是简单摹仿自然,第二种是指神话传说,第三种就是上文所说的“按照可然律或必然律”“可能发生的事”。在这三种方式里,亚里士多德认为最好的是第三种,他说:
如果以对事实不忠实为理由来批评诗人的描述,诗人就会这样回答:这是照事物应当有的样子描述的——正如索福克勒斯说他自己描绘人物是按照他们应该有的样子,而欧里庇得斯描写人物却按照他们的本来的样子。
在《诗学》里,索福克勒斯一直是亚里士多德理想中的悲剧诗人,而欧里庇得斯却经常遭到他的谴责。由此可知,按照事物应该有的样子去描写是他理想中的创作方法。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第11章中专门谈到情节的两个重要成分:突转和发现。这其实也可以视为造成戏剧冲突的两个相当重要的布局技巧。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解释,所谓“突转”,是指“行动按照我们所说的原则转向相反的方面”;所谓“发现”,是指“从不知到知的转变,使那些处于顺境或逆境的人物发现他们和对方有亲属关系或仇敌关系”。亚里士多德认为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俄狄浦斯王》是“突转”和“发现”同时出现的最好的例子。这个悲剧的开始,是国王俄狄浦斯派人去神庙请求神示:是什么使忒拜城陷于瘟疫之中。他发誓要找出这个使城邦陷于灾难的人予以严惩。而情节的发展是一种意外的“突转”与“发现”,原来他自己就是那个由于命运而陷入罪过的罪人,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弑父娶母。这个悲剧的情节是典型的富于戏剧冲突的情节。

三、亚里士多德与柏拉图的诗学的比较

亚里士多德有句名言: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不管他对柏拉图的学说修正得到底如何,他这种求真的勇气确实是可嘉的。仅从我们所论述的亚里士多德的文艺思想看起来,他对柏拉图学说的修正是很明显的,往往是反其道而行之,难怪柏拉图曾抱怨说:“亚里士多德象小马驹生下来对它母亲那样踢我。”
在文艺的本质问题上,柏拉图更多的认为文艺活动是一种非理性的活动,而亚里士多德基本上认为是一种理性的活动;在文艺和现实世界的关系上,柏拉图以摹仿开罪诗人,认为诗人的摹仿是“影子的影子”,“和真理隔了两层”,而亚里士多德以摹仿赞美诗人,认为摹仿出自人类天性,说诗人的诗比历史更哲学也更严肃,它“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即按照可然律或必然律是可能的事”;在文艺的功用问题上,柏拉图以文艺激发人心中的哀怜和恐惧为诗人的罪状之一,而亚里士多德以之为人情之所难免,并提出文艺的净化说。
我以为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文艺理论的根本的不同,在于人格理想的不同。按照柏拉图的哲学,理想的人格是哲学家的人格,理智处在绝对统治的地位,像情感、本能、欲望都是人性中“卑劣的部分”,应当予以压制,所以他尽管赞美诗,却得出反对诗和诗人的结论。而亚里士多德却是现实的,认为理想的人格是全面和谐发展的人,求知固然是他的理想,但他并不压制人性中的本能、情感和欲望。所以他认为文艺满足人的自然要求,有益于人的身心健康,对社会也是有益的。而且,柏拉图探讨诗的出发点与亚里士多德是根本不同的:亚里士多德是以科学的态度把诗分立为一门与其他学科并列的学问,他第一次将之称为“诗学”;而柏拉图在其《理想国》中是站在一个理想城邦所应该有的社会秩序的角度,来讨论对诗的审查与限制的。
柏拉图认为,诗的性质是非理性的,对诗的运作的探索和理解是超越人的智能极限的;诗不是科学,因而也不受科学的检验;诗不是理性的产物,因而也不受理性的规束和制约;在诗的生产过程中看不到诗人的能动性和自主精神。所以柏拉图将之归为神的功劳。尽管他的结论是错误的,但他的前提却包含关于诗的真理,也就是诗的非理性特征的真理。柏拉图的观点很多都具有探索的性质,在他的论述中不无欠妥或自相矛盾之处。然而柏拉图诗学中耐人寻味之处,不仅在于它的某些真知灼见,而且还在于它的某些难以自圆其说的观点,因为人们从这些矛盾中看到的是一位一流哲学家在经过苦苦思索以后表现出来的迷惘、怀疑。
亚里士多德则认为诗的性质是理性的,对诗的运作的探索和理解是完全有可能的,他把诗的领域作为一门科学来看待,从而对诗进行科学的理性分析。在他看来,诗人的工作在很大程度上是技巧性的,诗人的成功在于遵从了某些做诗的原则或规律。他非常强调技艺对诗的指导作用,所以他在《诗学》中注重写诗的方法和程序,不厌其烦地告诫诗应该注意什么,避免什么,明确地指出了诗评的标准和内容,从某种意义上说,《诗学》是一本关于如何写诗和如何进行诗评的“实用手册”。
总的说来,两人都是从各自的哲学语境中得出了各自的诗学观点,今日的我们,对于他们的诗学理论的学习,更重要的是在于用一种真正的历史的观点去理解他们,并不是简单地判断谁是谁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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