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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莱诗12首

英国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珀西·比希·雪莱(英文原名:Percy Bysshe Shelley,公元1792年8月4日—公元1822年7月8日),英国浪漫主义民主诗人、作家,第一位社会主义诗人、小说家、哲学家、散文随笔和政论作家、改革家、柏拉图主义者和理想主义者 ,受空想社会主义思想影响颇深。
雪莱生于英格兰萨塞克斯郡霍舍姆附近的沃恩汉,12岁进入伊顿公学;1810年进入牛津大学;1811年3月25日由于散发《无神论的必然》,入学不足一年就被牛津大学开除;1813年11月完成叙事长诗《麦布女王》;1818年至1819年完成了两部重要的长诗《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和《倩契》,以及《西风颂》;1822年7月8日逝世。
雪莱是英国文学史上有才华的抒情诗人之一,被誉为“诗人中的诗人” ,与乔治·戈登·拜伦并称为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的“双子星座”,马克思称“彻底的革命者”,恩格斯称“天才的预言家”。




写在布雷克耐尔


你的泪容尚铭记在我的深心,

   柔声蜜语仍在搅动毒鸩,

你打扰过我仅有的和平宁静,

   那曾经是绝望的一部分;

倘若是顺从本份严厉的拘束,

   我原可任凭命运的摆布,

禁锢我残破灵魂的枷锁似痈疽

   折磨,却未能使它降伏。




无题——1814年4月


去吧!那月光下的荒野阴郁暗淡,

   疾驰的云朵已吞没尽落日的余晖;

去吧!越刮越紧的风将召来黑暗,

   深沉午夜将包裹天空恬静的光辉。

别停留!时刻已过!每一声呼唤

   都催你归去,别用泪水招惹朋友

哀愁,本份和疏懒都指引你回返

   孤独,连恋人都不敢恳求你不走。

去吧去吧!去你悲哀寂静的家园,

   把辛酸的泪水倾注给荒凉的炉灶,

坐视灰暗的阴影像幽灵来去往返,

   用悲怆的欢乐把奇异的蛛网织造。

秋林的落叶将飞舞在你头的周遭,

   带露珠的春花将在你的脚下开放;

不待夜颦、晨笑,你和安宁拥抱,

   你今世的灵魂便会在寒霜中消亡。

午夜的云影自有它们休息的时刻,

   由于月已沉没,或是风倦而安恬:

不安的海也知道动荡之后的息歇;

   操劳的、忧伤的都有规定的睡眠。

你该在坟墓中安息:然而,直到

   你对庭院和荒郊的亲切错觉飞却,

你回忆、悔恨、思念都摆脱不了

   一颗甜笑、两重嗓音交织的音乐。




致哈莉特


你含情的目光有力量平息

   我灵魂中最狂暴的激情,

你温柔的话语,是一滴滴

   滴入这人生苦杯的芳醇,

我仅有的悲哀,独独因为

我体验过这种珍贵的恩惠。

哈莉特!倘若要活在你那

   温暖的目光下,就必须

付出超过一切痛苦的代价——

   就该在你的轻蔑中死去;

请听你心上人过晚的供认:

他这颗心,只配你的憎恨。

即使你是在那种人类中间——

   他们不为国事而心如铁石,

即使在一个充满恨的世界,

   你也只该温良而且正直:

请稍许再用些微一点忍耐

成全一个同伴恒久的欢快。

他的面颊已因苦恼而憔悴,

   他呼吸急促,目光模糊,

他的肢体抖颤,虚弱疲惫,

   你的名字,他难从口出;

请发慈悲,别再让他承受

一次痛苦而且致命的疗救。

哦,请听一次不谬的规劝,

   快让那冷酷的感情离去;

那是怨懑、报复,是傲慢,

   是别的一切而不该是你;

请为一种高尚的骄傲证明:

当你不能爱时,还能怜悯。



致玛丽•伍尔斯顿克拉夫特•葛德文


我的双眼曾因含泪不流而迷蒙,

   是的,我曾经坚强,你却不是;

我惶惑的眼神曾担心而且惟恐

   和你的眼神相遇,我无从得知

你的眼神正在急切地寻求机会

向我的投射你安慰的怜悯光辉。


但能独坐,克制我灵魂的怒火,

   愤怒,也只能是对它自己折磨;

但能诅咒如同牢笼枷锁的生活,

   被囚禁的悲伤敢怒而不敢诉说,

在许许多多双无意留心的眼前

隐藏起令人厌恶的痛苦和辛酸。


你虽孤苦伶仃,无人挂在心头,

   但是,惟有你才应该成为——,

这样度过的年月将会得到报酬,

   就像你,亲爱的,给我以报偿,

当无人在我近旁:为了那一瞬,

哦,我从那痛苦的折磨中苏醒。


你平和而充满怜悯的甜美语音

   落在我的心上,就仿佛是甘露

浇洒在垂危的花朵,你的芳唇

   曾战栗着和我相吻,你的黑眼珠

把柔美的信念射入我的脑海中,

祛除尽了我脑海中痛苦的恶梦。


我们不快活,亲爱的,我们的

   处境奇特,充满了疑问和忧虑;

更需要能减轻不幸的言词话语;——

   切不可让指责或是隔阂接近于

我们神圣的友谊,以免我和你

再没有什么遗留下可藉以安慰。


亲爱的,你文雅、温柔、善良,

   如果你看上去已不再是你自己,

是别种模样,或者你移情别向,

   抑或是你竟委屈自己戴上面具

装作轻蔑,即使是为了掩饰你

对我的爱,我也难以再活下去。




致——


哦,天地间有大气的精灵,

   有儒雅而斯文的鬼魅,

有吹拂晚风的仙妖,眼睛

   像黄昏林间星光一样美。

去会见这些可爱的灵物,

你常踽踽而行,离群独步。

和山间的清风与淙淙流泉,

   和月下的海洋,和这类

不可理解事物的喉舌交谈,

   得到一声应答便感欣慰。

然而,像摒弃廉价的礼品,

它们却摒弃你奉献的爱情。

你又在明亮如星的眼睛里

   搜寻并非为你发的光辉——

那财富另有所归;妄想的

   牺牲!仍在为相思憔悴?

仍在期望热情相迎的双手、

音容和唇吻满足你的企求?

啊,为什么要把希望建立

   在虚伪世界的无常之上?

难道你的心灵就不能留些

   余地给爱和动人的思想?

以致自然的景色人的颦笑

竟能使你落入它们的圈套。

是啊,不贞的笑已经消失,

   它们的虚伪已使你心碎;

明月的华光已死,黑夜的

   梦和鬼魅也都远走高飞;

你的灵魂,仍然忠实于你,

但是历尽酸辛已化为厉鬼。

这厉鬼将以它的恐怖永远

   像影子伴随着你,切勿

梦想驱除:这疯狂的愚念

   会陷你于更难堪的痛苦。

安份吧既定的命运虽阴暗,

改变却只会加深你的灾难。




无常


我们恰似荫蔽午夜明月的浮云,

   发光、颤动、疾驰,何等活跃,

给黑暗划出明亮的条纹,转瞬,

   夜幕收起,也就从此影失形消。

又似被忘却的琴那参差的弦索

   会给多变的振动以多变的响应,

对这脆弱的乐器任何两次弹拨,

   都奏不出相同一种情致和音韵。

入睡时一个梦就足以毒害安息,

   起身后一念遐思又会败坏一天;

感觉、构思、推理、欢笑悲啼,

   抱紧心爱的灾难或是摈弃忧烦:

全都一样!因为不论是喜是恼,

   那离去的衢道,全都永远开敞;

人世的明日绝不会雷同于今朝,

   万古不变的,却惟独只有无常。




死亡


在黎明射出无可置疑的曙光以前,

   暗黑的夜空中,划过流星一点,

向着那汪洋大海环绕的一座小岛

   泻下苍白寒冷、月光似的微笑,

这就是生命的光焰,易变而暗淡,

照着我们的脚到举步的力量耗完。

哦,人啊!继续鼓起灵魂的勇气,

   穿过那人世道路上狂乱的影子,

在你周围汹涌如潮的阴云和迷雾

   将会在奇妙的一天明光中睡去。

那时天堂和地狱都将给你以自由

听任你无所拘束前往命定的宇宙。

这世界,是我们一切感觉的母亲,

   这世界是我们一切知识的乳母,

对于那并非钢铁神经构成的心灵,

   死亡到来的那一击,十分恐怖,

那时我们所知所觉和所见的一切

都要像虚幻的奇迹一样消失泯灭。

那时坟墓里隐秘的事物成为真实,

   除了这副躯壳一切都必定成立,

虽然那神奇的耳朵和精明的眼睛

   再也没有能力看、没有能力听

那广阔无垠、变化无常的王国里

所有那伟大的一切,新奇的一切。

谁,能讲述那无言的死亡的故事?

   谁能揭开那遮掩着未来的帷幕?

谁,能描绘那挤满了尸体的地底

   迷宫似的墓穴里的黑影的画图?

又是谁在把我们对于明日的希冀

和对眼前事物的爱与惧结成一体?



夏日黄昏墓园 

——格洛斯特郡里奇莱德


遮掩那落日余晖的雾霭已被风

从浩瀚无垠的辽阔天空中吹散,

失血的黄昏围绕着白昼的惺忪

倦眼把金发编成越来越暗的发辫;

寂静和晦暝,虽不为人们喜爱,

正从远方的幽谷悄悄携手而来;

向离去的一天施展它们的魔法,

震摄着大地、空气、海和星辰;

声、光和运动都承认威力强大,

并且以自身的神秘力相与呼应。

风住了,否则就是钟楼上的草

对风过时的轻柔运动未能知晓。

空中的堆积云,你,也一样啊!

塔似的顶端像火焰升起在神殿,

默默地服从那甜美庄严的魔法,

天上色彩渲染着你高远的塔尖,

愈高愈小以至不见的尖顶四周,

星空里的夜色已愈来愈见浓稠。

死去的人们熟睡在他们的墓穴,

熟睡着腐朽;一种悦耳的音响,

若有若无,从他们生蛆的床位

散发到四周一切有生的物体上,

并且混入了沉默的天、寂静的夜,

令人敬畏的安谧无声却可感觉。

被赋予庄严和安宁的死亡也像

这恬静的夜,温柔而毫不恐怖;

我可否也像嬉戏坟头的儿童那样

好奇地期望,死神向人的耳目

确实隐瞒了神秘的好事,不然,

定有最美的梦永伴沉寂的长眠。




无题


   阴冷的大地在低处安眠,

      阴冷的天空在高处发光。

夜的气息,像死亡,在沉落的月亮下

   发出的音响令人寒战,

   从冰窟到雪原,

      到处流荡。


   冬季的篱垣是黑色的,

      碧绿的青草不见踪迹,

鸟儿栖息在枝干裸露的荆棘的怀抱,

   路边的树根纠缠交接,

   联结着它们之间的那些

       严寒冻成的龟裂。


   月亮的明光就要熄灭,

      你的眼睛被照得发亮;

像懒懒的河流上空一丛暗淡的磷火,

   月亮在那里发出朦胧的幽辉;

   你乌黑的头发在夜风中翻飞,

      月光把它染黄。


   月亮照得你的双唇惨白,

      野风吹得你的胸脯冰凉,

夜把凝冻的露水倾泻在你秀美的头上,

   你躺着的地方,亲爱的,

   赤裸苍天的辛酸气息

      随时可以来访。




日落


曾经有过一个人,在他脆弱的

躯体,就像风和光在灼热中午

蓝色天空随时会消失的云雾中,

天才和死亡曾经进行激烈抗争。

没有人会知道,当他和第一次

懂得两情相悦无所保留的恋人

沿小路同行时,使得他的呼吸

像夏季的风会间歇一样衰竭的

欢快:他们同行是要穿过一块

东边被一片灰白色树林所笼罩,

西边向天空大敞开胸怀的田野。

这时太阳已经下落,但是落日

余晖仍给灰色的云朵镶上金边,

点染着平原上摇摇晃晃的花草

和那些年迈蒲公英苍白的胡须,

并且和幽辉中的阴影融合一起,

伸展在一大片棕褐色树木梢头 ──

而东方,圆满的明月冉冉升起

在绵密的树林黑色的树桩之间,

当朦胧的星星开始出现在上空 ──

年轻人说,“怪不怪,伊莎贝尔,”

我还从不曾看见过日出,明天

你和我到这里来,一起看朝阳。”

那天夜晚,那年轻人和那姑娘

相亲相爱融为一体同眠;但是

晨曦再现时姑娘发现她的情郎

已经冰凉。别让人相信是上帝

发慈悲降下横祸。姑娘没有死,

没有疯,而是年复一年活下来 ──

说真的,我倒认为她那种温柔、

耐心、忧伤的笑和她不曾死去

而是活着侍奉年迈的父亲也是

一种疯,如果疯就是与众不同。

因为只要看见她就仿佛是阅读

一段杰出诗人编的故事,能使

铁石心肠也为启迪智慧的忧伤

溶化;她黑色的双眼憔悴无光,

睫毛已被泪水冲洗尽净,她的

脸颊和嘴唇像死人的一样苍白;

双手纤瘦,透过那蜿蜒的脉管

和细小的关节,很可能看得见

太阳的红光。你已死肉体这座

寄寓着,一个苦恼幽灵的坟墓,

苦孩子,如今是你遗留的全部!

“无欲的安详和不受非议的沉默,

这类人世所无财富的拥有者啊,

不论死者发现的确实并非睡眠!

而是安息,果真那样无可怨尤,

或是还活着,沉没在爱的海洋;

哦,都愿我的墓志铭也像你的:

安宁!”是她生前唯一的哀鸣。




赞智力美


有一种不可见的力量威严的身影,

   虽不可见却飘浮在人群中,

   翅膀似夏季花间潜行的风,

凭这多变的翅膀访问纷乱的人境;

像透过山巅松林的月色闪烁不定,

      用闪烁的目光巡视人们

      每一张面孔,每一颗心;

像黄昏时分的色彩与和谐的声音,

      像星光下铺展开的云霓,

      像对逝去的音乐的记忆,

      像由于美而可爱的一切,

又由于它的不可思议而更珍贵可亲。


美的精灵啊,你在哪里?是你以

   你的色彩把神圣光辉赋予

   你照临的人类思想和形体。

为什么抛弃我们的国家悄然离去,

使这阴暗的泪谷陷于荒凉、空虚?

      请问,为什么太阳光不能

      永远在山川上空编织彩虹?

为什么显现过的事物一定会凋零?

      为什么恐惧和梦和死和生

      要给人生的白昼蒙上一层

      阴影?为什么人类会容忍

希望和沮丧和爱憎拥有这样的权能?


从不曾有谁从某个崇高处所用话语

   回答过贤哲或诗人这些提问;

   于是妖魔鬼怪和天廷的名称

就成了始终是他们徒劳努力的记录,

脆弱的符咒被虚夸的神通却无助于

      把那些偶然、变化和疑问

      排除出我们的所见和所闻;

唯有你的光辉能像漫过山岭的薄雾,

      像夜晚的清风从宁静的

      琴弦间吹送出来的音乐,

      像深夜溪流上空的明月,

把美和真带给人生之梦不安的境域。


自尊、希望和爱情,像蓝天上的行云,

   在借来的瞬息中,来去匆匆;

   人,该会不死而又无所不能,

只要陌生而可敬的你和你的光荣随从

在他的心灵上建立起自己牢固的王廷。

      爱的共鸣在情人眼中时亏时盈,

      是由于你充当信使,传递同情——

你,像黑暗能使将灭的火焰焕发明光,

      你是人类思想赖以存活的营养!

      不要离去,你的影子既已来临,

      不要离去,免得那坟墓也变成

黑暗的现实,变得和生活和恐惧一样。


当我还在童年,我曾经为了寻找鬼魂,

   奔走着穿过多少静室、洞穴、废墟

   和星光下的丛林,迈着战栗的步履,

追求着和死去的人们高谈阔论的可能,

呼唤着自幼灌输给我们的有毒的名称, 

      却没有谁听我,我也不见他们——

      当生机蓬勃的万物从梦中苏醒,

和清风调情,带来花放鸟鸣的音讯,

      就在这样甜美醉人的时光,

      我为人生的命运沉思默想,

      突然,你的身影落到我的身上,

我尖声高呼,在狂喜中把双手抱得紧紧。


我曾经宣誓,要为你和为你的一切奉献

   我的力量——难道我不曾恪守誓言?

   此刻,怀着急跳的心,睁大流泪的眼,

我召唤成千时辰的幽灵走出各自阴暗

沉寂的墓穴,他们在我想象中的幻境——

      在求知的热忱或爱的喜悦的亭榭,

      曾经和我一道守候过嫉妒的黑夜;

他们知道,没有一宗使我快慰的欢欣

      不和这样的希望联结在一起:

      你啊令人崇敬的美,一定会

      使这个世界摆脱蒙昧的奴役,

给人类带来这些言词难以描绘的美景。


中午过后的白昼会更加庄严、安谧;

   金秋降临时,天空中会出现

   一整个夏天都看不到听不见,

似乎不可能发生,也确未发生过的

和谐的音响,异样的光辉;也请你

      让你的力量,就像把自然的真谛

      在我无为的青春时日向我揭示,

把安详和镇定给予我生命的进取期,

      赐给这崇拜者吧,他崇拜你,

      也崇拜包含有你的一切形体,

      哦,美的精灵,是你的魅力

使他畏惧他自己,然而热爱着全人类。




勃朗峰 

——写在夏穆尼谷的诗行


万物永无穷尽的宇宙,从心灵

流过,翻卷着瞬息千里的波浪,

时而阴暗,时而闪光,时而朦胧,

时而辉煌,而人类的思想源头

也从隐秘的深泉带来水的贡品,——

带来只有一半是它自己的声音,

就像清浅的小溪可能会有的那一种

当它从旷野的林莽、荒凉的山峦

之间穿过,周围有瀑布奔腾不歇,

有风和树在争吵,有宽阔的大江

冲过礁石无休无止地汹涌咆哮。


你就是这样,阿尔夫,阴暗幽深的

峡谷,多种色彩、多种音响的山谷,

在你的松林、岩、洞穴的上空,

飞掠过阳光、云影:庄严的场地,

力,离开了他那冰雪环护的宝座,

化身为阿尔夫的形象,在这里降临,

劈开了这里黝黑的山峦,像雷霆

电火劈开暴风雨的天空;——你躺下,

你那成群的巨松,古老时间的儿女,

紧紧依偎着你,由于对他们赤诚的爱,

无拘无束的风一向而且仍然时时前来

啜饮他们的清芬,前来倾听他们

雄浑强劲的摇荡——古老的庄严和声;

你的地上长虹跨越过高悬半空的瀑布,

瀑布的帘幕为未经人工雕琢的巨像

披上长袍;当这荒凉世界的音响沉寂,

神奇的睡眠便把一切怀抱进它自己

深邃的永恒;——你的洞穴回应着

阿尔夫的骚动,高亢、苍凉,再没有

什么声音能比它更加强劲;永不

休止的运动与你同在,你是永不

消歇的音响的通途:令人目眩的峡谷!

当我凝视着你,我仿佛置身在

非凡奇妙的梦境,审视我自己

独特的幻想,我自己的,我的

人类心灵,不再消极,现在给予

也接受迅速更替着的影响和印象,

和四周的万物进行不间断的交流;

千万种思想,鼓舞起漫游的翅膀,

时而飞临你的幽深阴暗,时而栖息在

它们和你都不是不速之客的地方,

“诗”,那女巫宁静、安详的洞府,

从眼前通过的许许多多影子里寻觅

现存万物的幽灵,你的某种阴影,

某种幻象,某种朦胧形象;直到心胸

又把它们召回,眼前的你,依然!


有人说一个遥远的世界的光辉

会在睡梦中来探访灵魂,说死亡就是

睡眠,说它众多的形态为醒着的活人

繁忙的思想难以想象;我仰望上苍:

莫非,是某种万能的力已经揭开了

遮掩生与死的帷幕?或是我已躺卧

在梦中,那威力强大的睡眠世界

不知不觉把它的边界远远扩大到了

我的身旁?因为心神已不能自主,

像从悬崖到悬崖被驱赶着而随时会

消失在无形飓风中的一团云雾!

在远远的高处,刺破无垠的天空,

勃朗峰高耸:积雪、宁静、安恬——

臣服的群山,以非凡出世的形态,

以冰岩围绕四周;广阔的山谷中

冻成冰川的洪水、深不可测的深渊,

蓝得就像高悬在上的蓝天,伸展着

蜿蜒在成群集结的悬崖与悬崖之间;

一片荒凉,只有暴风雨栖息在这里,

只有鹰,偶尔衔来某个猎人的骨骸,

狼跟踪她前来:四周围的奇形怪状

多么令人惊心!粗犷、裸露、巍峨、

阴森、神圣,而又支离破碎。莫非

这就是年迈的恶魔老“地震”教导她

年幼的“破坏”的所在?这些都是

他们的玩具?或是火海吞没过积雪?

没有人能回答:现在的一切都像从来

如此。这方荒原有一种神秘的语言,

传授可敬畏的疑问,或是温和、庄严、

安恬的信念:人与自然,正是由于

这样的信念,而有可能和谐相处;

你有一种,伟大的高峰,要求废除

欺诈与灾难法典的呼声;却不是人人

都懂,只有明智、伟大、善良的人才能

加以解释,使能理解或是深刻理解。


田野、湖泊、森林,溪流、海洋,

和居住在这美妙地球上的一切

有生命的物体;雷电、雨水、地震,

不可抗拒的洪水,强大猛烈的飓风;

一年中的冬眠季节:虚幻的梦来访

隐匿的蓓蕾、无梦的酣睡抚抱着

未来的花和叶;和他们从沉闷的

精神恍惚状态中一跃而起的那一跃;

人的工作和方式,他们的生和死,

人的一切,和可能成为他们的一切;

能运动、有呼吸、会劳作、出声音的

全都生而会死;有消有长,周而复始。

力,却遗世独立,安居在宁静的境域,

遥远、安恬、不可企及:而我所

注视着的“这个”,大地裸露的容貌,

甚至,这些原始的山岭也在教诲

留意的心灵。来自远方源头的冰川,

像盯着猎物悄悄爬行的蛇,缓缓

流动;那里,许许多多险峻的山峰,

是那严寒和太阳嘲弄人类力量的

堆砌品:金字塔、小尖塔、圆屋顶,

一座死亡之城,以塔楼之多出奇,

坚不可摧的墙壁,由冰晶构筑而成。

然而,并不是城,而是破坏的洪流,

从天边到天边,永远翻滚着奔腾着

滔滔不绝的大水;巨大的苍松被遗弃

在它流经的沿途,或是支离破碎

残留在被蹂躏过的泥土上;从远处

冲来的岩石根除了生与死的疆界,

永远不可能再恢复。昆虫、野兽

和鸟类的居住场所,横遭摧残掠夺,

他们的食物、他们的巢穴荡然无存,

生命和欢乐丧失了多少。而人类

在恐惧中奔走远方;作物和房舍,

像暴风雨锋前的烟雾,踪影全无,

他们何在已无人知晓。而在下边,

巨大的洞窟映射着滚滚激流的闪光,

激流从众多隐秘的沟壑汹涌奔腾,

在山谷里汇合成一条宏伟的大河,

那些远方国土的呼吸,和血液,

永远喧闹着翻卷着向着海洋流去,

不断把轻捷的雾气喷吐给苍穹。


勃朗峰仍然在高处发光:——力,

就在那里,那多种景象多种音响、

许多生和死的力,宁静而庄严。

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安详的黑暗中,

在苍凉的日照下,白雪降落在

山峰上;没有人看见落雪的情景,

也没有人看见雪花被夕阳燃烧,

或是星星透过雪花透射的亮光:——

风与风默默无声地竞争,努力、

快速地堆雪,默默无声地堆积!

无言的电闪在这片荒原设置下

它无害的家园,像薄雾轻笼着

积雪。万物隐秘的力量,支配着

人类思想、对于广阔无垠的苍穹

也像是法律,就寄寓在你身上!

然而你、大地、星辰和海都算

什么,如果对于人类的想象,

安静和孤寂都只意味着空虚?

江 枫 译




雪 莱 的
抒 情 诗

19世纪初年的英国浪漫派诗歌是英国文学史上继16、17世纪英国诗剧之后的另一个高峰,其影响及于全欧洲及欧洲以外,因此也是英国对于世界文学的重要贡献之一。
这是一个有七八位大诗人相继出现的繁荣而又激荡的文学时期。繁荣在于诗歌创作的丰富,在于有一种新的诗歌突破了18世纪以蒲伯为代表的新古典主义诗歌的旧局面;激荡的则是人心,由于在这个时候英国人民正在经历着产业革命、美国革命、法国革命这三大历史风暴。正因为敏感的诗人要抒写人们在这个时候的深刻的感受,他们才在诗歌上也力图创新。新时代需要新的歌手,而新歌手则需要新的诗歌语言和新的节奏。
在这些诗人当中,雪莱又自有他的特点。
首先,他写诗十分严肃从事,绝少游戏笔墨。他认为诗人是“未受承认的人类的立法者”。这就是说,凡人类社会的大事,都要由诗人来决策。这似乎有点像古希腊柏拉图主张要由哲学家来统治国家一样地迂阔(而雪莱受柏拉图哲学影响处是不少的),但是他是认真说这话的,也是身体力行的,因此他小时反教会,反社会传统,后来反暴政,反现状,而向往理想社会,鼓吹革命。这一切,都表现在他的诗里,诗就是他的武器。例如《奥西曼提斯》一诗就有明显的反暴政的主题:
客自海外归,曾见沙漠古国
有石像半毁,唯余巨腿
蹲立沙砾间。像头旁落,
半遭沙埋,但人面依然可畏,
那冷笑,那发号施令的高傲,
足见雕匠看透了主人的内心,
才把那石头刻得神情惟肖,
而刻像的手和像主的心
早成灰烬。像座上大字在目:
“吾乃万王之王是也,
盖世功业,敢叫天公折服!”
此外无一物,但见这废墟周围,
  寂寞平沙空莽莽,
  伸向荒凉的四方。
(1817)
奥西曼提斯即公元前13世纪的埃及王雷米西斯二世,他在平沙无垠的荒漠之上树起了庞大的狮身人首像,来纪念自己的威权和业绩,以为这样一来就可以使自己不朽了,然而雪莱却描写他的所谓盖世功业早为时间所吞没,倒是迫于他的淫威不得不为他刻像的匠人的艺术传了下来。一切写得很具体,没有一句评论而评论自在,而且有对照和讽刺,最后的两行则又留下了无尽的回味。
这是一首卓越的十四行诗。另一首十四行诗《一八一九年的英国》则几乎是那一年英国现状的鸟瞰图:
垂死的老王又疯又瞎,国家之耻!
孽子孽孙的公侯是世人的笑料,
笑他们来自污水又归于污泥。
大臣们不开眼,不动心,不用脑,
只蚂蟥般叮住英国的衰弱身体,
吸饱了血,才昏昏然不打自掉。
田地荒芜,人民受饿又遭刀砍。
军队乃两刃的剑,一刃劈死自由,
另一刃又威胁着挥剑的好汉。
法律嗜血而拜金,为绞杀先引诱。
宗教无耶稣,无上帝,有经而不看。
议会维护着历史上最残暴的法案——
把这些埋葬了,将有神灵跳出坟头,
一身光芒,来照耀这暴风雨的时候!
(1819)
此诗画面极广(从国王、贵族、大臣到受苦受难的人民,又从军队、法律、宗教到议会政治),涉及到具体事件(整个1819年是英国历史上极为动荡的一年,特别是由于发生了军警在曼彻斯特城屠杀和平集会的群众的所谓“比铁卢”惨案,第七行指的就是这个),然而又透视历史,指出:
把这些埋葬了,将有神灵跳出坟头,
一身光芒,来照耀这暴风雨的时候!
这是雪莱的预言。请注意这“神灵”二字。他是在宣告将有革命这一神灵从旧世界的坟地奔腾而出,带来一个暴风雨的新时代。后来的历史发展证明雪莱的预言完全正确,因为不过二十几年之后,人们就在1848年眼见全欧重要国家的首都几乎都卷入革命与反革命的激烈巷战之中。正是在这工人、小职员同先进知识分子一起在街垒后面拿枪战斗的历史时刻,两个年轻的德国无产阶级革命家在伦敦出版了一本薄薄的然而势将改造整个世界的德文小书,其开宗明义的第一句就是:
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
从泛指革命的“神灵”到确切点出共产主义的“幽灵”,是从浪漫诗人的憧憬进到革命导师对欧洲现实的科学概括,两者之间是有巨大差别的,然而这也说明了雪莱有一双能识出将来道路的慧眼。
十四行诗原本是意大利文学的产物,16世纪传入英国,多半用来歌颂爱情,后来经过莎士比亚、弥尔顿、华兹华斯等人的努力,才增加了新内容,现在雪莱把它推上了一个更新的境界。这种格律谨严、原来颇带脂粉气的诗体没有能够束缚住青年诗人,而是被诗人制服和驾驭了!在此之前,几曾见过一首十四行诗装下如此多方面的丰富内容,写出如此广阔的社会现实,最后又预言如此惊人的历史转变,而这一切,又是通过语言、形象、韵律和它们的有机统一来做到的呢?
这也就是说,对雪莱,正如对一切伟大诗人,内容和形式是一致的。这一点,在雪莱的抒情小唱里,也同样看得清楚。雪莱是英国文学史上最优秀的抒情诗人之一。虽然在本世纪20、30年代,英美现代派文人曾经竭力贬低他,现在则他们的高论早被时间推倒,一场激烈争论只使人们更加喜爱雪莱的诗,同时也更加看清他的特色。请以爱情诗《致——》一首为例:
有一个被人经常亵渎的字,
 我无心再来亵渎;
有一种被人假意鄙薄的感情,
 你不会也来鄙薄。
有一种希望太似绝望,
 又何须再加提防!
你的怜悯无人能比,
 温暖了我的心房。
我拿不出人们所称的爱情,
 但不知你肯否接受
这颗心儿能献的崇敬?
 连天公也不会拒而不收!
犹如飞蛾扑向星星,
 又如黑夜追求黎明,
这一种思慕远处之情,
 早已跳出了人间的苦境!
(1821)
此诗的起句是如此不俗!这在爱情诗里是十分难能可贵的。而结语呢?最后四行把爱情同高远的理想结合在一起,其中:
犹如飞蛾扑向星星,
 又如黑夜追求黎明,
是典型的雪莱笔法——典型的形象,典型的思想境界。
雪莱也曾放声悲歌。以“呵,世界!呵,人生!呵,时间!”为起句的《悲歌》就曾传诵一时:
呵,世界!呵,人生!呵,时间!
登上了岁月最后一重山!
 回顾来路心已碎,
繁华盛景几时还?
 呵,难追——永难追!
日夜流逝中,
有种欢情去无踪。
 阳春隆冬一样悲,
唯独乐事不再逢。
 呵,难追——永难追!
(1821)
在这里,有对于时间易逝的感喟,而且诗人力求扩大意境,把世界、人生、时间联在一起;诗句的音乐性也很感人。然而当一个中国读者咏诵此诗的时候,他不免联想到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两诗时间相差很远,作者身世也很不相同,然而意境颇有类似之处,其起句都给人一种突如其来之感,都涉及到“时间”这个曾经惹得无数世代的诗人、哲学家、科学家不断探索和冥想的动人观念;两诗都不长,都只短短几行而又十分完整。然而陈子昂似乎更自然,又更老到、更精练、感触更深,而雪莱写此诗时(1821年)还不过29岁,人生经验毕竟还不多,诗行还有一点抽象,还缺乏一个深厚的大背景,因此显得有点悲得过头了。
另一首《哀歌》则不同。它只有短短八行:
嚎啕大哭的粗鲁的风,
 悲痛得失去了声音;
横扫阴云的狂野的风,
 彻夜把丧钟打个不停;
暴风雨空把泪水流,
树林里枯枝摇个不休,
洞深,海冷,处处愁——
 号哭吧,来为天下鸣不平!
(1822)
此诗前七行写各种风声:粗暴的风,狂野的风,摇撼着森林和大海的狂飙,都在发出声音。而在这一番描写之后,却来了这样出人意外的最末一行:
号哭吧,来为天下鸣不平!
它把自然界的风声同人间的不平之鸣联在一起了,诗人不是在抒发个人的哀叹,而是在最关键的位置上点出了诗的主题是要求伸张社会正义。可以说,全诗的灵魂正在这最后的惊人一笔。
同样善于运用结语的例子还有《悼万妮·葛德汶》 [1] 一诗:
离别时我听她声音发颤,
 却不知她的话来自碎了的心。
我径自走了,
 未曾留意她当时的叮咛。
  苦难呵,苦难,
  这广阔的世界里,竟处处碰到你!
(1817)
如果说此诗前四行是一种在中外诗歌里都常见到的男女离别的场面,那最后的两行却又是在柳永式或彭斯式(如在“一个热吻,然后分手”等诗里)的离别诗里所难于找到的:
苦难呵,苦难,
这广阔的世界里,竟处处碰到你!
这是一种自然的却又饱含深意的联系,把一个姑娘的不幸(万妮是自杀的)同世界上的众多苦难联在一起,这就使个人的遭遇获得了更加深远的社会意义——这里有一种延伸,一种典型的雪莱式的放大。
正因雪莱有这种放大手法,而这手法又揭示了雪莱对一种精神的、理想的品质的追求,从而又使雪莱诗里的形象具有一种特色。他在形象的选择上无取于纤巧与险僻,而喜用自然界的行云、流水、晚星、流星、大海的波涛、高空的云雀,特别是各种各样的光:月光、朝霞、夕照、灯光,透过五彩玻璃、像是从天庭直接射来的纯洁而又绚丽的光。这也是同雪莱高尚、纯洁的为人,同雪莱的世界观一致的。雪莱死后,拜伦曾说:同雪莱相比,其他人“只能算是野兽”。雪莱写了大量爱情诗,然而人们却几乎找不到一行具体描写他的对象的美貌或身段的句子。这也是20世纪的英美现代派文人非难他的原因之一,说是他缺乏17世纪英国玄学派诗人如邓恩等所有的那种具体的、官感的品质。然而如我们在前面例子里所已看到的,雪莱写的是一类不同的带有高洁理想的爱情诗。能够运用自然界的那种大的、普通的、人尽可解的形象而将抒情诗写得如此动人,这正是雪莱的特点和长处。
在这当中,雪莱诗的音乐效果也起了重大作用。他的诗几乎首首可诵、可歌;他是一个歌唱的诗人,而不是像他的好朋友拜伦那样,常常以口语体入诗。有一首情诗——《致琪恩,随赠六弦琴一架》——特别显示了雪莱在创造诗的音乐美方面的非凡成就。
高远的理想、鲜明的自然的形象,随着诗情变化的音乐效果——这种种,在有名的《西风颂》里得到了和谐的统一,而此外还得加上一个因素,即严谨的格律。雪莱诗有时不尽协律,但在《西风颂》里,他又一度驾驭了一个对诗人提出了十分严格要求的诗体。单从押韵来说,这诗的每一大节的脚韵安排是:aba, bcb, cdc, ded, ee,也就是说前后的诗行之间有呼应,有推进,最后又有小结。五个大节都如此,于是全诗形式完整而又逐步推进,首尾形成一种很有戏剧性的向前的运动。雪莱遵守了这个韵脚安排,然而却又在另外一方面突破了这诗体的束缚,即为了要写出西风的非凡威力,他的诗句不仅跨行,而且越节,一直狂飙而前。这不只是因为写诗的高手总是要从束缚中找自由,而是因为雪莱要充分利用这诗体的特点来表达他的主题,那就是:西风摧枯拉朽,有着巨大的破坏力,但又到处促进新生,因此它既是“破坏者”,又是“保护者”。
西风颂
1
呵,狂野的西风,你把秋气猛吹,
不露脸便将落叶一扫而空,
犹如法师赶走了群鬼,
赶走那黄绿红黑紫的一群,
那些染上了瘟疫的魔怪——
呵,你让种子长翅腾空,
又落在冰冷的土壤里深埋,
像尸体躺在坟墓,但一朝
你那青色的东风妹妹回来,
为沉睡的大地吹响银号,
驱使羊群般的蓓蕾把大气猛喝,
就吹出遍野嫩色,处处香飘。
狂野的精灵!你吹遍了大地山河,
破坏者,保护者,听吧——听我的歌!
2
你激荡长空,乱云飞坠
如落叶;你摇撼天和海,
不许它们像老树缠在一堆;
你把雨和电赶了下来,
只见蓝空上你驰骋之处
忽有万丈金发披开,
像是酒神的女祭司勃然大怒,
愣把她的长发遮住了半个天,
将暴风雨的来临宣布。
你唱着挽歌送别残年,
今夜这天空宛如圆形的大墓,
罩住了浑浊的云雾一片,
却挡不住电火和冰雹的突破,
更有黑雨倾盆而下!呵,听我的歌!
3
你惊扰了地中海的夏日梦,
它在清澈的碧水里静躺,
听着波浪的催眠曲,睡意正浓,
朦胧里它看见南国港外石岛旁,
烈日下古老的宫殿和楼台
把影子投在海水里晃荡,
它们的墙上长满花朵和藓苔,
那香气光想想也叫人醉倒!
你的来临叫大西洋也惊骇,
它忙把海水劈成两半,为你开道,
海底下有琼枝玉树在安卧,
尽管深潜万丈,一听你的怒号
就闻声而变色,只见一个个
战栗,畏缩——呵,听我的歌!
4
如果我能是一片落叶随你飘腾,
如果我能是一朵流云伴你飞行,
或是一个浪头在你的威力下翻滚,
如果我能有你的锐势和冲劲,
即使比不上你那不羁的奔放,
但只要能拾回我当年的童心,
我就能陪着你遨游天上,
那时候追上你未必是梦呓,
又何至沦落到这等颓丧,
祈求你来救我之急!
呵,卷走我吧,像卷落叶、波浪、流云!
我跌在人生的刺树上,我血流遍体!
岁月沉重如铁链,压着的灵魂
原本同你一样:高傲,飘逸,不驯。
5
让我做你的竖琴吧,就同森林一般,
纵然我们都叶落纷纷,又有何妨!
我们身上的秋色斑斓,
好给你那狂飙曲添上深沉的回响,
甜美而带苍凉。给我你迅猛的劲头!
豪迈的精灵,化成我吧,借你的锋芒,
把我的腐朽思想扫出宇宙,
扫走了枯叶好把新生来激发;
凭着我这诗韵做符咒,
犹如从未灭的炉头吹出火花,
把我的话散布在人群之中!
对那沉睡的大地,拿我的嘴当喇叭,
吹响一个预言!呵,西风,
如果冬天已到,难道春天还用久等?
(1819)
在此诗的前面三大节中,雪莱写西风首先猛扫地球,接着激荡长空,最后摇撼大海,而在作了这一番地、空、海的大翻腾之后,诗调忽然一变——诗人自己出来向西风诉说自己的心情了:
如果我能是一片落叶随你飘腾,
如果我能是一朵流云伴你飞行,……
呵,卷走我吧,像卷落叶、波浪、流云!
我跌在人生的刺树上,我血流遍体!
这是来自灵魂深处的痛苦呼声,而把这种迫切心情毫不掩饰地表达出来,并且进而把个人同大自然打成一片,这正是浪漫主义诗人的本色。然而雪莱的呼喊并不是为了自己,他是要执行诗人作为“人类立法者”的崇高职责,要在这旧物还未尽摧、新芽已经出现的大变革关头,做一把号角,将一个预言传布到人群之中:
      呵,西风,
如果冬天已到,难道春天还用久等?
一百多年来,当革命者在旧社会的黑暗深渊里感到心情沉重,不少人是吟咏着这两句诗而又重新抬起头来的,这就表明:雪莱此诗不仅给了他自己在1819年那个英国多难之秋所遭遇的情感上的危机以解答,而且又通过他的卓越的艺术力量给了后世暂时处于逆境的革命志士以安慰和希望。
✽ ✽ ✽
这样的成就,足以使任何诗人在文学史上占有一席地了,然而却远不是雪莱全部的成就。除了抒情诗外,雪莱还写了大量其他的诗:叙事诗、哲理诗、时事讽刺诗、悼念济慈的长诗、记录自己与拜伦作一夕谈的长诗、两个重要的多幕诗剧,其中《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特别出色,此外还有一个以《希腊》为题的“抒情诗剧”。在这类长诗里,雪莱更多地写反抗,写起义,写理想社会,开辟了新境界。然而他没有放下他的抒情的诗笔。《希腊》里的合唱曲便是明证:
伟大时代在世界重现,
 黄金岁月再来。
大地脱下冬衣,
 犹如蛇弃旧蜕。
天笑了,帝国与宗教只剩微光,
像是梦已逝而影未亡。
山头昂立着新的希腊,
 海水更加宁静。
班尼河涌流如泉,
 天空闪着晨星。
月桂女神笑盈盈,她喜见
阳光下群岛在海上安眠。
更高的楼船破浪而进,
 载着后世的珍奇;
另一代的曲子在奏鸣,
 多情的歌手哭泣了就死寂;
新的探险者毅然航归家乡,
虽然异域有迷人的姑娘。
呵,如果人间终须有死亡,
 切莫重演特洛伊的故事!
也不要在自由人的欢乐里,
 又渗上杀父娶母的狂与耻!
尽管会有更神秘的人面兽,
叫行人把死之谜猜个透。 [2]
另一个雅典将兴起,
 像霞光照亮整个天空,
把那盛世的灿烂光华,
 传向辽远的后代子孙,
凡上天能给、人间能受的一切
都将留存——只要光明不灭。
时间与爱神从长眠中跃起,
 光彩和善良胜过倒下的众神,
也比那升天的一人幸运, [3] 
 更无论还在迷信的人群。
新的祭坛上不要金和血,
只需献出真诚和纯洁。
且住!难道恨和死定要重来?
 且住!难道定要人杀人?
且住!莫把那预言的苦酒
 定要喝个一滴不剩。
世界已经对过去厌弃,
让它就从此安息!
(1821)
这里出现了一种新的沉痛之感,最后一节里的几个“且住!”比《西风颂》里的“我跌在人生的刺树上”的呼喊更震撼我们,因为那里毕竟只是一个孤独灵魂的叫声,而这里却有从古希腊以来的人世沧桑的大背景,对几千年历史的沉思给了诗人以更成熟的智慧,因此当他展望新的黄金时代的时候,他也更加脚踏实地,更加沉着了。( 王 佐 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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