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无明》，在疯狂的世界何以自处

作者 | 海缇（多伦多）

审读 | 湛三喜（北京）

编辑 | 王止各（南昌）

本文涉及剧透，请谨慎阅读

无论承认与否，知觉与否，每个人都有自己评价电影的体系。当商业电影的桥段越来越滥俗，特效越来越让人昏昏欲睡，作者导演也从有话要说降格到有情绪要宣泄时，所有的争议都显得无聊起来。最初进入电影院渴望的感动和惊奇，在一次次感官刺激下变成麻痹，我的评价体系面临着迷失。我并不是主动或者外向的性格，但在看完《一念无明》之后，我立刻就冲到了导演面前邀约采访，因为我知道，我遇到了一部好电影。（去年多伦多电影节与黄进导演的对谈，可查看：金马最佳新导演 | 《一念无明》：这是躁郁症，这很香港）

电影里有一个世界，虽然在现实生活中，我们赋予它确切的坐标——香港，但电影中发生的一切，不仅止于香港。开场没多久，主角阿东离开精神病院，去参加亲友的婚礼，台上新郎发言感动至哽咽，台下看客无心推杯换盏八卦横飞。此时，阿东站到台上去，说“我是精神病，我也知道尊重人”，看到这，我竟然感觉到眼眶湿润。我想到《一念无明》的英文译名——Mad World，疯狂的世界。

疯狂的事不仅止于此。来自大陆的单亲母亲，没有香港身份，同时她的儿子也没有大陆户口，母子一直以先生女士相称，港式幽默下有辛酸暗流。母亲把儿子当作出头的唯一希望，敦促他读书，却也折杀他养花的爱好，在他头顶插针头。阿东从小不得父母宠爱，备受疼爱的弟弟却选择远走美国，过上精英生活就一去不复返，母亲精神病发，父亲不见影踪，阿东自愿担负起照顾母亲的重责，她的恶毒和怨气也一并承担，原本体面的中产生活也因为母亲之死所引爆的一系列问题而被彻底摧垮。

 父亲将出院的阿东接到逼仄的住处同住，原本以为在过去的阴影下，父子会变成困兽斗，然而两人之间却是意外的和平。亲人之间，始终是爱的，无论是隔壁的母子，还是阿东父子，他们都以斗嘴消解了不理解，以为了彼此的心达成和解。但当阿东翻出父亲枕下的锤子，方知道父亲内心还是怕，时刻提防着自己的亲生子。而为了自家孩子的安全，母亲也可以把别人的儿子推为洪水猛兽，进一步挤压对方本就狭窄的生存空间。爱，多么美好的字眼，然而一旦接触到冷酷现实就会自动瓦解，露出白骨般嶙峋冰冷的实质。

外在的世界那么糟糕。经济衰退，年轻人找不到工作。政府总是美其名曰保护着公民，却划下一道道银河般无法跨越的疆界。那么多人掉落在规则的裂缝里，不知何以自处，得不到任何保护，拼命努力日子却越发寒苦。人与人之间不仅是冷漠，相互提防，嗅到一丝危险都会仇恨以视，相互倾轧。影片的高潮连最后的退居所都拆掉，家庭的实质是冰冷的，宗教也无法根除仇恨，经济危机的浪潮袭来，高楼上飘下的人命抵不过一片叶子能激荡起人心的波澜。阿东崩溃了，在这么疯狂的世界里，谁能不崩溃呢？

 《一念无明》如果落在此处，就是沿着人性的无底洞一路滑下，然而急转直下到此处，翻回谈何容易。但年轻的主创团队做到了，好像在湿滑的井底，头顶突然降下一道阳光。阿东和小朋友在天台，看着枯死的盆植，小朋友笃定地说让我们把这个地方变得更适合它们生长吧。此处起峰回路转，泛起了淡淡的温存。

都说处女作是导演的名片，导演黄进的名片是有分量的，不仅仅是曾志伟、余文乐卡司的加持，而是200万港币的预算在狭小的拍摄空间内，做出了超出期待的质量，其完成度着实令人惊喜。但它也有着年轻导演的通病，因为想说的太多，信息量过载，故事缺少层次；又因为题材过于沉重，导演的个人风格不明确，使得这张名片面目模糊。

 首先是空间缺乏节制。只主角父子的居所，就有隔间、走廊、天台三处。故事线分两条，现在与过去——过去中有阿东和女友Jenny的新居、母亲的住处；与阿东病情相关的地点有精神病院、诊所、教会团契的场所和楼下超市。几乎是剧情有需要，就会出现新的地点，这会使观众的空间感变得零碎。如果能把戏剧冲突控制在几个固定的场所，剧情也会变得更紧凑。

其次是人群。每个人都有一个鲜明的标签，其中不乏政治上敏感的群体，例如南亚人、大陆客等，人物众多，性格就会变得扁平，善恶也被二元论，翻脸如翻书，使观众找不到解读他们行为的有力动机。

像是表现了惨淡的现实，影片的结尾依然落在温情的一刻。尽管明白如今生活在多么疯狂的世界，《一念无明》的导演黄进和编剧陈楚珩也有积极应对的方式。直书问题所在，并不是沉溺在悲惨的命运里哀悼，而是走出认识病兆的第一步，观众可以试着在《一念无明》中寻找属于自己的解答和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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