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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一苇 | ​很久不写信了

江一苇 送信的人走了 2023-01-11

年度计划

 

早睡早起,打打篮球跑跑步

不再过黑白颠倒的日子。

多回几趟老家,看一看白发苍苍

还在替我固守家园的母亲。

攒点钱,去一次西藏,

看看布达拉宫

看看雅鲁藏布江

能否将我的心洗清。

邂逅一位姑娘,谈一场旷世的恋爱,

模拟一次不计后果的私奔。

如果这一切都不能如愿,

那就写一首诗

不要它传世,只要它记录下这一切

以便来年

我能照着它,将计划重做一次。

 


一只存在主义的青蛙

 

当时以为它会死。事实证明

我错了。这么多年,它还在爬

一直在爬。一只失去了两条后腿的青蛙,

一只再也没有了跳跃能力的青蛙,

它除了爬向水草的更深处

别无选择。它不会像人一样

及早结束生命,也不会像人一样

懂得忍辱负重,成为身残志坚的典型

它余下的时光,只有爬,

缓慢地爬。一只二十多年前

被我恶作剧的青蛙,一只不明白

犯了什么错误的青蛙,

它爬行在我的生命中,

如同没有方向的我,用酒精和文字

爬行在深夜的星空下,

我用一生的怯懦和愧疚,养着它。

 


恐惧

 

我亲眼见证了父亲的离世

他不断向上翻的白眼仁

让我知道

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生前最放心不下的牛

还在槽枥上,漫不经心的咀嚼着高粱杆

他生前摆弄过的锄头、洋镐、犁

我无法将它们一一拿起

 

我曾经想和父亲一样

找一个农家女

尽完责任,早早了此一生

而现在,我对死亡除了恐惧还是恐惧

 

我别无长物,离开了村庄

一身皮囊空空如也

我不如父亲,在他破旧的衣兜里

除了土,还能翻出几粒麦粒

 

那是他

忠实于脚下的土地的见证

那是我,儿时翻他衣兜找钱买糖时

最刻骨铭心的记忆

 


感谢辞


我在这世上活着

有的人说我好,有的人说我不好

有的人说我善良,有的人说我愚蠢

虽然我也清楚,说我好和善良的

有的并非出自真心

但我感激他们

是他们让我明白

即便无用如我,也有别人羡慕的成分

而那些说我不好和愚蠢的

我也一样感谢他们

是他们让我知道

前方的路多坎坷

每一步都要踩实,小心前行

 


父亲的秘密

 

是我家后山,那片茂密的沙棘林中间

一圈专为我家生长了多年的青草

 

那时候他总半夜起身,带上手电筒

拉上架子车,前往后山

 

那时候他总有用不完的力气

凌晨拉着架子车回家,天亮照常下地

 

他最喜欢给我讲的事是,某年某月某天

有人尾随,他七绕八绕,最终拉着空架子车回家

 

每毎说到此处,他就异常高兴

比割了一满车草还要高兴

 

他一生都没有向村里人说出过这个秘密

除了我们一家,村子里谁也不知道这个秘密

 

他说草香可以让他忘记疲惫

他说这话时,眼神看起来比耕完地望着远方的老牛还要深邃

 


一个羊倌的生活

 

我在避风向阳的山洼间睡过觉

也用舌头舔舐过岩石上的霜

 

我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

如同熟悉我放牧过的每一只羊

 

我常常为它们有我这样一个尽职的羊倌而庆幸

也常常为自己掌握着它们的命运而伤心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也是一只孤独的羊

多年跋山涉水,走在寻找羊倌和屠夫的路上

 


感谢词二

 

一个靠着草垛等待死亡的老太太

多年过去了,她还在等

一个努力要为妻儿打拼出幸福生活的青年

拼着拼着,就消失在夜色中

 

太阳照常升起,

这个世上从来不缺的,大概只有人

这个世上从来最缺的

大概只有亲人

 

感谢上苍!让父亲在我怀里多呆了三分钟

感谢大地!让母亲在无助时,能够拿起农具,拼命劳动

 


天使的微笑

 

那一年,我送我的兄弟去煤矿挖煤

那是我第一次去火车站

那时我还没坐过火车

我买了一张站台票

看着我的兄弟一步步将行李拖进属于他的那节车厢

看着他慢慢挤进人群靠着行李坐下来

我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酸楚

好像我不是送他去那个已知的地方

而是去见他最后一面

我们相互对望着

谁也不说话

直到火车就要开动时

我才机械地向他挥了挥手

而后我看见

他前面一个约莫七八岁,豁着门牙的小女孩

微笑着,也向我挥了挥手

我承认,就是这瞬间的一挥手

我一下子被打动了,差点流出泪来

仿佛她就是那个

能够穿越生死之门的

上帝的邮差

 


我的天空

 

这些年,让我难以忘记的事

有两件:一件是父亲的离世,还有一件

来自朋友的背叛。

父亲离世时,我没有哭,

但我分明感到,天塌下了一大片。

朋友背叛时,我没有追究,

天,又塌下了一大片。

我知道,这样的事以后还会发生,

直到我完全陷入黑暗之中。

所以,我现在非常珍惜余下的天空,

每天都小心翼翼,不停擦拭。

其实这样做,也并不全为了挽留什么,

就像望梅止渴,我只是希望

有一天我完全陷入黑暗的时候,

想起那些明亮的天空,能够更加温暖些。

 


悼狗娃

 

小时候,狗娃常爱跟人吹牛

迎娶他妈的那天

他就站在他家大门外面

跟一帮孩子抢那些未炸开的鞭炮

 

这可能是狗娃这一生

吹过的最大的牛了

 


无题

 

雪大片大片落着,

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

时间,仿佛停在了那一刻。

 

这是我未发出的一条信息。

我承认,这些句子过于普通,毫无诗意可言。

但请注意,它也有它的想象空间:

 

一个人等着另一个人归来时

他所能做的

就是不停往炉膛里添碳。

 


磐石堡

 

相对于年轻的会川镇

磐石堡,更像是一块出土文物

每次走上城楼

我都有一种难言的悲壮

无端涌出。作为一个男人

我也愿意回到古代

哪怕只做一名兵士。

而作为传承了上千年的

曾经最高的行政区域

它被攻陷,被平反

至今除了城墙根疯长的荒草

已很少有人知道丹书铁劵

和那个末代土司的名字。

 

而更多的冤魂埋在下面

从来就没有名字

更多的人,从来就没机会

马革裹尸。

 


村庄史

 

没有人能逃脱得了命运

无论贫贱,无论富贵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风流了半生的张大娘

常常对着镜子顾影自怜

在老槐树下,迎风留下老泪

 

听了一辈子墙角的罗四叔

更多的时候独自待在偏房里

蒙着被子偷偷手淫

 

日子一天天继续

小轿车永远替代不了架子车

自来水永远比不了泉水

 

犁地回来的赵三叔,深深吸了一口烟叶说:

我就不信了,你们再日能,还能把粮食

种在空中,还能用化学方式合成

 


游子吟

 

我已写不出感人的句子

我已变得越来越麻木

但请不要怀疑我的爱

我爱你们,如同爱着不同的城市

 

在每个不同的城市

总有一些和我一样的游子

他们没人不爱家乡

他们从未停下远行的脚步

 


很久不写信了

 

当一些话无法在听筒里说出

我忽然想起,

还有写信,

这种古老的言说方式。

 

可写些什么呢?

坐在书桌前想了很久,

落笔时,却成了你好我好庄稼也好

这些莫名其妙的句子。

 

心有不甘,最后加上

为了寄这封信,我用了一天的时间

大雪封山,

压折了你坟前的树枝。

 


三种冥币

 

在我的老家,给亡人焚烧的钱币

除了市面正常能买到的普通冥币外

还有两种:一种是用黄纸做的

代表黄金,一种白纸做的,代表白银

它们都用同一种生产工艺

将整张的黄纸或白纸裁成十六开

宽的一边用麻绳锥住,再用一种专用的

马蹄形的凿子,在相对的方向

一下一下钉穿。小时候父亲告诉我

虽然三种都是烧给先人们的,但黄金

只用于敬神,只有白银和纸币

才留给自己用。那时候我不懂

便常常问父亲,既然黄金自己使用不上

而纸币,又不如白银值钱

那为何不只烧白银?父亲总是笑着回答

你长大自己挣钱花时,就明白了

那时候父亲年轻,上坟总带着我

而今,二十多年一晃而过

父亲也在一年前,成了又一位先人

我不知道他在那边过得如何

但每逢祭日、清明、七七、十月一

我都会将三种钱币都备多备好

因为父亲还说过:阴阳一理

当我拿着辛辛苦苦赚来的整张一百元

去买一只一元钱的打火机

或五毛钱的一袋食醋时,小卖部老板

多半会以为我是来换零钱的

要么不卖,要么非常不高兴。

我想,这大概就和父亲所说的白银

差不多。没有碎银票,整锭的

有时也难流通。而所谓活人使用的黄金

到现在,我也只在电视里见过

它们大多,尘封于个别人的密室内

墙壁的夹层中。

 


他叫张有名

 

现在我要写下的,

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为了不使这件事显得过于沉重,

我决定用一种倒叙的方式,

并且将他短暂的几十年

一笔带过。

他除了劳动,

实在再没什么

是能够被人回忆起的。

现在我直接让他

回到他刚出生的那一刻,

那时,他是全家人的希望,

是火种。

那时他有一个父亲,

正信心满满地

重复着他生前

可一笔带过的一生。

 


悲伤拒绝重复

 

我曾向一个四肢残疾乞丐碗里

丢过一枚硬币,

围观者都说我傻,

还说我资助了他身后的人贩子。

 

我曾看过一场电影,露天的场地里

无论哪个方向,

都能听到一片啜泣声。

而当多年后我再次想起那个场面,

我已记不起电影的内容。

 

由此我想到一朋友曾说过的话:

没有人会对一件事保持恒久的感动

 

由此我想到那些失去亲人的人

他们每年走在祭祀的路上

就像农民走在春耕秋收的路上

一样淡定,从容。

因为经历过的人都明白,

悲伤的事

只能藏在心里,绝不能作秀一样

让它在人前一次次发生。

 


寂静 

 

我说的不是午后的旷野,

是旷野间,一圈圈荡漾开来的歌声。

 

我说的不是低头吃草的羊群,

是那个专注唱歌的牧羊人。

 

他穿行于旷野间多少年,

歌声穿透过四山八岔十多个村镇,

 

但相对于无边的旷野,

他实在是太渺小了。

 

劳作的人们,从未注意过他,

从未有谁,应和过他一声。

 


乔阳村

 

以前没有乔阳村。人民公社改为

人民政府后,为了便于管理,

经各方研究(据说),将位于公路沿线的

乔家山、杨家山,以及邻近的

八个小村子合在一起,更名为乔阳村。

(为什么不是乔杨村?)但说实话,

打小在我心里,就从未承认过这个村。

因为这其中,包括了我出生和成长的

选马沟。我的选马沟,是曾经为官方

选过战马的地方。是上世纪初远近驰名的

盛产木炭的地方。她有着这世上

最温顺的牛羊,也有着这世上

最古老的太阳,最大最圆的月亮。

每次回家,听公交司机声嘶力竭地喊

“乔阳——乔阳——”,我都觉得

他喊的是一个与我无关的地名。

直到坐上车,经过一座座熟悉的

山峦,一个个熟悉的村镇

我才会回过神来,才会确定,这就是我

要去的方向。随即陷入更深的怅茫

仿佛我的选马沟,即将和那些事件一起

从人间消失。仿佛一位野花一样

清纯彪悍的少女,在批量生产的花瓶面前

挡不住香消玉损,最终淹没在

历史的风尘里,满大街的庸脂俗粉中。

 


寂静二

 

寂静就是猫蜷在炕头

狗伏在墙角

微风吹着院墙上

几株瘦骨嶙峋的荒草

 

一位瘫痪老人

从独卧的炕沿掉下来

就像一枚熟透的杏子

从高高的杏树上掉下来

一样无息无声

只等着

慢慢烂掉

 


油菜花赋

 

在一大片油菜花中间,

一群蝴蝶

在上下翻飞。

领头的那只,

是喜欢穿花格子衬衫,正低头拔草的

我的乡下小妹。

 

那一年她十七岁,正在发育

她不知道

当她从地里抬起头来,用一只袖子擦汗时

那对呼之欲出的乳房

红扑扑的脸蛋儿,究竟有多美。

正如她

钻在一大片油菜花中间,

不知道微风吹来,那片金黄色的海,

波浪此起彼伏的样子,

究竟有多美。

 


那一刻

 

天空越来越暗

雷声越来越响

我的腿,仿佛是借来的

我必须拼命向前奔跑

我要赶在

大雨来临之前回家

 

母亲患有类风湿性关节炎

她晒在院子里的黄豆

就要打湿了

 


歌唱的秘密

  

我第一次开口唱歌

是一九八八年。

那年我六岁,家贫,买不起电视。

每次看完电视从大伯家出来,

我都要独自面对黑夜。

我都感到

背后有脚步在追赶我。

后来,在慢慢的成长中,

很多爱好都半途而废,

只有唱歌,作为一项生存技能

被我保留下来。

这让很多人都以为我很有理想,

在介绍我时都不忘加上

此人酷爱音乐。

我也从不辩驳。

人生在世,恐惧的事那么多,

我不能让人知道我的脆弱

我需要唱歌来为自己壮胆,

以便好好活着。

 


小丽

 

小丽去了南方

小丽当了高管

小丽发了大财

小丽每年都回电话通知我们

今年过年她会回来

 

于是我们几个混的悲惨的人

就天天盼着和小丽相聚

 

后来我们终于相聚了

因为小丽的葬礼

 


夏日清晨

 

草终于返青了。小镇的夏天,

总是比别处慢一个季节。

刚刚钻出地面的草毛茸茸的,

在山坡上,在阳光下,

顶着晶莹的露水,正一点一点

直起它们的腰身。

 

一个穿开裆裤的孩子在草地上玩皮球。

他圆圆的脸蛋儿,

跑起来肉嘟嘟颤巍巍的屁股,

以及含混不清的发音,

在这个清晨,

这个阳光清澈万物如沐的清晨,

让我忽然有种走上前去

咬一口的冲动。

 


英雄梦

 

每个人心中

都有一个英雄情结

从一统天下的帝王

到精忠报国慷慨赴死的民族忠烈

再到劫富济贫的江湖豪侠

很多人一生为之倾倒

活在他们神圣的光环之下。

 

我也有一个英雄情结

我渴望,

有生之年,能够拥有一些法力,

让小桃红的母亲复活,

让她的哥哥不再痴呆,

让她不再为她的哥哥换媳妇

而远走他乡

成为人贩子的囊中之物。

 

请原谅,我还想不到更多。

最后我希望

我能让所有走失的孩子,

都找到他们的父母。

让所有和小桃红父亲一样

为传宗接代而忧虑成疾的人

身体得到康复。

让那些劳累了一天,

靠电视剧和幻想得以安慰的人

清晨能晚起十分钟,

喝上一杯水,吃上一口馍馍。

 


时代的爱情

 

你背着所有人去干一件神秘的事,

转过身却发现你面前站着所有人。

 

 

 租房如家

 

朋友走后,我将租房再次打扫了一遍

扔掉了空酒瓶,清空了烟灰缸

我环顾四周,发现它更不像一个家了

我在这里租住了四年,每一次

我都把它当成家来整理

甚至为它不断添置新的家具

可每一次,当我整理完后坐下来

我都发现自己一贫如洗

 


为大地写一首赞歌

 

很多时候,我都想为大地写一首赞歌

但我终究没有写出

我承认,土地是宽容的伟大的

他养活了我们的先祖和我们

养活了所有土里抛食的动物和人

但我也看到,那么多的人辛勤劳动

还要将最好的粮食廉价卖掉

而留下一些粗粮供自己果腹

一辈人就如一茬庄稼

用尽力气生长,默默归于黄土

没有人相信命运,而命运却一再重复

江一苇,本名李金奎。上世纪80年代生于渭河发源地甘肃渭源县。有诗歌散见于一些刊物。入选过一些年选年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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