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欣 :绝句结尾十六法(十一)
(11)平淡收结,内含深情
诗评家常说,一篇之妙在于结尾,结尾之妙在于有情,有情之妙在于含蓄,含蓄之妙在于平淡。能以平淡语收结,看似漫不经心,有时诗人只是站在远处旁观,冷暖不露声色,落笔客观而不掺杂半点评判意见,但却把深厚的情感隐含在客观平淡的话语之中。这样的结句,读过只觉平常,掩卷始悟有味,及后思之弥觉高深,诗意厚重,这便是唐人五七言绝句中使用频率较多而手法也日渐精巧的结尾技巧。
且看刘禹锡的《秋风引》:
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
朝来入庭树,孤客最先闻。
全诗重笔浓墨写秋风:秋风来去无迹可寻,只听远处“萧萧”声中秋风已幡然而至,跟着看到雁群开始往南飞;很快地,秋风又进了庭院,在树叶中摩梭而过。至此,秋风的形象已具状可感,但诗人仍未露一丝半点情感,景中之情该在结句中点出了吧?却见诗人以“孤客最先闻”结句收笔。“最先闻”是喜是忧?从字面上看不出来,因其语近中性平淡得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不象苏颋在《汾上惊秋》用“秋声不可闻”,则悲伤忧愁情感立即溢于言表。那么,是不是诗人不想表达思想情感呢?显然不是。于是掩卷之余,再回头细想。秋风“萧萧”而至进了庭院近在眼前声在耳边,诗人听到了,其他人也当然听到了,可为什么却说是“孤客最先闻”呢?显然是“孤客”对周围环境的变异、时令物候的更替比别人更为敏感。正如唐汝询所说:“孤客之心,未摇落而知秋,所以闻之最早。(《唐诗解》)”如此说来,则是“孤客”先有羁旅之愁和思归之痛方会敏感“先闻”,那么“萧杀”秋声便会令“孤客”触绪惊心愁上添愁黯然销魂了。你看,这强烈的思想感情就这么悄然无声无息地藏匿于结句的平淡语之中,难怪钟惺评此诗说:“不曰‘不堪闻’,而曰‘最先闻’,语意便深厚(《唐诗归》)”。
提倡写诗要率真平淡“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李白,是善造平淡而到天然的高手。读李白的五七言绝句,你会觉得如同沐浴清风、抚触晨露、闲庭漫步、林间听鸟那么淸新自然。《静夜思》这首五绝,之所以成为千古传诵乃至时至今日仍高居十大唐诗榜首,其魅力正在其平淡到天然: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这首小诗清新朴素,四句尽是口头语信口而出:月白如霜,夜静秋凉,短梦初醒,不觉触动旅思情怀,举头低头之间,默默思念着久别的故乡。起句轻松,结句平淡。全诗既明白如话,又蕴藉感人。它内容单纯,但情韵丰富;任何人都能理解,却又非一般人所能体味得尽。俞樾在《湖楼笔谈》中所说“以无情言情则情出,从无意写意则意真”,正是此诗妙处。也正是胡应麟所谓“无意于工而无不工”的“自然”之作(《诗数.内编卷六》),无怪乎网友们称此诗千百年来已融入中华民族一代代人的骨髓之中,以至于对“举头”“低头”的重复用字影响平仄律也毫不计较了。
宋人绝句中也大量沿用此种淡语结句的手法。且看王禹偁的《清明》:
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
昨日邻家乞新火,晓窗分与读书灯。
此诗开门见山,起句即点主题,承句抒发议论,第三句补述“乞火”情节,结句自诉志趣,用语平淡而内含深情。再看韩维的《展江亭海棠》:
昔年曾到蜀江头,绝艳牵心几十秋。
今日栏边见颜色,梦魂不复过西州。
此诗从诗题上看是咏海棠绝句,但细读诗文却是一首缠绵悱恻惆怅感伤的爱情诗:先前诗人暗恋一个红颜,几十年一直眷恋不能自已,不想今日见到一位容貌相似的女子,一时又勾起深藏心底的爱情,但青春已消逝,爱情已错过,情真意切又有何结局呢?结句“梦魂不复过西州”用语平淡而内含惆怅感伤,等于说美梦是该结束了。
今人诗善用淡语作结、语气波澜不惊而暗藏深厚情感于诗中者,甚为普遍,大抵凡嗜好近体诗者,无不精通此道。这里略举数例。
湖南诗人周笃文有绝句《书斋》,其诗曰:
日日吟笺与郑笺,鸡窗灯火对残编。
古欢一段谁消得,布袜青衫三十年。
为古人诗词作注,写赏鉴文字,间中也吟几首纾解性情,灯火鸡窗,天天如是,这种孤寂平淡的书斋生涯,一熬就是三十年,肯坐此冷板凳的通常正是有大境界之人。此诗正是坦露学者心胸和诗人气质的自白,但结句却用上一句平淡如水的“布袜青衫三十年”,情感尽深藏于未具感情色彩的文字之中,读后颇耐人慢慢寻味。
江西诗人熊盛元有一首绝句《闻歌有感》,其诗曰:
剑影刀光取次过,鹃声凄切泪成河。
谁知四海承平日,又听当年语录歌。
语录歌是文革时代疯行全中国的特定社会现象,没有经历过那一历史时期的人要读懂这首诗会费事一些,因为必须了解“剑影刀光”、“凄泪成河”是怎么一回事,何况对于那一段历史,至今也还没有全面梳理、彻底反思和公正评判。但以“造反”为名义,呼口号、戴帽子、挥棒子、动刀子、毁灭传统文化、残害无辜人士,那就是一场红色海洋淹没一切的文化浩劫。语录歌代表的是一个疯狂的失去正义失去理智失去人性的时代。是以,这诗的结句,看似平淡,看似不带感情色彩,其实却深藏着诗人强烈的愤慨和深深的忧虑。
湖南诗人熊鉴有一首写于文革期间的绝句《插秧》,因其所处时代氛围及自己的落难,诗句朴实而平淡,结句尤不露声色,其诗曰:
吃饱今朝好插秧,半锅马料作人粮①。
老妻花上还添锦,三个田螺做碗汤。
注①:一九七零年生产队向尼姑湖军垦农场乞得一些喂马的豆饼做口粮支持插秧田。
这首写于作者下放在湖南沅江“劳动改造”期间的七绝,是那种特定时代特定生活景象的精彩缩影。“马料作人粮”,只有经历过那特定时代及凄凉遭遇的人方可领会到其中的苦楚。与“马料作人粮”相比,这“田螺汤”当是最美味最让人垂涎三尺的佳肴了。这结语平淡的诗似乎洋溢着一丝快乐的生活气息,让人感觉到诗人对生活十分乐观的博大胸襟。其实,细细品味,就可感觉到隐藏在字里行间的一股悲哀与愤懑。原来是用乐笔写哀情。但字面绝没有一丝悲哀与愤懑情感的语意,这才是最具匠心的含蓄之笔。
笔者2008年春节吟有《抒怀》绝句一首,也袭用平淡收结而内含深情的结尾手法,如果本人不说,读者能猜出作者结句所暗藏的情感吗:
雨雪惊春入鼠年,人生六十梦难圆。
一朝盛世多奇景,且借余光写郑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