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杜甫诗看形象与情意之关系
下面我们要讲杜甫。杜甫是一位感性与知性兼长并美的诗人,他于物象既有强烈的感发,对结构也有极细密的安排。与陶渊明不同,杜甫则不免于有心为诗的意念,他在诗中就曾说过“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只不过杜甫对形象的使用和结构的安排却也并不是只重知性的技巧,而是同时也有极深厚博大的感性投注和联想。
杜甫生于唐代由盛转衰的乱离之年,说他是现实主义诗人,是说他诗中反映最多的是当时的社会现实,这在同时期诗人中是无人能与之相比的。杜甫在诗歌的表现形式上与生于晋宋衰乱之中的陶渊明有很大差异,这是由于各自的性格、襟抱不同所决定的。渊明的性格是内向的,是向内的探索,向内的寻求,写自己心灵意念的流转,如其《拟古》《杂诗》《读山海经》等组诗,好像没直接写动乱的社会现实,但诗中那份深挚的悲怆和感动,正来自于战乱衰变之中,是从现实中得到理性反省的结果。他内向的性格表现为独善其身,保持住了一个真淳的自我,但他没有勇气来拯救受难的人民,这一点也不容为他隐瞒。而杜甫性格是外向的,他的胸襟、怀抱是博大而开阔的。他与众不同的最杰出之处,是那“以天下为己任”的自然天性。在“亲朋元一字,老病有孤舟”的情况下所关注的还是“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是“孤舟一系故园心”。杜甫一生亲见自己国都长安的几次沦陷。有的人爱国是因为祖国繁荣富强才爱,而有的人却在祖国灾难深重时倍加关注祖国的命运和前途,杜甫正是后者。杜甫的感情博大而深挚,无论他写什么物象,都把满腔的挚情诚意投注进去。这在他早年的诗中就表现出来了,如《房兵曹胡马》诗中的:“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人四蹄轻。所向元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他的诗很少只写物象不带自己的色彩,如这诗前四句写马的生相与众不同,接下去的四句写马的精神品格,实际上正是写出了自己的精神品格。可见在运用形象上,他与陶渊明的“以心托物”不同的是“以情注物”,即是从现实中选取一个确有的物象,将自己的情意全都投注进去。在表现形式上,陶渊明是以“真淳”取胜,而杜甫是以“刚强”取胜,是精神上的刚强,是接受之能力和负荷之能力的刚强,是在苦难面前不闭眼、不低头、不逃避的刚强。
此外,杜甫还是一个集大成的诗人,这主要指他的多才多艺。有的诗人律诗写不好,但绝句很妙;有的绝句不佳,但排律出色,这都不够大成,只有杜甫才算得上是工于各体的全才和“大成” 。“大成”的容量与外向的性格使他的诗在修辞上形成了一个显著特色:不避拙。到底什么叫修辞?我觉得能找到最适当的词传达最真诚的情意就是最好的修辞。《秋雨叹》之一中的“雨中百草秋烂死”开篇就令人震惊;又如他写逃难的诗有“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的句子;《义鹘行》写一只苍鹘为一只被蛇吃掉幼雏的老鹰报仇而打死蛇的传说,诗中有“修鳞脱远枝,巨颡诉老拳。高空得蹭蹬,短草辞蜿蜒。折尾能一掉,饱肠皆已穿”等句子,多么血淋淋、赤裸裸的字句,这是杜甫的特色。
《秋雨叹》共三首,带着杜甫很深沉的慨叹,写于天宝十三载的夏秋之间。那年夏秋之间,淫雨不止,农田禾稼受到很大损害,而当时的宰相杨国忠却隐瞒灾情,不予上报,国家衰乱之象已经可以预见。杜甫既伤秋雨之灾,也慨叹国家的奸侫用事,贤良见斥,所以写了这三首《秋雨叹》。我们现在只看第一首:
雨中百草秋烂死,阶下决明颜色鲜。
着叶满枝翠羽盖,开花无数黄金钱。
凉风萧萧吹汝急,恐汝后时难独立。
堂上书生空白头,各风三嗅馨香泣。
从第一句“雨中百草秋烂死”,杜甫就表现了与陶渊明不同的风格,“秋烂死”三个字,写得多么强劲有力。杜甫是外向的,与陶渊明之向内心探寻有所不同,而且杜甫面对外在世界时不避丑拙,不避悲惨,所以他才能在唐代诗人中,反映更多悲惨的天宝乱离的情事。《诗经》曾有句云“秋日凄凄,百卉俱腓”,《离骚》中也说过“哀众芳之芜秽”,只这一句,杜甫便既写出了淫雨中现实的景象,也表现了对当时国事的很深的悲慨。接着写“阶下决明颜色鲜”,则是以“决明”之“颜色鲜”来与前面的“秋烂死”的“百草”相对比,将之视为一种坚强不屈的象喻,于是下面接着就对这“颜色鲜”的“决明”加以赞美,说“着叶满枝翠羽盖,开花无数黄金钱”。这两句跟他的“种竹交加翠,栽桃烂漫虹”(《春日江村五首》之三)写得一样精神饱满,而他的强大的力量,全从这两句的句法结构与对偶之形式中表现了出来。“着叶满枝”实际上是“满枝着叶”,这一颠倒的句子在杜诗中实在还算不得很特殊的,杜甫更值得我们注意的是《秋兴八首》中的“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从外表看这两句诗好像不通,香稻没有嘴怎么啄,碧梧没有足怎么栖,明明应该倒上去,将“鹦鹉”和“香稻”、“碧梧”和“凤凰”对换,成为“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这不就通了吗?杜甫为什么要用颠倒的句法?是在玩弄花样吗?有的人为了玩弄花样就把字句颠倒,那不是写诗的正当方法。诗的句法是可以颠倒的,但不能为玩弄花样而颠倒,要为表达自己兴发感动的生命的需要然后才可以颠倒,唯有这样颠倒才是一种适当的表现方法。为什么这样说呢?像杜甫这两句诗,假如把它换过来,说是“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就只代表了两件很写实的事情,是说鹦鹉吃不完那香稻粒,凤凰栖落在碧绿的梧桐枝上。然而杜甫要写的本不是鹦鹉和凤凰,何况凤凰本来就并非实有。杜甫要突出写的是香稻和碧梧,所以他把香稻和碧梧放在前面,写香稻的丰富是鹦鹉都吃不完的。不仅如此,杜甫真正要写的是开元当年的盛世,杜甫曾有诗句说:“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存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禀俱丰实。”(《忆昔》)“香稻”一句所要表现的便是杜甫对这样的盛世的怀念。至于“碧梧”一句,所要写的也是对当日美好生活的回忆,原来由长安的昆吾亭御宿苑至渼陂沿途都种有梧桐树,写碧梧的美丽,有可以吸引凤凰终生栖息而不离开的碧绿的树枝,而不是真有凤凰栖在树上。在此,只能用这种倒装的句法才能真正把感发的情意表现出来。
这首诗本是古体,但“着叶满枝翠羽盖,开花无数黄金钱”两句却是对句,写得很有力量。“雨中百草秋烂死”,唯有决明在风雨中没有凋零,而且还“着叶满枝翠羽盖,开花无数黄金钱”,这是多么可贵的不向风雨屈服的精神。然而环境是这样恶劣,杜甫不禁为之担心:“凉风萧萧吹汝急,恐汝后时难独立。”诗人要传达感发的生命,用词造句每一个字都是有关系的。现在写的不过是一株阶下的决明而己,他仍然称呼得那样亲切。“凉风萧萧吹汝急,恐汝后时难独立”,“汝”就是决明,杜甫说凉风这么猛急地吹着你,我恐怕你也难以在风雨中长久地挺立。雨中百草都烂死了,你难道站得住脚吗?我们如果把陶渊明与杜甫对物与心的关系作一简单的归纳,在由物及心、由心及物和即物即心的关系中,我以为陶渊明是以心托物的,杜甫是以情注物的。陶渊明以心托物,是一份心思意念的流转,不只是单纯的感情, 还有思想的反省,而却完全以物象来表现。他写的根本就是他的心思意念,他写的鸟是概念的鸟,是他心思意念的具象化;而杜甫则是以情注物,他的感情是向外投注的,他真的是感情深厚博大,不仅是对人,就是对草木也投注了全部的感情,所以他写的决明是清清楚楚的。“阶下决明”,就在他住的房前的台阶之下。
更妙的是下面一句转折:“堂上书生空白头,临风三嗅馨香泣。”这是全诗最活泼、最富于感发力量之所在,它由前面所写的阶下决明一转为堂上书生。杜甫的感情是博大深厚的,而他的理性又非常细腻明智,非常健全,所以他一方面有深厚的感情的投注,另一方面又有理性的非常周到、仔细的安排。他说“堂上书生空白头”时,那“堂上”便遥遥与前面的“阶下”相对,而阶下百草秋烂死后仍挺立的决明则和他那堂上白头的书生相应,在人和物之间,有一种呼应和照顾,杜甫可以放开笔去写,而回头过来一拉就拉回来了。陶渊明是不用技巧的,那是最高的境界,是他心思意念的自然流转;杜甫是有安排的技巧的,是有功力的,所以他的诗对后世影响最大,他感性和理性结合得很好。那“堂上书生”和“阶下决明”遥遥相应,这里面有理性的安排和呼应,同时又有感性的感发和联想。你是阶下的决明,我“恐汝后时难独立”,唯恐你与百草一样腐烂,然而我一个堂上的书生能对你有何帮助,我能使你不随百草秋烂死吗?我能帮你永远战胜萧萧寒风的吹袭吗?我这堂上的书生是空白头,我当年“致君尧舜上”的理想,“穷年忧黎元”的感情,我少年的志意都落空了。我现在眼看着国家社会的这些情况,能做什么呢?可我是爱护你的、关心你的,我不愿意看到你这棵好的决明跟百草一起腐烂,我希望你能“独立”,所以我“临风三嗅馨香泣”,当一阵风吹来,我逆风闻到你的香气,潸然泪下,我不知道你的馨香能保持多久,我又不能对你尽什么力量,真是悲慨至深。
杜甫所写的形象,都是现实实有的形象。他真的关心外界的事物,每一事物都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对每一个事物都投注了深厚的感情,所以这些形象就都人格化起来了,就都有比外在形象更深一层的意义了。只有“决明”一例还不算,他的《秋兴八首》在形象与结构方面都有更细致精微的表现。一般说来,一首诗的结构和形象,都只以一首诗的个体为单位,但《秋兴》却是以八首诗作为一个整体,我们从这八首诗的安排次第中,既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杜甫在章法结构方面安排和组织的功力,也可以看到他在形象与情意之间的强大的感发生命的活力。
《秋兴》是杜甫晚年羁旅漂泊到四川时的作品,当时他身在四川夔州,心向国都长安。诗中或以夔州为主遥念长安,或以长安为主而映带夔州,八首诗浑然一体,是杜甫连章之作中最完整、变化最多的一组诗。他的感性与理性兼长并美的特色突出地体现在这组诗里。组诗其一从夔州秋景引起诗人对故园长安的怀念,是感发的开始。其二是写诗人于异乡夜晚“每依北斗望京华”的思乡之情,是感发的继续。其三从夔州朝景起,承上章“月映芦荻”而以“五陵衣马”结,启下章之“长安弈棋”,由首章“故园心”到此章“心事违”,情愈转愈悲,正式转人对长安的忧叹,承上启下,结构上感情层次的进行有很明显的理性安排:从日暮写到北斗和月亮的出现。以夔州的朝晖引起对百年世事、长安战乱的叹忧,从时间顺序到感情变化在一步步向前推进,对夔州的叙述渐渐减少,对长安的怀念慢慢加剧,以后四句概写杜甫对长安的怀念之情。其五的“蓬莱宫”是当年被玄宗召见之地;其六的“曲江头”是玄宗与贵妃的游宴之地;其七的“昆明池”是汉武帝训练水军之地,这三首都以地名开篇。到了第八首的“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阁峰阴人渼陂”,开端两句,诗人竟一口气列出四个地名,酣畅淋漓,一发而不可止地倾吐着对长安的向往怀念之情。自其四的“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就看出杜甫此时已满心满怀都是故国长安了。其五中他虽已是“一卧沧江惊岁晚”了,还想着“几回青琐点朝班” 。其六中“瞿塘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从瞿塘峡口到故国曲江,有什么可以相通呢?只有诗人的怀念之情随着素秋的风烟飘向故园长安。其七诗人由夔州的秋天想到了长安的秋天,借昆明池之秋景寄寓对国事盛衰之感慨。其八中的“昆吾亭”、“御宿”、“紫阁峰”、“渼陂”,都是作者在长安时常去的地方,这样于两句中融入四个地名的写法有着余韵悠然、情思无限的美感。这里所思的,虽以渼陂为主,然情意却不为渼陂所限。诗人还在“佳人拾翠春相问”句着一“春”字,这就使此诗的感兴不仅不为其所思之地所限,也不为其所思之秋时所限了,足以见出“兴”之深远辽阔。
下面我们看杜甫的《秋兴八首》之七:
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
织女机丝虚月夜,石鲸鳞甲动秋风。
波漂菰米沈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
关塞极天唯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
此首开篇的“昆明池”是当年汉武帝为拓疆训练水师而凿,金圣叹说:“诗人之眼上观千年,下观千年。”这首诗中不仅有怀古,也有慨今,诗里杜甫在夔州,由曲江想到昆明池,由昆明池又想到汉武之功,由武功之盛又想到当今国势衰颓……抚今追昔,不胜感慨。接下去的“织女”句,从理性上说“织女”、“石鲸”都是现实中实有之物,传说长安昆明池水边有织女像,水中有石鲸雕刻。池畔织女徒以织为名,却并非真正的鸣机夜织,不过空立于明月之中,所以用一“虚”字表示其落空无成、徒负夜月。“石鲸”虽为石刻之像,然而风雨之中,于池水汹涌起伏之际,竟具有鳍尾皆动之意,所以用一“动”字写其在秋风波浪中的动荡不安之状。此两句除实写之外,给人以一种落空无成、动荡不安的感觉。细细品味,不仅昆明池之景被生动地说出,更有无限伤时念乱之情绪,于政之无望,时之不靖,种种感慨,全借此意象传出。写实而超乎现实,这是杜甫律诗之一大成就。
“波漂”两句写昆明池秋日景象:秋季菰米结实,池水荒凉,无人采摘,一任其凋零漂荡于池中,形成团团黑影如云状;凋谢的片片莲花飘坠萎褪于水中。这不仅是对今日昆明池衰败景象的慨叹,更是对国家兴亡、盛衰的慨叹,正像《杜诗镜铨》所言:“就昆明池边所有清秋节物,极写苍凉之景,以致其怀念故国旧君之感。”
最后一联中的“关塞”泛指秦蜀之间的高城险塞,“鸟道”指山路之险峻难以通过,“江湖”我以为是兼指杜甫此时寓居之地与将往之地而言,“渔翁”则是杜甫的自谓。这句是从前面所回忆的长安回到今日羁身之地夔州的一个引渡,将诗人的思绪拉回到现实的羁旅漂泊孤寂无所底止的沉哀,作了全篇的结束。
总之,杜甫这一首诗表面所写的都是现实中的景物、情事,而其中则充注着诗人内心中一份饱满、浓厚的感慨忧叹之情意,这正是杜诗“以情注物”的体现。
在章法上,全诗以“池”与水来贯通。前二句先叙当年汉武开凿之功,自第三句跌入今日之衰败荒凉的池中、池畔景象;至第五句的“鸟道”一直转回到此时在夔州的漂泊生活,用了“渔翁”自况,这里的“江湖”与“渔翁”仍然没有脱离水的范围,暗中应“巫峡”。由此可见杜甫在章法上不管怎样承转变化,始终不忘以理性为安排呼应的特色。
总之,杜甫的感情既是深厚博大的,也是向外投注的。无论是有生或无生的外在的物象,无论是阶下的一株决明,或是其他什么(如《秋兴八首》之七中的“昆明池的织女”与“鲸鱼的石像”),凡是经杜甫写人诗中,他便都对之投注了自己的深厚情感,充满了感动兴发的力量,因而使得原本无情的物象,也蒙上了一层有情的色彩,产生了一种象喻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