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中否定之美
诗中否定之美,以其稍留缺憾,因而具前进之意味。前人尝举“记得到门还不叩,花间悄听读书声”为例,谓若到门便叩,便无馀味。又,清人句云:“不为寻君也留住,那知花里即君家!”上句本谓不能留住,下句本谓不知君家即在花里也;倘改为肯定语:“君家正在花间住,又得寻君又看花。——喜也喜也!”喜则喜矣,复何意致?贺监诵太白《蜀道难》“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不觉呼白为“谪仙人”;韦皋作《蜀道易》谓“蜀道之易易于履平地”,至今几无知者。易安“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评者谓为“大珠小珠落玉盘”,“公孙大娘舞剑手”;白朴《天净沙》“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齐齐楚楚人人”,《贵耳集》以“丑态百出”讥之。《少司命》“悲莫悲兮生别离”,若改为“喜莫喜兮无别离”,便成“傻乐”;江淹《别赋》“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若改为《逢赋》“心花怒放者,惟逢而已矣”,则是底言?杜少陵诗:“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曰“摇落”、“怅望”、“萧条”,曰“空文藻”、“岂梦思”、“俱泯灭”,曰“一洒泪”、“不同时”,曰“悲”、“疑”,种种否定,故全篇有苍凉沉郁、怀古意深之致。尝戏为一律,全反杜意,曰:“蓬勃深知宋玉欢,风流儒雅亦堪观。喜望千秋一展笑,欣看异代却同班。江山新宅辉文藻,云雨高台灿翠丹。最是楚宫夸壮丽,舟人鼓棹凯歌还。”虽豪语连篇,只堪覆瓿!
“差半个字”
《随园诗话》称尹继善论诗最细,有“差半个字”之说,如唐人“夜琴知欲雨,晚簟觉新秋”,尹氏以“新秋”为现成语,“欲雨”以“欲”起“雨”,非现成语,即属“差半个字”。因改“恰宜秋”,谓“宜”方对“欲”。姑不论“宜”与“欲”虚实不侔,仍是“差半个字”;其以“恰”对“知”,更不如原句以“觉”对“知”,其失直为“差一个字”矣。顾此失彼尚不足为训,况两失之?唐人原句大致不差,何必改作?观尹氏自作之诗,寄鄂夫人云:“暖阁遥思春雪冷,长途更犯晓冰坚。”“不言家事知予苦,频寄征衣赖汝贤。”赠陈榕门云:“早岁霓裳分咏句,卅年玉节共班春。”“到家绿酒斟应满,回首黄粱梦岂真。”贺庄有恭云:“绛帐惭叨一日长,琼枝曾占百花王。”“南邦驻节同三至,黄阁宣麻亦再来。”寄随园云:“三年只觉流光速,一别方知见面难。”“遥思”与“更犯”、“家事”与“征衣”、“早岁”与“卅年”、“到家”与“回首”、“斟”与“梦”、“惭叨”与“曾占”、“南邦”与“黄阁”、“流光”与“见面”,殆皆“差半个字”。
毛奇龄诗
“湖北湖南水尽浮,杜鹃啼歇过衡州。几重高峡穿天下,万里平江入汉流。念母徐生终去魏,思乡王粲故依刘。少陵古墓依然在,酹酒荒原无限愁。”此毛奇龄《送人之耒阳》七律。“依然在”与“依刘”,二“依”字犯重,何不曰“今犹在”?
村童活对
旧笔记中有记村童对课之可笑者,举例为:以“尧舜骑病猪”对“子华乘肥马”,以“狗无恒心”对“人能弘道”,塾师皆斥为愚妄。以予观之,所对皆用借音之活法:前者用“尧舜其病诸”(出《论语·雍也》“尧舜其犹病诸”),借“骑”、“猪”之音与“乘”、“马”对;后者用“苟无恒心”(与“人能弘道”同出《孟子》),借“狗”音与“人”对。此种借音活对之妙理,塾师不能领略,亦不愿认可,遂一概加以申斥,正见村夫子头脑冬烘耳。又有以“夏绸短海青”对“秋练长江白”者,亦被塾师扑责,实则为活用句式之对,即“短——海青”与“长江——白”虽句式不同,然“短”自与“长”、“海”自与“江”、“青”自与“白”两两为对,颇见灵巧。予意须扑责者当是塾师!
叠平叠仄
古句、成句入联,多有叠平叠仄,如伍员庙联“孝当竭力,忠则尽命;生为相国,死作潮神”,上联为《论语》成句,用于伍员正得其宜,虽上下句皆仄收,下句且叠仄,庸何伤乎!尝有集联:“厚德载物(叠仄);美意延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叠仄);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叠平)。”“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叠仄);种豆得豆(叠仄),种瓜得瓜(叠平)。”要皆无伤大雅。
借义活对
徐元先生《游仙华山》五律,颈联云:“万木苍然拱,五峰坚不摧。”已又以为“苍然拱”与“坚不摧”对仗未谐,予谓“然”借肯定义与“不”对,乃活对,何尝未谐,先生首肯之。予尝有句,以“苍然”对“白也”,亦颇自喜。
咏端阳句
何丙仲咏端阳句云:“浪花翻白眼,蒲叶冷香樽。”罗稚华先生为易三字为:“浪花青白眼,蒲叶古今樽。”
郑先生诗
郑孟特先生遗作有《己未除夕作》七律二首云:“腊鼓声中又岁除,寒灰坐拨意何如?吾生孤露长衔恤,世事浮云看太虚。案牍劳形聊复尔,溪山无恙喜相於。年来渐识居官味,斗酒清贫乐有馀。”“灯火团圞无限情,雪霜犹守岁峥嵘。敲冰煮茗寒多味,击钵催诗句有声。漫说风云来际会,相依书剑感生平。芙峰春色应先到,且看明朝烂漫晴。”又断句:“卅年江海归诗卷,一笑须髯照酒樽。”“薄宦何曾求饱暖,苦吟只合屏尘喧。”“焦桐气味怜谁识,腐鼠功名只自惭。”皆格高志洁,吐属清雅,今之居官者何当有此!
书名有自
施朝《约略说》、钟毓龙《说杭州》皆有关杭州之书,书名皆取自白居易“为君约略说杭州”句,“约略说”歇后见意,不知来历者殆不能知之,“说杭州”则看似白描,实有来历。
“同襟”连文
老杜“日籴太仓五升米,夜赴郑老同襟期”,大学某先生讲授时以“襟期”连文,殊非是。“期”乃期约,应上“赴”字,“同襟”连文,犹“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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