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篇一语
五七言绝句有全首只是一句话者。“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令人如闻其急切通款、略无停顿之声口。日本汉诗亦有类似之五绝,如安藤焕图《子夜吴歌》:“唯悔别郎日,与郎指逝川:妾心长若此,妾貌不能然。”此诗学古而有新意,末二句即追悔别时不当如是说之语也。盖承首句而来,谓当时不当语郎以己貌之不能长佳。与“君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同一心态。而评者云:“末二语当以杜荀鹤‘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解之。”实则二句真意与杜句了不相干,评者未为具眼。
骈俪书札
冯子材为近代史上之名将,其致梅晓岩(启照)书札一通,全用骈语,极工整之能事,当系幕友代拟。文如下:“斧破三年,喜雷封之密迩;弧悬六月,叨云翰以频颁。庄诵回环,感惭交集。敬维晓岩仁兄都转大人,邕南屏障,江左藩篱。听草野之风行,地方颂德;敞槐阶而日丽,天眷承恩。惟有公廉,允孚众望。弟鸢肩未息,马齿徒增。歌杨柳之方华,鲸波乍戢;感桑榆之渐暮,驹隙虚抛。鱻善可陈,麤平奉慰。肃复鸣谢,敬请大安。汇缴大柬,不备。愚弟冯子材顿首。”此冯公之床头捉刀人,自是翩翩书记,然殚其心力于骈四俪六,至于字形亦“鱻”“麤”相对,似又雕琢太过矣。
诗跋悲凉
新建王咨臣先生迪诹所藏清人手稿甚夥,多为书札,亦有诗词手稿。如徐渭仁诗:“如电流光四十春,一编尺牍愧陈遵。诸君尽赴修文约,独剩区区摒落人。”诗后跋语云:“捡阅两册,诸君子无存者,书此二十八字,不觉泪下如雨。渭仁记。时道光戊申五月,余年六十一矣。时寓七泉仙馆书。”诗本平平,而读其跋语,如见其“书此二十八字”时“泪下如雨”情状,为之恻然。徐渭仁号紫珊,书画有名于世,作此诗后五年即卒,诗中悲凉之气,盖亦有感于己之衰暮也。
工巧与雕琢
楹联虽求工巧,亦不可以小巧新奇为务,过事雕琢。予读孙髯翁之大观楼长联尝有句云:“文史三千载,关山一万重。从来大手笔,不作小家容。”正是此意。
寓对仗于单行
张谓七绝《早梅》三四:“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冬雪未消。”此流水对,盖寓对仗于单行中,极臻自然,故读之不觉其为偶句,七绝之三四偶对者尤当如此。
集句为联
《苕溪渔隐丛话》引《法藏碎金》云:“太白《夜怀》有句云‘宴坐寂不动,大千入毫发。’潘祐《独坐》有句云:‘凝神入混茫,万象成虚空。’予爱二子吐辞精敏之力,入道深密之状,合而书之,聊资己用。”(后集卷三十七《缁黄杂记》)予因集为一联云:“大千入毫发;万象成虚空。”又,引《宋子京笔记》云:“陆机曰:‘谢朝花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韩愈曰:‘惟陈言之务去。’此乃为文之要。”(前集卷四十九《山谷下》)因又集为一联云:“惟陈言之务去;谢朝花於已披。”韩句出《与樊宗师书》,陆句出《文赋》。
诗意之同
皇甫冉《李二侍御丹阳东去新亭》:“长在府中持白简,岂知天畔有青山。”与刘梦得“南宫旧吏来相问,何处淹留白发生”意味相同,苏轼“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王守仁“万里沧江生白发,几人灯火坐黄昏”,又,“共谁争岁月,赢得鬓如丝”,“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江头自浣纱”,皆有此意。
注校之失
刘克庄《西山》七绝:“绝顶遥知有隐君,餐芝种术鹿为群。多应午灶茶烟起,山下看来是白云。”末句暗用“岭上多白云”意,惜注家未加注。又,戴表元《题赵大年芦雁》首句:“寒更索索惊霜丛”,“惊霜丛”三平,“惊”实为误字,校记谓《剡源戴先生文集》惊作“警”,义较胜。然此须作“警”方合声律与句意,似与义之胜否无关。
祭苍水墓
马一浮先生青年时代有吊张苍水墓一律,作于戊申(一九○八),诗曰:“南渡衣冠没草莱,田横宾客尽尘埃。汉宫夜月铜人泣,胡塞秋风石马来。九鼎已看沦北虏,孤臣犹自哭西台。荔枝峰下经行处,回首荒祠百事哀。”苍凉悲慨而英气逼人。建国初年,先生仍与朱少滨(师辙)、徐清平(映璞)、周采泉(湜)诸老岁时祭扫张苍水墓。每当展祭,诸前辈肃穆低徊,诵祭文时,声泪俱下。竟为地方司警者所注意,疑为异端,讯问有加,终至禁绝。数老叟谒古墓,实属民间寻常之聚会,天下本无事,而防范乃至于此!闻当时一女作家适与采泉先生同在某大学图书馆供职,获知此事,义形于色,斥周云:“没想到你会做出这种事!”此女作家盖以主事者之喜怒是瞻,固是当时一般心理,然渠恐亦不识所谓张苍水者究为何如人。陆放翁诗所谓“那识虞卿鲁仲连”者,其即此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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