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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维樑 | 回到壮丽的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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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选自九州出版社

回到壮丽的光中


黄维樑



“为了追光,光,壮丽的光”


最后两次我与余光中先生相聚,都在高雄,一次在今年6月,一次在10月。10月26日下午,中山大学(高雄)为先生举办九十岁(虚岁)庆生会,兼有《余光中书写香港纪录片》发布仪式。两项活动既毕,余先生请会场众人到楼外看著名的西子湾落日。诗翁呼声虽小,回应却大,逾百个来宾中,多人纷纷外出观景。我在诗翁身边,看着落日,看着他看着落日,脑海中出现诗翁的诗,《西子湾的黄昏》和《苍茫时刻》等篇的意象都来了,我感触最深的句子是:“看落日在海葬之前/用满天壮丽的霞光/像男高音为歌剧收场。”看落日的诗翁已不再是“男高音”,但他眼前所见,是“满天壮丽的霞光”;他心中所存,也是这样的景象吧。这一刻,落日快将海葬。


早一天(25日)晚上在餐厅下楼梯时,诗翁左右有人搀扶,却轻声说道:“为什么这里这么黑?”语气带着惊恐。诗翁身体瘦弱,行动迟缓,和6月时所见差不多。2014年八十六岁的诗翁在西安,仰视着大雁塔,跃跃欲登,导游说:“很抱歉,六十五岁以上的老人不准攀爬。”老者如童稚般不听话,放步登高,塔外的风景不断匍匐下去,终于抵达塔顶。去年7月这位健者跌跤受伤住院,想不到后遗症竟如此严重。日月逝于上,往昔清瘦而健朗的诗人,体貌衰于下,有如是者。可幸他头脑还是清醒的,今年秋天还写诗。


与西子湾观落日相隔,时间只有一个半月。太阳西沉,沉得太快了,12月14日噩耗传来,我措手不及,锥心不安。不知道诗翁弥留之际,脑中是否有海葬前那满天壮丽的霞光。无论如何,“壮丽”是理解余先生一生作品的一个关键词。


余光中原籍福建永春,1928年重阳节生于南京。是学者、诗人、散文家、评论家、翻译家、编辑。他先后就读于南京大学、厦门大学;1950年赴台,毕业于台湾大学外文系;赴美进修,获爱荷华大学艺术硕士学位。先后任台湾师范大学、政治大学英语系教授;1974年起任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教授;1985年回台,任高雄中山大学文学院院长,退休后任该校荣休讲座教授。在海峡两岸及亚欧美各地讲学或任客座教授;为香港中文大学、台湾政治大学、台湾中山大学、澳门大学等校荣誉文学博士;担任过北京大学驻校诗人。著译有《白玉苦瓜》、《逍遥游》、《梵谷传》 等数十种。为文坛重镇,好评者极众,其深远影响遍及海内外,《乡愁》一诗更使他戴上“乡愁诗人”的冠冕。


余光中一生“壮丽”。1990年他有散文写梵谷,题为《壮丽的祭典》;同年有诗咏这位荷兰大画家,题为《向日葵》,有这样的句子:“为了追光,光,壮丽的光。”1991年有诗《五行无阻》:“你岂能阻我/回到光中,回到壮丽的光中。”此前此后,余氏诗文中用了“壮丽”一词的还有很多很多,简直可编一个语句索引。


我读大学时(1965—1969年)开始阅读、评论余光中作品,开始和他交往。由我编著,1979年出版的《火浴的凤凰:余光中作品评论集》说他的“笔锋刚健壮丽”;由我编选,2001年出版的《大美为美:余光中散文精选》,所撰前言题为《壮丽的光中》,我这样写道:“余光中的大块文章,如大鹏、如骐骥、如名山大川,充满了阳刚之美,气度恢宏,是朗吉努斯说的sublime风格,安诺德所说的grand style。”这也就是《文心雕龙•体性》所述八体之一的“壮丽”。2009年所撰拙作《余光中诗园导赏》说:“诗教诗艺俱备,德智体群美五育俱全,从《乡愁》至《五行无阻》,余光中诗园(在高雄)沐在一片温柔而壮丽的光中。”2014年拙著专书,书名即为《壮丽:余光中论》。


“长安矗第八世纪的纽约”


壮丽就是雄壮美丽。雄壮必与时空的长远广大相关。我大学时期读他的《逍遥游》、《登楼赋》诸文,眼界大开,惊讶其博丽雄奇。当时的喜悦,自信比英国诗人济慈(John Keats)初窥蔡译荷马史诗要大得多。下面是《逍遥游》的几个片段及我的评说。“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喷射机在云上滑雪,多逍遥的游行!”句子里喷射机这现代发明,与古代《庄子》逍遥之游联结在一起,气势宏壮。同一篇中:“曾经,我们也是泱泱的上国,万邦来朝,皓首的苏武典多少属国。长安矗第八世纪的纽约,西来的驼队,风沙的软蹄踏大汉的红尘。”寥寥几句就绘画出汉唐盛世。除了风格壮丽之外,还因为苏武、长安、大汉这些古代名字的出现而添了《文心雕龙•体性》说的“典雅”之气。长安是当时的国际大都会,就如今之纽约、伦敦、北京、上海、香港。“矗”字用得简劲,形象鲜明。刘勰如果起于九泉之下,一定称妙。余光中写留学生生活,中国壮阔的历史时空隐隐含着中华儿女“离散”(diaspora)异乡的悲哀:“曾何几时,五陵少年竟亦洗碟子,端菜盘,背负摩天大楼沉重的阴影。而那些长安的丽人,不去长堤,便深陷书城之中,将自己的青春编进洋装书的目录。”


1966年在美国写的长诗《敲打乐》,一贯其壮丽的本色,不过壮丽中有莫名的悲痛。1972年的《民歌》极言中华民族即使在非常艰困的环境里,仍然会唱出雄壮的歌声寓意这个民族生生不息,兴旺发达。诗里面,黄河和长江滔滔响亮。1974年的《乡愁四韵》中,乡愁的滋味,是通过长江水来让读者体会的;还有海棠红、雪花白和腊梅香。长江雄壮,海棠红、雪花白和腊梅香则美丽;“壮”和“丽”合在一起:


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酒一样的长江水/醉酒的滋味/是乡愁的滋味/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血一样的海棠红/沸血的烧痛/是乡愁的烧痛/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信一样的雪花白/家信的等待/是乡愁的等待/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母亲一样的腊梅香/母亲的芬芳/是乡土的芬芳/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在1987年的《欢呼哈雷》中,余光中的民族感情再一次壮丽昂扬起来:这一年哈雷彗星经过地球,下一次则要在七十六年后——


下次你路过,人间已无我

但我的国家,依然是五岳向上

一切江河依然是滚滚向东方

民族的意志永远向前

向着热腾腾的太阳,跟你一样


国家民族经历长期的苦难,但他对这个他深爱的国家及其文化,有不渝的信心。


“晶莹、温润而饱满”


余光中的诗文,可以壮丽,也可以柔丽、婉丽、巧丽。早期四方传诵的情诗如《等你,在雨中》不用说,1986年他五十八岁了,写给妻子的诗如《珍珠项链》就有无比的温婉:


滚散在回忆的每一个角落/半辈子多珍贵的日子/以为再也拾不拢来的了/却被那珠宝店的女孩子/用一只蓝磁的盘子/带笑地托来我面前,问道/十八寸的这一条,合不合意?/就这么,三十年的岁月成串了/一年还不到一寸/好贵的时光呵/每一粒都含着银灰的晶莹/温润而饱满,就像有幸/跟你同享的每一个日子/每一粒,晴天的露珠/每一粒,阴天的雨珠/分手的日子,每一粒/牵挂在心头的念珠/串成有始有终的这一条项链/依依地靠在你心口/全凭这贯穿日月/十八寸长的一线因缘


写婚姻这首诗,“晶莹、温润而饱满”。当年此诗发表后,余光中在多伦多的文友和校友聚会间朗诵,诵毕,大家鼓掌之余,在座的太太们,纷纷埋怨其夫君:就只会送结婚纪念礼物,却不会写出这样的诗,多美丽多珍贵的诗啊!我爱读其诗,除了感其情之外,还赏其艺,本篇是个例子。婉约晶莹的小诗,乃以大手笔写成。纪念三十年的婚姻,夫妻的感情生活就用“每一粒,晴天的露珠/每一粒,阴天的雨珠/分手的日子,每一粒/牵挂在心头的念珠”来概括;全首诗只有两个句子,句子绵长而句法严谨,不冗不乱,这是何等功力。


“创出令世界刮目的气象来”


余光中作品繁富,是博大型作家。生老病死、战争爱情、国家社会、艺术文化、宇宙间的事事物物,都在他的兴趣和书写范围之内;反映和批判现实的环保诗有多篇,讽刺诗自青年到老年层出不穷。大品小品,品品皆能。如果是在唐代,他一定从五绝到七律,从古风到排律,体体皆精,而且还有他新创之体。在西方,则是从轻松五行体(limerick)到商籁体(sonnet)到无韵体(blank verse),式式上乘,而且还有他的新体式。其作品之繁富,其创作力之健旺,其于文坛学界之活跃,持续直至晚年,世间罕有其匹。以下做个抽样陈述。


2013年,余光中八十五岁了,该年发表的诗作如下。《唐诗神游》组诗短章二十首,包括(以下不用篇名号):读八阵图;北斗七星高;枫桥夜泊;泠泠七弦上;登鹳雀楼;江雪;问刘十九;寻隐者不遇;登乐游原;下江陵;山不见人;夜雨寄北;寄扬州韩绰判官;桂魄初生;应悔偷灵药;大漠孤烟直;听筝;陇西行;新嫁娘;遣怀。另有长短不一的诗十三首:卢沟桥;我的小邻居;问答;题赵无极少作;黄金风铃;阿里朝山;谁来晚餐;哭碑;戴维雕像;蒙娜莉萨;记忆深长;天兔;拔海。还有译诗两首:丝帐篷;指路(两者皆为Robert Frost原作)。


此外,他发表了散文、论文、杂文共十一篇:眼到,手到,心到,神到——序柯锡杰《奇幻之旅》摄影展;诗史再掀一页;显极忽隐,令人惆怅——吊颜元叔;反怪为妙——论达利的艺术;龙尾台东行;参透水石——林惺岳回顾展观后;文学老院,千里老师——记英千里教授;小论韩剧——以《马医》为例;选美与割爱——李元洛《唐诗三百首新编今读》序;反常合道之为道——《王尔德喜剧全集》总序;吐露港上中文人——中大中文系50周年。无论诗歌散文,余氏所写,都属佳篇。


这一年,余光中先后在香港、阿里山、高雄、佛光山、广州、台北、上海、台南、澳门有各种文学活动,海峡两岸是他多情的文学舞台。他为了鼓励人把中文写得好写得妙,经常担任种种写作比赛的评判。台湾近年有机构举办手机短信写作比赛,不用手机(也不用计算机)的余光中担任其评判多年,2013这一年依然。他评选参赛作品,颁奖时致辞,讲词往往是篇隽永的诗话。有一年他还做了示范,其创作的短章为:“不要再买了。LV只是Love的一半。”在此之前,有一次他告诫青年说:“多读名著,少买名牌。”其短信范文的意义,与此一脉相承。1992年以来,余光中数十次到内地,大型小型文学活动一个接一个,其诗文集子出版了几十种;出场费和稿费赚了不少,他笑言自己是个“台商”。好一些活动,他的文章和诗中有记述有感想。对整个中国大陆呢,2002年的《新大陆,旧大陆》一文末段这样写道:“一个新兴的民族要在秦砖汉瓦、金缕玉衣、长城运河的背景上,建设一个崭新的世纪。这民族能屈能伸,只要能伸,就能够发挥其天才,抖擞其志气,创出令世界刮目的气象来。”


“中国最浪漫的一条古驿道”


我在1965年考入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读书,在课外开始读其作品,爱其作品;大四时首次听他在香港演讲,听讲后与十多个文艺青年拜访他。相交至今半个世纪,1976年至1985年,以及1991年秋天,更先后与他是两个“中大”——香港中文大学和高雄中山大学——的同事。他生活简朴,从来不为美衣美食操心,不烟不酒,生活非常清教徒(这里仿效他“星空,非常希腊”的句法)。操心的是美文:美丽的中文和优美的文学。他读书教书写书之外,最感兴趣的“课外活动”是开汽车。1964年他在美国当客座教授,考到驾驶执照,自此学了西部牛仔“咦呵”一声,让座骑奔驰起来,“过州历郡亲身去纵览惠特曼和桑德堡诗中体魄雄伟的美国”。那时我在香港读到他驰骋美利坚合众国的雄奇散文,1969年到美国留学,翌年秋天考到驾照,就单骑一千公里,远赴科罗拉多州拜访余先生;路上让新买的娇美老爷车Covair Monza累得坏了一次又一次,最后魂断归途。我欣赏钦佩余先生那种大气魄的逍遥游。


1974年他到香港出任中文大学中文系教授,开的车是Laurel型号,号码是CP7208。我看到车牌,对诗人说:“车款和车牌合起来,这不正是中国桂冠诗人(Chinese Poet Laureate)的座驾吗?”这位没有戴上冠冕的桂冠诗人,也是一位“柴可夫斯基”。来自台湾的故旧、来自大陆的新朋到访,他往往亲自开车到大学火车站迎接来宾。路不长而多斜多弯,不容他肆意驱驰,他怀念在美国高速公路的日子。他想啊想的,1977年写的《高速的联想》中,想到在台湾,工程已展开,正在“铺一条巨毡从基隆到高雄,迎接一个新时代的驶来”。他更大的愿望是在“中国最浪漫的一条古驿道”驰骋:


最好是细雨霏霏的黎明,从渭城出发,收音机天线上系着依依的柳枝。挡风玻璃上犹浥着轻尘……甘州曲,凉州词,阳关三叠的节拍里车向西北,琴音诗韵的河西孔道,右边是古长城的雉堞隐隐,左边是青海的雪峰簇簇,白耀天际,我以七十英里高速驰入张骞的梦高适岑参的世界,轮印下重重叠叠多少古英雄长征的蹄印。


近年“一带一路”倡议引起贸易和文化交流的热潮。余先生2016年7月跌跤受伤,可说自此一蹶不振。在此之前,如果有人邀请他担任陆上丝绸之路的文学大使或文化大使,我想他一定乐意;也担任海上丝绸之路的?他是泉州人,又写过关于海的多篇诗文,又喜欢旅行,我想也会欣然接受这个荣誉。


余光中的诗文,题材的广阔,使初识这位大师的读者吃惊。老读者如我,则只有无条件的俯首钦佩。他旅游过的优胜美地,往往有文章为记。《山东甘旅》、《古堡与黑塔》等等,是其中一些篇名或书名。全球五大洲的游历,催生了他数十篇的游记美文,情采灿然可观,享誉文苑,陈幸蕙说他可能是“游记之王”——说“可能”,是个保守的估算。


“与永恒拔河”


七十年的笔耕,留下一千多首诗和数百篇长短的散文与文学评论,还有大量的翻译和可观的编辑作业,还有教学、演讲、评判等等活动。他是怎样达成如此庞大的名山事业,或者说“赫九力士”(Herculean)大业呢?作品如此丰富纷繁,问他哪得多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源头是他的健康身体、非常勤奋和绝顶才华,是他的热爱文学、热爱中华,是他的“酬谢”知音与粉丝,是他的“与永恒拔河”。他的才华使人钦羡,他的勤奋使人不忍心。他寸阴必竞。在香港时,“桂冠诗人”定时开车承载太太去街市买菜;到了街市,他在车里等待时,就读书、构思或者写作。有一段日子,等待时,方向盘上搁着1957年他翻译的《梵谷传》原版,加上此书原文,他就修改起来(准备推出修订版),书页上多有密密麻麻的“红字”——这不是美国小说中羞耻的Scarlet Letter,而是象征了求美求善的努力。


1974—1985年他任中文大学中文系教授,所授现代文学一科,选修的学生往往过百人,每年用于批改学生“学期报告”的时间,多达一个星期。某年余先生、我和其他一两位教授,担任香港某学院的校外考试委员,诸委员阅卷后撰写报告,某教授写了八行书一页,余先生一写是整整八页(他的字体比较大)。他为人写序,总是先认真看了文稿,然后又析又评,极少作泛泛之言,其文集《井然有序》是一大证据。1991年我在中山大学当客座教授,文学院余院长的门上,贴的标语是“入此门者,莫存幸念”。他一生勤奋积极,力保乐观的心态。人总有忧愁的时候,何以解忧?在以此四字为题的文章中,他说解忧之道,是诵诗、学外文、翻译、观星象神游天外、旅行。对他来说,“杜康”只有非常消极的作用。


余先生1964年撰有《象牙塔到白玉楼》长文,畅论李贺。李贺骑驴觅句,昼夜苦吟,母亲心疼,叹息说:“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尔!”三十岁时,余母辞世,不知道余母对日夜辛劳的独子,有没有发出过这样的怜惜话语(余先生倒是有好些诗追念慈母,颇为动人的)。名诗《乡愁》用了十多二十分钟挥就,很多其他诗篇却是反复修改、辛苦经营才完成,往往苦吟至深夜。有一次晚上写诗,见壁虎施展轻功,来去自如,不胜羡慕;自己属龙,龙吟细细,费尽心血,这个情景,余先生曾经写入诗中。诗集有题为《与永恒拔河》的,比喻他用尽力气拔河,希望“永恒”被拉到自己这一边,赢了,作品永为人传诵。不喜欢余光中的人,大可批评:这不是太“为文而造情”了吗?太有目的了吗?太“企图心”先行了吗?这些批评也许有点道理,不过,我们要知道的是,余光中对万事万物都有情,都善感,都能写,都可凭此表现其存在。我与余先生在两个“中大”共事的岁月,有好多次,他有诗作完成了,复印了副本,送给我先睹,有时还加一句说:“这只是初稿。”我存有他好些诗稿,修改的地方处处。高雄中山大学图书馆的“余光中特藏室”里面,这类蓝色笔初稿、红色笔修改的稿本有好多页。


余光中只能被标签为“半个苦吟诗人”,他乐吟快笔的经验也非常丰富。他的作品,有类似杜甫诗“沉郁”的一面,有他所译《梵谷传》传主悲苦的一面;也有李白诗“飘逸”的一面,有他所译王尔德喜剧(他译了《不可儿戏》等四部)悦乐的一面。这里不举沉郁悲苦的,只随意举出其诗《梦与膀胱》、其文《戏孔三题》,读者可悦读甘尝之。他的生活有很多快乐美满。余太太范我存女士清丽、聪慧、贤淑,主持家务,又是丈夫的“机要”秘书,而且夫妻常常谈笑论文。周游各国,与朋友交,登山临胜,高宴畅聚,也都是余光中人生的乐事。余光中说香港时期(1974—1985年)是一生中“最安定最自在的时期,这十年的作品在自己的文学生命里占的比重也极大”;作为中国的香港人,我对此深感自豪。


中国当代大诗人


余光中的作品,因为兼含阳刚与阴柔、壮美与秀丽、沉郁与飘逸、悲苦与悦乐而成其博大;这样的博大加上其技艺卓越、数量繁多、影响深远而成为文学大师。在80年代,梁实秋曾称其“右手写诗,左手写文,成就之高,一时无两”;台大外文系教授颜元叔尊崇他是“现代诗坛祭酒”;四川诗人流沙河说他到香港后继续发表卓越诗文,在此地“完成龙门一跃,成为中国当代大诗人”。其他的极高评价还有很多,最近一例是:香港的陶杰在2017年的一篇文章中,称他为“诗圣”。


也在80年代,准确地说,在1982年,纽约的一个中国现代文学研讨会上,颜元叔和王蒙都在场的,我放言高论:“中国一直没有作家得过诺贝尔文学奖,余光中可得此奖。”其实此奖之得,有类于中彩票;余先生则说过,这基本上是个欧洲文学奖。我更早的大言阔论是,1968年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文艺青年,读了他的《逍遥游》、《掌上雨》等文集后,就发表文章称他为“最出色最具风格的散文家”。


文人相轻的多,诗人可能更甚。诗翁12月14日仙逝后,翌日台湾一报纸报道:“同为诗坛大家的郑愁予昨受访时指出,论全方位的文学表现以及高洁之人格表现,余光中是‘诗坛第一人’,在华文现代诗坛‘没人可超越他’。”郑愁予从前似乎没有这样高度称赞过余光中,他这番话我充分认同之余,感到特别惊喜。(余光中在台湾诗坛的某个“对手”,大概就没有郑愁予这样的雅量。)说余光中有“高洁之人格”,对的,我认识数十年的这位诗宗文豪,我没有察觉任何败德的行为。某些言论可能基于意气用事、情绪失控,如“狼来了”事件,但他多年后已撰文为此“向历史自首”。某些行事可能引起争议,但我看不到败德。有败笔吗?自然不可能没有。不过,在放大镜之下,我发现的瑕疵,远远少于愈看愈多的精彩警隽。80年代初期,上海的资深作家柯灵初读余光中散文后,惊喜莫名,自此耽读其文,以为晚年一乐。类似的“悦读”例子极多。


璀璨五彩笔•唱新生颂歌


余先生辞世后五日,次女儿幼珊教授告诉媒体,其父亲11月底“住院的前几天仍在创作。月前高雄发生一起儿虐案,心痛的父亲为此写了一首诗,也许未来有机会再发表”。近日我接受多个媒体采访,其中香港《文汇报》12月18日的标题是“黄维樑念余光中:‘他鞠躬尽瘁为文学’”。是的,他为自己的、中华的文学而奉献一生。这奉献用一生作为代价,是值得的:他握的是璀璨的五彩笔,用的是美丽的中文。


余光中用紫色笔来写诗,用金色笔来写散文,用黑色笔来写评论,用红色笔来编辑文学作品,用蓝色笔来翻译。光中先生的散文集,从《左手的缪斯》开始共十多本,享誉文苑,长销不衰。他的散文,别具风格,尤其是青壮年时期的作品,如《逍遥游》等卷篇章,气魄雄奇,色彩灿丽,白话、文言、西化体交融,词组与句法别具创意,号称“余体”。他因此建立了美名,也赚到了可观的润笔。所以说,他用金色笔来写散文。


诗是余先生的最爱,从《舟子的悲歌》开始出版了约二十本诗集,其诗有短有长,有浅易的,有典雅以至典奥的,如《湘逝》,如《唐马》。综合而言,其诗篇融汇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题材广阔,情思深邃,风格屡变,技巧多姿,明朗而耐读,他可戴中国现代诗的高贵桂冠而无愧。紫色有高贵尊崇的象征意涵,所以说他用紫色笔来写诗。我们最要注意的是举世晦涩难懂的现代、后现代诗风横行,而他坚持明朗(明朗而耐读),为新诗保住尊严和荣誉。这一项贡献必须大书特书。我又曾以“情采繁富,诗心永春”概括其诗作;《余光中评传》的作者徐学则用“巨大的艺术宝库”形容其诗文创作。


美丽的中文又是怎样美丽呢?余光中说,这是“仓颉所造许慎所解李白所舒放杜甫所旋紧义山所织锦雪芹所刺绣的中文”。这里精简生动的描写,兼含有半部中国文学史的意义。大手笔之为大手笔,而且笔色绚丽,这又是一个例子。日前余太太在电话中告诉我,另外19日幼珊对媒体透露,光中先生的告别式在29日举行后,诗人将长眠在台湾龙岩三芝的“光之殿堂”。余先生的诗中名句有“当我死时,葬我,在长江与黄河/之间,枕我的头颅,白发盖着黑土/在中国,最美最母亲的国度……”那是1966年写的。光之殿堂,光中之殿堂。余先生与永恒拔河,必定胜利。22日香港中文大学前校长金耀基教授在电话中说,他寄出慰问卡给余太太,说余先生“永远留在人间,百千年后都有人朗诵他的诗,展读他的美文”。余先生一生自信且自豪,对死亡既惧怕又无畏,1991年写的《五行无阻》末节如此歌咏:


风里有一首歌颂我的新生

颂金德之坚贞

颂木德之纷繁

颂水德之温婉

颂火德之刚烈

颂土德之浑然

唱新生的颂歌,风声正洪

你不能阻我,死亡啊,你岂能阻我

回到光中,回到壮丽的光中


2017年12月24日写毕




【附记】


我编著出版过三本论余光中的书:编著的《火浴的凤凰》和《璀璨的五彩笔》于1979年和1994年先后在台北出版,撰著的《壮丽:余光中论》2014年在香港出版。另一本我著作的《文化英雄拜会记:钱锺书夏志清余光中的作品与生活》,其中有一半篇幅论余光中,于2004年由台北的九歌出版社出版,其同书名的大幅度修订版2018年由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推出。


目前这本将由北京九州出版社推出的《壮丽余光中:生活与作品》,是我第一“半本”在内地出版的论余光中的书,有此“第一”,意义自是非凡。说是半本,因为全书是与著名评论家、散文家李元洛合作而成的。元洛大兄和我都是余光中的知音,也因为这知音的关系,我们相识相交了三十多年。1985年夏天余光中先生离港返台前几天,元洛兄千里来到香港,两岸的“音”者与“知”者首次相聚;想不到时隔三十三年,“音”者与“知”者重逢,是以书的形式。我常常把李元洛幻想为李白的后裔,太白写诗,元洛评诗;我不姓杜,如姓杜,我幻想高攀杜甫,子美写诗,维樑评诗。李白年长杜甫十一岁,元洛年长维樑十岁。虽然远远不能比肩李杜(至少我如此),元洛兄和我都希望把诗评论写得跟诗创作一样俊雅。评论对象是余光中这样的文学大师,我们不能把文章写坏、写丑了。

去年9月在北京参加元洛兄“《诗美学》研讨会”,初识李黎明君。黎明建议李、黄合作编著一书论余光中,我们欣然同意。合作编著之书才刚播种,不到三个月,耄耋老弱的诗翁,就溘然长逝。余光中创作新诗,同时非常敬爱古典;大师逝世,我们悲伤之余,都写了传统形式的挽联。元洛兄在自序中引录了他的联语,我写的如下:


五彩笔风五行无阻慕孺诗杰五十年不变

永春骄子永恒拔河普颂文豪永世代常青


(我阅读、研究余光中迄今五十年,说他手握璀璨的五彩笔;余先生是福建永春人,有诗集名为《五行无阻》和《与永恒拔河》。)诗翁的知音很多,另一位“资深”知音流沙河先生,有下面的挽联:


我未越海前来想泉下重逢二友还能续旧话

君已乘风远去知天上久等群仙也要读新诗


“群仙也要读新诗”,可见其对余氏之推崇。


本书喜得黎明鼎力筹划,我们合力耕耘灌溉,花树从萌芽而茁壮而含苞,蓓蕾行将绽放,可望在诗翁逝世一周年纪念前呈现姿彩。本书中元洛大兄诸篇,自是情理辞采俱胜。我这“半本”,所收包括1968年写的《最出色最具风格的散文家》,当时我是二十一岁的大四学生,以及今年春天才写的《回到壮丽的光中》。整整半个世纪,这半本书对余光中的论述,我没有“长进”,只有不变的美评——一条龙式对余光中高度的评价。这不变的一条龙,包括从首篇到末篇都经常引用《文心雕龙》的理论。赞扬余光中的同时,我希望顺带发扬我国这部文论经典,让“雕龙”成为飞龙。


2018年5月杪




2017年6月19日余光中夫妇与黄维樑家人在高雄合影


黄维樑,1969年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获一级荣誉学士学位;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文学博士。在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教授二十多年,任讲师,高级讲师,教授。历任美国,我国海峡两岸多所大学的教授,客座教授或客席讲座教授。著有《中国古典文论新探》《香港文学初探》《壮丽:余不中论》《文心雕龙:体系与应用》等二十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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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黄维樑    审核 | 李元洛  编辑 | 章雪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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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头条】 人间要好诗 || 首届诗词有奖征稿公告

小楼喜讯 | 千年古城喊你参与[人间要好诗]活动

【人间要好诗】首届诗词有奖活动初审入围作品

悼念余光中仙逝一周年 | 余光中的手迹


一楼看天下:

中华诗词研究院 叶嘉莹 周退密  杨逸明  林岫   

郑欣淼  寇梦碧 曹长河 周笃文 李树喜  范诗银

赵仁珪  王蛰堪 熊东遨 叶元章 魏新河 赵京战

楼立剑 熊盛元 钟振振 刘征  吴祖刚  蔡世平

王翼奇 尚佐文 林峰 杨金亭 刘庆霖 田遨 星汉 

陈仁德 安全东 林从龙 邓世广 周啸天 梅庐

王海娜  苏小隐 郑力 蒋世鸿  陈良  李文朝

崔广礼 谭伟媛  殊同 喻蘅   刘郎  雷海基   

郭定乾  谢莹  李昊宸  杨子怡  李荣聪   刘川

方益洪 丁欣  王志伟  曼珠  苏俊卿  马星慧  

凌钺一  苏王曦  朱汝略   杨启东  高先仿  

无名  叶文范   孟云水   李海霞  三江有月  

潘乐乐   崔杏花  郭顺敏  凌大鑫  范东学   

西风钱塘   严野夫  周达  哈声礼  叶向东   

巴晓芳  李国军   张家安  李国新  冯南钟  

程皎  周戊香 席度  陈琳藩  秦绍遥  苏菲

张海鸥 吴未淳 姜玉峰 孔汝煌 杨敏 张淑萱

张家安  江合友   梦烟霏  抱朴书生  何振山   

刘利漫   由社   郑晓京 王海亮   凡无尘   

杨新跃   郭庆华   高求志   王婉丽   弄影   

韩丽阁    戴根华  王建强  曾少立   王一川   

冉长春  康福  黄旭   李恭震  徐鹏   章旭

白秀萍 孙延红 毕小板   胡逆风  杨琀  任倞   

于钟珩  陈兴  杜琳瑛   凌泽欣   李亚丹  了凡

 孙临清   石屋诗舍    麦笛儿    郁时威   

化谷金青  王跃东  肖三羊  梁鸿鹰  杨勇民 

 孙琴安  马力   林峰(香港)  林培养   梦欣  

叶良俊  胡文汉 陈继豪  风清 金水  老树画画 

苏些雩 池健 詹骁勇  邹国荣 黄祥寿  海上清音   

陈少平 大有同人  林崇增  苏俊  韩倚云 楚之氓  

陶汉清 曾少立  刘学敏  班美茜  黄浴宇  洪君默 

郭爱萍  醉龙  蔡世 曾齐禄  张柳  刘继鹏  

时间鸟 空空  皇甫国 周粟庵 沙漠海 杨光胜

郑玉伟 沈旭納  张海燕 章一菲 诗词家人 邵红霞 

郭宏伟  王震宇  陈引奭  姚海宁 徐中美   江岚

雪馨  胡迎建  王国钦 张忠梅  徐中秋  陈一凡 

毛谷风  阿袁  何其三  何鹤  汪超英  李利忠  

汪冬霖  何智勇 汪 亮  古汉新  省吾 张梅琴  

汪康哉 何春英 丁金潮  赵玉  任战白  李含江  

孔梅 张文富 程良宝 缥缈鸿影 刘南陔 邢容琦   

 张明新  时新  包德珍  如果   姚泉名  李伟亮  

独孤食肉兽 李致音 廖国华 龚霖 古求能 烛焰

武立胜 高中昌 蓝天孤鹤  李蔚斌  张栋  楚成 

孙寅   韦树定  张青云    刘能英  傅璧园  

陈衍亮  梦也无声   卢竞芳  蝴蝶庄生   楚家冲  

常永生  成德俊 王德珍   焚琴煮鹤 李明科

王跃平  王艳玲  葛勇  了了堂  吴承曙  晋风  

李育林 李梦痴  寒颤星 一粟斋 兰心 梅子卿卿 

 何革  李葆国  高昌  刘雁来  曹辉  布凤华   

莫真宝  宋彩霞  袁履庄 郑万才 李文庆  贾智德  

张立挺 张晓虹 潘朝曦 留取残荷 孙怀中  平沙

李宗健 胡社桥   沈沪林  王卓平 四知堂主人

孙全元  季军 潘泓  邱红妹 常立英 喻军 邓建军

黄旭 王传明 武阳 鲍淡如 李爱莲  段维  安燕梅

赵玉林 余一睿  秋水轩  张春义  喻石生 倪卓雅

冯晓  汤敏  祁冠忠  刘刚  许锦星    王義勝  瞿若

冬宁 沈利斌  周铭耿  甄秀荣  史济民  陈逸卿     

施提宝 那成章  王敬仁  曹世清  莫林  陈良誉  

胡树民  丁汉江  胡立宁  丁德明  卢景沛    曹森  

张祚勋  陈繁华  李忠利    落日长河 寒剑 蓝青  

北极狼獾 周向东 何湛兮  孙德生 杨厚均

王善同 赵宝海 寤堂 张比 白衣卿相 李经纶

冯仲平 杨雪窗 钟家仲 郎晓梅 周逢俊 

高玉林 周冠钧 高凉 傅震宇 江化冰 马春

楼炳文 刘雄 燕河 何薇薇 王永江 岳连婷

陈永正  钱志熙 丘成桐

李元洛  杨叔子 王玉明 吴硕贤 刘鲁宁 章雪芳

周刊投稿格式,例:


重游盖竹山

章雪芳(浙江)

山盖青青竹,风描水墨图。

孤身随细雨,踩痛落花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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