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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晓菲:我心里有一条文学路线图

白雁 现代快报读品周刊 2021-08-09


“我在嫩绿嫩绿的草叶尖上/我在张开惺忪睡眼的花心里/我没向人们说‘勿忘我’……”


写于35年前的《露》,令少年田晓菲以诗闻名。如今,这首诗仍是中学语文阅读理解题的经典选目。而曾经的少年诗人田晓菲,却已经疏离了诗人的身份。


回顾少年时代,她觉得“少年得名纯属偶然。对我来说,创作尤其是写诗,只是人生的一部分而已,自然而然,好像‘水文’的行云流水,不是什么毕生专门从事的‘业’,无论是‘事业’还是‘职业’。记得我小时候,从来都没有过‘我将来长大要当作家’这样的想法,相反倒是曾经很郑重地说过‘我将来要做一个古代汉语教授。’”


有了文学的牵引,梦想不难实现。现在的田晓菲,是哈佛大学东亚系教授,致力于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她相信,“无论文学创作还是学术研究,所要求的创造性和能量是相同的。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改变过的是对文字的沉淫喜爱,这一点贯穿了我所有的人生选择。”


诗人和学者之间,并非天然的平行线,而是两条彼此交错的曲线。此一时,学者的密度盖过了诗人。


从2010年开始,田晓菲的研究重点关注两个问题:一是抄本文化和文本的物质性如何影响到微观上文本的解读与宏观上文学史的视域重建;一是文学的言说性,经验与文学语言之间的张力。


十年间发表的若干论文,她从中择取十一篇结集出版,从较早的《诸子的黄昏》到最近的《庾信的“记忆宫殿”》都收入其中。书名并不学术,叫《影子与水文》。在这个看似天马行空的书名之下,田晓菲其实比大多数学者都更关注文本本身,更回归到文学研究的本质。


在本书的序言里,她强调“对我们文学研究者说来,除了文本,又有什么呢?如果我们不肯、不能阅读面前的文本,如何可以提出好的问题?离开文本阅读的文学史叙事,是一座脆弱的空中楼阁。如果失去阅读的能力,那么就是在缓慢而又坚定地、有条不紊地再次杀死我们的过去。”


这是一次隔着大洋的“云”采访,电脑屏幕上,照片里的中年学者,浓密的黑发里夹杂着几丝白发,眼光沉静笃定得像秋水。


她的笔名是秋水,源于她最爱的庄子《秋水》篇。 


白 雁 /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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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读品:书名往往是一部书内容的概括与凝练,这部论文集以《影子与水文》命名,有什么含义在其中?


田晓菲:书名的含义有一点曲折。它原本来自书里面收入的一篇文章:《影子与水文:关于前后赤壁赋与两幅赤壁图》。这篇文章和书中所收的其他文章不太一样,是书中唯一谈到文字与图像的关系的。文章提到的影子,是指北宋乔仲常画苏东坡《后赤壁赋》的时候,为画中的人物在地上加影子,这在中国早期绘画史上是非常少见的;水文则是指南宋画家李嵩所作的“赤壁团扇册页”里所画的水,如果仔细看一下,会看到他画得很精彩,无数连绵起伏不断的线条构成的漩涡,非常有动感。我在文章里谈到,乔仲常的影子、李嵩的水,就和苏轼的词、赋一样,都是人工创造出来的“人文”,它们的精彩和美妙,是画家、作家运作其技术与匠心的结果,这些艺术品最终都代表了人类在“天地以万物为刍狗”的大自然中,寻求、创造、赋予意义的行为。而且,影子和水文都是虚幻、短暂或者变动不居的东西,但是在艺术里,它们可以获得永恒。所以,用影子和水文作为书名,可以说是对我在这些文章里讨论的诗与文的一个象征吧。另一方面,书名应该给读者的想象留一点余地,我希望通过这两个意象做到这一点。


《影子与水文》

作者: [美] 田晓菲 
出版社: 南京大学出版社
副标题: 秋水堂自选集



读品:我注意到,《影子与水文》一书中,有一些文章最初是以英文写成,然后被翻译成中文,但并不是所有文章都由你本人翻译,比如《重造历史:三国文化地貌之吴蜀视角》由张元昕翻译,《楼上女:古诗十九首与隐/显诗学》由卞东波翻译。为什么不用自己翻译的版本?我认为,显然作者本人的翻译更“信雅达”。


田晓菲:作者本人翻译当然是一种很理想的情况,但是,如果一篇文章已经有了现成的译文,译者为作者所信赖,文章又曾经得到过作者本人的亲自校对,比如像《影子与水文》里的情况,那么就没有必要再由作者亲自重新翻译一遍。何况人到中年,工作繁多,时间有限,我希望利用有限的时间和精力写新的文章和新的书奉献给读者。



读品:在文学研究中,你特别强调阅读“文本”的重要性,这当然是毋庸置疑的。但实际上,文学不仅仅是文本上的,文学作为古老的传统,也是时间和地理空间上的。因为时间和地理空间造成的对文学的隔阂和误解,该怎样克服和避免?


田晓菲:古典诗词曾作为歌曲流传,小说、戏剧更是表演艺术,但是时至今日,我们只有文本,没有脱离文本而存在的古代文学。而且我们对古代历史和社会的了解,除了物质层面和图像层面,很大一部分也是要通过文本。我虽然总是在强调文本细读,但我觉得还是强调得不够,因为实际上很多人并不真的觉得阅读文本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或者理论上、原则上予以承认,但很少能付诸实施。譬如说在学术研究里,常见援引一首诗、一段文章,把它摆在那里,然后直接给出结论,但是结论和援引的文本往往是脱节的,或者说文本引不引,对上下文的议论和文章结论没有太大关系。


至于时间和空间造成阅读文本时出现理解和欣赏方面的隔阂与误解,确实会存在这一情况,在当下研究古典文学的学者,我们最重要的任务之一,甚至可以说我们的终极存在目的,就是帮助现代读者克服这些时空的障碍。





2



读品:国内的古典文学研究和国外的海外汉学研究,在材料、方法、平台等方面各有什么利弊?


田晓菲:现在是一个全球化、电子化、信息化的时代,海内外学术交流非常多,书籍材料等流通也很便利。海外中国古典文学研究者对国内学术很关注,研究者可以直接阅读和参考中文研究成果,也很注意征引海内外的相关研究成果。此外,虽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还是有很多研究者都愿意也可以及时地参考和借鉴其他语种的文学的研究。我希望国内的大学在支持人文学科建设的方面,多购买相关的外语学术书籍,多订购多种国际学术刊物,而且不仅仅在中国研究方面是如此,也能够把眼光放长远一点,对其他文化传统、文学传统的最新研究成果也有同样的引进介绍,因为那样才能把中国文学放进世界文学的语境里,在同一个平台上进行对话。


读品:相较于中国国内的古典文学研究,海外汉学研究的特点何在?


田晓菲:我的回答大概会让人失望:“海外汉学”是一个“想象的共同体”,其实并不存在一个铁板一块的“海外汉学”。不少海外汉学家的治学方法和中国传统学者,除了使用的语言不同之外,在方法上没有本质的区别。如果说到区别,往往存在于大学体制上,大学里研究与教学的人文环境上,以及这些外在因素对学术研究的影响上。我在《影子与水文》的自序里说,用英文教学和研究,迫使人对面前的文本进行细读和慢读,这在我个人来看是很有益的,但其好处也不是必然的,因为未必每个这么做的人都一定能从文本中看出有意思的东西来。


《七发》

作者: [美] 田晓菲 
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



读品:在学术研究上,你提到自己很不同意“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做法,可否略作解释?


田晓菲:在教学的时候,我常说:最重要的是学会提出好的问题。如果提的问题不好,或者出发点不对,或者异想天开,意在耸人听闻,那么越是小心求证就越是深入误区。不过,提出好的问题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问题和假设应该建立在广泛阅读原始文本和仔细阅读原始文本的基础上。如果自己的脑袋里已经装满前人写就的文学史里面的现成结论和现成框架了,再带着这些预设去读原始文本,就很难读到和想到新鲜的东西。




3



读品:你与国内学术界一直保持着交流,也曾回国进行学术交流,对国内的学术研究有什么建议?几次回国,对哪些城市的风貌有比较深刻的印象?


田晓菲:我是北方人,在北方出生和长大,对我出生的城市和长大的城市都很有感情,但对南方情有独钟——这和我喜爱南朝文学,特别是萧梁王朝的文学,不知道哪个是因、哪个是果。南京就当然不用说了,我还是1985年第一次来这座城市的,那时我才十来岁而已,骑着脚踏车去了很多地方,后来虽然又来过许多次,但第一印象是最深刻的,到现在还怀念着道路两旁的那些梧桐树。苏州、杭州都是我心爱的城市。还有印象特别美好的是襄阳——汉水和萧纲的襄阳;洛阳也为种种原因而非常难忘。但这样再说下去,好像是杜甫当年心目中归乡的路线图了。



读品:江南是最近国内很热的一个研究领域,我注意到你的研究也与“江南”关系深厚,比如关于南朝文学的研究。今天的江南和你在古代文本中看到的江南有何异同?


《秋水堂论金瓶梅》

作者: 田晓菲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品方: 理想国



田晓菲:开玩笑地说,古代文本中的江南是个既没有多少人、也完全没有汽车和霓虹灯的江南。



读品:截至目前,在国内出版了哪些作品?未来在国内还有什么出版计划?


田晓菲:最近“理想国”和北京三联再版了我的几部多年前的作品——《秋水堂论金瓶梅》《赭城》《留白》,和《“萨福”:一个欧美文学传统的生成》,三联前几年还出版了《神游:早期中古与十九世纪的行旅写作》。北京中华书局在多年前出版了《尘几录:陶渊明与手抄本文化》《烽火与流星:萧梁王朝的文学与文化》。我的英文书《赤壁之戟:建安与三国》和我主编的一部论文集《九家读杜》刚刚出版,希望中文版可以在不久的将来能和读者见面。








本期人物


田晓菲   哈佛大学东亚系教授。著有《尘几录:陶渊明与手抄本文化》等。英文译著《微虫世界:一部太平天国回忆录》获2016年美国亚洲研究协会首届“韩南翻译奖”。撰写《剑桥中国文学史上卷》〈东晋-初唐〉章节、《牛津中国现代文学手册》〈浩然与文革〉章节,参与主编并撰写《牛津中国古典文学(公元前1000年-公元900年)手册》,主编《阮籍诗》《九家读杜》。






编辑:张垚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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