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室山上那一拜（总第217期）
少室山上那一拜
文/杜骏飞
萧峰一十九骑快马奔驰来到中原，只盼忽施突袭，将阿紫救归南京，绝未料到竟有这许多对头聚集在一起。
说起来，这就是萧峰的莽撞了，他在江湖上恩仇半世，戴契丹狗之污名，被中原武林体制扫地出门，又在聚贤庄之战中大杀四方，岂能不知此去之地满布杀机？无非是自恃武功绝伦，过于托大罢了。
人啊，怎样都可以，就是不能大意。
萧峰这次所为何来？初心确实是要为阿紫这个小女子，然而千里奔袭之余，却在天下豪杰面前，一开口便叫起大阵，卷入星宿派与丐帮的思想道路之争：
“谁说星宿派武功胜得了丐帮的降龙十八掌？”
这可不是什么小目标。萧峰一出口便露庄严心迹。这也说明：自古至今，大英雄真豪杰口中的恬退冲虚，都是说说而已。
也就是因为他是这样的萧峰，才有困蹇中的丐帮帮众一看到他，便数百帮众高呼着“乔帮主”，从人丛中疾奔过来参见。
丐帮弟子纷纷拜倒，各自心里一定大慰。可惜他们不知道，这一番旧时兄弟的热诚，已将萧峰树为了星宿派的仇寇。更重要的是，这些没文化的粗鲁汉子，完全没顾上甫夺丐帮大位的游坦之帮主的心情，这可是江湖大忌。
更糟糕的是，萧峰其人是武林公敌。凡中原武人，不管是名门正派，还是歪门邪道，皆欲得而诛之。
待到见他仅以一招”亢龙有悔”，便将那不可一世的星宿老怪打得落荒而逃，群豪们心中更增惊惧，心道：这种强敌，若不乘此时人多势众剿而灭之，更待何时？
于是，一场惨烈的生死大战就此无可挽回。
萧峰的对面，是丐帮、星宿派与少林派全部人马，更有慕容复和姑苏燕子坞诸人火中取栗，加之天下各路英雄，以数千人围攻萧峰一十九骑契丹人马，就算他真是盖世英雄，那也有死无生。
但是。历史就是这样，在水深火热往往就会有一番“但是”，正如在灰暗人心的幽微处，永远有一番情怀——
但是便在此时，萧峰那不成器的义弟段誉出场了，虽说除了泡妞之外再无美誉，但此处却见他伶伶俐俐地快步而出，叫道：”大哥，别来可好？这可想煞小弟了。”
原来，眼见各路英雄数逾千人，个个要击杀义兄，段誉不由得激起了侠义之心，连王语嫣都忘了，大声道：”大哥，做兄弟的和你结义之时，说什么来？咱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今日大哥有难，兄弟焉能苟且偷生？”
书中暗表，段誉本不是逞强之辈，以前每次江湖遇险，也都是以逃之夭夭见长。这时眼见情势凶险，胸口热血上涌，心里只一句话：
“这一次是说什么也不逃的了。”
而在萧峰那一面，无心再造杀业，不愿意今日再入战局，倒不是为了自己的性命，而是不想携来的“燕云十八骑”伤亡惨重，更何况，他可不想再陪上把弟的性命。
他盘算好了阿紫的安全，又嘱段誉避在一旁。
可惜段誉是个呆子，辩道：“你不用护我。他们和我无怨无仇，如何便来杀我？”
遇到这样不通世务的猪头小弟，萧峰能怎么回答？虽说心头会颇感欣慰，但也涌现一阵悲凉，心想：
“倘若无怨无仇便不加害，世间种种怨仇，却又从何而生？”
萧峰此刻要紧要忙，顾不得思索自己这句话的真义了。如果他日后活下来，其实可以找到他那潜伏少林寺的老爹，好好讨论一番佛门所谓的“五毒心”：贪、嗔、痴、慢、疑。因为有了它们的存在，武林内外，人心莫不遮蔽，并非是因为有仇恨才敌对，就算无缘无故，只要不能明心见性，那就嗔毒难免。
佛经上，对“嗔恚盖”有一注释︰谓众生或于违情境上，或追忆他人恼我及恼我亲而生忿怒，以此嗔恚能覆心识，令禅定善法不能发生，故名嗔恚盖。
此时此刻，我们无法乘萧峰与段誉对话的功夫，上前辨析一番了。江湖仇怨，岂由人意，生死攸关，因果使然。
说时迟那时快，乱战中，萧峰随行的契丹骏马纷纷倒下，正在杀伐紧要时，他们的另一位小弟，小和尚虚竹又出场了。
虚竹自少林群僧中突然走出，朗声说道：“大哥，三弟，你们喝酒，怎么不来叫我？”
原来，虚竹在人丛之中，见到萧峰一上山来，登即英气逼人，群雄黯然无光，不由得大为心折；又见段誉顾念结义之情，甘与共死，于是心潮澎湃，也随之站了出来。
说起来，这兄弟三人结义之情，各有一番不寻常的缘法。
萧峰与段誉相知，得之于一场豪迈的对饮，所谓“剧饮千杯男儿事”，意气相投，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接下来，两人一起跑步健身，交了心，彼此存了真情，然后就拜了把子。
虚竹呢，当日在缥缈峰上与段誉大醉灵鹫宫，生死之际结拜，倒也罢了，两个呆气十足的小弟，还不由分说，也将萧峰也结拜在内。
此刻，我们从少室山的天空向下看，群雄刀枪环伺之下，萧峰、段誉、虚竹团团相拥，萧峰与虚竹更是跪倒在地，拜了八拜，三人竟然在天下英雄之前，义结金兰。他们忙着披肝沥胆，大约是浑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了罢。
在《侠客行》中，李白描写侠客：“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读着这样的诗，你不得不想到，他们仨，此时此刻，即便不知道这样的诗句，心中也一定涌起了这样的诗意。
这一拜，铁了心要护义弟周全的萧峰，是赌上了自己、阿紫和十八骑的性命。
这一拜，段誉，是赌上了自己的富贵人生，赌上了爱王语嫣胜过自己的相思绮梦。
这一拜，虚竹，是赌上了自己的名门出身，赌上了武学事业和一生的爱情。
很多年后，少室山上的那一拜，还留在查良镛先生的心中。
我问：查先生，您对那一拜评价如何，它是正确的吗？查先生说：当然不是正确的，这三位都太不懂规矩。
我问：查先生，那一拜，在两军阵前分心缠绵，是明智的吗？查先生说：当然不明智，这三位都没什么韬略，又赌得太急太多，实在是见机不明。
我问：查先生，那一拜，如果是你，你会怎样？沉吟许久，查先生说：我还是会拜下去的。
他打开了留声机，给我听刘欢的歌：“这一拜，春风得意遇知音，桃花也含笑映祭台。这一拜，忠肝义胆，患难相随誓不分开。这一拜，生死不改，天地日月壮我情怀 ……”
一曲听罢，我给查先生倒了杯茶。夜色阑珊中，千百年倏忽逝去，只留下我们长久地坐着，默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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