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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正襟危坐，高不可攀？是统一的表情动作，还是高度符号化的形象？
西方中世纪的圣母图
其实，我国古代传说中的神仙，多是“自人而仙”，从不缺人间众生情态。中世纪，在西方小心翼翼地试探于神像上再现人情味之前，我国元代的永乐宫壁画，就以高达4米、总面积约1000平方米的丹青巨制，肆意挥洒道教神仙中的鲜活人性。
朝元图西壁
有的憨厚咧嘴，有的蹙眉似有烦心事，有的怒目圆睁，有的交头接耳；再看衣冠、笏板、人物形貌，活脱脱就是元代和前代王公大臣的凡人缩影，因此更亲切可感、栩栩如生。
表情各异的神仙，像不像上班溜号的你？
永乐宫壁画的一众神灵，凝聚着古今工匠的精湛技艺，洋溢着唐宋风采和元代艺术特色；更是寓人性于神性之中，为壁画增添了真实的性灵之美，可谓空前绝后的道教艺术瑰宝。元代1245年，全真派掌教丘处机被封为“天尊”，道教愈发繁盛。丘处机的徒弟宋德方，奉敕将山西芮城的吕公祠修缮扩建为永乐宫。
或许是为了展现给人们留下更宽广的瞻仰壁画的空间，三清殿、重阳殿和纯阳殿均用宋元时典型的“减柱法”营造。永乐宫落成后的壁画，虽以展现道教神仙为主题，却不尽然是道士超然物外的渺远。这是因为全真派主张儒释道三教合一，永乐宫壁画中亦在出世超逸的仙风道骨之外，添了一份入世儒学的人文气息。永乐宫壁画中，三清殿朝元图壁画的绘制时间最早，在1325年由马君祥等人所绘，是永乐宫壁画的经典代表。朝元图高达4.26米，全长94.68米，壁画总面积接近430平方米，呈现了近300个道教神仙人物共同朝拜元始天尊的盛景，气势磅礴，栩栩如生。朝元图中，众神手持笏板恭谨站立，与世俗的大臣等待奏对如出一辙；服饰、冠带，堪称元代及前代君臣衣装的合集，可见儒学礼制及现实社会对其创作的深刻影响。
纯阳殿壁画绘于1358年，四壁及扇面墙上用52幅连环画展现了吕洞宾的一生，扇面墙背后的《钟吕论道图》，尤为重要。画中，钟离权形象袒胸露腹、洒脱不羁，道教色彩浓厚；而吕洞宾方巾长袍、俯首沉思，让人更易想到儒雅温和的儒生形象，可见全真派儒道的融合渗透。重阳殿壁画绘于1368年，用49幅连环壁画，描摹了全真派道长王重阳从出生到成道的故事，虽为道教宣传，但也是元代社会风情的缩略图。壁画中环环相扣，比如不仅画出了王重阳之母的生产，洗婴、贺客临门等后续情景亦展现到位。整个连环壁画中，有打鱼砍柴的平民百姓，有觐见皇帝的王公贵族，有辛劳的民间手艺人……可谓包罗万象，真实可感。永乐宫壁画的“人气”，还体现在主神形态特征的改变上，最经典的就是《朝元图》西王母形象的塑造。
西王母，始见于《山海经》的记载：“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西王母最初的形象，明显有半人半兽的特征。而在朝元图中，西王母是这样的——从原始狂放到典雅端庄，前后画风突变究竟为何？这不仅源于后人自发的美好想象，更与道家的重重渲染不无关系。春秋战国时，《穆天子传》和《今本竹年纪书》等描述了周穆王不远千里见西王母乐而忘返的故事，为西王母添了一层浪漫的面纱。到了汉代，司马相如的《大人赋》、扬雄的《甘泉赋》、刘向的《列仙传》等书，均提到了西王母的“长寿”。有的书写西王母赐嫦娥长生不死药，有的则记述西王母赐汉武帝仙桃，《汉武帝内传》中记载：
“王母上殿东向坐，着黄金褡襡，文采鲜明，光仪淑穆。带灵飞大绶，腰佩分景之剑，头上太华髻，戴太真晨婴之冠，履玄璚凤文之舄。视之可年三十许，修短得中，天姿掩蔼，容颜绝世，真灵人也。”
对西王母的描述已开始转向美丽的女神，形象已与今天相近。后来东汉末道教形成，将历代神仙列入道教系统，更为西王母填补了神圣的身世。如东晋道士葛洪《枕中书》中记载：西王母是太元玉女，天资绝妙，她与东王公，都是盘古真人与太元圣母所生。在道教对主神形象的有意推崇下，《朝元图》西王母的形象尽显女性的柔美优雅。她装扮似皇后，仪态娴雅地坐在宝座上，头戴嵌有坤卦的凤冠，身披红、绿、蓝、白交叠的朝衣，依唐五代之制，通身华丽的璎珞配饰，更显其雍容华贵。不止西王母，朝元图的28位主神形象无不龙章凤姿、仪表堂堂，可见古代帝王图的影子。不难看出道教所做的努力，以人中最尊贵的帝王为蓝本，创造神的国度，就是为了让信众在瞻仰时有更多的崇拜感和信任感。典雅端庄既然聚焦于主神，那么守护神的形象就可以相对肆意大胆一些了。我们熟知的天蓬元帅，莫过于影视剧《西游记》中被贬下天庭的八戒。虽然他相貌有些粗陋，但总体还是憨厚善良的，甚至有些和蔼可亲。而朝元图中道教神话体系的天蓬元帅，一张狰狞兽脸，满口獠牙，身披金甲手执长矛，英武非凡，可见原始的粗犷特色，令敌人闻风丧胆、望而生畏。刘慈欣在《三体》中写道：“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朝元图中兼具典雅和原始的特色，正是力与美的融合，可见道教文化的最初起源和不断演进。永乐宫的壁画之所以洋溢着“人气”，主要是因为神仙脸上的表情鲜活而真实，能看出人的喜怒哀乐。最经典的就是朝元图，虽是近300个庞大神仙阵容，但细看众神情态，绝非同一模子刻出来的，个个灵动而有特点。
更有许多有趣夸张的表情，让人忍不住揣摩这些神仙的心理活动。这样栩栩如生的众神情态，全建立在当时工匠画师高超的技艺上。首先是富有高超技法的线条美。整幅壁画以墨线勾勒，继承了我国绘画中“骨法用笔”的传统。主要用到的描线方法，一种是铁线描，展现为压力均匀，遒劲有力的圆笔线条；一种是兰叶描，提按顿挫明显，有粗有细，多用于衣纹皱褶。特别是站在朝元图下近观壁画，忽觉满墙风动，自身也恍如飘飘欲仙。这种震撼的动感，正是源于壁画中一条条长达二三米，不见涩滞之处、几乎一气呵成的线条。元代之前的铁线描高手是东晋的顾恺之，在他的《洛神赋图卷》中可以看到简朴连绵的用笔；而兰叶描的代表画家是吴道子，他将画面的立体动感做到了极致，“吴带当风”名副其实。朝元图的壁画中，师法了吴道子等前代画家的风格特色，尤其是处理衣袍细节时的兰叶描，营造出了一种众神联袂而来的奇妙流动感。朝元图中的兰叶描，不仅用于衣袍，更妙的是用在人物须发上。虚入虚出的线描特点，使胡须根根出肉，胡须的长短、疏密、粗细，也与人物的身份脾性对应，可见元代工匠在人物肖像的描摹上，下了一番苦心。除了线条的技艺之美，永乐宫壁画还有硬核化学配比颜料，能长期维持壁画色彩。当时的工匠，将稳定性较强的朱砂和铅丹组合，可以有效防止铅丹变黑，致使永乐宫壁画历经近700年岁月沧桑，依旧满墙鲜艳灵动，惊艳世人。从它问世以后，宗教寺观壁画式微，工匠画师们再也没有机会接触那么恢弘的壁画制作；而人物的风采，从此更多落在卷轴上，雄伟高古的气魄再难比肩墙上的丹青巨制。现在的永乐宫壁画，更是增添了一段“神仙也不容易办到”的搬迁历史：1959年，为三门峡水库建设需要，当时的匠人锯开墙壁和壁画，将永乐宫整个从原址搬到20公里开外，再重新组装、修饰。若非记载，现在几乎看不出这场乾坤大挪移的痕迹，堪称建筑奇迹。古今工匠同心力，共筑永乐宫盛景。走进永乐宫，可赏璀璨夺目的神仙群像壁画，可观登峰造极的匠人匠心，可窥见丰富多彩的元代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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