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可辛自述:《夺冠》是我拍过那么多电影里最难的一部戏
改名、撤档、疫情、重新定档、提档,《夺冠》历经风雨,终见彩虹。
自从上世纪80年代女排代表中国在国际赛场上频频亮相并登顶,“中国女排”便不只是一支体育队伍,还成为一种精神图腾。它激励着国人坚韧不屈、奋发向上,凝结成几代人心中最热血澎湃的那段岁月回忆。
真正的女排精神,从不是抱着必胜的信念不放,而是知难而上,全力以赴,永不言弃。女排曾多次经历过失败和低谷,但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站起。
就像这部讲述女排往事的电影《夺冠》一样。
上映第二天,《夺冠》票房破亿
到了新时代,中国不再靠体育比赛来赢得国际社会关注、增强民族自信,那么球为谁而打,比赛为谁而战,女排又该承载起怎样新的使命,传递什么新的精神?
这是《夺冠》探讨的第二个层面的问题。表面上拍的是女排,实际展现的是整个中国改革开放历史进程的缩影。
这是陈可辛有史以来拍过的难度最大、野心也最大的一部电影。
陈可辛参观女排纪念馆
以下是与娱理工作室对话时,陈可辛导演关于《夺冠》幕后的自述。
确立主线:两个人物+三场比赛
三年前电影局直接找到我,问我对中国女排有没有兴趣,那时候我还在做《李娜》的剧本,还没开机。本来我不是一个对体育特别有感觉的人,也不常看球赛,但女排还真是我第一次在现场看的比赛。
那是上世纪70年代末的事情了,当时我在曼谷念中学,中国开始重新参与到世界体育比赛中。我在曼谷的比赛现场看到了中国女排,我很惊讶,因为以前没看到过中国的体育队伍。当中国队穿着白色运动服登场的时候,有种闪闪发亮的感觉。后来我跟郎指导聊到那次比赛,她说1978年那次也是她第一次参加国际赛事,所以一切都是冥冥中的缘分。
于是我就问张冀,你写不写女排?他是我合作很多年的编剧,《李娜》也是他写,所以我要征求他的意见。他说,女排对中国人确实很重要,不只是一个体育项目这么简单,覆盖了整个中国改革开放后这几十年的社会发展历史。
我自己觉得,拍女排最难的一点是,怎么把那么多素材、那么多人物、那么多赛事,浓缩成一部两小时的电影?如果是拍一个剧集,那我觉得没问题。我跟编剧、资方和局里都聊过,我说能不能让我拍成两部电影,第一部讲80年代五连冠时期,那是很多人心中很美好的记忆;第二部讲16年里约奥运会前后,郎指导带领新一代女排再次拿到奥运会冠军。但是所有人给我的建议都是,还是一气呵成用一部电影表达出来比较好,那么内容上就要做减法。
我们花了一年的时间走访女排相关人员,看了所有能找到的文字、影像资料,然后才开始动手写剧本。一部电影需要找到一定的戏剧冲突,我们觉得在女排的历史中,一定避不开的一个人是郎平。从队员,到教练,到她执教的美国队在北京奥运会击败了中国队,再到她回国带领中国队重新夺冠,女排这几十年来的起起伏伏命运都跟她有关。
而我们要做的不是郎平的传记片,还希望带出改革开放后中国体育和社会的变化,所以又选了另一位教练、郎平的好朋友。
我们最终选择的故事主线就是这两个人物和三场比赛。当然也有很多副线,包括新老教练和队员们等等。现在上映的最终剪辑版,我个人还是很满意的。
非典型体育片:依旧讲人物情感与社会变迁
找我拍中国女排后,我其实有点奇怪,这么好的题材为什么这些年都没人拍。
我看过1981年的《沙鸥》,我也给我所有团队人员看了,因为它拍的是五连冠的第一场,里面有很多年代感的东西可以给我们参考。但是最近这些年确实没什么人拍体育题材了。
分别为1980年电影《排球之花》、1981年电影《沙鸥》以及曾在国内风靡一时的日本电视剧《排球女将》剧照
现在中国电影市场那么热、那么大,资本大量地流进来,这样有一个弊端是,市场越大,就越少人想去冒险。资本把所有东西的价格炒起来之后,大家每做一件事情,就会担心亏本。于是所有人都抢着做头部内容,都停留在安全区里,很少人会去发掘一些新的东西。
可能这就是为什么不只体育片少,还有更多类型片需要发展的原因。我希望投资经理或者相关的电影部门能够多鼓励一些不同的类型,有更多的类型,观众才有更多的选择。
有人喜欢用类型片概括我拍过的电影,有歌舞片、战争片、武侠片等等,最近两部都是体育片。但我自己在拍的时候其实不会这么分,像《李娜》,我更多还是从人物的角度去拍。
《夺冠》我也没有把它完全当成一部体育片来拍,电影到最后,最重要的还是讲人物情感和社会变迁。这个对我来讲也不陌生,因为我导演或监制的好几部电影,我都乐此不疲地一直在探讨时光流逝、社会变迁。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每一部电影都有类似这样的背景在里面。
“比赛戏我快拍晕过去了”
当然,《夺冠》这样的电影里还是要有几场重要的比赛,这些比赛也还是要用电影的技巧去拍。
这次比赛的戏份我快拍晕过去了,比拍动作戏还要费劲,我从来没用过那么多机位,拍过那么多素材。
出演电影后半段的朱婷、惠若琪她们都是现役国家队员,当时她们刚在日本赢了第11个世界冠军回来,正在备战东京奥运会。本来说可以留出9天时间,后来因为她们要参加国庆花车,又少一天,只能拍8天。
8天时间非常紧张,因为我们不只拍比赛,还有很多文戏,而她们都是没有表演经验的人。最后算下来,留给我们拍中巴大战那场比赛的时间只有2天!
于是她们每天在镜头前打十几个小时的球,很辛苦。朱婷说她11点之后就会睁不开眼睛,我们拍到半夜一两点,她扣球的时候真的会眼睛闭上,控制不了自己。
演巴西队的,是我们找体育中介帮忙找的一些巴西球员,里面还有三个是当年打过中巴大战的国手。等于说场上的球员大部分都参加过当年的比赛。
但是,再厉害的高手,也不可能把自己打过的比赛再一模一样重打一遍。所以我们就除了几个关键的球要尽量原样重现之外,其余球基本都是现场抓拍——当你的机位多达12个时,你已经无法提前预设镜头了,只能给一个大致的方向。
我们的几个摄影师都是电影摄影师,没有拍体育比赛的经验,一开始抓球还抓得不是很准,需要磨合。
重现经典比赛,结果谁赢谁输观众都是知道的,没什么悬念,所以我们拍的时候压力很大,怎么才能让观众有紧张感?电影如何做到跟录像回放不同?别无他法,我们只能尽量运用电影技法把它拍得更精彩,镜头、音乐、节奏、情绪……包括后期剪辑,我们手里有无数素材,只能不停剪不停改。
中巴大战我们光剪辑就剪了两个月。那两个月里因为我还要看文戏的剪辑,我几乎见不到我的剪辑师,他一个人躲在房间里面剪比赛,每次剪完出来我们再改一天,然后他回去再剪两个礼拜。一直在碰,一直在撞,一直在试。
在第五局的时候,我们插入了前一晚她们聊天的闪回段落,用情感去带动整个比赛。因为你纯拍比赛的话,想把观众的情绪带动起来是很难的。
教球员表演,还是教演员打球?
看过电影的人,包括一些我外国的朋友,他们都说你上哪找到的演员,怎么能打球打得那么好?我说因为她们是国家队的啊!他们又惊讶,国家队的这么会演戏?
这部电影我们先拍的是上世纪80年代部分,球员是我们的选角导演花了一年的时间全国各地去找的。我们分成两个方向去找,一个方向是专业运动员,然后找表演老师教她们表演;另一个方向是找了十来个个子比较高的职业演员和模特,体育总局排管中心帮我们请了排球教练,来训练她们打排球。
《李娜》的时候也是这样,两种思路都试过,最后我们选的李娜饰演者是专业的演员,只不过没拍过电影而已。
《夺冠》就不一样了,经过一段时间我们发现,训练球员去演戏,比训练演员去打排球更容易一些。运动员就是运动员,你不可能在一年半内就让这些演员都达到专业运动员的水平。
当时我们几乎找遍了所有省队、大学校队、前国家队的球员,挑选了四五十人来到北京,然后我们再在里面选十几二十个,做表演培训,到最后选出饰演国家队员的几个。基本我们都是贴近老女排的原型去选人,最后出来的效果极好。饰演老女排队长的是陈展,她也是前国家队员,跟郎指导一起去日本打过比赛。
这些专业运动员身上的那股对排球的热爱,那种对梦想的信念感是很真实的。她们从八九岁就开始打球,一辈子的梦想就是进国家队,跟片中80年代的球员角色们是有内在共鸣的。
拍她们时我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突然之间我非常感动。我拍了那么多年电影,好像从来没拍过什么素人,这次跟这么多年轻人一起拍电影,她们那么真实,演得那么好,连电影圈公认最好的演员,在她们面前都没有了安全感。
到了后半段,朱婷她们就都是自己演自己了。但对于非职业演员来说,即便演自己也是不容易的。我觉得两个东西最重要,一个是要能放得开,第二个是要有自信。我们很幸运,当时她们刚拿完一个世界冠军,士气很高,所以表演状态也很好。
朱婷跟郎平(巩俐)聊天那场戏,我觉得好像在看ESPN的纪录片,因为好真实。包括其他队员也是,她们会自己改台词,说当时的我不会这样说,我会那样说。这种真实跟虚构交融的感觉挺奇妙的。
巩俐就是电影圈的郎平,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比
巩俐的演技从最开始放物料就被大家讨论,她模仿郎平实在太像了。但我其实没要求她做任何事情,对于她这个段位的演员,不用我要求,她自己就会去琢磨。
我跟张冀确定要拍女排的时候,剧本都还没有,第一个就想到想请巩俐来演郎平。她一直都没有答应,她说郎平是对中国老百姓来说那么重要的一个人物,而且现在还活跃在观众眼前,每天打开电视还能看到她,演她需要做好充分的心理建设才行。
我对郎平这个角色没有备选演员,只能一边做剧本一边不断跟巩俐沟通,让她逐渐有安全感。我一直跟巩俐说,只要你来,你站在那里就行了,绝对没问题的。因为我认为巩俐就是电影圈的郎平,她的年龄、地位、气场,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比。
在我们筹备以及拍摄上世纪80年代时,巩俐就自己跑到宁波北仑排球基地,她也不去打扰人家集训,就整天整天地坐在旁边观察。她只跟郎平吃过两次饭,因为国家队还要备战世界杯,很忙,没有时间跟她聊。巩俐把郎平的走路方式、肢体动作学得一模一样。白浪第一次见化完妆的巩俐也吓一跳,觉得太像她妈妈了。
当然,我觉得电影不一定是模仿秀,你学一个人学得再像,如果没有那个气场,你始终都是一个模仿秀。而巩俐的霸气、演技,再加上一点点肢体语言上的“模仿秀”,质感就出来了,观众在看的时候会觉得她就是郎平。
惠若琪回忆,第一天所有人都惊呼巩俐太像郎平
主演配搭:除了黄渤彭昱畅外,其实有过另一组人选
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年轻郎平演员。后来我在网上看到郎平女儿白浪的照片,我一看就觉得她跟巩俐有点像,当然更像郎平,是介于巩俐和郎平之间的一个感觉,白浪也会打球。但是她没有任何表演经验,连学校的小剧场都没参与过。
我问郎指导,能介绍你女儿给我们吗?郎指导说不可能的,她一个在美国长大的小孩,怎么演得了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球员?我们团队也有人觉得,白浪演一个队员可能还行,但是年轻郎平有大量文戏,有哭戏,一个零表演经验的人是不可能完成的。
但是我们依然在努力说服郎指导。有一天我们去现场看练球的时候,郎指导给了我白浪的电话,说你们自己打给她问问吧。我们联系到白浪,找了一个年轻的中戏老师飞到美国去,打算先帮她排练两周戏看看怎么样。
两周后表演老师发回一段视频给我们,是她跟彭昱畅晚上在体育馆聊天的那场戏,把我们几个人都看哭了。
那一刻我们觉得这戏成了,白浪跟巩俐完成了两个最重要的人物配搭。
饰演中年郎平的巩俐、饰演青年郎平的白浪
彭昱畅跟黄渤的配搭,也是我们从相似度角度去找的,我觉得他们两个长得很像。一开始黄渤有很多事情,还不确定能不能来,好在最后定下来了。
其实我们还考虑过另外一对男演员,也是我觉得长得很像的,但是名字就不能说了。
《夺冠》截图,黄渤、彭昱畅
关关难过关关过,整个拍摄经历也像女排精神
《夺冠》里的故事基本都是来源于现实。我们在大量查资料过程中提炼了最有趣的素材,所谓改编,也都是在事实的基础上使情节更符合戏剧性的需要。比如两位教练的友情,他们私底下说的话我们不可能所有都准确地知道,但我认为编写都是很符合女排精神的。
我明白,对于中国女排这个命题,观众也会希望看到很多高大上的东西,这是观众在看这部电影时的心理诉求、情感诉求,我非常能理解。
但可能因为我骨子里是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吧,我比较喜欢拍有真实感的故事,有时候就会有一些不那么完美的的情节。
当你看过、拍过很多电影后,如果看到一部电影里全部是正能量、高大上的东西,会觉得有点假。很多电影里的主人公都有人性缺点,但大家看完会觉得很真实、很温暖,那些小缺点只是人性里很正常的一部分。
所以作为创作者就要在这之间把握好尺度,寻找一个平衡。《夺冠》应该是我拍过最正能量的电影,但同时也保留了我的一些个人诉求。
现在回想这整部电影的拍摄经历,我觉得就像郎指导说过的女排精神一样,中国女排不是一定要赢,但我们要一分一分把它咬住,不管能不能赢,我们都全力以赴。
我在现场看过女排的好几场比赛,在东京,在横滨,在香港,看她们跟不同国家的队伍打。跟意大利打,意大利一上来就很霸气,你会觉得中国女排不一定能赢,但中国女排很多时候都是绝地反击,前面几局都占下风,咬住了最后一分一分争回来。
你说我这八九个月的等待,或者说这两三年的筹备拍摄过程,是“关关难过关关过”。
《夺冠》是我拍过的那么多电影里最难的一部戏,但是也觉得很多事情冥冥中最后都能过。我们团队的每一个人都对中国女排这个题目怀有敬畏之心,都充满能量地去投入这部戏。女排精神好像是一种魔力,每个参与到这个项目的人,都在被它带着走。
但是拍电影还是要比打比赛被动一些。其实不管我们团队怎么做,最后还是要看市场,看天时地利人和,看整个社会的情感情绪。我们也没有那么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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