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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女郎与哲学家

丁叔 七寸丁 2022-05-05


关于西方女性的传统审美形象,十九世纪曾一度被维多利亚时代式的审美主宰,那个年代美女给人的印象往往是雍容华贵、克己禁欲的形象:缎带蝴蝶结、蕾丝边,鲸骨塑形下不盈一握的束腰,巨大裙撑及层层叠叠的荷叶边褶皱笼罩住了女性的身体和欲望。

《乱世佳人》中就有费雯·丽在佣人的帮助下穿束胸的桥段。在19世纪中叶南北战争时期,美国女郎也延续了维多利亚的审美风格


说到美国女郎,可能大多数的人印象会是性感热辣的金发红唇,首当其冲进入脑海的应该是玛丽莲·梦露吧,她的出现不仅奠定了美国式性感的头号交椅,也使西方现代女性的形象深入人心,不过这也是20世纪中叶的事了,此前美国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经济大萧条、好莱坞黄金时代的打磨,女性的形象也被解构、延伸、释放出更多。


女性的身份一直以来被社会所标签化,50年代玲珑有致、凹凸丰满的审美一度催生了更多Tags,如:Pin-up girl(图钉海报女郎)、Bunny girl(兔女郎)。再如Va-va-voom,也同样起源于美国50年代,起初是形容发动机的轰鸣声,后来则形容性感火辣的女性。

蒂塔·万·提斯就有明显受Pin-up girl影响,也有着Va-va-voom式复古


我始终不否认男权社会下女性是被消费的,一想到趋之若鹜的消费者们也是裙下之奴,就觉得男女平等似也说得通。但仔细想想女性身份标识的确立还有许多意义,一方面是权利的提升,一方面可说是时代的凸透镜,女性的美既被欣赏,也被“利用”,梦露去韩国为美国大兵劳军,Pin-up girl慰藉了无数战场上出生入死的战士并成了街头商业的流行文化,《花花公子》甚至影响了美国一代中青年男性的撸管生涯,时事、历史、经济下女性的美被以多种方式诠释了,或好或坏。


1953年《Playboy》创刊号中的梦露 & 2011年花花公子大厦开趴体的兔女郎


Gil Elvgren笔下的Pin-up girl



漫长的引文结束了,七寸丁要谈的其实是文学啊,时光机拨回到美国上世纪20年代,大萧条之前纸醉金迷的人间游乐场,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是由菲茨杰拉德创造的Jazz Age,在那个奢靡幻灭时代舞池上,掀起绚烂舞步、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女性们,她们被叫做 —— flapper 、飞女郎。

菲茨杰拉德与她的flapper老婆泽尔达 & 处女作《人间天堂》



flapper原意是苍蝇拍 ,来自于flap——拍打、扑腾,也形容小鸟振翅飞起的样貌,在1920年代的美国,这成了新女性的代名词,译作:飞女郎、潮女郎。从外表上,她们的人设被描述为“lovely, expensive, and about nineteen.” 短裙、波波头、听爵士乐、吸烟喝酒,类似欧洲名媛和九十年代北京尖果儿、飒蜜的结合体。最为人所知的falpper文学形象见于今天我要介绍的,菲茨杰拉德的短篇小说集《飞女郎与哲学家》


2013版《了不起的盖茨比》伊丽莎白·德比茨基饰演的flapper


飞女郎的出现起先还是和男人们有关,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士兵们在枪林弹雨下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形成了 "eat-drink-and-be-merry-for-tomorrow-we-die spirit."这种及时行乐的精神状态,活着在打仗后回去,找个姑娘来一发。整整一代的男人死于战争,女孩们没有约会,与其在无果的婚约中违背自身的意愿变成黄脸婆,还不如“去他妈的,衣领胸口低一点,裙子短一点,老娘也要浪”,她们必须打破常规才能追求到更多生存的权利。


注意到电影《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飞女郎都以短发为主,这种流行装束一方面也可能是女性在战备状态下也参与了更多的劳动,越来越短的头发和裙子更便于劳作。同时爵士乐多是舞曲,为了跳起舞来更方便,女士服装就变得越来越轻便舒适,从复杂的款式到低腰线,到最后没有腰线。


女性的权利升级、社会参与度提升、社交范围的全面打开,使他们有了一种“假小子”的形象,这被称为garconne(little boy),译为“男孩子风潮”、“像男孩子似的,不受任何管束的姑娘”。


飞女郎黛西的波波头


说到garconne和短发风潮,远在欧洲大陆的女性们也参与了这场世界解放,包括齐膝的筒裙在内,时尚教母香奈儿简洁自然的女装设计为维多利亚时代的繁琐画上了完美句号。


奥黛丽·塔图《时尚先锋香奈儿》


波波头(Bob cut)一时间风靡了美国,别小瞧这个发式,它催生了钟形帽、小巧帽、发网、头巾等时尚装扮,并一直流行至今。同时也让飞女郎时代终结了此前1910年代美国女性的“吉布森女郎”(Gibson girl )时代。


吉布森女郎提倡大波浪长卷发的脆弱美,由插画师 Charles Dana Gibson引领下定义了20世纪初的美国女性


短发的时尚风潮被菲茨杰拉德写入《飞女郎与哲学家》中的短篇《伯妮斯剪掉了头发》,这是个“婊姐和婊妹”的故事,表姐马乔里是舞会中的焦点飞女郎,引诱着心猿意马的男青年们,她的表妹伯妮斯留着长发衣着保守,代表传统意义上的淑女。表姐显然是菲氏讽刺的对象,是对爵士时代浮浪做作的批判。而表妹则在时代碰撞下既想保守传统又想突破自我,她在与表姐的打赌中被“推入”理发店但又害怕家长的苛责,是一种“左倾、右倾”的挣扎。


说到底,菲氏的观点还是极具反抗性的,在小说的结尾,妹妹趁姐姐熟睡时也剪掉了她的头发,这最终让她完成了从Gibson girl 向 flapper girl的转变。这种作为伤少女心的报复,也是自由意志受阻后的变相反抗,不禁让读者在心态倾向上出了一口恶气,也令人会心一笑。

1920年代芝加哥舞场的波波头舞女 / 凯瑟琳·泽塔·琼斯《芝加哥》

1928年洛杉矶女性佩戴的钟形帽 / 安吉丽娜·朱莉《换子疑云》


1940年代汪伪政权下的上海时尚也受到钟形帽的形象 / 汤唯《色戒》 


flapper对旧传统的反抗精神是菲茨杰拉德记录爵士时代中浓墨重彩的一笔,《飞女郎与哲学家》首先是在商业上取得了巨大成功而后成为20世纪美国文学的经典代表,对于经典的评判从来不是一刀削的,虽没有大部头的厚重悲怆,但菲式的文笔确是绝世一流,俏成俏散中透露着欧·亨利式反转幽默,简单易读而又会心一击,其背后是对时代精准的窥视。

美国各地flapper地图,右下角正是菲茨杰拉德

 

《飞女郎与哲学家》收录的第一篇小说《离岸的海盗》中,菲茨杰拉德更是将如梦似幻的笔触融入描写:虹膜一般的天空、伤感升起的惨淡新月、梦一般稀薄的海上暮霭,这一切都是他在搭建一个虚构的语境,把浮华时代的纽约人抽离出来,放逐在罗曼蒂克的世外小岛。


这个颇有些虚幻的故事发生在大海上,那时的大海宛如一个蔚蓝的梦境,它的色泽如同蓝丝袜一般华丽,大海的上方是如孩童的虹膜一般碧蓝的天空。从西边的天际,太阳往海里抛洒下些许金光闪闪的圆盆——如果你仔细地瞧一瞧,就会看见这些圆盘在一个个浪尖之间跃动,直到与一条绵延半英里之宽的金色光环汇拢,最终化为一片令人目眩的夕阳。


《离岸的海盗》的女主角阿蒂塔是一个典型的飞女郎— flirting,kissing,viewing life lightly,saying damn without a blush,是的,就是这种飙脏话可以不脸红的女孩,一种你让我干嘛,我偏不干嘛的可爱任性跃然纸上,完全与富家千金的人设格格不入。她坚决抗拒叔父限定的家族婚约,选择把爱慕投射在浪子身上,事实上她的爱只是一种狩猎游戏,是一种唯我独宠的自信,没有男人可以逃脱她的魅力。

《离岸的海盗》开门见山塑造了阿蒂塔的形象,高挑柔软的身材,脚趾勾着蓝绸拖鞋,一边喝饮料一边看书,在海面的游轮上野蛮生长


《飞女郎与哲学家》中的哲学家正是菲茨杰拉德自己的化身,话语中隐藏着浮华时代下属于男人的落寞不得志,他们为了理想拼搏,却被淹没在时代的潮水中,在菲氏的小说中,可以看到一个男人的一生和归宿。


我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都会满足于生存与繁衍,也会为获得这两种权利而奋力拼搏,只有为数很少的或幸运或不幸的人才会有那种高瞻远瞩的思想,试图通过注定要失败的努力来掌握自己的命运。


他想拥有好多好多的钱,拥有很多很多的时间,他很想能够有机会去读读书、去痛痛快快地玩一玩,他也巴不得自己身边也簇拥着那种类型的男男女女,然而那种类型的人是根本不可能成为他的朋友的—那种人,即使他们果真偶尔能。


——《离岸的海盗》


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了不起之处,就在于必败的反抗


这个故事的戏剧性在于,飞女郎在海上被海盗卡莱尔劫持,不羁美女与风流盗贼的对弈在虚幻的大海上展开,他们相互挑逗、试探,男女爱情博弈的心理在菲茨杰拉德的笔下一览无余。海盗卡莱尔讲述了他在田纳西州作为穷小子的爵士乐队逐梦童年,这对于爱幻想的阿蒂塔简直太富有吸引力。


但仅仅有这些还离十分精彩差那么一分,结尾处有一个巧妙地欧·亨利式结尾,海盗卡莱尔其实就是阿蒂塔叔叔安排的结婚对象,他根本不是浪漫野蛮的海盗,一切都是一场诈欺游戏,在此无论是飞女郎还是“哲学家”的反抗都是无效的,这就是菲茨杰拉德式迷惘一代典型的幻灭感。

罗伯特·雷德福版《了不起的盖茨比》



在小说集中的《冰宫》里菲氏又塑造了一个渴望跑去南方追求自由的女性,南方情结一直是透视美国的橱窗,《阿甘正传》中的反智化的阿甘就出生于美国最南部的阿拉巴马州,他的精神内核正是南方的淳朴、原始。同时南方文学流派中的福克纳(《喧哗与骚动》)、弗兰纳里·奥康纳(《好人难寻》)、卡森·麦卡勒斯(《心是孤独的猎手》)中也展现了南方焦灼混沌的一面。


更远方是一片片懒散的棉花田,甚至那些在田里干活的人们看来都像是太阳投射在大地上的虚无的幻影,他们不像是在那里辛勤耕作,倒像是在九月的金色田野里传承着某种远古的习俗。在困倦的景色里,在树木、棚屋和泥泞的河流的上方,流淌着一股热浪,没有丝毫的敌意,只让人感觉安逸,如伟大又温暖的乳房哺育着婴儿般的大地。


——菲氏笔下失去生机的南方《冰宫》


《冰宫》中的飞女郎,偏偏是反其道行之的,身为一个南方女孩她渴望体验北方的凛冽与粗犷,渴望去未曾到过的地方,体验没有过的生活。小说的背景又是南北差异这种很美国的命题,这在立意上无疑是很高的。这篇小说是个首尾回环的结构,如果细心看,你或许会在菲茨杰拉德的描写中感受出电影镜头的蒙太奇切换。


南方女孩的风姿在下面寥寥数语中就被写的很到位,未能回归的士兵就像是她自己——一个生活的出征者,而她终究也会是铩羽而归的。


她天生就是那种站在大石柱下面欢迎宾客的女孩。我想一定有很多人去打仗前跟她讲会回来找她,但是一个也没回来。

—《冰宫》


1926年南卡罗莱纳州舞会上的飞女郎们


南北差异深刻的地图炮无处不在,即使是她心仪的北方小伙子也在骨子里带着不可调和的龃龉。菲茨杰拉德利用北方寒冷的自然景观设定了“冰宫”的意向,南方女孩最终迷失在巨大冰雕组成的迷宫里,在此小说的文笔再次发挥了强大的感染力:


一种远比迷路更为强烈的恐惧感包围住了她。她孤身一人失落在这个北方的迷宫里,如冰冻的北冰洋上的捕鲸人一般孤独寂寥,如堆积着探险者的累累白骨的荒原一般凄清寒凉。一阵寒彻心扉的死亡气息,正从地下翻卷而来,要将她俘获。


—《冰宫》



以上便是爵士时代下的女性,菲茨杰拉德创造的时代不仅仅是目迷五色的歌舞场,给我的感觉像带有一种忽明忽灭闪着斑驳金光的质感。飞女郎追求自我的光芒中有着难以掩藏的失落阴影,让我联想到温庭筠那首《菩萨蛮》慵懒、颓靡、暧昧的画面: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随着1930年代经济危机的到来,一代繁华胜极的飞女郎们开到荼蘼,美国女性形象进入了另一个拐点。再后来美国女性的代表形象随着审美不断变化,梦露和伊丽莎白·泰特式的性感、吉赛尔·邦辰的超模风、布兰妮的甜心风,直到现在金·卡戴珊、妮基·米娜夸张至极的丰乳肥臀,这是一百年前所难以想象的,但随着女性的社会地位的稳固,打破桎梏的斗争意识不再强烈,飞女郎flapper精神也已一去不返了。




最后,以一首改编柳永《少年游》的词,致敬伟大的失败英雄菲茨杰拉德:


纽约长街车马嘶,呼朋引伴时。霓虹灯下,豪门宴上,遥岸萤火绿。


青云平步不胜寒,任广袖善舞?狎兴生疏,声色萧索,不似少年时。


——《少年游 ·了不起的菲茨杰拉德》


于是我们继续奋力向前,逆水行舟,

被不断地向后推,直至回到往昔岁月

1896-1940



参考:

1、《Flappers in the Roaring Twenties》


2、维基百科词条


3、BBC纪录片:诚挚的菲茨杰拉德


作为可恶的直男作者,在成文后,我请教了三位女性,帮助在观点表达方式上、知识点拓展上以及排版编辑上给了指导,特此鸣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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