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头鸟 · 老乡(李国庆)
九头鸟 · 老乡
作者:李国庆
语音:小鹏
“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是一句流传已久的民谚,其意思是说,天上最厉害的是九头鸟,地下最厉害的是湖北佬。据说,历史上的湖北人对这种说法比较反感,认为是对他们的污蔑,一般不准人家提起;如今时代不同了,很多湖北人很以“九头鸟”为自豪,厉害就厉害呗,这又不是什么坏事,我们湖北人就是比别人强,你想当“九头鸟”还当不了呢。湖北的一家报纸还专门把副刊取名为“九头鸟”,取其强悍、出人头地之意,倒也标新立异。
我同“九头鸟”打交道,可追溯到四十多年前。1972年春天,我在云南省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勐腊县一个傣族村寨插队落户当农民。我因得罪了当时的一位权贵,知青分工的时候,被发落到全县自然条件最差、环境最艰苦的瑶区公社。
去瑶区之前,我大致了解了一下那儿的情况。我要去的单位是瑶区中心商店,除了本地人以外,那儿有四个武汉人也算是老职工了。他们是社会青年,1965年招工来的,在单位上有一定势力。我想,既然要去瑶区,就不能不同武汉人打交道,如果能和他们接上关系,大家都是大城市来的,互相照应一下,也许以后的日子会好过些。于是,我去找吴冬梅,她也是武汉人,在勐腊公社中心商店工作。吴很热心,她说,你到瑶区以后可以去找刘华刚,他是个麻子,我忍不住想笑:现在的年轻人哪里还有长麻子的?她翻了一下白眼,你别笑,刘华刚人麻心不麻,是个好人,你去找他,就说是我介绍的,以后让他多多关照你,免得受人欺负。我忙向吴大姐道谢,心里感到踏实多了。
到了瑶区,见到刘华刚,果见此人满脸大麻子,他自我介绍祖籍安徽,是跟着哥哥到武汉去的。接触了一段时间,我感觉他是四个“九头鸟”中比较老实的一个。另外三个“九头鸟”,一个叫伍如银(化名),小白脸,头脑灵活,能说会道,生于1946年,在四个“九头鸟”中年龄最大,学历最高(中专生);一个叫郜富明(化名),长得黑不溜秋,听说是造反派的小头目,曾当过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后来下了台,整天牢骚满腹,吊二浪当,在群众中口碑较差;一个叫吴仁佩(化名,外号“吴大头” ),长着一对小眼睛,嘴巴瘪瘪的,整天板着个脸,听说被女朋友甩了,见了谁都像欠他债不还似的。
这三个“九头鸟”都不是省油的灯,有的狡诈,有的阴险,有的油滑,相比之下,刘华刚性情直爽,缺少心计,加之吴大姐这层关系,我和他无形中拉近了距离,成了要好的朋友。平时,我俩经常在一起喝酒、谈心(他向我透露了几位老乡的一些毛病,伍如银好色,郜富明好吹,吴大头好虚荣),彼此之间十分投机。有一次,我俩一起去勐腊出差,专门去看望了吴大姐。吴大姐高兴地说,小李,你能跟刘华刚交朋友,就证明你也是个老实人。
刘华刚对我好,我对他也不赖。我做人的原则是,“你进我一尺,我进你一丈;你进我一丈,我就把你顶在头上。”我对朋友言必信,行必果,可以举一个小例子。一次,刘华刚托我给他买一条毛的确良裤子,我痛痛快快的答应了。但是,当时我并不知道,这种裤子在上海非常难买,常常是一上市就一抢而空。老母亲为了兑现我的诺言。一天要去排几次队,总算搞到了一条。刘华刚拿到裤子,眉开眼笑,连连夸奖我够朋友,讲义气。
跟我一起分去瑶区的还有几位上海老乡,一个叫冯振东(化名,小名“小六子” ),瘦得像根芦柴棒,三根筋挑着一个脑袋,别看此人耸肩缩背,形销骨立,但雕心鹰爪,鸡肠蛇腹,阴毒之至;一个叫梁家丛(化名),整天歪斜着脑袋,眯缝着一双死蛇眼,好像永远睡不醒的样子,人称“天不亮”;一个叫范伟朗(化名),五短身材,活脱脱一个“武大郎”。
鲁迅先生说过:“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我的这几位老乡,正是这样。
我们原本不在一个地区插队,彼此之间素不相识,但不管怎么说,毕竟是老乡,本应风雨同舟,和衷共济,可事实偏偏不是这样。这几个人是一个地区来的,自然而然地结成同伙,矛头所指,竟是我这个一起喝过黄浦江水的老乡。这正应了民间流传的一句俗话:“一个上海人可以打败三个日本人,但三个上海人斗不赢一个日本人。”不知怎的,我从没招惹过他们,可他们就是看我不顺眼。(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恨我的原因很可笑也很可悲:因为我喜欢读书看报、舞文弄墨,而他们则嗜好吃喝玩乐,吹牛聊天,因而形成强烈反差;当地人对我看法较好,认为我有文化,知书达理;而那伙人粗俗低劣,丑陋不堪。)就连我跟刘华刚关系处得好也遭到他们嫉恨,处心积虑从中破坏。
“小六子”跟“吴大头”住在一处,利用“吴大头”爱贪小便宜的特点,不时施以小恩小惠,把他拉了过去。然后,由“吴大头”出面,以“老乡”名义“规劝”刘华刚与我划清界限,同“小六子”他们结盟。
一来二去,“吴大头”的话渐渐在刘华刚身上起了作用。刘开始同我疏远了,慢慢和“小六子”他们搞到了一块。
眼看事情已经无法挽回,我也就听之任之,随其自然了。我想,像刘华刚这种朝三暮四、背信弃义的朋友,不要也好;因此,吴大姐那儿我也没去说,免得她知道了伤心。
对于那几位老乡,我尽量采取“回避”政策,惹不起,躲得起;后来,我干脆主动要求去曼晏四大队(贸易小组)——全公社最偏远的一个生产大队,把公社这块“风水宝地”让给他们。
但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即便如此,这伙人还不愿放过我,依旧不依不饶,穷追猛打。
大概是1975年春天吧。梁家丛不知怎么摸到四大队来了。我想,即使和他们有嫌隙,大面子上还是应该过得去,于是好酒好肉招待。席间,我失口说了一句:“刘麻子现在怎么样了?”明知失言,但改口已来不及了,只得将错就错,随它去吧。
不久,我去公社送营业款,跋山涉水走了一天的山路。到了招待所,刚想歇息一会儿,梁家丛来找我,说要约我出去谈点事儿。走到招待所外面的草地上,只见刘华刚和“武大郎”已守候在那儿。刘华刚见了我,二话没说,挥起一拳照准我的下巴打来,我只觉得天旋地转,倒在地上昏了过去……事后,经医生诊断,我被打成轻度脑振荡,一直将息了半年多才慢慢痊愈。
刘华刚受到团内警告处分。
我被刘华刚打成那样,“小六子”一伙仍不肯放过我。伤愈以后,我去勐腊出差。一天,我在勐腊街头被一个素不相识的上海老乡堵住毒打。事后,我向县公安局报了案,打人凶手很快落了网。凶手交待,他叫吴永晃(化名)是受“小六子”等人的指使向我下的毒手。吴永晃受到惩处。此后,“小六子”等人才老实下来。
如今,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但这几个卑鄙小人一直刻在我心灵的耻辱柱上,永世休想翻身。
有人劝我宽容、原谅他们,但我还是认为鲁迅先生说得有理:“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
因此,我拿定主意学先生的样:一个都不宽恕!
2007年10月,我去太原参加一个全国性的学术讨论会,恰好与民盟武汉市委宣传部部长向品国先生同住一个房间。这是一个高素质的武汉人,短短几天的相处,我们很快成为莫逆之交。我向他复述了以往的那段经历,品国先生对我以前仇视武汉人表示理解。他说:“低素质的武汉人谁不恨?我们也恨。”他进一步开导我:“他们对付你用拳头,你对付他们用文化。转眼三十年过去了,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他们打你,你疼一阵子;他们呢,如果这几十年来不抓紧学文化,就会疼一辈子。国庆啊,再往深处想,他们当初那么整你,也有时代背景的因素,在那么一个封闭的环境里,人必然只图眼前利益,争夺生存空间势所必然;如果放到现在,这几个人肯定不是你的对手。我看,你可以学一学基督徒:仁慈的主啊,饶恕他们吧,他们是无知的。”
听了这一番高论,我憬然有悟:饶恕小人,恰恰是精神境界高尚的表现,不然的话,你会比小人更小人。为了不做小人,我决定饶恕他们!
品国先生点头笑道:“饶恕他们固然好,但是你还得前进一步,那就是忘掉过去!”
“忘掉过去?可真是将我的军了,这几十年来,我最难做到的就是忘记过去。”
品国先生见我没有反应,沉思片刻,缓缓说道:我来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一个从纳粹集中营里逃生的人,去看一个曾和他关在一起的难友。
当他见到朋友时,惊异地看到朋友红光满面,精神焕发,似乎比当年还年轻。他激动地迎上去和朋友握手,朋友却呆呆地看着他,一脸的迷惑,若不是他说出自己的名字,朋友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位白发苍苍、形容憔悴的老人就是当年在集中营里关心和帮助过自己的那个青年。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之后,他急切地问朋友:“你已经忘记了那段痛苦的经历,忘记了那帮残暴的家伙了吗?”
“是的,过去的就让他过去,为什么还要把它牢记在心里折磨自己呢?”
“我可做不到,我永远也忘不了那段痛苦的经历,我恨透了那帮家伙,他们害得我们家破人亡,至今我一想起那帮没有人性的家伙就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他们千刀万剐……”
听了他的话,朋友静静地说:“若是这样,那你还没有逃出集中营,他们仍然监禁着你。”
说到这儿,品国先生顿了顿,然后望着我,加重语气说道:“一个人心中结满了仇恨或烦恼,就如同被囚禁在牢狱之中,不可能快乐地生活的。国庆,快快打开心结,给自己松绑吧!不要再和自己过不去,给自己一个获得自由、快乐的机会。让自己活得更好,就是向灾难和痛苦‘复仇’啊!”
刹那间,我在思想上完全“缴械”了。对,忘记过去,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
更加庆幸的是,我没有学马加爵,对曾经欺负、侮辱过自己的恶人痛下杀手,夺人性命,结果把自己的小命也搭了进去,犯下了无法挽回的错误。
再者,我李国庆今天能够成为紧紧扼住命运咽喉的强者,在很大程度上不也有他们的一份功劳吗?
2006年7月5日初稿
2007年10月30日改
2020年9月11日改定
作者简历
李国庆,喝黄浦江水长大,1969年17岁时赴云南西双版纳“修地球”,饱尝人世间的酸甜苦辣。1979年留居春城昆明,现为民盟昆明市委宣传专委会主任。
自1972年笫一篇文字见诸报端起,40多年来蹒跚学步,历尽艰辛。自忖生性愚钝,立志以勤补拙,“人十能之己百之,人百能之己千之”,每每伏案笔耕于“三更灯火五更鸡”,不知黎明之将至。写作全凭兴趣,广泛涉猎小说、诗歌、散文、剧本、报告文学、纪实文学、民间文学、新闻诸种体裁,发表500余万字,获国家、省、市级奖励三十余项,主编出版专著多本、个人著作四本,诗文被选入20余种国家正式出版物。现为世界华文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戏剧家协会会员。
《中国当代作家传略》《云南省当代作家传略》《云南省当代作家评论家传略》收有小传。
此生将以文学作为永远的情人,无怨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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