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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粹新书丨貂之舞:树会觉得痛,而且会发高烧,你的双手可以帮它克服恐惧

毛罗·科罗纳 纯粹Pura 2021-07-24

我的爷爷


爷爷是我的美术启蒙老师。他生于1879年,蓄有一把弗兰茨·约瑟夫一世皇帝[1]那种大胡子。他在年轻时,曾风风光光地参加过第一届米兰—圣雷莫路段的自行车赛。不过,这并不是他的本行。他只是个摊贩,专在家乡一带贩卖亲手做的木器。比赛前,爷爷骑着自行车,从厄多一路奔向米兰,参加了集训。那是一辆笨重无比的自行车,前后各钉了一个支架、绑了一个满载货物的载货箱。他后来顺利地完成比赛,但从来没告诉我他的名次,可能是不记得了。


他总在春天杜鹃初啼时离家,直到入秋树叶纷飞才返乡。出发前,他先将货物搬到隆加罗内,由火车托运到加拉拉特,再寄放在一个朋友家。整个漫长寂静的冬季,他就待在家中敲敲打打,雕凿木器。他会做木匙、木叉、木筛、木面包夹、木勺、木碗等。熊熊炉火将堆满木头的室内烤得暖烘烘的,我则在一旁偷窥爷爷的手势。壁炉内炭火上方的铁链,总是悬挂着一只铁锅,一年到头咕噜咕噜炖着豆子。


爷爷对树木了解之透彻,没有一位植物学家比得上。当然,拉丁学名他不懂,但说到树木的个性,他可是一清二楚。“每一种植物都有自己的脾气,”他说,“被人抚摸时,有什么反应,就看是哪种脾气。有的甜美、有的愁苦、有的刻薄、有的顽强、有的自私……不一而足,就和我们人类一样。”爷爷很清楚这一点,一次又一次,以无比的睿智心平气和地传授给我。


我从他那里学到制作耙子的秘诀:齿部要用鹅耳枥木,因为这种木材硬得很,用久了也不易磨损。上面的棍棒则用柔嫩的幼松木,手握久了,才不会起水泡;如果使用其他木材,手会脱皮,尤其是相思树的木材,特别伤手。但我很快就发现,计较棍棒的材质,根本是多余的,因为手要是长时间工作而长茧,也会失去痛觉。


装酒的大木桶用金链花木,因为金链花的木材和我们人类不一样,就是经年累月泡在酒里,也不会腐烂。


厨柜要用石松。石松木散发出一股天然的松香,只要不被碍事的油漆掩盖,香气会时时弥漫整个屋子。


用槭木制作玉米软糕[2]专用的木勺,再合适不过。槭木颜色白净,又能使食物保持原味,的确是一种上等的木材。只是它有点调皮,喜欢寻工匠开心,害他的工具裂开。


紫杉这树很是自命不凡。由于材质十分坚硬,根本不把木匠的工具看在眼里,甚至还会讥笑人家呢。它的颜色血红,如火焰般耀眼,不甘担任不起眼的角色,只肯登上艺术的殿堂。车床工用它制作织羊毛的纺锤。


山毛榉木,图片来源:全景网


山毛榉木经得起转来转去、左劈右砍,制作斧头的木柄非它莫属。木碗和木匙也要用这种木材才耐用。雕刻山毛榉木,一定得趁着刚砍下来还鲜嫩的时候,这是由于它的怪习性使然。要是放久了,干燥硬化到一个程度,它会将自己封闭起来,到时候就刻不下去了。


有些植物一凋萎就会伤心流泪,好比灯芯草或野白泻根。这两种草本植物适合拿来制作婴儿摇篮。或许是因为人生本就是场令人掬泪的长戏吧。


这些树木只有最前面那段树干可资利用,也就是接近地面那一段,长度不超过一米半。


我小小年纪就从爷爷这位身材高大、沉默寡言的老人家身上学到这些秘密。我可以继续扯上好几个小时,向你阐述植物的内心世界。这些知识对我日后从事木雕有很大的帮助。奥古斯托·穆勒(Augusto Murer)是我的第一位木雕恩师。我以前搭便车到他位于法卡达的雕刻室学艺,因为掌握木材的能力绝佳,频频赢得他的赞赏。我从1975年学到1985年他过世那年为止。


爷爷热爱林木和林中万物。他仰赖森林里的物产,养活了我们一家人。而他总是抱着毕恭毕敬的态度。春天果树接枝时,他会让我跟班,进行的过程中,总要求我遵循一项仪式:他朝树皮划下一刀以便接上新芽那一瞬间,我的双手必须紧抱着这棵树。他相信这么做,会让树木觉得自己受到保护。



“划刀那一刹那,”他向我解释,“树会觉得痛,而且会发高烧。你的双手可以帮它克服恐惧。”


他说这话的时候,总是一本正经的,有几回把我吓到,直以为他疯了。当今某些保护自然资源的论调,给我同样的印象。


直到今天,每当在森林里干活儿,我仍然喜欢紧紧地抱着树干。


爷爷对水也自有一番见解。我从他那里学到一门功课:水并非无臭无味。瓦得嫩溪的硬水被他形容为“严厉”。想将榛树的枝干削成编织驮篮的细长枝条,只要将枝干放入这条溪的源头,就可以轻易达到目的。这溪水可以大大增加木头的弹性,别处的水都比不上。


我们常到丰塔内莱草原割牧草,口渴了,就喝从一片苔原涌出的软水。这水流不发出一点声响,就和油流动时一样。味道甘甜。


“你喝不出这水带有甜味吗?”他老是问我同样的问题。


布士卡达山的可佳利亚泉水,他喝起来觉得味道苦苦的。这里的泉水清凉无比。


“帮助消化。”他断言。


至于塞特泉水,则具有疗效。据爷爷的说法,这泉水可治愈醉酒引起的种种不适。他应该常来喝这里的泉水以提神。柔地赛格山谷有一泉白蒙蒙的水,可医治扭伤。


爷爷懂得赋予简单的事物生命,好比说,在他眼中,一块岩石不是像软面团,就是像硬面团。将石头比喻为面团,似乎有点匪夷所思。不过,当我们在梯田四周堆起石块、筑起矮墙,以防止土石外流时,他的确会用这样的形容词。


他就是这样。干活儿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他信奉上帝,却不守安息日;复活节和圣诞节在他看来,是一码子事。


他常坐在小凳子上,弯着腰抽雪茄,还不时为一些令人搞不懂的事发点小牢骚。不管是用左手还是右手拿斧头,他都一样灵巧。


他很早就教我雕刻木器,但我并不满足,一直尝试着模拟人像。我在汤匙的凸面涂鸦,刻上鼻子、嘴巴、眼睛,活像一张脸,把他给逗笑了,将我的木雕处女作从木器堆中挑出来。他先教我斧头的正确用法,免得我割到手指头。他教我的时候,从来没发过脾气。我至今仍然记得他那张慈祥又带着几分天真的脸庞。


随着时代的演进,塑料开始当道。到了20世纪60年代初,爷爷的脑筋变得不太灵光。他们说是动脉硬化。我们三兄弟那段时间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变得没人管。一个聋哑未婚的姑姑负责洗全家人的衣服,她怪怪的,常常碎碎念。但只要爷爷还有一口气在,我们在厄多的老房子就有堆积如山的木屑,我们睡觉时老爱溜到里头去。


1962年,圣巴托洛梅奥节的前一天(圣巴托洛梅奥是我们家乡的守护神),爷爷背着一个大背包朝隆加罗内的方向走去。他是想为家人挣一点钱好过节。冥冥之中,我有个不祥的预感,从后面追过去,终于在史佩瑟的弯路追上了他。我拉扯他的夹克,想说服他跟我回去。他对我凶巴巴的——这还是生平第一次他对我这么凶。身体不好,连带地脾气也变坏了。他用力一堆,把我甩开,继续上路。



他毅然决然迈开脚步,而我只能目送着他离去。


翌日,我们等他回来一起过节。正值8月天,有人送来一只西瓜,我们继续等他,不想先切开来吃。没等到人,反倒来了几名警察,带来一个噩耗:爷爷死了。是在贝卢诺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汽车撞死的。


他们在打猎的袋子里找到爷爷打算送给我们的礼物,找到时是好好地用纸包着的。那是一只过节吃的炸鸡。他徒步走到人生尽头之际,还怀着再多卖一点木器的念头。尽管他的心智已经悄悄地、渐渐地失常,他并没有把我们给忘了。


爷爷那年八十三岁。在柏油路上,一个被撞得歪七扭八的背包,四周散落着几根木匙、几支木勺。


[1] 弗兰茨·约瑟夫一世皇帝(Franz Joseph I,1830 —1916),19世纪中叶奥地利皇帝兼匈牙利国王,于1867年建立奥匈帝国,被尊为奥匈帝国国父。

 

[2] 玉米软糕的做法,是先将粗颗粒的玉米粉加水调匀,以慢火烹煮,同时不断以木勺长时搅拌至黏稠状。


(节选自《貂之舞》第一部《树木》,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



《貂之舞》

[意]毛罗·科罗纳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9年9月


1963年10月9日22点39分:2亿零7千立方米的土石从托克山崩裂,坠入当时号称世上最高库瓦琼水坝内的人工湖,引发海啸般的效应。激起的惊涛骇浪,高达200多米,席卷了整座山谷,淹没谷中的森林、房舍,夺去宝贵的生命。那一度存在的一片天地,本已永远从这个世上消失了,而现在竟奇迹般地在本书中复活。


作者毛罗·科罗纳在悲剧发生时只有13岁。他留守家乡,与岩石紧相依偎,与动物情同手足,成为森林之子。他将昔日的影像珍藏在记忆宝库中,正如他在本书中所言:“有时,当思绪回溯过往的时光,我会忆起那些脸孔,重新看到他们天真无邪、充满希望的笑容。”


本书收录26则短篇,描绘他的家乡厄多,也描绘生活的辛劳、人生的苦难,与生命的曙光,字里行间,更不时披露出他对自然界所怀抱的特殊而神祕的情感。其史诗般的悲壮色彩,揉合传奇、寓言、写实的文风,在自然散文中独树一帜。


毛罗·科罗纳,1950年出生于阿尔卑斯山支脉多洛米蒂山麓一个十分贫穷的村落厄多。


年轻时做过樵夫、矿工、猎人……他天性叛逆,桀骜不驯,才华洋溢,标新立异的打扮(长发披肩、络腮胡,头上永远绑着一条头巾),令人印象深刻。小时候他跟着爷爷一起在山林间伐木,对树木、森林和木材产生了特殊的感情,并开始以木雕自娱。除了文学以外,他在木雕界和登山界也享有一定的知名度。


出版过《貂之舞》《意大利的山城岁月》等十几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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