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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談新舊文學

錢穆 文字研究 2021-10-27

錢穆:談新舊文學

錢穆先生


民初新文化運動之主要一項,乃爲新文學運動。大意謂文學須是人生的。舊文學已死去,新文學方誕生,當用通俗白話文寫出,不該再用文言文。但我認爲中國舊文學亦是人生的。如《詩經》"一日不見如三秋兮",《楚辭》"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別離",何嘗不是人生。即當前一小學生,初中學生,對此辭句,亦何嘗難讀。而元明以下,白話說部如《水滸》、《紅樓夢》諸書,其中難識之字,難懂之語句,亦並不少。專以文言白話來作新舊文學之分辨,此層似尚未臻論定,還值研討。

 


我絕不反對白話文,我曾在初級小學親自試驗過白話文教學一年。四年級生可寫八百字文理通順的白話文,三年級生可寫四百字,較之文言文省時省力,但我不主張提倡白話而廢止文言,尤不主張不教學生讀文言古書。直至目前,大學文學院中文歷史哲學諸系學生,多不能通讀古籍,這對國家民族前途實有莫大影響,有心人不得不注意。

 


此兩年來,我雙目失明,不能見字,不能閱報,不能讀書,長日閑坐,偶亦默誦舊詩。昨日清晨,忽憶唐詩"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催,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一絕句。此詩所詠何嘗不是人生,短短二十八個字,一中學生讀之亦何難懂。但詩中所詠人生,則確似過時了。此詩所詠,僅屬一種農村人生。今日則已是大都市工商社會,正要鼓勵大家莫再依戀家鄉,安土重遷。不僅從鄉村遷向大都市是人生一進步,甚至自國內遷至國外,如獲得美國一綠卡,豈不立刻受人重視。又如能操英語,或其他外國語,豈不更受人重視。但話得說回來,國家觀念即建立於鄉土觀念上。沒有鄉土觀,很易沒有國家觀與民族觀。如香港爲英國殖民地已近一百年,但英國人來香港,不論當官吏或經商,仍必回英國本土,很少留居香港的。他們在港幾十年,依然操英語,鄉音未改。能講幾句廣東話,已是少之尤少。香港設有一香港大學,延聘英國學人來校教讀,特規定五十五即可退休,俾使其回國再有活動,不致老大始回。若使英國人來讀此詩,他們是會懂此詩中所詠的人生。

 


我曾遊新加坡、馬來亞,那裡的華僑家庭離鄉去國已歷數百年之久,但他們仍操華語,仍保鄉音。仍隨時回國,以履故土爲人生莫大一樂事。若他的故鄉兒童亦問他客從何處來,他亦會懷有一番惆悵心情,難以傾白。最近我政府又在獎勉農村青年安守鄉土,不要使美好田園有地無人。此一種趨勢,是該提防的。由此言之,此一絕句裡的人生觀,實在並未死去,還值吟賞。

 


我又在前一夜憶起另一絕句,"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短短二十字,所詠是蒙古沙漠某一夜裡,唐師遠征、敵我對壘的情形。是夜,月本不黑,乃忽然雲興,黑了。月黑二字,乃描寫了當夜四度空間之景,寓有一段時間變化在內。何以知之,看下文雁飛高三字自知。入夜,群雁已臥,忽遇風起雲興,受驚起飛,非臥前平飛,乃臥起高飛。如今人乘飛機,天空一碧,而雲層在下。群雁飛高了,乃不受風擾。天有不測風雲,風起雲興,遂致月黑雁飛。而此詩則故意避去風雲二字不提,此亦是文學技巧。

 


詩中單于二字,乃漢代匈奴首長之稱呼,中小學生或不知,但一講便知。唐代無匈奴,何來有單于。詩中單于字,乃文學上一典故,不得謂用了典故,便成死文學。而且此詩亦可說是一種譬喻借用。漢軍出塞遠征,主客不同,是夜天氣變了,對方明知不敵,又熟悉本地氣象變化,遂乘機逃了。我方不知,但有巡邏隊,忽不見對方巡邏蹤影,逐步向前,直達敵營,乃知已是一空營。急回報告,方求追擊,步隊用不上,只得用騎兵。又需快速,馬背人身均需減輕披戴。接下逐字,乃追逐義。但不宜用追字。不僅爲四聲關係,如追奔逐北,不得改逐奔追北。奔逃不定向北,但追逐必跟其後,逐北之北,即指其背,逐字兼緊接義。而如追思追憶追述,可以有長距離相隔。白話則少用逐字。如用追字、趕字,趕字又文言所少用,追逐固須趕,但趕又不即是追逐。文字固以代表語言,但中國文字則又越語言而前,與語言有一距離。中西雙方文字不同,而雙方思想亦隨之有不同。故中國人思想不能有如西方之哲學思想,而中國文學亦與西方文學有不同。今吾國人乃欲盡用中國白話來追隨西方文學,難免有種種追不上處。此亦一無可奈何之事,問題尚多,此處暫不詳論。

 

再述漢軍方欲輕騎追逐,而大雪紛飛,一霎時,滿天空,滿地上,滿馬滿身,連帶滿到隨攜的弓刀輕武器上。情勢如此,則只有讓敵軍安然地逃了。

 

據如上述,此詩短短二十字,豈不已寫出當時活生生一故事,豈不還是一篇活文學嗎?但若試用白話來翻譯,用了兩百字亦不算張惶。如用兩千字來改寫成一小品文,亦僅夠敷衍。但若教者只略說大意,隨把此二十字來朗誦,一遍又一遍,學者隨讀,愈讀愈明白,愈多味,興趣增了,智慧亦隨而長了。讀中國書,自有與讀西方書不同的讀法。文學亦然。讀法不同,自然寫法亦有不同。今用白話兩百字,乃至兩千字,來寫此一則情事,較之只用二十字,既省力,又省時。投登報紙,又可多獲稿費。結集稍多,出一小書,又成爲一作家,名利雙收。既可速成,又能多產,又誰肯苦吟出此二十字來。則所謂舊文學已死去,實不如說舊人生已死去,更爲恰當了。但論及品格,則不論文學或人生,均有一高下分別,又不可不知。

 

今再回述上列之七絕,少小離家老大回,乃指回家,而詩中省卻了此家字。下文兒童字,乃指其家中之兒童,非鄉里兒童。中國人重視家庭,此兒童或非詩人之子女,但必是家中之幼輩。同一家人,長幼相見,而不相識,在此詩人老大回家之一番歡欣心情中,又夾帶了好多感觸與惆悵。故于兒童問語上,又特下一笑字。此非言笑之笑,乃一種輕鬆隨便之禮貌,指笑容,非笑聲。此兒笑問客從何處來,乃不知是其家中一長輩。人生之悲歡離合,無限傷感,盡在此一笑字上描繪出。此一層,則恐非幼童誦詩所能瞭解,須待于文學有深造,始能了悟到此。又豈能下字深了,人不遽曉,便說是死文學呢?中國文學必重情,上引五言絕句一首,乃詩人隨軍所記,而出國遠征軍之種種困難艱巨,即於此見。此詩則老大回家之種種心情,亦於此見。而中國文學必重涵蓄,須讀者作同情之體會。故雖常情,亦覺情深。若直率道出,情味淡了,則轉若無情。今必模仿西方文學來表達中國人情,則惟有失真,最多是淺了,不能深入。此似應爲今日提倡白話新文學者所注意。

 

抑且少小離家老大回,固必有一番特種情緒。即在他鄉遇故知,亦每有一番特種情緒之產生。近代國人多以落籍美國爲榮。但既爲美國公民,所親仍以美籍中國人爲多。日本人亦然。美籍之中國人與日本人,仍有界線,不相混淆。猶太人黑人尤然。同隸美國籍,歷數百年,其不相混淆如故。可見中國人內心仍戀中國人,中國舊文學所誦,深入人心,至今猶活,哪便死去了呢?今人提倡新人生新文學,果能有一套中國新人生新文學出現,而仍未昧失了自己那一顆心。即遠離鄉土,其戀舊之心情猶存,此即所謂他鄉遇故知,豈不深符此心所想望,仍然活生生地存在嗎?然則非于中國舊人生舊文學有研究,又何來得此新人生新文學之發展。

 

但今我國人則謂生爲現代人,自當現代化,何必戀往古。如看西方電影,即如美國西部片,亦彼邦百年前事,乃國人屢看不厭。又如莎翁樂府,乃西方四百年前事,國人亦研賞不輟。何以在西方盡古盡舊都足珍,在中國求變求新始可貴。此恐特系一時風氣,非有甚深妙理之根據。余夫婦前在香港,大陸劉少奇鄧小平掌權,提倡平劇及各處地方劇,制爲電影,在香港新加坡馬來亞放映,各地華僑,爭睹爲快。即各家廣東老媽子,不諳國語,亦先聽麗的呼聲,用廣東語介紹劇情,再往買票,盛況空前。新亞一同事新從臺北來,家有一女一子,余夫婦勸其子女前往一看。其後不久,四人幫鬥爭,劉鄧下臺,此等電影亦皆禁絕。四人幫無知,並非知此舊文學舊人生於彼輩之新政權能有波及,但亦自有他們想望之新文學,如樣板戲之類。今國人提倡新文學,亦每于舊文學絕口不提。今聞鄧小平上臺,舊攝電影又漸出現,則可知要根絕舊的,亦仍有所難呀!

 

惟當時此等電影不獲進入臺灣,有香港某電影公司抄襲大陸最先來港之梁祝一片,改換紹興腔爲黃梅調,攝製新片,傳入臺灣,一時亦競相爭睹,有連續看八次十次者,淩波演梁山伯,遂受國人崇拜。其來臺,飛機場至臺北市,列隊歡迎者盈萬。某大學一院長,年幾古稀,亦手持旗幟雜歡迎隊伍中高呼。則國人內心喜好,正如他鄉遇故知,豈不當前一明證乎。

 

平劇在臺不盛行,有軍中數劇團,幾於盡日登臺,惟往觀者率中老年人,尤多大陸來臺人,青年則絕少。某夕,余夫婦往觀,一舊識攜其一孫女與余聯席坐。此女乃高中或大學生,對平劇似不知欣賞,唱工演技更不論,但遇白鼻子丑角登場,則鼓掌狂歡不已。倘彼去觀西方電影,情況當不同,且不論文學人生之新舊。崇洋蔑己,蔚成一代之風尚,展念前途,磋慨何極。

 

中國傳統文化又有一特殊長處,即其大思想家大文學家,均多出自衰世亂世,而又能融凝表達其日常真實人生於思想文學中,而相與爲一。故使後之衰世亂世,皆能有所慕仰,有所追隨,知所修行,知所樹立。乃使其思想文學亦得同臻于旺盛。故能剝中有復,否極泰來,而一線相承,綿亙達於五千年。

 

如孔子生於春秋之衰世,屈原則生於戰國之亂世。而春秋戰國一段衰亂,乃已爲中國思想文學深植根基,永爲後起之楷模。茲姑專論文學。兩漢辭賦,追效古詩之雅頌,則不如民間流行之樂府,近似國風,爲得中國文學之真傳。而晚漢衰亂,古詩十九首乃及建安文學,更見轉機。尤足供後人仰慕者,乃爲東晉南宋間之陶潛。不論其詩,即其《歸去來辭》,及《桃花源記》,亦已千餘年傳誦不輟。在抗戰時,余隻身居雲南宜良山中上下寺,撰寫《國史大綱》。每逢星期日,必下山赴八裡外一溫泉入浴,隨身攜帶一陶集,途中泉上,吟誦盡半日。余之寧神靜志,得於一年之內完成此書,則實借陶集之力。不啻亦如歸去來,安居桃花源中也。

 

猶憶余二十餘歲時,教讀鄉村小學校。讀陸放翁詩,念放翁詩名滿海內,老而歸鄉,得此恬靜之生活。誦其詩,如讀其日記。"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南宋終於淪亡,何嘗能北定中原,然放翁一生忠君愛國之心情,則千年常存。每誦其詩,如在目前。今餘年未三十,已安獲鄉居,豈不已勝放翁之譽老。雖值國家民族之衰亂,亦忠愛存心斯可矣。惟念先父先祖父,年過四十,即已逝世。余之所能學于放翁者,當惟日常衛生健康之一途。乃知注意於飲食起居作息之間。余之生值亂世,較放翁爲甚。今余年已逾放翁而超之矣,而余之愛好鄉村生活,則迄今而不能變。余不文不詩,而生平之得益于陶陸者,實不爲不多。

 

余又念,方幼齡十歲左右,即讀《水滸傳》與《三國演義》。江湖如林沖,如武松,如魯智深,每心儀其人。廊廟如諸葛武侯,如關壯繆,一言一行,皆深入余童年之肺腑。方余未能讀孔子書,而孝弟忠信固已長存我心矣。中國文學之入人之深有如此。

 

及余四十左右,乃讀魯迅之新文學,如《阿Q正傳》。自念余爲一教書匠,身居當時北平危城中,中日戰爭,如弦上箭,一觸即發。而猶能潛心中國古籍,以孔老二之道爲教,若尚有無限希望在後,此正一種阿Q心情也。使余遲生數十年,即沉浸在當時之新文學氣氛中,又何得爲今日之余。余常自笑此一種阿Q心情,乃以上念前古,下盼來者,此亦誠阿Q之至矣。此乃余一身所受新舊文學之親身經驗。一人之私,終不免有此歧見之存在耳。

 

余又念西方哲學與西方文學,每在平安世旺盛世。讀其書,每恨不見其作者之真實人生。使彼亦如余今日之居此亂世,彼當何以爲生。第一第二次世界大戰,迄於今日,世日亂,人生日不安,而西方哲學文學亦沉默聞寂,不見其人,不聞其言。使余生西方,則獨學而無友,孤陋而寡聞,真不知當何以安其身心,以度此一生。余于孔孟老莊思想深處無足言,而獨于中國舊文,一詩一文,一小說,一劇本,每常心念而不忘。不知世之君子,其將何以教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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