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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伊 2018-05-23


作者简介

 

本文作者


        自幼随父母南下广州,文革期间,在海南度过青春年代,1978年考入北京大学历史系世界史专业,1980年代在广州工作,后赴加拿大新不伦瑞大学专修加拿大历史,获硕士学位,迁移美国纽约市工作、生活,在纽约市公立高中担任历史教师多年,现已退休。 


原题

一张旧照片背后的故事


 

我在兵团知青网上瞎溜,竟然有一大发现,赫然见到了北大同班同学健河的照片,那时他是广州生产建设兵团九师篮球队的成员。在北大时,我与健河相聚在同一班里,就是奇遇。此外,我没有再听说过谁是广州生产建设兵团的前知青了。健河是长沙人,投亲靠友,与妹妹一同到了广东省高州农场。我到了北大,听说他也来自广州兵团,惊讶得很,实在太难得了。


二排左三为健河同学


北大一年级时,同班男同学老董、健河和我曾经组成过一个学习小组,常常聚在一起复习、准备考试,与他的接触实在很多。三个人中,我是最不用功的,健河是最认真的。不过考试的结果,有时却让他很遗憾,最懒的我却得到高分数。每逢他遗憾万分地面对考试结果,我却幸灾乐祸地拍手大笑,气得他挠头不已。


健河是个很吸引人的男生,样子帅,个子高,学习超认真,成绩很好,又是北大篮球队的实力后卫。北大篮球队那几年在全国高校联赛中拿过好几届冠军,健河是球队的顶梁柱。遇到班级赛时,健河更是义不容辞,为班级荣誉奋力拼搏,每逢球赛,我和班里的女生(全部不过五六个人),到现场为班里的男生加油。健河在场上,永远是灵活穿梭,投篮姿势优雅、而且命中率很高。那是健河非常意气风发的年代。


前排右一为健河同学


然而,我们在一年级时结下的铁三角却破裂了。原因很简单,一位不请自来的局外人,瑞士留学生老舒破坏了铁三角的平衡。老舒是健河的同屋,所以很快地也认识了我。老舒比我们都年长,处世待人很老练。他的出现使我和两位男同学的关系变得有点复杂,一来二去,铁三角竟然散了。


我承认,我曾经让健河很失落,至今对他仍有内疚。我不羁的个性,与老舒含糊不清的交往,很严重地伤害了健河。老董是旁观者清,曾找我暗中谈过,说我太不懂得健河的心思。我很不以为然,如果他不能忍受我,就说明我们之间不合适。那时,老舒义务为我和另外一位其它系的男生上艺术课,直至他离开中国。


我曾经天真地想过,老舒走后,我会修补和健河关系,毕竟他对我很有吸引力。结果,我却发现根本不可能,他对我早已义绝情断。对这样的结局,我很接受,其实,我们之间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很多年后,我在瑞士见到舒东文,他为健河的早逝感到非常遗憾和不理解。


后来,我和健河再没有私下的来往,铁三角已是过去了的往事。很快地,健河回长沙找了一位比他年轻得多而且很漂亮的女友,据说原来是位游泳运动员。我们都想,他算是可以安顿下来了。


不料,有一天,一位同班的小男生跑来女生宿舍,要我去探望一下健河,说他病了,几天没有吃饭。有这样的事?我满脸疑惑地问。小男生说,你也是个副班长,同班同学病了,看望是应该的。


我不好再拒绝,好像煮了些吃的,拉上几个班里的女生,一块送到宿舍。我们去到宿舍的时候,健河正在蒙头大睡,看来病得不轻。我们向同宿舍的男生问了几句病情。按我对他的了解,就算他醒了,也不愿让我们看到他如此狼狈的样子。所以,我们很快就离开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 我没有和健河单独说过话。甚至, 在毕业离校时,我没有给他留下联系地址,我不想要他在我的生活里留下任何痕迹。大三或者大四时,他与那位长沙女孩子结婚了。

与北大同班合影,后排左一为健河同学


毕业分配我回到了广州,然后就一直很忙碌,结婚、生孩子、调工作、办出国,最后,由于自我放逐的结果,我到了加拿大一个很偏远的小城市开始了留学生活。如同每一个初到国外的人,我经历了孤独和无助的折磨。


一天,偶尔听人说起,健河在多伦多约克大学读博士学位,正好又认识另一位与我同学的中国人。咋一听到这个消息,我竟然有些遗憾。为什么是他,而不是任何一个北大的同班同学?不过,在此时,我也无法摆大小姐的架子,唯希望有机会与他见上一面,至少也可以得到些精神上的支持。


不久,一位朋友开车到多伦多办事,我就搭着顺风车到了那里,不费什么劲就把电话拨到了健河家里。 他听到我的声音,先是惊讶,旋即很热情地邀我到他家坐坐。一切如同梦中,我要见到自己最不想遇到的大学同班同学。


初见健河,我觉得他没有太多变化,甚至比在北大读书时还显得更年轻。不过,我坐在他的车上,却发觉他的健康状况并不是很好,呼吸时发出一种异样的嘶声,他是内虚。


他很兴奋,不停地告诉我,自出国后,从来没有遇见大学同班同学,我是他第一个见到的同班同学。他真是变了,过去我一直认为他对我有偏见,有意识地与我保持距离。八九年不见,他的热情反而让我不那么自然。


到了他的研究生宿舍里,他的妻子已在忙着准备晚饭,对我的到来,她同样是很高兴,但客气中仍然带有某种审慎。那天晚上,我们谈了不少,都是留学生关心的话题,什么学位呀、就业呀、身份呀,其他的话题几乎没有谈及。当天晚上,他邀请我留下,不要回朋友家了,客随主便,我没有回绝。


第二天,我要回朋友家时,健河一再说,以后有什么难处,千万不要客气,他一定想办法帮忙。我很感动,与健河的意外相遇,对我无疑是雪中送炭。我对自己说,是不是我当年误会他了,真不该对他那么绝情。


我回到大学后,很少与健河联系,想着不要干扰他们小家庭的平静。我到加拿大后的第二个夏天,一位朋友说是在多伦多有个工作机会,问我要不要去试一试。我很高兴,马上又发愁工作期间的住宿问题怎么解决。这时脑子突然一闪,何若不求健河帮忙呢?于是,我随即拨通健河的电话。


他接电话时,对我的请求颇感为难,因为他已经从约克大学退学,所以原来的宿舍已交还学校,现在全家挤住在一位在多伦多大学读博士学位的中国学生的宿舍里。哎呀,是这样!我有点失望,便对健河说,不如,我另想办法好了。健河却说,不要担心,总有解决的办法,你来就是了。真的不会麻烦你,我很不放心地问他。他说,你来吧,没问题。既然,他这么肯定,我就不担心了。


不料,我到了多伦多,情况突然变化,原来说好的工作没有了。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健河家,他又吞吞吐吐地告诉我,他妻子的意见要我不要住下去,因为担心那位同住的博士生有意见。看见他满脸为难的样子,我非常不好意思。我说,明天,我就回去。其实,那时我连回去的路费都不够。


我突然明白,自己的处境是多么险要,搞不好,我就要流浪街头。不过,我的自尊告诫我,绝不能让健河看出我的难处。我坦然自若,装着没事人似的,一边收拾行李,一边与健河的小女儿说笑。我出国后,对留学生们的窘境深有体会。虽然,健河全家已拿到绿卡,但他没有工作,只能靠妻子的微薄薪水度日,不得已要与别人共租一间小公寓。


那天晚上,健河又和我谈到很晚,他好像对人生多了许多感慨。他说,自毕业后,他从来没有满意过自己的生活,庸庸碌碌,无所作为。他说,还是北大那四年过得开心。他望着我眼睛,很认真地问我:你说,是不是?我却感到惭愧,结婚后,我并不很多地去回忆北大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因为太忙了,顾不上。为了不让他失望,我应付式地“嗯”了一声。


我内心感到某种震撼,他真是很怀念那段生活。我不由地想起,他、老董和我曾有过的铁三角关系,我们三个人在一起,有过很多的开心。然而,眼前的现实却是如此严酷,我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却咬紧牙关,不忍向他求救。


次日,健河坚持要送我到火车站,我谢绝了。我拖着行李,独自登上公共汽车。离别时健河叮嘱我,以后要保持联系。我嘴里说“好”,心里却在想,这一别,我们还会见面吗?我预感到,我们不可能再见了。


离开多伦多以后,我经历了很多有惊无险的困境,但最后,我还是幸运地生存下来了。我不但读完了学位,还等来了我的丈夫。在以后的两年里,我经常变更住处,与很多人都不联系了,包括健河。


又是两年后,我接到北大同班同学小陈(就是我在前面提到的那位小男生)的电话,说健河患了肠癌,已是晚期,恐怕活不久了,希望我能打电话鼓励他。我答应小陈,一定给健河打电话。我担心健河接到我的电话不一定很高兴,他实在不喜欢我以居高临下的态度与他谈话。没办法,已经答应小陈了。


果然,健河一听说是我,语气很不耐烦,说了两句就要放电话。我也很无法忍受,多少年来的不满像火山一样地爆发,我大声嚷道,健河,你不要这样,好不好!他不再吭气,任我多说了两句,我们的对话在很不愉快地气氛中结束了。我终于明白,健河在这些年来,对我的看法从来没有改变过。他只能接受处于逆境中的我,而不接受处于顺境中的我。


半年后,健河受尽疾病折磨离开了人世。在国外的大学同班同学商量着要给他的遗属捐钱,我知道健河在天之灵,是绝不接受我捐助的。但我无法不违背他的意愿,因为我没有办法向同学们解释这其中的原委。


我捐了钱,数量不多不少。有人说我这人宽宏大量,不计较健河生前说过关于我的一些难听话,为他的遗属捐钱。其实,我很明白,如果真正原谅他,就不该捐这个钱,这样做实在是对他最大的不敬。但我不想让别人用诧异的眼光看我,只好委屈已不在人世的健河。


如果,健河知道我在最困难的时候硬撑着,就是不去求助于他,他会更难过的。幸好,至死他都不知道实情。我相信,健河和我是有缘分的。只是我们之间的缘分非因情亦非因友,更非因孽,而是一种见证的缘分。我见证了他人生的很多痛苦和矛盾。


很多大学的同学都以为他是个乐观豪爽的人,对他的早逝感到惊愕和不解,而我恰恰最明白他为何如此短寿。我感觉,在内心深处,健河认为自己是失败的,因为他从来没有得到他最祈望得到的东西。对于我,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在我危难的时候,很英雄地救我一次。机会到了,他却没有实力帮助我。他给我说过,在兵团的时候,他曾经历过很痛苦的失恋。我看着这张兵团九师球队的照片,确实有一两个很出色的女孩子,也许其中一个就是他的意中人。


健河英年早逝,引起多少人的唏嘘叹息。十二年过去了,已经很少有人再与我提起他。前年,我在兵团网上看到一张旧相片,上面有他,一时勾起许多回忆,忍不住敲起键盘写了一篇小文,说了几件陈年旧事。我本想,这世界实在大,数不清的人天天在网上贴文章,没人会在意我写的这篇东西。真没想到,一年后他的亲属竟读到了我的文章,而且震动很大,决意要找到我,与我谈谈。


去年夏天,我随夫出国旅游,破天荒俩人携手并肩共游欧洲。回到家中,孩子就急急地向我报告,有人找你,追得很紧呢。我打开电脑查阅电子邮箱,自己都傻了,怎么是他的家人?揉揉眼睛再看,没错,是我已故多年的大学同学健河的妹妹想与我联系。这份电子邮件说,他们已看到我所写的纪念健河的文章,很想与我联系。


我当下有些担忧起来,他们是否不喜欢我写的这篇文章,或是有其他的节外生枝。毕竟,我与这位老同学只是普通的男女朋友交往。我们都是在男女授授不亲传统观念的影响下成长,我用暧昧不清的语气写他,其实心里是有压力的。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我终于鼓足勇气拨通了健河妹妹健英留给我的电话号码。当我通告了自己的姓名后,那遥远的终端传来了一个陌生声音发出的热情问候,我的心马上放到了地上。健英妹妹首先告诉我,她看了那篇文章,很感动。而且,她的父母也看了那篇文章,同样非常感动。他们全家感谢我,至今仍没有忘记这位老同学,感谢我在他去世时对遗属所表达的关心。我被她的这番话语弄得不知所措,唯有连声说,不敢当。


但是,健英后来说的话却让我很伤感。她说,哥哥一直是父母的骄傲,学业优秀,相貌出众,向来身体健康,性格亦开朗豁达,无人料到他竟然会早早离开人世。他走了十二年,家人仍不能释怀,时时想到他,时时落泪。全家至今弄不明白,他是在哪里出了问题,导致生命提前结束?


        我语塞,无法回答老同学妹妹的疑问。然而,我对他的了解,与他的亲人对他的了解并不相同。也许,我是个女性,可以从某个更微妙的角度了解男人的内心世界。这位老同学虽然表面看来性格随和,但他极为好强敏感,自尊心又很强。最不好的是,他总是把自己的烦恼默默地压在心里,从来不向别人诉说。我在大学时,因为曾与他有过很短暂的感情纠葛,多少探测到他的性格缺陷。


本来,即使作为普通朋友,我也应该很坦诚地提醒他,甚至骂他个狗血淋头,让他知道自己的问题。可惜,我当时不是这么想的。我更多地想到,要尽快撇清我与他的关系,让他从我的生活里消失。尤其,我听到一些小姐妹向我告状,说他在背后曾诋毁我。我更是硬了心肠,下决心不与他再有任何的关联。


毕业前,我们班的同学们外出郊游,我自告奋勇留在住宿地为大家做饭。同学们都走了,唯有他留了下来,我们俩在屋里默默地坐了一小时,一句话都没有说。回想起来,他大概是有话想说的,但被我的冷脸镇住了。


现在,我对自己当年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超然态度感到后悔。我绝没有想到,他的性格缺点会引发如此严重后果。我也没有料到,连他的亲人都无法深入到他的内心世界。如果,我能了解他多一点,我是会拉他一把的。可惜,已经晚了。


健英告诉我,这位老同学临终前很不甘心自己如此年轻就要离开人世,但对病魔缠身又无可奈何,健河死时才44岁。自从他去世后,我开始警悟人生。现在的我,真正放下了架子,平平实实地活着,不再与自己较劲。有时,我很想关心一下健河的妻子和女儿,但为了尊重他的意愿,我从来没有打搅过她们。听说他女儿已读完了大学,妻子也另组家庭。


今年春节期间,我终于在广州见到健英妹妹。她长得太像哥哥健河,我们一见如故,谈的都是健河。健英说,哥哥是他们家庭的骄傲,样子帅,学习好,性格开朗,命定就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不料,人生结局竟然如此不幸。


我告诉健英,当年自己也曾很为健河所吸引,但种种原因,我与他渐行渐远,终究没有修成正果。那时,我自认不是容貌出众的女人,一直不愿相信健河会对我有什么想法。健英却告诉我,哥哥很早就与自己的母亲提到大学班里的一位女生,同是生产建设兵团的知青,很谈得来。那时,他也顾虑,女生出身高干家庭,恐怕交往会有障碍。虽然,事情的发展并没有如健河所愿,但他的母亲却记住了这个人和她的姓名。


去年,当健英将我写的文章转给母亲阅读(文章的署名是我的笔名),老人马上指出文章的作者就是儿子多年前与她提到的那位同班女生。于是,健英通过兵团网的朋友狂追我的下落,不久终于如愿以偿。


听健英讲故事的时候,我的眼角一直湿润着,我不停地对健英说,他喜欢我,为何不向我表白?哪怕托一位男生转告我也是可以的,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这么看重我的。可是,他何苦要将自己的心事埋藏得那么深,让我这肤浅之人从来就不得其解。如果,今天不是健英告诉我这些故事,至今,我对健河仍然还会抱有很多的误解。


然而,斯人已逝,留下我们这些生者枉然遗憾和感慨!我与健河见最后一面时,他看上去还是很帅,很年轻。在我的记忆中,他在篮球场上从来是潇洒,自信,颇有大将风度。我与健英相约,下一次回国,一定要与他们的父母亲见面。希望我们再谈起健河,不要落泪。

       

后记:写这篇回忆,前后用了两年的时间,不是落笔行文多难,而是许多故事是在写的过程中发生,以为写完了的故事,后来又不断地续上。最后,我感觉是写完了。感谢健河的母亲,为我们一段已逝的知青缘份作了最终的补白。我想,我是个命很好的傻人,一辈子不解风情,但感情世界从来不寂寞。我唯有感谢上天对我的宽厚,让我活得如此地好,从来不乏亲情、友情和爱情。


本文完稿于二零零八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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