域外丨佟振国:凯瑟琳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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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本文作者
佟振国,号夏岛冬人,1977年考入河北师范大学艺术系美术专业,1979年以在校生身份考入浙江美术学院(现中国美术学院)中国画系研究生班,师从李震坚教授,1981年毕业留校任教,曾任浙江美术学院中国画系副教授,人物画教研室主任,浙江省人物画研究会理事等职。1992年应美国UC.伯克利大学邀请,以访问学者身份赴美,先后在旧金山艺术学院,亚洲艺术博物馆,耶鲁大学,康涅狄格学院,莱姆美术学院, 美国水墨画协会等开办中国画艺术讲座并举办展览,2003年携全家移居夏威夷,现任职于檀香山艺术博物馆学校。
原题
凯瑟琳的梦
作者:佟振国
(文图无关)
几乎每次踏进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的大门,我本来急不可耐的脚步,都会不由自主地戛然而止。高阔的展览大厅里人头攒动,却听不到一点声音,静得怕人。
突然从人群深处,隐隐传出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我顺着声音极目张望,恍惚又看到了那张美丽,文静,苍白的面孔。多少年来,这张面孔是那么深深地镂刻在我的记忆里, 永远是那么清晰,从没有半点模糊,每一想起,都会砰然心动。
她,就是我在美国的第一个中国画学生凯瑟琳,一位高挑漂亮,棕发碧眼的姑娘,就在她即将离开这个仅仅生活了二十六年的世界之前,对我说出了她深深藏在心底的梦想。
故事还得从我二十多年前到美国加州的UC.伯克利大学做访问学者说起。
因为我的中国画艺术专业和访问学者的身份,使我有机会在美国东西两岸的一些大学和艺术博物馆开办讲座,并很快结识了不少艺术圈子的朋友。
一天,一位在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搞中国艺术史研究的中国朋友告诉我,她的一位美国女同事凯瑟琳酷爱中国文化,对中国绘画特别着迷,问我愿不愿意收她作学生。虽然当时我并没有收私人学生的打算,但我想刚到美国不久,正好也需要经常练习一下自己的口语,所以二话没说就欣然答应了。
几天后,我就在我的客厅兼画室里接待了这位虔诚的中国艺术爱好者。
凯瑟琳看起来非常苗条,相对走在街上的很多美国“大姑娘”,她好像生就了一付中国女孩的身材。棕色的秀发随便在后面扎了一个马尾,白皙的脸上没施什么脂粉,反倒使那双蓝绿相间的瞳仁分外明亮袭人。
坐定之后,凯瑟琳略带腼腆地告诉我,她在博物馆搞艺术资料整理工作,接触了大量的东方艺术,而中国画更让她惊喜不已,因此日日揣摩并动手试画,苦于从没见过中国画家亲自挥毫,所以始终不得要领。感谢上帝,给了她这个一师一徒的机会。
凯瑟琳似乎是为中国画活着的,居然上手非常快,不到月余,通过我的示范,她已经可以临出像样的八大山人的花鸟了!我进而让她接触人物画,因为她有一些西画基础,所以时间不长,她就创作出一副“佟先生骑马”的小画,颇有味道。我觉得她大有深挖的潜质,便暗暗作了一个计划,循序渐进,最终园她一个中国艺术梦。
就这样,一星期两次,她学得勤奋,我教得认真,而且让我高兴的是,不知不觉中,我原本磕磕巴巴的英文,好像也自然顺畅了许多。就在这不久之前,为了公平,我对她说不要再付什么学费,我本来就没有招收私人学生的计划,还有我虽然教她中国画,她同时也在教我英文,这样我觉得心里比较舒服。她也欣然默认,因此开始了我们这种相互为师的关系。
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只是有件小事,我感觉有点不大对头,就是发现她经常在画到半截时,突然气喘吁吁,有时好像呼吸被憋住,不得不马上跑到盥洗室里去大声咳嗽。一阵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里面传出,令我十分不安。不过每次她进去时步履急促,满脸通红,但走出来时却又是一脸笑容,并轻声说“对不起”,坐下继续画画,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以为可能只是天气的关系,她身体孱弱,易患感冒,多穿点衣服,多喝点热水就好了。所以每次她从盥洗室出来说“对不起”时,我总是习惯地随声附和地说一句“请多保重”。但后来她咳嗽的次数好像并没有因为天气转好而减少,我不懂医学,所以也没有往其他方面多想。
一年很快就过去了。有一天,我告诉她,我的一位开画廊的中国朋友过几天要举办一个比较大型的现代中国画展览,问她愿不愿意去,她连蹦带跳地说:“当然!当然!”。
开幕式那天傍晚,她按时先到了我家,然后我开车带着我还在上小学的女儿和凯瑟琳直奔那家画廊。
前来欣赏中国画艺术的人群熙熙攘攘,我顾不得和熟人打招呼,一边拉着女儿,一边叫凯瑟琳赶快跟上,径直往展厅里走。
女儿突然诡异地用力攥了一下我的手,让我俯下身来,悄悄地对我说:“爸爸,我今天是第一次看到凯瑟琳化妆,还穿了这么漂亮的衣服!”
我这才回头仔细打量了凯瑟琳今天的“盛装”。她平时略显苍白的面孔,今天透出了润润的红色,惯常散在肩上或扎成马尾的秀发,被郑重地盘在了头顶。她没有像一些美国的中国迷们,一有和中国沾边的聚会,便旗袍加身,而是穿了一套淡灰色的西式女服,脖子上配了一条黑色透明的纱巾,像是在整片淡雅的泼墨上边,刻意加了一道浓黑飘逸的干笔,这不正是中国画里最令人称奇的水墨情趣吗?!
我冲她微笑了一下并点了点头,她一定知道我在佩服她颇具匠心的“外西内中”的打扮。
也许是受了我的鼓舞,或是这次中国画艺术展览的启发,她兴奋地告诉我,博物馆同意给她搞一个小型的中国画个展。她高兴得显然有点慌乱,问我该怎么办?从何入手?我凭着以往的经验,叫她不要着急,先从选画开始。她却着急地说:“我画得太多了,怎么知道要选哪张呢?!还是老师替我选吧!”我说:“好哇,没问题。”她这才慢慢坐下来,然后用恳求的语气说:“老师可不可以麻烦到我的住处帮我选画呢?我不开车,画又太多,我没法乘公交车抱过来。”
于是在最近的一个周末,我带着女儿,早早地就来到了凯瑟琳的住处。
她住在和几位年轻人合租的一栋维多利亚式的大房子,多种色彩搭配的外饰,加上四季常青的植物,既充满了无限的生机,又洋溢着浓浓的艺术味道。
一进她的房门,我就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屋子中央是一座用宣纸堆成的“小山”,不用问,这就是她近两年精心绘制的习作。从露出纸边的墨迹便可猜测,它们包括了书法,山水,花鸟和人物所有中国画的门类。四面墙挤满了深咖啡色的的大书橱,一排排厚厚的精装书不时闪出烫金的中文大字,非常显眼。书橱边上订满了的中国画图片,中国古代的仿制器具,京剧泥塑脸谱,民间剪纸几乎填满了所有的空隙……屋子里早已响起了淡雅的中国古筝乐曲。
我怔怔地看着室内所有这些比地道中国人还中国化的一切,想说点什么,可是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到现在我还一直纳闷,到底是中国文化里的什么东西,能有这么巨大无比的魅力迷住了这位从未到过中国,甚至连一句中国话都不会说的美国姑娘的芳心?
我半开玩笑地对她说:“你这么喜欢中国画,干脆到中国的美术学院去学几年,保你满载而归!”
一直微笑的她,脸上突然显出一丝忧郁,呆呆地盯着满屋子的书画习作,然后两眼茫然地望着我,语气非常严肃地说:“佟先生,你知道吗?我唯一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能到中国学习中国艺术。我真想在那里多住一些日子,让我有机会亲眼看看我在图书里看过不知道已经多少遍的东西。”
沉默了一会儿,她像个孩子,两手一摊:“可惜那需要很多钱,也许我付得起飞机票,可是要想长住,那旅馆费……我想都不敢想” 。
又沉默了一会,忽然她好像发现了什么希望,像孩子一样抬起头来,认真地说:“ 佟先生,你知道中国的公园里是否也允许免费搭一个小小的帐篷吗?如果允许,我就住在公园里!”
从她晶莹的,闪着希望之光的眸子里,我分明看到了一颗多么纯洁诚挚的心,这就是她的全部秘密,在我这里可以唾手可得的东西,对于她,则是一个奢侈的梦想!
当时我只想告诉她,不用担心,我会尽全力帮你圆这个并不难圆的梦,不要担心费用,只需带上你的一双充满渴望的大眼睛,让她们看个饱,装个够!
也许是由于时间过于仓促,或是太顾虑对一位年轻的姑娘,此刻说这种话是否合适,后来我一直后悔当时终究没有说出翻滚在我心中的这个承诺。
虽然画多得铺天盖地,但凭我的直觉,三下五除二,很快就敲定了二三十张“精品”。我说:“这些作品足够了,展览要少而精,让观众留有想象的余地。”这是经验之谈,她当然纳之不及。我当即告诉她,中国画需要拓裱平整才能展览,我将免费为她拓好这些画,只需要一两天时间。她说实在感谢不尽,这样她可以有充足的时间准备其他事情。为了不耽误她的时间,我抱着她的画,和女儿一起转身告别。
就在踏出房门之前的一刹那,我瞥见了门后一张似乎被主人刻意隐匿的小床,矮矮的,床上有些凌乱……让我惊诧的是,床旁边笔直地矗立着一样和这个充满中国艺术气氛,令人感到无比温馨的小屋极不协调的东西——一个半人高,令人不寒而栗的铁制氧气瓶和落在床上的吸氧面罩!
我不由顿了一下,一种不祥之兆迎面袭来。
非常遗憾,凯瑟琳珍贵的第一次个展我不能出席,因为我已应邀为东部一个中国画协会开办一个学习班,顺便到耶鲁大学和康州学院举办中国画讲座。
三个星期的康州之行,我又一次感受到了美国的中国艺术迷们的一片痴情和中国传统绘画的无穷魅力。
在耶鲁大学博物馆里,东亚部的负责人陪我在设备考究的“密室”里展看元代画家王冕的一副稀世珍品时,我屏住呼吸,带着白手套的手有些微微发抖,轻轻地抚着画轴,对藏身异国的中华艺术魁宝,猛然生出一种强烈的,难以言表的敬畏之情。
三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在返回的飞机上,我还在想象着凯瑟琳的首次画展开幕式,她的自信而略带羞涩的微笑,还有她为展览,不,为中国艺术而披上的“盛装”……这次她会穿什么呢?
一回到家里,我就迫不及待地给我的“中国艺术迷”们打电话,告诉他们我的这次在美国土地上的中国艺术“朝圣之旅”。
当拨到凯瑟琳时,没有人接,只有电话录音,我以为她不在家或是不便讲话,所以就匆匆留了短短的几句问候话。
几天过去了,凯瑟琳还是没有回音,这不是她的性格和为人的一贯作风。于是我又打电话给上次同样没有打通的在博物馆工作的朋友。
我问:“我给凯色琳留了录音,但始终没回音,她到哪去了?”
对方没有马上回答,一片寂静。
我急着又问:“出什么事了吗?”我猛然想起在凯瑟琳家里看到的冰冷的氧气瓶,同样的不祥之兆又一次重重地袭入心头!
才短短的三个星期,不可能这么突然就出事!
我一直在等对方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对方低沉而缓慢地告诉我这三个星期里我不敢相信,却实实在在地发生的一切。
原来,凯瑟琳患有先天无法治愈的肺部疾病,医生曾告诉她的家人,这个女孩最多只能活到二十四岁左右。
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在得知自己为数不多的生命时,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何况还要时刻忍受呼吸障碍的煎熬!面对死亡的逼视和威胁,她坚强地选择了人生的光明一面。
命运无法选择,其实任何人一生下来不都是朝着死亡迈进吗!生命无论长短都充满了意义,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侥幸,都是上天的恩赐,为什么不尽情享受这一天,为什么不把每一天都当作一年来过呢?
她从小就非常喜欢画画,特别是对东方绘画情有独衷,好像是她终于为伤痛的身心寻找到了一剂仙丹妙药。
但由于病,她在博物馆只能做半工,收入刚够维持简单的日常生活。她省吃俭用,攒钱买中国书,纸笔和其他绘画工具。后来认识了我,并成了我的”入室弟子”,她兴奋地告诉同事们,她一下子感到离中国艺术更近了。
我听着朋友娓娓道来的感人故事,眼睛被不知什么时候涌出的泪水模糊了,我好像仍抱有一线希望,尝试着问:“她现在在哪?我还能见她一面吗?”。那边传来一声哀叹:“晚了,她已经走了,而且走得非常快,我只在电话里和她父母谈了一会儿,她家人说,临走前她不让任何朋友去看她,因为她要让大家记住她矫好的容颜,不想留给人们不愉快的印象。”朋友又说:“她父母早有准备,所以也很冷静。凯瑟琳嘱咐家人,死后骨灰就撒在旧金山的外海。”
听到这里,我猛然想起她不久前对我提起的中国艺术梦,她是不是期许某一天,能随着波涛的起伏,飘到遥远的大洋彼岸呢?
使我宽慰的是,凯瑟琳走得非常安详,她一定感谢上帝多给了她两年生命,想必她已经很知足了。
电话那边,朋友的追忆还在继续,可我却不知道还应该说些什么,紧握着话筒的手有些麻木。
我还清楚地记得凯瑟琳告诉我,她刚过了二十六岁的生日。一定是她对中国艺术的挚爱,生命又奇迹般地延长了两年,而我正是伴随她生命最后两年快乐时光的见证人!
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个深深埋在心底的故事,我只对非常贴近的人讲过,每一次叙述,都是一阵心痛,每一次重复,都让我好几天深深地陷入记忆的沉思之中。
我怀念凯瑟琳,不仅是因为深深的师生情谊,还因为目睹她那清纯的,充满希望却又如此孱弱的生命的终结,再次促使我对艺术和人生价值观的重新思索。
她那永远萦绕在我耳际的,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似乎每时每刻都在提醒我,以功成名就为目标的个人奋斗,和她不求结果,仅以非常短暂生命追寻艺术的真谛,直至最后一息的坚强毅力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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