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档案
本文作者
吕丁倩,江苏常熟人,出生于教育世家,曾是内蒙古下乡知青,1977年考入内蒙古师院英语系,毕业后从事高校英语教学,后赴美国读研,现在纽约定居,从事写作和翻译,美国翻译协会会员,为中美文化交流笔耕不辍。
作者:吕丁倩
我们住过的知青房
仲夏时节,气温骤升,连日来阳光炙热,酷暑难耐。人的感官记忆很奇妙,即使在北美生活多年,炎热的气息跟我在内蒙古下乡当知青时在夏锄季节的燥热,总是执拗地拧结在一起。夏锄季节到了。烈日之下,发烫的黄土坡地延绵伸展,空气里的燥热令人窒息。吸一口气,热烘烘的气流涌入胸腔,灼得很痛,五脏六腑似乎在燃烧。呵出一口气,也是热腾腾的,像火龙在喷火。在山坡上干活,我倚着锄杵站在田头的陇沟边,头痛得不敢睁开眼睛。而紧闭着双眼却看见满天灼灼的光焰。我试图用手臂遮挡住直射的阳光,燃烧的烈日放出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刺灼我的脸颊,鼻梁和额头,裸露的胳臂,肩颈被灼舔着,全身火辣辣的疼痛。休息时,我昏沉沉地躺在泥土上,头靠着一块石头,草帽遮着脸,一动也不想动。山坡,旷野,河槽,荞麦地,还有我,都袒露在炎炎赤日之下,无处躲藏。天地之间形成硕大的熔炉在燃烧,把这“地球上多余的一角”全部烤焦,熔化为灰烬。(朋友们听我讲述在内蒙古厂汗村的故事,戏称为地球上多余的一角。)一一这些就是存留在记忆里的夏锄,1977年7月,我在内蒙古固阳县忽鸡沟公社厂汗生产队劳动。
右边角上就是厂汗村的东南坡
人们都听说内蒙古的冬天冷彻骨,却少有人知道内蒙古黄土高坡上的盛夏炎热如火炉。厂汗村位处海拔高度至少1500米,冬天有多奇特的寒冷,夏天就有多奇特的暴热,唯有早晚温度剧降时,给人一点喘息的机会。夏天是农忙季节,白天常常在坡地里劳动,烈日当头直晒,仿佛伸手就摸得到太阳,炙热的阳光会灼伤皮肤。山区里干旱严重,经常连续多日不见雨水。黄土地干裂,山坳里的岩石,河漕里的沙土,村里用黄泥砌成的土房,墙垣,都在散发着被烤焙的燥热气味,到处都是热烘烘的。当地很多老乡皮肤粗躁得如铁皮,而且呈深古铜色。厂汗村分布在三个紧紧相连的山坡上,周围山岭漫坡环绕,一条宽旷的河槽路从忽鸡沟延伸几十里,从厂汗村前绕过,直往三岔口去,然后分岔通往石拐煤矿和固阳县城。村前村后的坡下有一些小面积的平坦田地。但是大多耕种面积都是在周围的山坡上开垦出来的。山上多有沙石,尤其是高坡上。即使常年耕作,这些坡地里只有一层薄薄的泥土,主要耕种荞麦,糜米,土豆。地处高寒,春天转暖较迟,传统农作一向是广种薄收。春季播种之后没有什么田间管理,所以给庄稼松土是夏季里的主要劳动,大多时候干活要上山坡去。
厂汗队部分知青。前排右边第二小王,第三作者, 第四小姚; 后排左边魏克岩
那天石队长来找知青分派劳动,正巧只有我和魏克岩在知青房。石队长说要我俩包工,把对面东南坡那一大片荞麦地锄了。东南坡在村子对面, 再往东面就到隔壁村子叫二合公。我答应了,小魏也说行,平时生产队里叫干啥就干啥。平时,小魏显得调皮,爱逗乐,有时不愿出工。我们包工后,在一起锄地好几天,合作得非常愉快,没有任何偷工减料,谁也没有中途撂挑子,踏踏实实地锄完那片地。至今想起来还很自豪。在盛夏高温里,在山坡上锄地确是苦不堪言。毒辣的烈日当头,地里又闷又热。由于天旱缺水,地里几乎连草都不长。锄地时只要把地里的土翻起来,打碎土块。我侧身站在两排荞麦之间的空档里, 每走一趟锄两垅, 把锄头放下去左右各拉一下就行了。土地干旱得太厉害,用力把锄杵往回拉时,锄头下的土块立刻裂成碎粒。刚开始锄地时,我和小魏相差不远,渐渐地我就落后了。当我好不容易赶到地头,小魏已经往回返。 干体力活是我最大的弱点,在地里干起活来像个溺水的人,拼死拼活地挣扎,还是落在后头。每逢这个时候,我羞愧难当,连自残的心理都有。如果有人要求我一头栽到山坡下去,以此表白自己并非偷懒,坚决“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 我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我从小体质较弱,实在没有力气。知青干活差就是表现不好,表现不好的知青别指望有机会招工招生回城市。这无疑给我巨大压力和苦恼。
知青们在厂汗门洞村的坡上锄地。作者(右一) 和同生产队的知青小姚、小王
东南坡上静悄悄的,一丝声音都没有。从来没有听到过虫鸣鸟叫——在厂汗村的夏天,连只蚊子,小虫子都没见过。山坡上没有树,没有荫凉地。空气沉闷,只有两把锄头在地里来回移动。我一步高一脚浅,慢慢向前挪动,尽量不踩着荞麦苗。下锄时还要小心别把荞麦苗折断。由于弯腰面朝土地,锄头扬起的土,时不时地呛得我喉咙里又干又痒,憋得喘不上气来。刚开始我和小魏还说说话,暑热很快就使我累得气喘吁吁,谁也不想开口。为了早点完成· 我们趁着早晨凉快,一口气干好长时间才休息一下。半个下午过后,太阳斜照时,坡上才有些荫凉地。后来我发现小魏在前面锄到地头回返时, 已经把我的那两垅也锄完了, 我可以跟他一起从地头再开始。我一下子觉得轻松多了,免去那种当众挣扎的尴尬,心里对小魏不胜感激。东南坡像半个馒头卧在河漕路边,那片荞麦地从坡顶一直往坡下伸展。一边锄地,一边就是在爬坡,或者一边在下坡,特别吃力。我一路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身边掀起一股股热浪,尘土扬起,浑身大汗淋漓,一摸脸上一把水,背上衬衫湿透,马上又被晒干。我光脚丫穿着帆布球鞋,陷进松软的土里,鞋子里灌满了土,汗水和黄土粘和在一起。有时我累了停下来喘口气,望着这无边的荞麦,心里直发愁,什么时候才能锄完?又看看地头那边,小魏正拄着锄杵,也是皱着眉头,一脸愁苦的表情。平时知青们经常表露出这样的愁容,好像正在忍耐着什么苦痛,这与我们年龄极不相称。
作者在厂汗村的山坡上
热辣辣的阳光晒得我头痛眩晕,像地里耷拉着脑袋的荞麦苗。休息时我迫不及待地走到附近老乡家找水喝。对面的坡下有老乡的土房和窑洞,当地村里有个习惯,家门都不上锁,推进门去,靠墙就是水缸,舀上一大瓢水喝,喝完关上门离开。傍晚收工时候,浑身是汗和土,渴得火烧火燎。在知青住的山坡下,往后村去的沟底和小路的交岔处,有一口井。平时知青们和住在这坡上的老乡们都在此汲水。井上有个大轱辘,铁链上拴着个橡皮桶。我在井边摇轱辘吊起一桶水,那冰凉清洌的井水,真是救命的水啊。我放下平时的矜持,顾不得什么体面,蹲下身去,嘴巴直接凑在皮桶边,咕嘟咕嘟地使劲喝水。喝一阵子,歇一下,喘口气,再喝一阵子,然后长长地舒一口气。喝够了再用手把水撩到脸上清凉一下,卷起袖子和裤腿,往胳膊,小腿和脚丫上泼水,凉爽舒畅,消祛一天的暑气和疲劳。回到知青房,晚上用清水洗头发,冲洗满身的汗和土。这井水仿佛是上天送来的琼瑶玉浆,沁透心脾,滋润肌肤。睡觉时把浸湿的毛巾搭在额头上,觉得身上清凉多了。夜里昏昏沉沉睡一觉。当窗户发白,黎明时辰到了,我似乎又复活了。正是老天不绝人的活路。大自然总有神秘的方式,保持着万物的平衡,让人的生命力持续下去。回想在那些年里,如何幸存在种种险恶生活环境的故事,颇有些神话传奇的色彩。
作者(中)和同生产队的知青, 我们常在这里劳动
第二天早上,觉得手臂和后脖颈皮肤生疼,脸上发烫。我和小李合住的房间里只有一面小镜子,仔细照了一下,发现大片,大片皮肤被晒得通红。额头,脸颊和鼻梁上也都是红红的。我心里一阵委屈,带着草帽也不甚顶用。没办法,还要咬牙挺下去。好多天以后,皮肤一片片脱落,像鱼鳞片似的,有的部位露出粉红的皮肉,辣乎乎地疼。脸上,额头上斑斑块块,像化妆的颜色没洗干净。头发被晒得像干草,麻扎扎,硬梆梆的。那灰头土脸的样子,整个人的模样都变了。夜里躺在炕上腰酸腿痛,睡梦里在来回滚翻,躺着都不解乏。不记得是怎么撑下来的,我和小魏竟然没有歇工,把东南坡上足足有十多亩荞麦地全部锄完,可称为艰苦卓绝。我一直以为,只有我自己记得那个夏锄。2017年我回国和知青们在包头聚会,那是四十年后第一次重逢。我们开车专程回厂汗村。一路上和小魏坐在同一部车里,唠叨起当知青时候发生的许多事情。老魏问我: “小吕,记得咱俩夏天包工,在东南山坡锄地吗?” 我说:“当然记得!”
作者去挖渠灌溉水地。1976年5月
我们的汽车路过河槽路, 从村口望去,那片像半个馒头一样的漫坡,在四月的春天里微显出淡淡的绿色,安静地卧在连绵不断的山峦之列。那个盛夏里,东南坡上一片酷热,无情地燎灼着两个年轻的羸弱身影。我们来来回回地,上了坡又下坡,走了一天又一天,干了好几天才把那一大片地锄完。“小吕,收工后都是你做饭, 我就不用做饭了。” 老魏笑着说。我看着老魏,分明还是那个知青小魏,常常纵身一跃,大模大样地坐在我房间的窗台上,翘着两只大鞋,嘻笑着给我看刚换的鞋是干净的,没弄脏我的窗框。唉,即使是眼前所见,也无法代替40年前的印像。我很高兴,那很像我的一惯作风。虽然记不得了,听上去也是在情理之中。锄地时,小魏锄得快,帮我在前边接垅。收工后,我必定会主动做饭,会把纸箱里珍藏的好东西翻出来分享。在艰苦的生活中,队里的知青们大多友好相助,给我忧郁的心情带来慰藉。每当我接受知青伙伴的一点好意,或我能给予一点帮助,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都使我感到这世间还有所留恋,绝望中还有希望,为我支撑起坚持下去的信心。
2017年部分知青回厂汗村,作者和魏克岩合影
我们在村口停下车,步行上坡进村去。老魏突然止步,看着路边一棵树说:“就是这棵树, 收工时我累得走不动了,就在这棵树下休息一会。”我打量了一下,这棵树孤零零地立着,光秃秃的,树身有点歪扭。记忆中的那棵小树,和那时的我们一样,不大壮实。稀疏的枝条,夏天婆娑的绿叶,是黄土山坡上少见的一簇绿荫。40年过去了,这棵树还在顽强地生长。老魏又说,“小吕你跟我说,小魏,多给你一些工分, 我少要点, 你比我干得多。” 我一点也记不得,不过这也很像我的一惯作风。老魏接着说:“我说不要,小吕,咱们平分吧。”他笑着,还是那样的孩子气。我记得小魏从来不乏东北人的慷慨豪爽。所有这些,我已经没有印象,可老魏还记着呢。不知怎么回事,这番谈话,让我鼻子里一阵阵发酸。那时候,厂汗小队的男女村民集中在一起干活,傍晚收工时在地头评工分。记工员拿着本子,念一个个名字,老乡们在地头你一言我一语地评分。强劳力一天10分,我常拿6分。后来知青们单独劳动,我不记得给多少工分。年底分红最差的一年只有1毛1分钱,最好的一年也不过才2毛多点。老魏说他下乡几年从未分到过钱, 我勉强赚够口粮,最多的一年分过大约十块钱。那是因为我担任大队妇女主任,到公社开会常常拿10分强劳力工分。虽然是规定,我对此感到内疚。
2017年春天回厂汗村, 作者和石队长合影
由于这次夏锄,我想起另一次夏锄,至今令我心惊不已。1975年夏季,厂汗村只有我一个知青, 其他十几个知青都是在1975年秋天 – 1976年夏天分批从包头来的。那时我独自住在前村坡上。夏季农忙期间,我连日在酷暑下劳动。清早出门直到月亮升上天空才收工。有一天,我随着老乡们在西面光秃的高坡上锄地。烈日当空,晒得我头昏眼花,后背滚烫。到下午时分,突然觉得身上阵阵发冷,打着寒战,眩晕头痛起来。晚上回到住处,喝了一瓢水,饭也不想吃,倒下便睡。隐约觉得自己浑身滚烫,头痛得像要裂开。没有一点知觉,昼夜不分。在渴得喉咙里像火烧时,昏昏糊糊地爬起来,硬撑着从水缸里舀一勺水喝。再继续昏睡。只记得有时窗户白的,有时是黑的。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有人喊小吕,我勉强睁开眼睛。原来是村里胡家四花姑娘,她家离我的住处不远。四花说3天没见我出工,所以晚饭后过来探望一下。我疑惑地看着她,弄不清怎么回事,虚弱得说不出话来。 屋里水缸里只剩一点水,炕灶几天没烧火。过了一会,四花挑回来一担水,又端来一碗小米粥。当晚赤脚医生郝铁柱也来了。一连好几天,我扶着炕边都站不起来。幸亏前一年下乡时带了两瓶葡萄糖液,还存放在木箱子里。又歇了好多天,我才渐渐恢复。记不清当时是否还服了什么药,但是没有诊断出什么病。事后估计是上火,或“重感冒”。 多年后,我在纽约遇到类似的情况,医生诊断是“sunstroke”,即热射病,相似于严重中暑,若不及时处理缓解,会导致人体衰竭,以及生命危险。我的体质对强烈阳光和高温有过敏的反应。我从小惧怕夏天在强烈的阳光下活动,曾经出现过无名的发烧, 但是一直不知道原因。
知青房坡下的那口井。铁轱辘还看得出来
现在我才明白,在高温烈日下连日劳动,汗流不止,体力消耗很大,导致脱水。也许当时我还年轻抗得住。那井水是正宗的山泉水,含有天然的矿物质,消暑作用很大, 井水救了我。我确信自己命大!夏锄中出现的症状,不就是中暑吗?都挺过去了,一切安然无恙!我笃信不疑,上天并没有抛弃我。不久后,秋季里发生很多事情。紧接着十月份开始了那场载入历史的全国高考改革。假如我在七月夏锄中真的发生中暑或意外,我的知青故事想必到此结束。2017年回纽约后的一天,我坐在院子里,手机响了一下,进来一条微信,是老魏发来的。他说:“我记得石队长让我俩包了东南方向那片山坡地, 离二合公不远。锄地时还能碰上二合公(隔壁生产队)的知青。休息的时候,我们望着远处的群山,谈天说地,谈理想和未来...” 我读着这几行字,眼睛模糊了。知青们也有理想,有抱负,憧憬着未来,向往着美好。但是知青身份和困境使我们陷入几近绝望,这并非我们自己的选择。我们所向往的未来,并不由我们自己决定。这是我对逝去的青春年华感到悲哀的关键之处。
2017年春, 厂汗知青回村, 在我们熟悉的大井边合影留念
谈理想和憧憬未来,是知青之间特有的交流,如一缕清风,给我们苦闷的生活带来真正的快乐和欣慰。在情绪低沉的时候,知青们经常相互诉说自己的渴望,描绘着那些不会实现的美好。正如人们处于饥寒交切时,会梦见天下美食锦衣。我们还太年轻幼稚,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处于政治洪流的漩涡中。我们仍然深信“知识青年到农村这个广阔天地去锻炼,”深信上级的承诺,“锻炼两年后有资格回城市去工作或读书。” 每个知青心底里对理想和未来的希望,犹如一盏不灭之灯。那几年里,我身处在内蒙山区险恶的生存条件下,从事着原始状态的劳动。对于长时间低效率的体力劳动,超出人体能够承受的强度,我无数次地拷问自己,到底是我来改变农村,还是农村在改变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谓的求生消耗了我一生最美好的年华, 这是一段无法妥协的,永远使我痛苦的人生历炼。回眸往事,依然是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画面。每幅画面都记载一段不寻常的故事。如果把这些记录,仅仅看作是叙述苦难和抱怨,那是太肤浅,太狭窄了。在耆髦之年,我和很多亲历者一样,仍然致力于用文字保存知青时代的自身经历。切不要亵渎我们的努力,这一段不可忽视的真实历史,将是后代人追溯的永恒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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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蒙古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