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钱江,生于上海,曾在内蒙古巴彦淖尔盟乌兰布和农场插队6年,内蒙古师范学院中文系77级,1982年分配到北京《体育报》,1984年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获法学硕士学位。历任《人民日报》驻云南首席记者、华东分社新闻部主任、人民日报社记者部副主任、海外版副总编辑。其间曾在美国霍普金斯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做过一年高级访问学者。
原题
我的第一个病人
——怀念乌兰布和的女儿
作者:钱 江
此时身正在太平洋另一端,思绪飘回万里之外的故乡,飘向我的第二故乡——内蒙古西部的乌兰布和大沙漠——我度过知青岁月的地方。或许,正是由于从万里之外的远方回首走过的路,那路上的足迹变得越发清晰,一刀一刃地刻在黄河边、荒山下,风沙吹不走,永远不会磨灭。
这是内蒙古西部的乌兰布和沙漠。2012年夏天,儿子要去美国留学,我带着他来到乌兰布和。这里的沙漠已经远远向西退去,过去我在的地方差不多全是农田了。这张照片拍摄的是沙漠深处景象。儿子对他的同行伙伴说:“当年在这里生活,不可想象” 那是1999年7月31日,跨越迢迢关河,我又回到了遥远的塞外大漠——内蒙古西部的乌兰布和大沙漠——我的第二故乡,参加建设兵团成立30周年纪念活动。近乡情更怯,我不知道明天回到连队,心脏会跳成什么样子?当年的熟人和田野如今怎样了?河套首府临河的第一个夜晚,农管局举行盛大联欢晚会。我刚刚走上盟(现在已经改称为“市”了)影院台阶,一个年轻女子迎面挡住我问道:“你是一团的吗?”显然,她认出了我,紧接着说明:“我是1团8连出来的。” 我认出了她,原来是连队木匠老姜的女儿,而且是我的第一个“病人”。我们同出一个连队。 把时间往前推溯到1973年,我在内蒙古建设兵团一师一团当知青已经两年多了,生活在乌兰布和沙漠的东部。这是我生活的连队——内蒙古建设兵团一师一团八连连部南面的景象,是我在1975年拍摄的照片。连绵的沙丘,除了夏秋季以外几乎没什么降雨。沙丘中有一点沙蒿这样的顽强生物,我在这个连队生活了4年 乌兰布和,被称为中国的第八或第九大沙漠,一年四季都有风尘滚滚,黄沙扑面的时候。冬春两季风沙最大,沙尘暴一卷起来,“一天二两土,白天不够晚上补”。知青们在沙漠里与天与地奋斗,用推土机、主要是用双手挥动铁锨,把沙子推开,挖出水渠引黄河水灌溉,平整出土地,“以粮为纲”种上麦子、玉米。春天通常是最艰苦的季节,连队储存的白菜吃完了,几乎天天吃土豆熬海带了。这时干的活儿也重,整好了地就要播种,麦子出苗了,一场风沙卷来,麦苗被打死了,于是补种。再出苗,再刮风沙,再补种。晚春时分,风沙小了,最后冒出头来的小苗却再也长不大了,到夏天只能收二三十斤,连种子都不够。 这是我的连队住房,我住在最右边那排房子的左起第一间。直到今天这排房子仍在,已经被树木遮掩。照片左边最大的房子是连队的食堂。当年,在这里生活着三个排加一个连部的成员,大部分是知青,还有一部分是当地的农场职工 在这里劳作的知青,大部分是来自北京、上海、天津的(19)69届和70届初中毕业生,只有很少一部分河北保定和浙江慈溪的知青是高中生。一旦进入大沙漠劳作,学习文化知识就很少有人提及了。这在我也一样,劳作一天之后,最迫切的需求就是两件事,吃饱饭、睡足觉。 这是我,摄于1975年,距离21岁生日大概还有三四个月,正在连队当文书。连部门前的沙漠中有一道大渠通过,在夏季和初秋时有羊群 命运在1973年年底转机。这年秋天,连队文书沈百龙上大学走了,连队文书出缺数月后的年底,我被任命为连队文书,住到连部和通信员一个屋。我有了一张办公桌,晚上有了可以支配的看书学习的时间。我在几天后的星期天赶往县城磴口买书。新华书店空空荡荡,新出版的书屈指可数,我还是满心欢喜地花两角七分钱买到一本李时珍的《濒湖脉学解》,当晚就打开书开始自学中医,望闻问切,同时学起了针灸,在自己身上试扎,让四肢很吃了一些苦头。 李时珍原著是《濒湖脉学》,我当年买的书加了一个“解”字,是有白话文解读的。这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本反复阅读,细心揣摩的医书,当时很有些心得。但是非常可惜和遗憾的是,岁月剥夺了我的记忆力,书中所述,现在大都还给李时珍了。是因为受到下乡之前一件事的启发:一位素不相识的年轻人来找我祖父,要学习英语。学英语是为了要将他自学的中医知识用英文向世界表达。他叫钱守章,原本是一位热爱戏剧文学的农村青年,高中毕业后两次报考上海戏剧学院,分数都上线了,却没有录取。结果在最后一次失利后大病一场。因家贫看不起病,他自学中医,自我开出药方,结果几年下来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野路子中医”。于是立下雄心壮志,还要学英语。他能否学成英语我不知道(后来知道是失败了),但他可以通过自学中医而行医有道,却是我亲闻亲见。既然他可以,我也行。还有一个因素。我家祸不单行,父亲在政治风暴尾声中的1958年在劫难逃,遭遇“错划”。我就在第二年罹患小儿麻痹症,从医学角度就划入残疾队列了。幸好祖母坚韧地背着我,到一位老中医处扎了一年多针灸,将我的病态扫除了许多。但是后遗症不能根除,现在下乡了,没有医疗条件了,我想自己扎针灸,有助于保住健康。从磴口县城买回了李时珍大作,到晚上,各班集体宿舍里大家打扑克的时候,就是我学医之时。多亏和通讯员管宝弟一屋,我可以不受扑克之扰了。两三个月后是春节,卫生员张凤兰回京探亲了,我在连部唱起了“空城记”。年初二那天早晨,木匠老姜满头热汗急匆匆赶来,说小女儿凤兰肚子痛得不行了,央求我赶紧给团部医院打电话请求派车急救。那时,全连只有我屋里有一台手摇电话。我看老姜脸上直冒汗,情知不好,立刻摇起了电话手柄。电话要通了,对方回答说要找值班医生,还要找值班司机,要是找到人,40分钟以后赶到。要是找不到人呢?人家没有说。 老姜看我打通了电话,就跑回家照料女儿。不一会儿他又跑回来了,说女儿不行了,等不及了!还有没有别的办法?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了,我给你女儿扎一针。”那时候,读了几遍李时珍的医书和针灸书,我还不敢在腹部穴位上动针,但是已知道针刺腿上的“足三里”穴可治腹痛,扎不坏,而且在自己的“足三里”上反复演练多次了。 老姜向来相信我的话,事到如今也没有了别的选择。他说:“行吧。”我拿起针筒急跑到老姜家,只见十来岁的凤兰躺在炕上,脸色煞白,一层层地淌冷汗。我顾不上想许多,马上抽出长针用棉花蘸白酒擦拭,再并上三指在她右腿上确定穴位,就在她腿上进针了。我将针尖向斜下方探刺,按医书上说的那样捻动银针。真没有想到,祖国传统的针灸神奇伟大!一针下去,女孩的腹痛顿时缓解。我接着在左腿上进针,情况进一步稳定。将近一小时后,团部的吉普车赶到,接走了姜家父女。目送吉普车远去,我突然觉得双腿一软,深深后怕起来:要是那一针下去不见效,出现了什么严重后果怎么办?你毕竟不是医生,怎敢随便动针。那天傍晚,我给团部医院打了好几个电话,询问凤兰的情况。回答倒是令人宽慰的,不过我的自责没有结束,那阵子不怎么敢在连队“行医”了,至少是谨慎多了。凤兰腿上的两针,似乎是我最早的成功医案。时光是一把雕刀,锋芒所至,把眼前的一切都改变了。当我踏上巴盟影院台阶的时候,青春已经离我远去,还使我错认了眼前台阶上的女性,原来她是凤兰的姐姐玉兰!不过她没有把我认错,说,妹妹一直记得你,还有我爸爸妈妈。 在巴盟农管局,王建国局长说了一番对当年兵团战士的赞扬话,说我们是农垦奋斗精神的奠基者,说我们当年带来了城市的文明和理念…… 可是,人家没说我们当年做过的许多荒唐事呀!毕竟有人打架有人偷瓜有人顺手牵羊惹出了一串串麻烦,还有,当年的蛮干胡干是不是破坏了生态平衡?这些都没有说。不说了,是第二故乡的宽容;做错的,不提了。一点点好事,挂在心上。第二故乡就是家,要留给儿女一串美好的回忆。 又见到凤兰了,她已经是一位小学教师。看见这张照片我就想起许多往事。往事并不如烟,它深深刻在我的记忆里果然,一回到农场,凤兰就来了,她已经成了场部的小学教师,很有经验的样子了。木匠老姜退休了,也赶了十几里路来看我,一家人说了好多怀念的话。 (本文主体部分作于1999年8月,刊登于当年《大地》杂志总第137期,本次作了增补) 我不是医生,她却是我的第一个病人。2011年10月的一天,她的女儿佳佳发来短信:妈妈凤兰刚刚离去,走向另一个世界。 对于她——乌兰布和的女儿,除了记忆,再也没有什么留下来了。时光过得真快,1999年8月我回农场,老姜和女儿凤兰赶来,对我说了许多感激的话,说得我眼眶热热的。我说我要感谢农场接纳了我,磨练了我,感谢你们父女20多年没有忘记我。凤兰带来了上小学的女儿佳佳,佳佳说她早已经知道我给妈妈扎针的故事。 1999年8月,在乌兰布和农场场部学校。左起:学校老师,我,蒋志鹤,蒋薇,凤兰 凤兰当上了农场小学教师,父亲老姜退休了。他们的生活不算宽裕,温饱已不成问题。不幸的是几年以后,疾病几乎压垮了这个家庭。先是凤兰的姐姐玉兰患病,当地医生出现误诊,病情发展,夫妇俩来北京求医。我安排这对夫妇在单位招待所住下,求医就诊。但是现代医学没有留住玉兰,两年后她去世了。没过两年,脑部肿瘤扑向了凤兰,长成了大姑娘的佳佳陪伴满脸愁苦的妈妈来北京看病。我知道这才是关键时刻,必须施以援手帮上一把。凤兰也希望到长于脑外科手术的北京天坛医院,请专家主刀。生的希望全在这里了!可是我不认识天坛医院的专家呀。好在我马上想到了——我任职之处的办公室主任老鲁。调来之前,他是黑龙江一座大城市的驻京办事处主任,经手过请医生看病的事情。我找到老鲁说,前来的孩子是我插队所在地方老乡的孩子,我在那个地方生活了6年多。老鲁是东北人,与我同龄,知道许多东北知青的事情,知道知青和乡亲的关系非同寻常。他马上就点头了,说:“我正好认识天坛医院的医生,不然你还挂不上号呢。”结果,凤兰很快就挂上了著名专家号。结论是必须马上手术,但是预约手术已经排出了好多,排队起码一个多月,甚至更长。可是,北京再低廉的旅馆也是贵的。更糟糕的是,脑肿瘤压迫神经,使她整天头痛欲裂,她无法一天天地忍受。没有几天,老鲁找我来了,说不好,你带来的孩子跟主刀专家吵架了,要求马上给她开刀。医生也生气了,说总有个先来后到吧。我知道谁也不能责备,凤兰的痛苦无人可以替代,优秀的脑外科专家又有多少人在等待他妙手回春。我只能对老鲁说:“这事情我只能求你了!我没有别的办法。”老鲁抽身就走了。从此以后,凡有酒席,我一定向他敬酒,我非常感谢他!实在万幸,主刀医生原谅了凤兰,而且同情地提前手术。我想这是天佑凤兰,老鲁的办公室离我不远,没有他就不会有凤兰的顺利手术。手术解除了肿瘤的压迫,脑颅中的痛苦消失了,凤兰觉得生命已经重新开始。出院几天后,她带着佳佳来我处辞行。我请来同连战友郭中坤,请这对母女吃了一顿饭。我看到凤兰消除了痛苦和佳佳宽慰的样子,心里非常高兴。我交给佳佳一点钱,这是给沙漠女儿上学的一点点帮助。多亏佳佳照顾,凤兰的生活恢复安宁。两年以后,佳佳考上了大学,按说这个家就要度过艰难了。没有想到最坏的消息接踵而至,凤兰的胶质脑瘤复发,而且名医束手,说这次无法再施手术了!母女来到北京,又流着眼泪离开了我。望着这对母女的背影,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站在原地挪不动步子,我知道这可能就是和凤兰的最后一面。看到佳佳发来短信告诉妈妈离去的消息,我心头一阵痛楚……我没有能够留住凤兰,回想当年她在少年时留给我的那份病案,心里竟觉得苦涩起来。我不敢给她的父亲老姜打电话,我知道老姜夫妇已经经受了太多太大的打击,我没有语言能力开口去安慰老姜。而我,看到了一个乌兰布和沙漠女儿的前来和离去,又看到了新一代沙漠女儿的成长,所以,佳佳去上学了,工作了,我都十分关心。我每次回到乌兰布和,都去看望老姜夫妇,他们一天天地显老了。其实我也是的。这就是岁月。青春来了又流逝了,新的青春由新人带来。佳佳发来不幸消息的那天晚上我做梦了,梦到了乌兰布和。那里有我的青春,有我流下的汗水。我从那里走来,走到了今天。再后来,有好消息来了,大学毕业以后的佳佳回到了磴口,有了美满的婚姻有了孩子。我回到乌兰布和看望了佳佳和她的一家。2016年,快递业务出现了,佳佳通过快递发给我一箱乌兰布和的“华莱士蜜瓜”。
这是典型的“华莱士蜜瓜”,也是中美两国文化交流的典型产品1944年还在二战期间,美国农业部长华莱士访华携来美国蜜瓜种子,和甘肃、内蒙古蜜瓜杂交后的成果。乌兰布和蜜瓜是我此生中最爱吃的甜瓜。之所以那么甜美,可能因为其中包含有我、和我那一代乌兰布和人的青春。续篇
一个接续希望的故事
2019年,是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成立50周年,我在7月里又回了乌兰布和。这年回乌兰布和的老知青特别多,因为他们都已经越过花甲之年,知道不会再有一个50年了。我来到当年的连队,在当年我住过的小屋前久久站立,回想在这里度过的岁月看过的书,回想在这里曾经有过的心的历程。 这个有水泥墙报的屋子就是我当年住过的。这颗大树却是我走后栽种的。摄于2019年7月20日 2019年7月20日,我又站在40多年前住过的小屋门前了。房子经过新主人的修缮,门是后来改造过的,比原先的宽了,还和邻屋打通加了窗户 今天的乌兰布和是开展沙漠风光旅游的好地方,距离我的连队不远处,纳林湖建成了4A级景区。和当年连队相距5里地的海子(沙漠中的小湖泊),也被开发成休闲钓鱼的所在。但愿我在不久后的日子里,能在这湖边静静地坐上一天。 但在连队里已经没有住的地方了,我住到磴口县城的酒店,县城人口比过去大大增加了。到县城的第二天,我和同连队当地知青老战友相约,在三盛公黄河枢纽大闸边聚餐,品尝当地特产——黄河鲶鱼。那实在是一道美味。踏入知青岁月的时候,我来到这里就听说磴口盛产“黄河大鲤鱼”。但身为“知青”的6年中,我从未品尝过“黄河大鲤鱼”,也不知道还有更美味的黄河鲶鱼。好在那以后都得到补偿了。佳佳带着孩子,还有老姜夫妇也来了。老姜已经86岁,经受过生活的甘苦,他和老伴说得上身板硬朗。席间,老姜端着酒杯站起来说了一番话,回忆和我的交往。结果我们两人都流下了眼泪。老姜对我说,希望过些日子你再来乌兰布和。我说,一定会来的!这里也是我的家乡!我还告诉他,我的儿子已经完成在MIT的学业,成为一名城市规划设计师,他和内蒙古有工作接洽,涉及内蒙古西部的城乡建设规划。我希望,儿子能够投入乌兰布和明天的发展规划。2019年12月27日于美国东海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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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蒙古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