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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 | 吕丁倩:明月千里照白雪,故乡只多万重山
本文作者
作者:吕丁倩
忆江南
夜战工地
满头汗,
摘帽忘情搧。
明月千里照白雪,
静谧如同家乡南,
只多万重山。
写于1976年2月18日凌晨2点
两年前收拾旧书物,发现一片几乎揉烂了的小纸,上面涂写着这首小词,及一些其他潦草文字。这首词马上把我带回1976年初的寒冬。我在内蒙古厂汗村下乡,曾经在深夜打井。某个凌晨挖土时突然有感,脑海里浮现出几行词句,回到窑洞后再记下来。
那是1975年9月中旬,中央召开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在全国一片“大干快上战山河“的宣传鼓动下, 内蒙古固阳县也轰轰烈烈地号召在冬季大干快上。随后,忽鸡沟公社也开动员大会。我下乡的厂汗大队响应号召,“劈山引水”,决定秋后立即开工,趁冬季期间在村南坡下挖一口大井,灌溉水地。
内蒙古固阳县平均海拔高度1500-1700米,厂汗村的地理环境是山区,地处高坡,水源罕见。年底进入冬季,高寒地区气候十分严峻险恶,在野外劳动,身体无法抵御寒冷。但是村里劳力少,挖井艰难,进度慢。队里把劳力安排成三个班轮流挖井,春节不停工不休息,这是那个时代典型的不切实际的激进行为。
内蒙古冬季寒冷,地冻之后没什么活干,直到春暖后才开始犁地撒种。此外,按当地习俗,妇女结婚后主要操持家务,下地劳动的不多。所以参加挖井的大多是村里的青壮男劳力。知青们大多也参加挖井。那时我没有什么生活经验,队长分配我做夜班,即半夜12点至清晨8点,我就接受了。谁知夜间气温骤降,比白天低很多,施工十分艰苦,甚至很危险。
村前南坡下面, 左边就是大井的位置
轮到我上夜班时,晚上我在窑洞里看会儿书,和衣在炕上躺着迷糊一会,不敢睡着。快到12点时,我便扛着铁锹,大头鞋踏着积雪,一路下坡,一步一滑,往村前南坡的工地走去,这时肚子里已经在咕咕叫了。
工地上老乡们都穿着大羊皮袄,戴着严严实实的皮帽子,知青们也是穿着短棉大衣,包着头巾,戴着帽子,互相都认不出来了。由于天寒地冻,到了工地上不敢不动弹,使劲用铁镐和铁锹刨土,挖掘冰冻得梆硬的土地。镐头砸在冻土上马上弹回来,震得双手生疼。用鞋使劲踩铁锹, 在冻土刮下一点点土。就这样猛力地刨着挖着,头上出汗了,我摘下帽子擦擦。身上也出汗了。
但是,一阵阵寒风吹来,围巾和帽子边缘上很快都结起冰凌。要是停下一会,身体很快就冻得僵直,簌簌地发抖,两条腿也不会打弯了,说话时哆嗦着说不清楚,只能赶快再猛力地刨一会。那段日子夜里的气温一直在零下二十多度。我觉得自己像一片在寒风里抖嗦的树叶子,轻飘飘的,随时都会被吹落。
这天特别冷,凌晨时分,我累极了,实在举不动铁镐。停下来歇了一会,呆呆地站在工地上。凛冽的寒风吹透棉大衣和毛裤,全身已经麻木。我心里对自己说,今晚可能要冻坏了,熬不过去了。
我抬头望着夜里的天空,高远辽阔,一望无际。空中十分洁净,没有星星,连一挂云丝也没有,只有一轮明月,月光清澈如水,甚至看得出天空的颜色是湛蓝的。
我从未见过寒冷的夜里,月亮会放射出如此神奇的光辉,洒遍人间。白雪覆盖的远山,更远处,是著名的五当召的山峰,空旷的河漕通向三岔口,白雪皑皑的漫坡,村里老乡房顶上的烟囱,河漕路边几棵枯树,地上所有的物体像白天那样清晰,一览无遗。
此时天上一轮明月当空,地上的白色晶莹剔透,在月光下燿燿闪烁着光芒。天宆与大地如此相近,月光与白雪相互映衬,多么美妙的奇景。
再看四周,沉睡中的村子隐匿在冰雪之中。天地之间的一切都被凝固在冰冷的空气里,多么安静,我不禁想起家乡的夜间也是这样万籁俱寂。可是我为什么在这里呢?
大概是被冻得糊涂了,也许是凌晨时分犯困,也许眼前的这幅奇景给了我一种幻觉,我一时分不清自己在家乡,还是在千里之外的内蒙古厂汗门洞。
突然间,我心头涌起一阵波澜般汹涌的伤感,胸腔里憋着万分的委屈:我想回家!我要回家去!我实在坚持不了了!我的眼睛发热,鼻子阵阵酸楚。双脚踩着地上的冰,滑溜溜的站不稳。身体不由地摇晃起来。我赶忙杵着铁锹站稳脚跟。这时我打了一个激凌,清醒了,回到现实中。
望着被月光照亮的延绵起伏,重重叠叠的群峰,脑子里又浮现出这句话:"只多万重山"。是啊,这万重山峦阻挡着我,我心里不断地重复这句话,回到窑洞后,把想说的这些话填写在这首词里。其实我明白,还有眼睛看不到的万重山峦阻挡着我要回家的路。
那一刻,关山重叠,一个温暖的幻觉,家,遥不可及。
这个凌晨时刻,在月光下打井工地上的情景,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记忆。在内蒙古插队的几年里,常有思念家乡父母的一瞬间。但是很少发生如此强烈的思乡情感,似有令人崩溃的预感。反复品味“只多万重山“,其中饱含着万般的无奈和悲哀。
很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 当一个人精神和体力所承受的压力和苦痛濒临极限时,会产生绝望,会本能地,爆发性地反应内心最迫切的真实情感。正如将要离世的人,会毫无掩饰地说出自己的遗憾和愿望。我多次经历过这样的情景,而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要回家。
在后来很长的日子里,这诗句成为我在内蒙古思念家乡时最具有代表性的一句话。我常常在心里默默吟诵。许多年以后,我还会想起这诗句,它还会使我热泪盈眶。
那天晚上带班的是位善良的年轻老乡,也许他也冻得受不了,决定休息一下。大约两点多时,他把我们带到工地附近一户老乡家。记得房门外还挂着一条厚厚的棉毯, 不让屋里的暖气漏出去。记不清这是否他自己的家。我们坐在暖乎乎的炕边,听着炉灶里呼呼的燃烧声,待了很长时间,谁也不敢再踏出门去。直到天蒙蒙亮,东方出现微熹时,我们才返回工地。
那年知青房还未建造。队里15个知青三三两两分散暂住在老乡家,或在饲养院旁边的空屋里。我一个人住在村后的山坡上,村里人称为垴头,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康银锁家后院的窑洞里。那是康家早年的住处,后来盖了房子,窑洞当作晾房即储藏室。冬暖夏凉,倒是很清静,知青们有时来坐坐聊聊。没想到为了夜班打井,弄出了很多麻烦。
1976年初是个多雪的冬天,连续几场大雪不化。早上从打井工地回我的窑洞时,常常被困在路上,回不去了。从工地往村后走河槽沟,在往务柳沟和垴头分叉处,我要从沟底往上坡走。
那条小路上有六七户人家。住在垴头的老乡在家门口铲雪,小路两边堆满了积雪,足足有一米多高。中间铲出一条很窄的路面也被冰雪覆盖着,在夜间零下二十多度气温里,路面被冻得光溜溜的。小路是朝上坡去的, 我每走一步就滑倒,有时连摔几次才挪一步。努力站起来,又滑倒。没办法,我只得单膝轮流跪在地上慢慢往上坡爬,还是不断打滑。
小路右边是老乡们的院子,一家挨着一家。天刚亮,还没一点动静。我又累又困,冻得手脚麻木。想喊人帮忙,不好意思惊动他们。只好使劲在雪里刨个小窝坑,踏在坑里,呼哧呼哧地往前爬,有时连滚带爬地,有时扶着左边的雪堆,侧着身子慢慢往上移动。这段回窑洞的小路大约50米,足足爬了半个多小时,才到院子土墙门口,浑身身沾满了雪。
有一次,窑洞的门被冻雪堵住了,我用铁锹铲,再用手扒开雪,把门推开时我自己连人带雪哗啦一下子扑进门去,摔在窑洞地上,雪撒了一地。
我每天回窑洞走的小路,曾在冰雪里爬回去,如今这里只剩一户农家。手指方向是我曾经拉过二疙蛋的坡地
顺便提一下后来这口井的情况。一冬天打井没有休息,完成了县里和公社的政治任务。春天来了,天渐暖,土地解冻,沙土也松动起来。常常会有一片沙土裂开,哗啦啦的往井下落,时常还夹带着石块。井底下挖泥土的人们要时时小心,不要被砸伤。挖井进行了几个月后,井越来越深,开始出水,据说水源不足,还得继续深挖。下井的人们需要穿齐膝高统套鞋,趟水把泥沙从水里铲起来。
我也下井去了。当时我知道这很危险,但是没办法,只好下去。井里的地下水很凉,隔着高统胶鞋泡几个小时,从双脚指到小腿肚都是冰凉的,冻得没有一点知觉。
后来队里弄来一台升降机,由村里康师傅操作,把井底挖出的泥沙提起来倒到外面去。不料,有一天升降机出了故障,突然从高处坠落, 幸亏没有落地, 坐在升降机里的康师傅受伤,更是受了惊,在炕上躺了很久。
春天开始种地了,打井也就暂时停顿一段时间。听说选择井眼不太理想,出水不足。我离开厂汗村时,这口井还没有完成。
前些日子收拾过去的书本物品,发现两年前记录在电脑里的下乡时残留的1976年的日记,其中有这样几行字,"大概今年厂汗大队会受到公社党委的表彰,而忽鸡沟公社则会受到固阳县党委的表彰。"
2018年5月,我和一部分知青回厂汗村。大家不约而同地要来看看大水井,并在此留影。我的脚下就是那口大井。目前还可以用水泵抽上水来,但是水源不足,不能灌溉土地。旧地重游,自然想起那个凌晨,眼前的景物仍然熟悉。这是我们村付出大量劳力的工程。我颇感欣慰,大井最终还是完成了。
写于2018年7月30日
修改于 2020年1月15日
Briarcliff 纽约
内蒙古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