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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历 | 晋燎原:香饽饽成了臭狗屎

晋燎原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简历

晋燎原,1953年生于成都,64年跟随父母到湖北宜昌,初中毕业于宜昌七中,六九届知青,下放枝江县问安区云台公社和平大队七小队。1971年抽调到解放军2358工程指挥部,72年转入武钢机械厂,后到武钢职工大学机械系学习。历任工人、技术员、助理工程师、工程师。后自主创业,现退休。


原题
职工大学三年记
(节选)


作者 | 晋燎原
 



前言
 
新三届文章里面,不少同学写到了工农兵学员,其实当时在工厂里面还有一种形式的大学也不少,那就是7.21工人大学。基本上每一个大中型的企业里面都开办了7.21工人大学。

当然很多这一类的大学基本上都是扯蛋的事情,一些千余人的工厂开办工人大学就是赶时髦,瞎扯淡。你想想几百人的工厂,正规的大学毕业的工程技术人员能有多少?可以讲课又有多少?所以说是瞎胡闹。

我所在的武钢工人大学,后来改称为武钢职工大学。当时有职工十万人之多,具有文革前正规大学学历的工程技术人员应该有八千人左右。更重要的是武钢从1958年建厂开始,就开办了武钢业余大学。到了六十年代已经具备相当的实力。有一定数量专门教学老师和教学场地。我这里就说说我在武钢7.21工人大学,后来的武钢职工大学里面三年的全脱产学习的经过。

1968年7月21日,《人民日报》关于《从上海机床厂看培养工程技术人员的道路(调查报告)》的编者按清样中加写了这样一段话:“大学还是要办的,我这里主要说的是理工科大学还要办,但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要无产阶级政治挂帅,走上海机床厂从工人中培养技术人员的道路。要从有实践经验的工人农民中间选拔学生,到学校学几年以后,又回到生产实践中去”。这就是著名的7.21指示。

这个指示是那个时候的教育革命的方向标。指示一出来,各地大学纷纷按照这个指示作为学校的办学方向。另外全国的大中型企业,也纷纷东施效颦,开办自己的七二一工人大学。

职工大学是什么?职工大学就是根据以上的指示,企业自己办理的大学,简称七二一工人大学。72年以后,教育部正规大学开始招生,当时的学生都是没有经过考试,推荐进入大学的,这样的一些学生统称“工农兵学员”。

1966年以前很多企业,特别是国有的特大型企业自己办有业余大学,主要是为了加强在职职工技能培训和再教育工程。72年以后,这样的一些业余大学纷纷改名为7.21工人大学。也开始招收全日制的本单位工人学员

高考恢复以后,所谓的7.21工人大学就从以前的香饽饽,变成了臭狗屎。不少根本就是瞎扯淡赶时髦的企业7.21工人大学,纷纷关门了事,既然国家要恢复高考,7.21工人大学名声又不怎么好,干脆关门拉倒。

另外一些大型国有企业比较牛逼的,要坚持办学的方向不动摇,怎么才能适应当前的新形势呢?那就是改头换面沙,将原来的《7.21工人大学》招牌变成了《职工大学》。一时间城头变幻大王旗,好不热闹。

为什么当时大一些的国营企业都要办自己的7.21工人大学呢?,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文革十年基本上一个技术人员也没有分配到工厂,十年前的技术员,现在都是技术大拿了,年纪也大了,没有新贩子来接班,你让这些技术大拿还干新兵蛋子的活呀?情何以堪啊?既然国家教育不能满足单位的生产技术需要,就只好走拥兵自重,走自力更生的道路了。

我就是在这种的氛围当中,进入职工大学,这是一家特大型国有企业的职工大学武钢职工大学。1976年10月,我和车间里的四个年轻的工人,经过简单的选拔以后,离开各自的生产岗位,来到单位的职工大学学习,专业叫做《机床与工具》。

在车间里面,我是干过牛头刨床和龙门铣床的,工种应该属于金属加工工人。在72年到76年的期间,作为一个有点滴上进心的工人,自己还是努力想学习一点东西,所以也参加了不少的培训班,主要是学习赵学田的《机械制图》《刨床》《切削刀具》等等,但是这样一些技能知识都是为了工作当中需要。而我们真正需要补充的初高中数理化知识,则完全没有涉足。

我是一个随大流的人,就是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我按照正常的教育程序走,考上高中、大学是没有任何问题。但是如果要我反潮流,在那个革命的时代,自学初中和高中的课程,我还真做不到,一是没有这个条件,而是没有这个毅力。

而当时在工厂和农村里面,就有一批这样的人,他们坚信知识是会用的。他们反潮流学习初中和高中的文化知识,再后来参加当年的高考,一举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我们自己的文化程度是怎么样的呢?我是六九届初中毕业生,说的好听是初中生,实际上就是小学毕业。
 
1966年,我们小学毕业,就碰上了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入校

1976年10月,在粉粹四人帮,抓钢治国的大好形势下,反击右倾翻案风举得丰硕成果的时候,我们职工大学《机床与工具班》46名同学,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走进了职工大学的课堂。

69年-72年是我们应该进入高中学习的时候,我们种田去了,双抢的三个月,我的衣服就没有干过,晚上天黑回到宿舍,跳到堰塘里面打一个滚,就算冲凉了。吃饭?有饭吃就不错,用盐水泡一把吧。

72年-76年应该是我们上大学的时候,我们却在工厂里面,马达轰鸣,铁屑飞溅  。

我们这个班级46名同学,分别来自武钢的各个单位,23岁上下的人比较多一点,文化程度残差不齐大概都是初中生和小学生,年龄最大的是58年进厂的老师傅了,进厂都将近二十年了,年纪差不多都是四十岁的人啦,这个年纪也到职工大学玩一把,真够难为他们了。
 
军训
 
按照大学的套路,凡是新生入学都要军训的。1976年11月份,一列火车把我们三个班150人的职工大学学员送到了7252部队应山县广水镇的有一个营部的驻军地点,军训正式开张。

广水镇位于湖北省最北部,距离河南省就是一步之遥。冬季的气温十分寒冷,军营里面的树木全部涂上白色的石灰,寒风掠过,发出嘘嘘的啸叫声。

部队对工人阶级来部队参加军训是相当重视的,派出了张连长作为军训组长,伙食方面我们这一些大龄大学生,也受到了部队的照顾,陆军一等灶大约是每天0.45大洋,当时的战士一个月的津贴才6大洋,这伙食相当不错了。

我们三十六个男生,住进一个大房间,磨牙的,放屁的,床聊的通宵达旦。过了一天,营部给每一个大学生发了一支自动步枪,大家持枪拍照,玩了一个不亦乐乎。

笑话层出不穷,来自孝感的汪国兴同学将报告读成“布告”,一位姓朱的同学,走正步的时候是学习的朝鲜正步法,当场就把张连长笑得几乎休克。一个月之后,在雄壮的进行曲中,150名武钢职工大学学生,手持五六式半自动步枪,迈着雄壮的步伐,正步通过检阅台,枪刺在冬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连参加阅兵式的15军四十四师长都说,还像那么一回事儿啊。
 
一记闷棍
 
军训回来之后,开始速成初中和少量高中的数学、物理,一开张就把很多人一棍子打蒙了,我本人也遭受了一记闷棍。小学的文化一枚,不被打蒙那就是怪事了。何况本班还有不少人连小学都没有上全了。

当然,也有一部分同学,由于一直没有放松初中甚至高中的学习,文化课的到来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喜笑颜开。学生很快就分成了三类,多数的人打开书本一看两眼一抹黑,上课听的迷迷糊糊,作业不知道哪里下手。本人后来就是其中的一枚。

第三类人基本上都是年龄偏小和年纪偏大的,很多都是小学只学习2年就到了文革。再就是一些年纪大的老工人,在工厂里面是先进生产者,模范党员,是工厂的一面红旗,听不懂课,听天书那是一个痛苦的事情。
 
高考来了
 
不久就到了伟大的1977年,中国正面临着一场巨大的变革,恢复高考制度,工农兵学员前几天还是香饽饽,顿时成了秋天里的一把草,工人大学的学员更是比工农兵学员还不如的一把草的草根了。

学校就是在这个时候改名,换成职工大学,工人学员一年前多少还是有一点激动的心情荡然无存。如果没有恢复高考,我们这些所谓工人学员学完后回到工厂里面,还有可能被当作技术员处理。现在恢复高考,我们这些稀巴烂的人回去,还有什么好果子吃?

黄同学最先站出来参加高考,被焦作矿业学院录取,毕业后回到单位一段时间,再次考上研究生,最后到联邦德国攻读学位。李同学后来考上了华中科技大学的硕士研究生,一举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在华科大期间又到了法国某大学深造,后来作为海归学者,被北京航空航天科技大学收入麾下,成为大学教授和博士生导师,完成了由7.21工人大学到国内一流学府的蜕变。

俞同学没考上高考,但没有气馁,继续努力学习,发扬一条道走到底的革命精神,长期坚持在基层从事技术工作,最后终于成功当选武钢国有特大型企业的首席工程师,除了自己的工资以外,武钢集团公司每年给首席工程师十二万。俞同学以他的努力,成为职工大学机床工具班学生当中的典范。

有一个谭同学,文言文、古诗词可以出口成章,《二十四史》《资治通鉴》就读过四遍,活生生一个老夫子。但是高考就是一个关口,你过不了这个关口,就不能达到你的理想彼岸。
 
师资
    
重要的专业基础课,工农兵学员出身的教师不能胜任。有时候老师试图推导一个公式,结果后来推来推去,不能还原了。其实功力不够,没有必要搞一些高大上的公式推演,照本宣科就好。

当我们这些学生对此提出一些看法后,隔壁基础课英语老师居然罢教了,学校当局十分恼火,专门召开紧急会议,要我们端正思想,真是有一点邪门了。

随着改革开放越来越快的步伐,工农兵学员老师纷纷被迫离开学校,或者离开教学岗位,或进修,或改行做行政。

武钢机械总厂62年分配一批华中工学院,即后来的华中科技大学毕业生,这一帮同学都是58年经过严格考试选拔进入中国中部最负有盛名的华中工学院,在朱九思院长的调教下,经过4年大学本科的学习,毕业以后分配到武钢机械总厂,他们在数十年间成为各个科室和车间的领军人物。这恐怕就是职工大学教学经历中,唯一比较有闪光点的东西了。

女生

职工大学也是一个“大学”,女生也是一道风景线,我们这个班有女生十多人,学习好的比较多,巾帼不让须眉啊。有三对喜结良缘,都是本班的女生男生。一个是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另外一个是联邦德国大学的教授,高级工程师,博士。最后一个一个厂矿的纪委书记,正处级企业官员。

退学
    
1978年召开十一届三中全会,改革大浪汹涌澎湃不可阻挡,社会上对工农兵学员和所谓的7.21职工大学基本上都是负评价了。现在时髦的话说,就是负能量,张班长首先提出要回工厂去,学校方面希望他回心转意,带领全班同学站好最后一班岗。

不料张班长去意已决,不管学校怎么说,你有千条计,我有老主意。过了几天张班长径直回厂,拜拜了您。

没有过多久,他就担任了三千人工厂的设备科长。

张班长的离开,给学校,给同学造成了很大的冲击。
 
职工大学到了三年,也就是1979年,不少学生正扳指头算日子,准备早日回到工厂里面,拿奖金,升工资施展一番手脚。校领导宣布,要选拔同学留校当老师,最后选出了几个。和工厂相比,学校的条件和舒适度肯定要大大超过工厂。

毕业
 
就这样在职工大学里面混了三年,到了毕业的时候,答辩会搞得庄严隆重。我们还没有见过这个阵仗,心里不由得打鼓。几个平时嘴巴利索的兄弟,上台之后结结巴巴的,幸好毕业答辩的主持人都是专业课老师,知道怎么因势利导,大家伙也很快过关。

还有几位同学没有通过毕业答辩,学校给出了的决定,不予颁发毕业证。

不管怎么说,带工资学习,应该说一声谢谢。
 
1980年武汉钢铁公司开始了职称评定,职工大学毕业生的文凭怎么处理?最后武钢决定职工大学毕业生要参加和工农兵学员的同等考试,合格之后在内部承认其大专文凭。
 
参加高考没有录取的俞同学,职工大学毕业后回到工厂,除了当上工厂的设备课科长之外,还被武钢集团公司评为武钢轧板厂首席工程师。58年参加工作的陈同学回到工厂后,引进组合夹具到机械加工,被破格评为武钢集团的高级工程师。
    
同学回到工厂之后,后来有的人凭实干苦干,当上了工段长,车间副主任、主任,副厂长,厂长。

军训中说“布告”的同学,一直在车间里面当车工,退休后成了建筑工地的监理。

我回到工厂后,进入技术科室条件不够,回到车间当工人,一头扎进了生产车间,熟悉掌握了现场技术,后来,助理工程师和工程师我都评定上了。但是一转身,发现技术员、工程师成了傻帽代言词,只有科长和车间主任才是“干货”,职工见了我都说,什么时候当主任啊?

搞了半天我的主任工程师还是和职工大学的文凭一样。是水货。

国营企业就是这样,你在30岁,40岁的时候,就可以看到后面的二十年或者三十年了,你一辈子就是这样了。连将来的20-30年的都可以看见,这太可怕了。以前听说过时光机器,可以穿越时光回到从前,现在有了国营企业的天光机器,可以看到将来。

正当我东想西想的时候,97年武钢开始了第一批人员退休。就这样,在工作了二十五之后,我离开自己熟悉的工作环境,放弃了主任工程师的头衔,也看不到60岁的我了。

拜拜职工大学,拜拜主任工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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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由作者提供

有部分删节

图片选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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