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 | 陈敏:上海实习,和平饭店咖啡5角一杯令人狼狈
陈敏 ,1954年生,江西南昌人。1978年秋入读浙江大学光仪系,大学毕业后一直从事技术工作,退休前为江西省质量技术监督局所属技术机构的教授级高级工程师。
在上二光的日子
寒假结束,已经是1982年的春天,我的大学生活进入了最后阶段。根据教学安排,最后一个学期就修“毕业设计”这一门课。我的理解,我们工科生的毕业设计就是去一个专业对口的工厂,参加工厂的产品设计和研究,提交一份设计文件,作为大学本科生的毕业论文。
我们光仪78安排毕业设计的人员分成二大块,大部分的同学在本校的实验工厂,由系里的老师带着搞课题和项目,另外一部分同学到上海的光学仪器工厂,由工厂的工程师带着搞课题和产品。
由于我认定毕业后是要到工厂工作的,所以还是希望利用毕业设计的机会打好一点基础,得到一些实践经验,在征求个人意见时,我就报名去上海工厂做“毕业设计”。
到上海进行毕业设计的同学分在3个单位, “上海光学仪器厂”的人数最多,另外一部分同学在“上海激光研究所”,我们这组人数最少,在“上海第二光学仪器厂”,都是我们小班的总共4人。
“上海第二光学仪器厂”,简称“上二光”,位于上海普陀区的枣阳路,在华东师范大学东面,华师大的正门在中山路上,有一个后门就在枣阳路上。从华师大的后门出来,沿着一条小路,穿过一段低矮的平房和菜地,就到上二光了。从我们的住地步行到上二光的厂区,大概需要10分钟左右。
华师大的校园还是蛮漂亮的,校园中有一片水面和湿地,亭台楼阁,与浙大校园教学楼对称排布的风格不同,显得错落有致,别有一番情趣。华师大学生中还有一些非汉族的学生,经常可以在校园中遇到,我们无法区分是新疆的少数民族同学还是外国留学生。
我们4人住在华师大的学生宿舍,被褥等住宿用品和生活用品都是自己从学校带过来的,只要有房间和床位就可以了。我们住在宿舍楼的一楼,4个人一间,宿舍里面有4张上下铺的床,一人一张床,上面放东西,下面睡觉,比我们在浙大居住得宽敞。
宿舍楼整个一楼几乎都是空的,只有少数几间房间有人住,也许和我们学校一样,这是专门供外地来的学生居住的宿舍楼,类似浙大的同济楼,就是给同济大学来杭州实习的学生居住的,大部分时间都是空着。
在华师大,我们可以凭我们自己的学生证到校图书馆的阅览室看书,篮球可以用学生证借,吃饭的饭菜票也是凭学生证购买,粮票是根据我们的定量带足了来的。我们早饭和晚饭在华师大学生食堂吃,华师大食堂也卖夜宵,中饭在二光厂的职工食堂吃。上海口味有点偏甜、偏淡,刚去的时候有点不习惯,还到街上买了一袋细盐,在食堂打来的菜里面撒上一点,渐渐地也就习惯了。
记忆中我们学校还给我们每人每天发了一定量的生活补贴,好像是每天5角钱?记不清了,这使得我们的经济比较宽裕。每人还有一张公交月票,包月票的6元钱是学校出的,月票是那种可以整个上海满城跑的,只要是按照数字编号的公交都可以乘坐,有时候我们到上光厂去串串门,去什么地方玩一玩,有这么一张月票,感觉很爽,记忆中还有晚上乘公交去曹家渡买夜宵的场景。
前两年出差去上海,特地到上二光所在的枣阳路去看看,枣阳路还是枣阳路,但是,已经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成了一条繁华的商业街。问一问上二光在哪里,路上的人直摇头,茫然不知,问到一个开店的老者,他笑一笑告诉我,原来的上二光就是此地,但已拆迁久矣。好在华师大还在,华师大的后门还开着,进去看看,几栋宿舍楼,依稀还是当年的样子。篮球场还在,当年我们4个人几乎每天下午晚饭前都要打一场篮球,一个学期下来,我们的球艺大长,回到学校与班上的同学打篮球,别人都惊呼,上海回来的打篮球太拼命了。
上二光厂区面积不大,由于是仪器厂,没有一般重工业工厂那样安装有吊车的大车间,工厂的布局就是一个院落的格局,正对着大门有两栋不高的楼房,就是工厂的主要厂房了,楼房大约3~4层楼。技术科室和办公室在院落侧面的另外一幢楼房里面。
工厂的员工大约有200人,生产的产品基本上都是光学类的计量仪器,例如显微硬度计、工具显微镜,光学显微镜等产品。工厂设有技术科、检验科等技术科室。
我的指导老师姓周,我们称他周老师,技术科的工程师。他是我们的师兄,文革前光仪系毕业的,也是我们的带队庄老师的学生。周老师人长得白白净净的,稍有点胖,戴一副眼镜,典型的上海人的形象,是一个很随和的人。他有点周润发的模样,因为我后来在电视剧中看到周润发,就感觉很像上二光的周老师,还都姓周,现在想想还蛮有意思的。
后来我们发现科里的其他工程师也称他为周老师,包括一些老工程师也这样叫,我们就觉得有点不合适,那个时候与现在不一样,现在见人就是张老师、李老师的,那个时候流行称“师傅”。
检验科有个工程师告诉我们,你们称周为老师,是不是以为我们也称他老师,没这回事!我们称周为“周老四”,因为他在家排行第四,大家一乐,周老师真是一个很平和的人。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慢慢地我们熟悉了工厂的环境,也与技术科室的老师熟悉起来,除了技术上的一些请教以外,更多的是日常事情的交流,原来我对上海人有一些非正面的看法,比如小气啦,穿着喜欢甩派啦,通过与这些老师的接触,慢慢地改变了原有的一些看法,小气从另外一个角度看,是上海人的朴实。斤斤计较是为了过生活,那个时候有多艰苦呀,不省着花行吗?出门穿着比较讲究,是出于尊重别人,穿一身破烂衣裳见人,那是对别人的不尊重。
通过在上海将近半年的生活,也渐渐地了解了和接受了上海人的生活习俗,我记得学者余秋雨先生有一篇文章中叙述的一件事,文中说上海人比较节俭和算计,他们不仅仅自己在节俭和算计收益,还会把这种节俭和算计与他人分享。
为此余秋雨举了个例子,说是如果你问上海人到某地乘哪一路公交,他不仅会告诉你乘那一路公交,还会非常友善地告诉你,你去的地方在哪两个公交站点中间,如果你在前面一站下车,可以省下5分钱的车费。
我在上海的亲身经历了与余秋雨叙述完全相同的场景,在看到余秋雨文章的时候,我都怀疑是不是余秋雨在用我的经历写作。
上海人还比较较真,比较讲究规矩,在工作上是这样,在日常生活中也是这样。
有一次,我们几个同学吃过晚饭后,到华师大校园外面散步。不经意就走到了附近长风公园门口,公园是不要门票的,我们说是进去走一走,没想到看门的老师傅不让我们进去,指着门口的告示牌:“赤膊和衣冠不整者禁止入内”,我们说,我们没有赤膊和衣冠不整呀,他指着我们脚下,说是穿拖鞋属于衣冠不整,把我们气乐了。跟老师傅练了半天的嘴皮子,最后还是在我这个乡下人气息颇重的老知青的提议下,我们脱掉拖鞋,拎在手上,赤脚进入公园,这一下把看门的老师傅也逗乐了。
比较上海人,北京人就通融得多。
前些年,我带上高中的儿子在北京参加一个活动,回家那天把行李寄存在火车站,抽出一点时间到天安门走一圈,看到很多人排队进毛主席纪念堂,儿子提议也要看一看。于是就排队吧,等快进门的时候,门岗要我们出示身份证,我跟他们说明情况,说身份证随行李寄存了,希望进去看看,门岗很通融的,就说了一句,下回记得带身份证啊。儿子没听懂门岗的潜台词,很失望地准备离开,我告诉儿子,门岗是让我们进去了,儿子听了,感觉非常诧异。这就是上海人和北京人的差异。
我们中午都是在工厂食堂吃饭,排队打饭,都是要用工厂饭菜票的,没有现在饭菜可以随便吃的自助餐。工厂的作息时间规定,中午连吃饭带休息半个小时,食堂场地不大,卖饭菜的食堂工作人员也较少,如果大家同时下班吃饭,势必造成拥挤,上海人聪明地把全厂的人员分成4拨,从11钟开始,每间隔10分钟有一拨人到食堂打饭、吃饭,把可能出现的拥挤通过巧妙的方法化解了。
想想我们在学校的三食堂打饭,同学经常因为拥挤和加塞发生班与班之间的“武斗”,还真的很好玩。
技术科配有一台机床,一位协助工程师工作的老师傅,老师傅很注意与工程师之间的关系,周老师要加工什么零件,工人师傅二话不说,严格照办,周老师说加工的零件有问题,师傅就会马上重来,没有一点抱怨。而这位老师傅对小徒工的管教却是非常严格的,经常告诫小徒工:要认真工作,“这是做生活呀”,意思我们这是赚饭吃呀,不可以马虎的。
可能由于上海是中国开埠最早的现代工业城市,那里的人较早地接受了认真干活,赚钱吃饭的理念。
我毕业设计的项目是参与周老师的设计项目。当时周老师正在做一个新产品,名称叫做“橡胶硬度计”。这个项目大概也是一个仿制的产品,仪器有一个探头,用探针对下面的橡胶试块施压,压力来自探针上面的砝码,根据施压给橡胶的力度和橡胶在施压时的变形,得到橡胶的硬度值。
这个项目包括了两个内容,1.设计和制造一个能够完成这一套动作和显示数据的仪器样机。2.整理一份文件资料,获得橡胶硬度与在探针的压力下的弹性变形之间的关系,实际上在是准备编制橡胶硬度标准。
由于硬度计是上二光的成熟产品。他们原来就生产各种参数的硬度计,比如维氏硬度计,显微硬度计,所以设计一个产品,画一套图纸还是轻车熟路的,对于我们来说,主要就是根据实物样品来画出工程制图,包括装配图和零件图。
在实习期间,我花了较多的时间和精力,希望获得橡胶硬度与在探针的压力下的弹性变形之间的关系。编制橡胶硬度标准,首先根据老师的建议和参考文献目录,到上海图书馆去查资料,希望获得有用技术资料,在上海图书馆用我们的学生证是可以查阅技术文献的,那个时候没有百度,要找一点资料真的好难。
还算运气,大海捞针似的在上海图书馆的技术文献堆里找到了一份资料。文件只有一页纸,是英语的,花了老大的功夫抄下来,回到厂里再翻译出来。这是一份描述压痕大小与弹性材料硬度之间的关系,就是类似于现在的显微硬度计的测量方法。文件是拿回来了,有没有用就不知道了,毕业好多年了,有时还会关注一下有关测量橡胶硬度的仪器。
为了获取橡胶压痕深度与所需力值之间的数据关联,希望利用计算机来进行插值细分,当时上二光没有计算机,打探一下上光厂有,上光厂的计算机是通过纸带穿孔来输入程序和数据的。跑到上光厂,找到我们班上在厂里搞毕业设计的同学,在我们班老大的帮助下,编写程序,纸带打孔,运算,输出数据,一天搞定,感觉非常有成就感。
为了购买仪器上配套使用的伺服电机,我还和周老师去过一趟浦东,那个时候还没有过江的大桥,我们是坐轮渡过去的,去到浦东,感觉一片荒凉,由此理解了上海人“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间房”的说法。
等了很久才等到一辆公交,在一个小镇上找到了我们要去的工厂,那个工厂是一个乡镇企业,周老师不满意他们的产品,生意没有谈成,连饭也没得招待,厂方只是派了一辆运货的汽车送我们回到轮渡码头。看看现在的浦东, 40年不到,已是沧海桑田。
开始的时候,每天跟着老师看文件,画图纸,没有事的时候就看看自己教科书,学学外语,后来发现指导老师都是自己忙自己的,没有那么多精力来指导我们,好像也不希望我们整天待在办公室,我们向老师提出,把图纸带回宿舍去画,老师非常乐意。我们提出要到上光厂同学处去走一走,也是很痛快答应。由此,我们就有了经常性的快乐之旅。
由于有公交月票,我们可以乘坐上海市内全部的带数字的公交车。要走一走的地方当然首选是上光厂和激光所,那里有好多同学,在学校时可能几个月都没有来往,当远离学校了,我们就成亲戚了,隔三差五地要走动走动。
我们去位于斜土路的激光所串门的时候,激光所还安排我们看了一场“激光”电影,电影的名字叫《大白鲨》,激光所的老师拿出一张老大的光盘(比原来黑色的老唱片还要大),告诉我们,这就是光盘,可以储存很多很多的信息,一部两个小时的电影图像和配音都可以保存在上面,当时市面上已经有录像带了,光盘还是第一次见到。
老师告诉我们,这个光盘将来是要和录像带争夺天下的。现在差不多40年过去了,影视图像的存储和传输技术已经天翻地覆,把过去的事情说给现在的小孩听,可能他们都无法想象。
在激光所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微机,老师告诉我们,这台微机正在运行一个消像差的程序,正在进行“像差平衡”的运算,由于这个微机比较小,运算速度不够快,要运行两三个小时才能完成。按照现在微机运行的速度来比较,还真是“不够快”。
江湾五角场去转一转,那里有好多个上海的大学,看看是不是有我们的校园气派。当时宝钢还在建设之中,乘公交到宝钢看看,结果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是隔着长江瞭望了一下长江北岸,也许是崇明岛,只见对岸一片灰蒙蒙,脚下是一片停止施工的建筑工地。
上海万体馆也去了,1980年代初,万体馆算是上海一个比较气派的建筑,在那里留下了我们的合影,那个时候的我们青春韶华。
反正市内能够想得到的地方,都可以去看看。
上海最有名的风景线据说是黄浦江的外滩,说是没到黄浦江外滩看夜景,就等于没有到过上海。
我约上我们班级的南昌老乡,在一个初夏的傍晚去到外滩游玩,那时候外滩远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江边上一排混凝土的护栏,有点像是防洪的堤坝,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从上海各处汹涌而来的人潮瞬间就把外滩临江的护栏占领了,而且基本上都是恋爱中男女,搞得我们无处立足,只得放弃能够观江景的位置,到旁边的街上瞎逛。
在街上,我们看到旁边有一个可以喝饮料的营业场所,进去看到大家都在喝饮料品点心,我们也学着别人的样子,各要了一杯咖啡,等咖啡端上来要我们掏钱的时候,把我们惊出了一身冷汗,5角钱一杯!
别处的冷饮都是毛把钱一杯,哪里见过5角钱一杯的咖啡,我们两个人搜遍了口袋,把最后一分钱都用来付账的时候,一颗悬着的心才放回肚子里,太危险了,差一点点就狼狈了!
尝一下咖啡,也没有吃出值5角钱特别的味道,等我们走出门来,才看见门口老大的四个大字“和平饭店”,这是和平饭店利用沿街小门开设的一个饮料门市。和平饭店是有钱人来消费的地方,哪里是我们穷学生出入的地方?我们两人对视一下,互道一声“惭愧”,哈哈大笑而归。
时间一天天过去,离我们完成毕业设计的日子不远了,在周老师的指导下,我提交了一套“橡胶硬度计”的装配图,一份与橡胶硬度计配套使用的“橡胶硬度标准说明”作为毕业论文,论文当然是顺利通过,收拾好行李,与老师道一声谢谢,老师再见了!上二光再见了!上海再见了!
已经是归心似箭,因为有一个巨大的未知“毕业分配”在等待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