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史 | 张传广：父亲和两位姑父在动乱岁月中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张传广，1946年出生。1966年湖北省武昌实验中学高中毕业；后经历文革，下放，招工，高考，1981年武汉师范学院汉口分院中文系毕业。曾任武汉建筑工程职业学校校长，讲师。退休后曾任湖北工业大学职业教育和成人教育学院江北站负责人。

原题

父亲和两位姑父

在文革中的遭遇

作者：张传广

（一）父亲的遭遇

前些年，武昌区教育局为了纪念和表彰自解放以来，武昌区教育界的劳动模范，特把我父亲的档案交给曾经在省实验中学教过化学并荣获教坛新秀称号的妹妹张传衍带给我，要我按教育局的要求写我父亲的事迹。我接过档案反复看了几遍，长叹息后才开始动笔，父亲他老人家这辈子受的压抑太深了啊！

父亲名叫张仲轩，家庭出身小手工业者。生前是湖北省武昌实验中学一级物理教师，也是湖北省唯一的一级物理教师。后来又是武汉市首批特级物理教师，武汉市政协常委。他的学生遍及国内外，即使他们功成名就，身居高位，但仍对他老人家毕躬毕敬。当年省长张体学、挪威、日本教育界的代表团都曾听过他讲的课……

可是，他在国家历次运动中，尤其是在“文革”中遭遇到的是什么呢？

在父亲的档案中，我首先发现的是每次政治运动，他必被迫表态、必被迫写检讨。理由是他只讲课，不突出政治。“突出政治”，这对教社会科学的老师来说，如：教政治的，教历史的相对容易些。比如说：唯心主义怎样说，唯物主义又怎样说；历史上的几次路线斗争的经过和结果等，这样一对比的讲，政治就突出了。但对于教自然科学物理的父亲，总不能要他每堂课留个十分钟专门突出一下政治吧。

其实，父亲作为物理教研组组长，每次主持集体备课时，先读了当天的报纸，大家也读了当前的形势，表态拥护党中央的政策，难道这不算突出政治吗？另外参加政治学习时他也发了言，表了态，难道这还不够吗？这真叫人郁闷。

再一个就是历史问题。解放前，父亲在全国著名的国立湖南兰田师范大学读书时，他所在的班，集体加入了国民党的“三青团”。这件事父亲生前对我说过，全班必须参加，否则退学。后来毕业时，学校又要他参加青年党，若不答应，便不能留校任教。父亲考虑到自己是家中的独子（大伯已患病去世），既要赚钱供她的二妹（我的二姑妈）上学，生活；又要汇钱给武汉的父母、妻子（我母亲。父母结婚才三天，武汉沦陷，父亲带着二姑妈去了湖南完成学业），他不留校任教怎么办？迫于生计，他只好答应参加了青年党。

档案中也说，父亲在三青团，青年党中都只是一般成员。1958年审干时已作过了结论。

但即使是这样，每次政治运动发生时，父亲都要重新书面陈述一下这段历史，在会上口述一下这段历史 并接受人们的质询，而改革开放前的我国政治运动是一个接一个的，你说他压抑不压抑？

“文革”期间，不知哪里来的一个人指控父亲是青年党湖南衡阳县县委委员，还出具了他签名的书面证明。尽管父亲坚决予以否认，但是学校一部分人大会小会斗争他却丝毫不放松。以至于押解他的学校工友都劝他承认此事，以免吃亏时，他非常委屈的说，我不是青年党的县委，我为什么要承认呢？

由于父亲的强硬，他的问题升级了，成为了“反动学术权威”。学校专门用一间教室给他开了个馆，里面摆满了父亲的所谓反动资料，排在全校反动人物第二位，连师生敬爱的易钟英校长，也被开了馆，排在第一位，其他的二级教师基本上都开了馆。

学校一位姓叶的青年教师纠集了一部分人极其嚣张地对我父亲和其他老教师说：“我们想怎么斗你们，就怎么斗你们！想什么时候斗你们，就什么时候斗你们！”没想到天道好循环，苍天饶过谁，没多久此人忽然暴病而亡。

从此，父亲除了大会、小会被批斗外，其他时候就劳改，拖板车运煤，扛包运米，挑水抗旱，春节不许回家，家也被抄了。

最后，我在父亲的档案中看到的是，那位污蔑我父亲是青年党衡阳县委的人又出具了一份他签名的声明，说他记错了，父亲不是青年党衡阳县委，档案中也说仍然维持1958年对父亲审干的结论。既然如此，学校就应该停止对我父亲的批斗。但他们没有这样做，直到一个月后我的二姑父在重庆医科大学的事通了天，父亲才被解放了。我们才能从农村招工回城。

看完父亲的档案后，我就在想，既然诬告父亲的材料可以进档案，那父亲在解放前对共产党的地下党有过救助的事为何不进档案呢？不是一直在强调实事求是吗？这件事我在下面会谈到。

（二）二姑父的遭遇

二姑父名叫王英彤。生前是重庆医科大学教授，湖南人，家庭出身贫农。解放前，二姑父以物理第二名的成绩考进国立湖南兰田师范大学，而第一名是我父亲。所以两人一见如故，互相欣赏。后来，父亲把二姑妈许配给他，两人又结为了亲戚。

解放后，二姑父和二姑妈先是在上海医学院工作。后来为了支援重庆建医学院，一起去了重庆。重庆医学院建成后，二姑父是物理系教研组长，二姑妈是外语系教研组组长，重庆医学院后来升格为重庆医科大学。

二姑父学问高，性情刚直，不肯随波逐流。因此在重庆医科大学不太受个别领导待见。尤其是在“反右”时，他不听从学校按名额划“右派”的安排；评职称时，他客观公正，不循私情，使有些领导的关系户没有评上更高一级的职称。因此，学校个别领导及其关系户对二姑父积怨很深，一直企图报复。

终于，他们的机会来了。“文革”时，他们说二姑父是反动学术权威，并殴打他，还边打边问为什么压制某某评不上职称。二姑父回答道：“职称应该给予那些有相应能力，为人正直、能干实事的人。否则怎么能服众？怎么能调动大家的积极性……”话未说完，这些暴徒冲上台，一阵拳脚把二姑父打倒在台子上，口流鲜血，牙齿打掉了两颗。

然后，造反派又揪着他的头发把他拉起来问，你说你出身贫农，那你读大学的学费是哪里来的？还能读重点的师范大学？二姑父回答道：“正因为穷，所以才读师范大学，因为师范大学是免交学费的。”“胡说！你这是在歌颂万恶的国民党！打！狠狠地打！”

后来二姑父实在承受不了就大喊道：“别打了！请领导来，我解放前救过共产党的地下党。”这些打手听后才住手，连忙请来了领导。

领导既惊讶又凶狠地说道：“话是不能乱说的，乱说的结果就是死路一条！你救过谁？在哪里救的？此人现在在哪里？”二姑父说：“解放前我在湖北兰田师范大学读书时救过一名共产党的地下党员，也是我的学兄，名叫康茅召，他现在是中国驻柬埔寨王国的特命全权大使。”“行，暂时不打了，此事非同小可，我们去汇报落实。看好他，别让他跑了！”于是这才把二姑父押回关他的房间，关门上锁，派人日夜守住。

那时，我国与柬埔寨王国来往很密切。西哈努克亲王，莫尼克公主经常到我国来居住疗养。康茅召大使也陪同一起，所以他也有很高的知名度。二姑父说的事关系重大，所以重庆医科大学向北京汇报了此事。有关部门回答说，一个星期后回复。

守在我二姑父门口的人恶狠狠地说：“还有一个星期就是你的末日！你的死期！”二姑父听后也心里直打鼓。他仔细地回忆了当时救康茅召学兄的过程。虽然他，还有我的父亲与康茅召解放前都是湖南兰田师范大学的校友，康茅召是学兄。假期时，因是抗战期间都无家可归，所以与康茅召学兄经常在一起关系很好。

有一天他与我父亲看见康茅召学兄急急忙忙地跑过来说：“有人逼我的债，你们帮忙遮掩一下吧，我躲了。”说完他就翻墙跳了下去。不一会儿，一群荷枪实弹的国民党军警冲了进来问道：“刚才是不是有个男的跑到你们这里来了？”父亲与他这才明白康兄是共产党的地下党。于是立即回答道：“没有人进来。”

为了给康兄争取时间跑远些，他与父亲故意大声喊道：“这里是学府，你们怎么能持枪闯进来？”他与父亲的大声质问，顿时引来了许多同学把这些军警围在当中质问，军警既不好解释，更不敢在学府里鸣枪示警，双方僵持了很长时间，后来校方出面，军警才退出学校。

就这样，二姑父与父亲才救了康茅召。但这毕竟过去了几十年了，不知康兄还记不记得？如果不记得或者不承认，那自己就是死路一条了。好在没把我父亲说出来，不会对父亲造成伤害。于是一个星期内，他都惶惶不可终日。

十天后的一天中午，二姑父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大声喊道：“赶快把王教授请出来！”于是门开了，二姑父驼着背，弯着腰，曲着腿，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似乎马上就要摔倒了。守门的那位赶紧跑过来搀扶着二姑父上了车。一位领导在车上说送王教授回家（学校的教师宿舍），在路上，这位领导对二姑父说：“王教授，你没事了，你的确救过康茅召同志。”现在转告康茅召同志的原话：“确有其事。当初在兰田师范如果不是王英彤和张胖子张仲轩学弟掩护，我肯定牺牲了。望两位学弟继续为国家做好自己的工作并保重。”

二姑父听后，身子不停地颤抖着掩面无声的哭泣，眼泪淋湿了衣襟。二姑父到家后，二姑妈一见到他就哭着喊道：“英彤，一关就是二十几天，你怎么被折磨成这样了？他们又打了你？他们怎么肯把你放回来的？”无限委屈的二姑父一句话也没说，一下子扑进二姑妈的怀抱，两人嚎啕大哭起来。真是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二姑妈帮着二姑父好好洗了一个热水澡。姑妈又为姑父脸上和身上的伤口都敷了药。姑父吃了两筷子面条就沉沉睡去。深夜醒来，二姑父才把这二十几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姑妈。姑妈边听边哭说：“多亏了康学兄相救啊！这件事要赶紧告诉二哥（我父亲），康兄没忘记你们。估计二哥也被整得很厉害。”二姑父说：“当时我之所以没提二哥也救了康兄一事，是不知康兄的态度。如果康兄不记得或不承认此事，我一个人死了就行了，就不会连累二哥一家了。”说着说着两人又痛哭起来。

二姑父休养了半个月后与二姑妈一起乘船到武汉家中探亲。祖母和父母与他们相见时既意外又高兴。二姑父见了父亲就问道：“二哥，你解放了？”父亲回答道：“突然就解放了，也不关我，也不劳改了。要我回家休息，已有半个多月了。”二姑父说：“这就不奇怪了！二哥，你还记得康兄吗？是康兄救了我们啊！”“康兄？哪个康兄？”父亲已完全不记得这件事了。

二姑父就把这次的遭遇全部说了一遍。祖母、母亲和二姑妈在一旁边听边流泪。父亲和二姑父两人感叹不已地说：“康兄不忘初心，方得始终。这才是真正有担当的共产党员！是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才有的感人情怀啊！”

（三）三姑父的遭遇

三姑父名叫胡泽。生前是武钢三中的二级语文教师，语文教研组组长，家庭出身贫农。是湖北沔阳人，即现在的湖北仙桃人。上海复旦大学法律系毕业。他因为以下几个问题挨整：

一、是贫农出身，怎么有钱读大学？而且还是上海复旦大学？这要好好查一下是不是贫农出身。

二、为什么要读法律系？是不是想当律师、法官来压榨老百姓？

三、改作文时，为什么要在有些句子或词语下面画红圈圈，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关于第一个问题，三姑父的回答是：家族中大家凑的钱。每学年他们把学费钱凑齐了就汇给我，因为大家认为我读书刻苦用心，有发展前途。

关于第二个问题。三姑父的回答是因为家族中曾经有律师帮地主，恶霸打官司让家族的人输得卖田卖地，家族深受其害。因此他们凑钱要我读法律系，以后当律师，当法官为穷人打官司。

这一下，整他的专案组有话说了：“为穷人打官司？国民党的法官、律师能为穷人打官司？简直是一派胡言！我们查了你的档案，你毕业后已分到湖北蕲春县当法官，你都干了些什么？”

三姑父回答道：“的确是分到湖北蕲春县当法官，但还没上任就解放了，一天法官也没当，没干什么。”

专案组的人又问三姑父：“那你是不是觉得很遗憾、很憋屈啊？当国民党的法官多威风啊！可以代表统治阶级鱼肉老百姓啊！”

三姑父说：“这是你们强加在我身上的罪名，我不接受！”“你不接受？哼！有你受的！”专案组说。

看到上述两个方面整不到三姑父。于是问三姑父：“批改作文时为什么要在句子下面、词的下面画红圈圈？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三姑父回答道：“有些学生写文章时，有些词用得很好，有些句子也叙述得很好，描写得很好。为了鼓励他们，我就用红笔在下面画了红圈圈表示赞赏，这是语文老师批改作文时的通用的方法。这有什么阴谋？”

“还说没有阴谋？你看看你这多年画的红圈圈的词和句子连结起来是些什么意思？”三姑父看了看堆在桌子上的几百本作文本，又拿过一本本不同年级，不同班级，他画了红圈圈的作文本，再看了专案组把这些红圈圈对应的词和句子拼凑成的一段段他们认为的反动话，三姑父气得浑身颤抖地说：“你们怎么能这样做？你们这是文字狱！”

但是专案组并不听三姑父的诉说，把他关了起来，抄了他的家。大会小会批斗他，不许他回家，不许他会见家人，春节时也关了起来，不许回家过年，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记得有一年除夕，我父亲、三姑父都被关在学校里不许回家。寒冷的除夕夜，我的祖母、母亲、我们兄弟妹妹四人；我的三姑妈，我的表弟表妹们，都在住的巷子里望着巷子口，等待着亲人回来，真是望眼欲穿啊！还是不见亲人归来，更有甚者，我们巷子里有一位虽然回了，却是押回来的。他头上戴着高帽，脖子上挂着反革命的牌子，还边走边敲锣喊口号骂自己。走着走着，直到自己的家门口也不许他进入。他望着自己的亲人，倒下了，被押解他的人抬起来扔在车上押走了，他的老伴当时就晕倒在地上人事不省，被街坊抬进医院抢救。

2021年元月

张传广读本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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