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日物语 | 周小六：丢了铁饭碗，我变得特别见钱眼开了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周小六，77级医学院毕业后在北京三甲医院做病理医生，1988年晋升主治医师。1989年研究员身份赴日，1990年就职于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病理部。1998年移居加拿大，后移居美国，两栖于美加之间。

原题

在日本打零工的星星点点

作者：周小六

没事就看看国内的电视剧，随着社会的巨变，无论是从场景和工作环境的描述，与30年的日本如出一辙。职场精英的女人们，像一个个决斗的斗士，让青春，家庭和婚姻在拼搏和奋斗中被碾压，就好像是曾经认识的你我她，那些漂漂们也在生活和生存的压力下，忍辱负重，无奈和不甘灌满了工作和生活的空隙，在与男人们比肩共进的同时，承受者精神和肉体的煎熬，却不肯放弃和退缩。这些触景生情，让我想起了刚漂到日本的那些日子。

1989年我像所有日漂的那些人，怀揣着4万日元，心中充满着对未来的渴望，开始了追梦的旅程。这段旅程有辛酸迷茫，有踌躇和困惑，有隐忍克制，但更多的是努力试图做最好的自己。

刚到日本的时候真的很苦，很茫然，精神上虽有准备，但真正面对的时候，仍旧心有余悸。好在我插过队，心里素质也算强悍，精神上还是有准备的。

在国内有铁饭碗的日子，从来不用为温饱操心，但饭碗丢了，衣食住行就成了最大的事业。从来都没有体会过缺钱是啥滋味，但在国外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落地后就不能四平八稳热身，必须立刻进入战斗状态，因为房租、伙食费在张着血盆大口。所以我也就一下子变得特别见钱眼开，只在进修的医院熟悉了几天，就在下班时间后，去打工挣工分去了。

我妹妹当时在读书，所有的同学都得打工赚出学费和生活费，大家互相介绍，很容易就帮我找到了餐馆的工作，和她们相比，我不需要交学费，只要挣出房租和生活费就够了，只是我没有自由的时间，学生可以逃课，可是我，每天都要工工整整地去医院，只有晚上那一点有限的时间，维持温饱仍旧很艰难。

那时语言学校招收了好多中国留学生，听上去是促进中日交流，但是实际上，日本经济处于高度膨胀，接近泡沫经济的顶峰，劳动力的严重不足，就需要外国人引进补充劳动市场，这也让留学生有很多的工作机会，但是，都是收入微薄的工作。

人在生存面前，有时不得不绞尽脑汁，那个时候，总是琢磨着怎样能快速脱贫。每天下班之后去刷盘子、洗菜特别心力交瘁，整天琢磨着如果能赚点与专业沾上边的钱就好了。

上大学时有中医课程，从李时珍《本草纲目》、张仲景《伤寒论》、孙思邈《千金方》到华佗的“麻沸散”，也学得头头是道，学针灸的时候也是勤学苦练，同学之间互相试扎，倒也高潮迭起。但学完之再也没有机会实施，几乎都交还给老师了。

但其实我是不太热衷于中医的，因为中医好像从来都没治好过我的病。我小时候十二指肠球部溃疡，我妈请了老中医给我看病，说得云山雾罩，好像我已经奄奄一息快一命呜呼了，我妈因为姥姥家是中医世家，就盲目崇拜，给我熬的汤药像浆糊一样的粘稠浓缩，一共吃了好几十付，把我喝的小脸蜡黄，饭越吃越少，瘦得皮包骨，险些挂了。还是插队以后粗茶淡饭的倒不治自愈了。

我从小经常头疼，据说针灸是头疼的克星，但不知为什么，我对这个克星具有顽强的耐受力，几乎刀枪不入。高考前由于紧张和压力，头疼的实在熬不住了，就到部队医院去针灸。一个漂亮的小女兵，有满满的优越感，让我这个刚从农村回来的柴禾妞感到特别自卑。她问我头疼的原因，我说要高考复习睡不好觉，她好像特别不以为然，看我穿着花布便服罩衣，又黑又红的满月脸，用皮筋扎着小编辫，可能与大学生的光辉形象相距甚远，说了一句：“能考上吗？”我说不知道。

她跟我年龄相仿，但我们却宛如是两个世界的人。知青是当时生存链的最末端，而当女兵却是光鲜亮丽，衣食无忧。高中毕业前，一夜之间大院里的孩子全部消失，无论男女全都光荣入伍，无一人插队，把我们羡慕得两眼泪汪汪。人家真会投胎，只要有了军官的老爹，都能轻而易举的就把前途敲定。这个漂亮的小女兵给我扎了半天，疼得我眼泪都要出来了，还假装坚强的挺着，但头疼却丝毫没减轻，倒好像给她实习当标本了。

我特别能过敏，经常不明原因的起寻麻疹，到医院看过很多次，也没看出所以然来，中医就说我受风了，烧了热药汤蒙着毛巾，忍着背过气的危险，熏蒸得满脸通红，就差没放到药锅里把我炖炖了，但却毫无效果。后来自己学医，才明白就是药物过敏，自己也找到了过敏源。咋这么简单的问题，却长期没被诊断出来呢？让我受尽了煎熬。

祖国医学博大精深，在西医西药没有问世之前，也为中华民族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可是那时候不用计划生育，生下来也活不了几个，活下来的很多也活不到老。没有疫苗和抗菌素，即便是皇帝老儿，也只能早早的撒手人寰，不像现在普通人吃糠咽菜也可以活到80、90岁，百岁老人也早已不是传说。可还是要感谢老祖宗的聪明才智，利用大自然赋予的巨大资源，去为人类的繁衍，生存做出了不懈的努力，努力与疾病抗争，与生命赛跑。所以，我还是努力学过中医，无论是出于应付考试，还是想要得高分，学好都是必须的。

到日本后，发现日本人比中国人更加迷信中医，一些江湖骗子也乘机把中医吹得神乎其神，当时留学生从中国带几瓶生发水到日本一倒手，就能挣点容易钱，回国的人到处淘换，日本人也像得到了神助一样，每天兢兢业业地涂抹，期盼着长出点新鲜的小绒毛，为之振奋和欣喜若狂。为求一瓶生发水，恨不得顶礼膜拜了。那时很多人还带着针灸的器具东渡，留学生们也突发奇想，琢磨着各种生存之道，我一朋友还用石膏给人治疗青春痘，日本小女孩还深信不疑。大家都怀揣着各种各样的梦想，以便在困难重重的时候寻求一丝活路。

我在餐馆打工，渐渐就感到体力不支，就琢磨着找点啥技术活，就想起了针灸。我不是冒充，学医是我的本行，比起那些冒牌的，至少还有道德上的支持，于是，我就趁空闲时间，马上复习针灸穴位，作为有机会时的备用。在朋友那里找到当年赤脚医生的针灸手册，按照图谱的标记反复确定部位，但也没忍心拿自己开练。

但实际上，这些准备都是不切合实际的异想天开，当时我并没有机会让别人了解和接触我，几乎没有可能去给人针灸，想去挣点糊口的银两更是痴人说梦了。所以没过多久我的满腔热血就凉快下来。又老老实实地挣辛苦钱去了。

赴日时，在飞机上一个来留学的女孩粘着我，下飞机后她无人认领，就跟着我回到我妹妹那落脚，帮她联系上学校，让她安全着陆。后来她嫁给了日本人，约我去到她家的时候，遇见了他日本的公公，当他听说我是医生的时候，立刻兴致勃发，跟我聊起了中医，就问我会不会针灸？我说会，他们其实是不懂的，觉得中国的医生就都精通中医，但我只是顺嘴说说而已，但这个叫山本的日本老头，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兴趣，就说他有很多朋友，有慢性病，中医可能能帮助缓解，于是他就约我找时间去见他的朋友们。

作者在伊豆的海边度假

赶上周末，我去了他的朋友圈，都是一些老头老太太，山本很自豪地说：“这是我的朋友，是北京来的医生，她会针灸，很了不起。” 我是一个本分人，喜欢符合实际的夸奖，听到这些我觉得言过其词，但也不好更多的解释。山本好像是很有诚信的人，那些朋友特别买账，对我特别热情友好，马上就有一个老太太说她腿疼了很多年，准备让我帮他针灸。山本特别负责任的告诉她，我可以针灸，但一次要付给我3000块日元，是他给我定的价钱，我不知道应该收多少合适。

老太太马上就约了时间，当时实在是差钱，在饿肚子的时候，只能把气节暂时的放在一边，我其实并没有很大的把握可以见效，但是，觉得没有什么风险和伤害，而且很多时候只要病人有相信疗效的心里暗示，也会出现意想不到的效果，存在就有它的合理性。只要是能缓解症状，也算我“妙手回春”了。

我在现学现卖之后，开始了我的处女作的针灸，我按照穴位放好了针之后，极其小心的按书上规定的时间留针，拔了针之后，我还义务的为她按摩了腿部，老太太居然舒服地睡着了，我第一次挣的3000日元，觉得很心安理得，因为我的努力和付出是认真的。而且我当时真的需要钱，还是靠手艺赚来的心情好，马上就盘算着如何能够把事业做大呢。但是我确信效果不够理想，因为她没有再联系我。

第二个病人是一个老头，肩背疼，其实就是过劳，肌肉紧张，看上去很疲惫的样子。因为事先都知道症状和诉求，在家里备完课，就按照书上的穴位反复测量之后就去出诊了。第二次比第一次有所熟练，也很顺利地完成了治疗，患者不知是不是出于礼貌，还是真的有效果，很客气的说：“觉得轻松了许多”，听到这话我是发自内心的高兴，是一种心理上的满足，真话假话我都要当真话听，因为，我需要自我肯定。

第三个是一个花店的老板娘，跟山本的关系有点暧昧，长得也算有气质，有50多岁。她也只是觉得后背总是酸酸的，胳膊有时候木讷，其实就是颈椎病的表现。但这个女人很娇气，她说她害怕针灸，但听说中医能帮助缓解她的症状，就想试一试。

我按事先准备好的方案，就开始针灸，但她特别紧张，肌肉坚硬，我好歹安慰她放松，刚刺入第二针，她就说不舒服，然后就脸色苍白，身体瘫软，要昏倒的样子，我一看她晕针特别紧张，赶紧让她放松，拔针安慰，一会她就恢复了正常，我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这种意料外的事件，实在惊吓不小，也让我感到很不安，觉得一点也不好玩，特别担心给别人造成伤害，也不想继续承担风险，所以就决定就此罢休了，就这样，我针灸的职业生涯序幕刚刚拉开，就慌慌张张的谢幕了。

第二个副业是教中文，是我的房东介绍的。每节课一个小时，3000日元。钱其实不多，只是为了不辜负房东的诚恳的友情价，在当时，对我来说蚂蚱再小都是肉。这个工作很轻松，不需要任何准备，可以随便教点什么，跟他们一起唱首儿歌都很高兴。只是我发现有七八个学生中，都是男生，除了有两个老头是有家室的外，其余的居然都是单身。也不知道为什么日本怎么会有那么多独身的大龄中年？就是没有一个帅哥，失去了艳遇的机会。

这些人很和气热情，儒雅有礼貌。他们学起来很认真，很多人都学了很多年，那一笔一画的汉字写得特别认真，每一个发音都仔细斟酌，看到他们的拼音居然比我还好，真想躲到一边哭一会去。

有一天我心血来潮，就得瑟，在黑板上画了一个中国地图，内陆我都准确无误的标出来，但到沿海那一片有点蒙圈了，标错了好几个位置，觉得他们也看不出来，结果被他们立马发现，还给我纠正，有一个同学热情地走到黑板前，教我正确的地理位置，特别准确无误的画在我的地图上，我彻底玩现了，特别没面子，本来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放眼960万平方公里准确无误，结果没准备好。

好在我有深厚的公关功底，嬉皮笑脸是我的长项，可以云淡风轻的塘塞过去，有一个学生还给我圆场说：“中国太大了，真的很难记住呢”，哈哈哈哈，真的太体贴了，快忍不住流泪了。那时候突然感到当老师的感觉真好，高考时一个师范都没填，就是因为批判“师道尊严”惹的祸，让我失去了当教师的机会，可惜了我口若悬河夸夸其谈的本领了。如果让他们画日本的地图，一定要让你惊掉下巴，每个人都是标配，必定会准确无误的画出标准答案的版本，但是如果夸奖他们，他们会谦虚地说：“因为日本很小，所以容易记住”真的太暖心了。

跟他们在一起，与其说是教中文，倒不如说我在学日语。我除了在中国学了50音图的扫盲班，所有的日语都得自学，我抓住任何一个可利用的时间，与他们交流，他们也很情愿与我交谈，纠正我的发音，教我一些尊敬语，如果我课后能够赴约他们的邀请，大家在一起喝喝咖啡，他们会感激涕零，还会奖励性地夸我身材好、长得好看之类的话，让我慢慢地信以为真，自信暴增。但我后来发现，中国女孩到日本都是美女，就一个长腿就达到了美女的标准。

作为回报，我也可以放下身段，表现出一点幽默，即便说那半生不熟的日语，也会让他们感到新鲜和风趣，会觉得特别开心。在那段日子里，我的日语突飞猛进，与他们学中文的速度简直是天壤之别，让他们折服和惊叹。可是，他们哪里知道：他们学中文是为了兴趣，而我学日语是为了生存，是刚需，并不是无师自通，而是周围都是免费的老师，就这样，托他们的福，我的语言关很快就度过了，可谓是一举两得。

学生里有几个是职业精英，他们都是跟中国的公司有业务，需要学一点中文。有一个是每日新闻的编辑，经常邀请我去国会的聚会，可以见到很多名人和艺人，还有各国的大使，我还见过海部总理。我外甥女办留学，都是我的学生帮忙找的保人，他们也不图什么回报，只要是求他们帮忙，在他们的能力之内都会提供帮助。

有一天，一对夫妇一起来报到，上了一堂课，老婆就再也没来过，老公就一直坚持从不缺席。有一天我问起他，“为什么太太不再来了？”他说：“我太太上次就是来替我面试老师，太太说了，有一个漂亮的女医生教中文，真是一件特别幸运的事，你每天去上课，一定会特别高兴的。”看来女老师才是男同学努力学习的动力。也感叹他有这样的好老婆。

一年以后我就辞职了。在大学医院做住院医以后，就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继续教他们中文，但这段经历却是在我人生最困难阶段的一点火花，为怀旧增添了一点内容。

时常翻出点陈年旧事回忆一下，也让头脑尽量活动，不要让老年痴呆提前光顾，疫情虽已接近尾声，但长期的封闭生活，改变了人们的生活习性，每天都在不知道哪天的日子里，写点东西也是一点精神上陪伴。

2021年7月19日于加拿大

作者在日本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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