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卌年丨夏华:第三志愿被北大录取,有点不可思议吧?

夏华 新三届 2022-05-22


原题

我的北大路




作者:夏华

(北大法律系79级)



1983年,北大法律系79级2班夏华的毕业留言


我是以第三志愿被北京大学录取的,有点不可思议。上北大这条路偶然、艰辛,但又是命中注定。


我于1966年文革开始后上小学,1977年文革结束时中学毕业。整个文革时期,正是我求学的岁月,所以几乎没有在课堂上学过什么知识。

记得刚上小学时,学校给每个学生发了课本。没过几天,班主任老师就把课本收缴上去了。过不久,在一个下雨的星期天,老师把我们召集到学校,将课本退还给我们。这时,课本已经面目全非,每张纸的两面都被重新粘贴了,书本臃肿不堪。记得原来的第一课是“日月水火山石田土”八个字,现在成了“毛主席万岁”,第二课是“共产党万岁”,第三课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印象深刻的是班主任老师一副十分惊恐的样子,像是在做一件非法的勾当,几乎可以用偷偷摸摸几个字形容。她再三让我们小声,唯恐有人闯进教室,唯恐被人知晓。

小学生涯有二段(其间转过一个学校),前一段已经记不清楚了。我依稀记得的几个镜头是:1969年国庆节前,学校选了几十个学生,教吹笛子。我们学校将在国庆节组织一个方队,参加纪念建国二十周年的游行,人手一支笛,边游行边吹奏。这个活动后来突然被取消,国庆游行也没有了。现在想来,应该是中苏形势严峻的缘故,因为该年十月份就发生了“林副主席第一号令”之事。

再一个记忆就是深挖防空洞,挖出的土在教室外面堆成土壕,以对付苏修的侵略,准备打仗。我所在的蒙自路第一小学以前是一个殡仪馆,进入学校大门后大概是以前做灵堂的大厅,再过一个门洞是我们的教室和操场。现在回想起来,教室和操场的当年用途,恐怕是灵柩暂厝之所,所以在深挖防空洞时,学校里挖出了很多棺材,好在那时不懂害怕,心灵没受到什么影响。

后来,学校按居住片区(称为里弄委员会,简称“里委”,类似现在的居民委员会)进行调整,我就离开了蒙自路一小,进入原来是民办的东风小学读书。东风小学的事在记忆中倒有不少,印象深刻的是林彪事件后,学校组织大批判,我们这些啥也不懂的小孩子也跟着“应该打锦州、不该打长春”地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小学一共读了六年半,到1973年春季小学毕业,进入南塘中学,也同样是按片区分配的。1972年邓小平出来主持工作后,曾经有过狠抓教育的历史,后来被称教育战线“右倾思潮复辟”。所以我刚进中学时,学校还进行了专门的摸底考试。我平均分数95分,名列班级第二,同班还有一个同学6门课考了596分,十分惊艳。

但好景不长,没有多久学校就又开始不正常上课了。我记得有一次期末考试时,数学课就只出了一道题目,张贴在楼道里,一周后大家把答案交上去。所以中学期间我基本没学到什么,记得更多的,反而是所谓的学工学农。在四年半的中学期间,我有过二次去工厂学工、四次去农村学农的经历。

中学毕业时,按照当时的政策,我可以留城,但会分配到街道小工厂。由于当时我年轻气盛,不屑于进小集体工厂工作。那个年代讲究起带头作用,我因为担任学生干部,所以就主动报名下乡。考虑到家里就一个弟弟,我走得远一些,可以为弟弟以后留城找好一点的工作,我便去了那时能去的最远的地方:地处江苏省大丰县的海丰农场。从1977年7月到1979年8月,在那里当了两年的“农业工人”。

我出生于城市普通平民家庭,父母没什么文化,邻里也都是极为普通的平民,所以没有接受过什么家庭教育、才艺训练,后来看到同学们个个多才多艺,内心好生羡慕。但可能我小时候相对早慧,邻居们比较喜欢,在与他们的玩笑调侃中,念书前就认识了不少字,还没上学,我看小人书时就已经看字了。很多年里,我能看到的书籍很少,尽管逮到啥都看,却依然只有一些连环画,能记得的长篇作品只有浩然的《艳阳天》。那时,我每天傍晚都要带弟弟去迎接下班的爸爸,弟弟在人行道上玩耍,我就挤在大人群里伸长脖子看大字报,算是了解了一点“国家大事”。

大概是小学五年级,偶然有一天,我在邻居家里玩耍,他爸爸是五十年代的工人大学生,算是弄堂里的知识分子,在他家的阁楼里找到一箱书,什么《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东周列国志》“三言二拍”,让我十分兴奋(好怀念那时邻里关系的融洽,我居然可以随便翻动别人家的箱子,想想真的不可思议),于是一本本地借回家看。记得那年冬天大雪,街道一片白雪皑皑,且那时上海的冬天格外阴冷,我就赖着不愿起床,每天两手缩在被子里看书,一个冬天下来,眼睛就此近视了。
 
518室七兄弟,摄于毕业前夕。右二为作者

进入中学后,批林批孔开始了,学校发了很多类似《三字经》《论语选》之类的小册子,以后又是“评法批儒”,这些又给我打开了另一片天地,接触到了中国古代文化的一些典籍,再后来是学习马列著作,《共产党宣言》《国家与革命》《法兰西内战》等,加上之前就学过的“毛选四卷”,这些非课本的政治性教材,都是当时我如饥似渴阅读的对象。

学校有一间图书室,但不对学生开放。我因为是学生干部,辅导老师要求我担任同学们政治学习的“辅导员”,所以允许我进入图书馆查阅资料,我便与图书馆老师建立了十分良好的关系。那是一个以前国民党的连长,他告诉我是黄埔军校毕业的(估计是很后面的几期),在学校一直是监管对象,所以有我这个学生尊重他,也是十分高兴,就经常“违反规定”,让我把书带回家看。

这个年龄大概正是喜爱文学的阶段,我阅读了很多古典文学的作品,包括北大中文系游国恩教授等编的《先秦文学资料选》《两汉文学资料选》《魏秦南北朝文学资料选》和《王安石集》《柳宗元集》《辛稼轩集》《陈亮集》《龚定庵集》《魏源集》等,以及《史记》、北大中文系55级学生编的《中国文学史》,还背过《诗经》《楚辞》中的一些作品,尽管不得甚解,却也看了不少。那时真是嗜书如命,后来再没有那种纯凭爱好而手不释卷的劲头了。

1977年高考时,我刚去农场,浑浑噩噩地报名参加了考试,结果连预考都没有通过。记得预考一共发了两张考卷,一张数学卷,共计100分,一张语文和政治合卷,前者70分,后者30分,二张考卷考满100分就可参加正式高考。数学卷发下来,第一题是四则运算,这个我会做,第二题是数列,我没听说过,再后面的是微分还是积分我都无从辨别;第二张卷发下来,几道政治题,题目已经忘了,一道语文题,题目是“华国锋主席在毛主席纪念堂典基仪式上的讲话”读后感,考的结果当然是被淘汰出局。

这事对我的自尊性打击极大,觉得无地自容,相当一段时间内总是从他人眼睛里读出嘲讽之色,很久未能缓过来。春节回沪后,那位当年中学入学考试几乎满分、通过了这次高考初试的同学跟我讲了一些高考题目,我几乎都会做,更是倍受打击。

1978年高考再次来临后,父母写信要我报考,我坚决拒绝,唯恐再度失利,宁愿学驼鸟把脑袋埋进沙子里,当作没有高考这回事。我一起去农场的中学好友参加了1978年高考,最终考上了中专。回沪后他去看望我父母,听说我没有参加考试,父母十分失望,于是开始张罗为我办理“顶替”回城之事。

1979年2月春节我回沪过年,发现家里正在为我办理“顶替”。当时我妈妈在街道小工厂上班,尚未到退休年龄,所以正托人“走后门”。我自忖当年我若选择留城,应该也可以进这样的小工厂,那时没去,现在当然更不能去,于是让我父母停办,说还是我去参加高考吧。


1982年5月14日摄于北京最高峰东灵山,右一为作者

 
当时,社会上普遍存在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观念,我也想考理科,就向朋友借了一套当时十分珍贵难得的“数理化自学丛书”,但知道自己的理科水平几乎为零,所以就先从数字看起。我中学的副校长汤启文老师(校长是工宣队员),在我念书时就比较喜欢我,这时他在位于淮海路上的东风中学任校长,听说我想考大学,非常高兴,就专门安排我插班就读东风中学的高考复习班。

那天他带我进入教室时,开课已有几分钟,全班盯着我在汤校长的带领下走进教室,而我看到那些年龄略小的同辈人,有着十分的压力,觉得自己已经工作了,怎么能还混之于在校学生堆里呢?好像无地自容的感觉,一节课下来,居然汗水浸衣。课堂上,老师教的是立体几何,而正巧我从朋友那里借来自学丛书后,看的第一本书也是立体几何,老师讲的内容正是我刚看的,觉得没有老师我也能自学,这样既无需向农场请假,也不用感受借读的压力,于是就谢绝了汤老师的好意,决定还是自己看书自学。

春节后我又回到农场,白天下田干活,晚上向一个同室的农友借了一块手表,每天看书到十二点半睡觉。因为我是生产队长,所以第二天六点半就得起床,叫醒每个员工,起床洗漱吃饭,然后下田干活。每个星期天休息了,大家游玩休憩,我则仍然埋首于书本之中,这样一直坚持到五月中旬。由于劳累,常常人坐在床上,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惊醒之后,摇摇头驱赶一下睡意再看,经常自嘲应该买把锥子,学学苏秦。几本数学书中,代数看了一半,其他都看完了,习题也都做了,但时间已经接近五月。我感觉时间不够了,决定还是考文科,于是向队里请假,回沪收集资料。正巧有一个农友的妈妈是复旦附中的老师,就从她那里借了一套文史地政治学习资料,在上海呆了一个多星期,重新返回农场。

回农场途中,长途汽车停靠一个小镇,乘客下车小憩。我看到路边有家小店,就进去逛逛,看见上下二册的古代文言文的白话文翻译一书,就买了下来。回到农场后,又继续以往的学习节奏。进入六月中旬后,开始插秧,早晨6点就下田,通常做到下午十二点半一点钟就完工了。

这时,农场规定凡是报名高考的,从6月16日起放假半天,从7月1日起全天放假。我想着6点开始干活,到中午12点算半天,再多干一小时也就结束了,没必要、也不好意思中途下工,就没有享受这个半天休假的待遇。

到了7月1日,我不用下田劳动了,但由于前段时间过于劳累,加上当时正值雨季,插秧时穿着雨衣,身上出汗,而隔着雨衣,外面淋着雨又很冷,冷热交夹,精神稍一松懈,我就病倒了。高烧躺了两天,但想想马上就要高考了,只好又硬撑着爬起身来。

核计一下,几门课我都看了,英文也决定放弃了,但语文还没看,于是拿出路上买的古代文言文的白话文翻译一书,先找了一篇文章,按自己的理解进行翻译,译毕与书上的范文一对比,发觉差距很大,就仔细研究,寻找原因,然后又翻译了第二篇,再一对比,觉得差距不大了,这样,用不到一天时间就结束了语文的考试准备。然后又把几门课全部浏览一遍,到了6日就不再看书,休息了一天,7日去场部参加高考。去考场路上,我脑袋还是晕晕乎乎的,走路飘飘忽忽,轨迹常常不是直线。

三天考完,人彻底松弛了,又发高烧了。高考成绩下来,准备了将近四个月的数学成绩最差,只看了一天的语文分数最好,但总分已经高出上海录取分数线一大截,终于摸到了大学的边,心想算是可以交差了。因为向朋友借数理化自学丛书时,那同学已经向别人宣布称夏华要参加高考了,肯定能考上,让我倍感压力。现在想想,那时实在太在意别人的观感了。

去体检那天,人还没完全痊愈,走在路上,就像踩在棉花上,脚都是软的。体检的各项指标都好,但在最后的综合检查时,医生问为什么你脸色那么差,我回答说在生病,心里十分忐忑,唯恐会有问题,幸亏医生没再说什么,签字通过。现在回想起北大学生证上的照片,脸色黢黑,瘦骨嶙峋,应该就是那时身体尚未完全恢复的样子,完全是一个劳改犯的形象(海丰农场的位置与上海劳改局的大丰农场毗邻,都在江苏大丰县,属于上海的飞地,常常有人误把安置知青的海丰农场当作安置劳改犯的大丰农场),可惜这些年几次搬家后学生证找不到了。

接下来是填报志愿,我当然地在第一志愿填报了我希望就读的复旦大学中文系、新闻系。根据规定,上海考生必须填报二个外地大学,我便填了厦门大学和南开大学。一个朋友说你不能填的,会被录取的,于是就把这二个学校涂了,但还是得填两所外地大学呀,看着墙上张贴的招生学校和专业名单,我在第二志愿上填了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和法律系,在第三志愿填了北京大学法律系。

之所以这个次序,是我想读中文系或新闻系,或者历史系,而我看到的名单中,人大只有新闻和法律,北大只有法律,而法律又似乎很神秘,于是就这么填了;第四志愿是什么已经忘记了,第五志愿是华东师范大学的历史系。结果,我就因偶然一念所作的志愿修改而被北大录取。

但还有个公案我至今没有找到原因,因为入学后没人相信我是以第三志愿被北大录取的,且有一年上课,当年来上海招生的老师说不记得有我,所以我只能这么理解:当年我们是从农场局参加高考的,因为路途遥远,考试成绩什么的没送到身处上海的北大招生组,只是给农场局考生预留了一些各校名额,我在海丰农场华明分场考试成绩第三,并列第一的前二位都进了复旦,我是被农场局的办事人员随机塞到北大的。


作者读书期间摄于北海公园


拿到录取通知后,我给家里拍了一份电报报喜,自己则在几个农场朋友的陪同下,一路游玩,耽搁了几天才回到上海。结果就发生了一个插曲,因为当时电报是由邮递员骑摩托车送来的,弄堂狭窄,车进不去,邮递员就在马路上大声呼叫某某家电报来了,而当时收到电报的基本都是报丧之类的坏消息,且十分稀罕,所以邮递员一叫,弄堂里很多人跑了出来。

我父母听到有电报到也很紧张,拆开一看是好消息,但弄堂里的那个邻居的父亲,那个家里藏有一箱书的工人大学生不相信,一再摇头说不可能,弄得我父母心里七上八落,盼我不来,又联系不上,唯恐有人恶作剧,直至我多日后回家,才总算一块石头落地。

因为等待行李从农场运回,我晚了一天赶到北京,已经没有接站人员了。乘103路从北京火车站到动物园,再换332路,说是北大不停,中关村后就是颐和园。当时也不知道路,反正知道颐和园,就直接乘了过去,然后走回北大,似乎纯属偶然,又仿佛冥冥中注定,我从苏北农村起始的北大之路,终于一波三折,连通到了北京大学。

全家福,摄于1982年春节


我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是解放前后来上海的老一代农民工。我考上北大,以及我弟弟在翌年考上复旦,成为恢复高考后整个弄堂里的前二位大学生,成为我父系家族和母系家族的第一、第二位大学生,可能是他们最风光的时刻,但风光的背后,有着他们的艰辛,以他们微薄的工薪,供养家里二个大学生,实在是十分的艰难,尤其是我本来已经自立,现在又重新依靠父母,他们的负担再度加重。

我上学以后,家里每月给我寄20元生活费,以后我父亲工资加了5元,就给我寄25元。当我毕业分配回到上海后,父亲拿出一厚叠给我邮寄生活费的凭单,记载着他每次拿到工资当日,下班后的第一时间,就是去邮局给我汇款,四年如一日,有逾时的,没有脱日的,让我十分感动,现在行文至此,我的眼睛依然湿润。

我母亲因为省吃俭用,长期营养不良,在我毕业前夕病倒,以后长达三十年中每年几乎有一半时间生病卧床,直至离世。父母的养育之恩,是我无法回报的。

感谢邓小平,拨乱反正,给予我们这一代人高考的机会,从而改变命运;感谢北大,让我受到了高等教育,充实知识,重塑心灵;感谢父母,给予我生命,更为我的成长付出了太多艰辛;感谢在我踏上北大路的征程中给予各种帮助的师友们,是他们的共同扶持,让我走进燕园,结识到众多的优秀同学和师长,使我经历了与多数同龄人不一样的人生。

毕业前夕,在法律系79级二班“法学阶梯”的留言簿上,我写下了这样的文字:“四年的生活规定了我们一生的跋涉之途,这四年的意义是无从评价的。”虽然词未达意,词未尽意,却是我走上北大之路后的真实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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