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卌年丨陈伟平:人生中的两次蝴蝶扇翅

陈伟平 新三届 2022-03-21


作者简历

陈伟平 ,生于成都,长于成都,川大经济系78级。入学前为专业演奏员,一把破琴混饭;毕业后为新闻媒体人,一支秃笔刨食。


原题
人生中的两次蝴蝶扇翅


 


作者:陈伟平


“一只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这是对混沌理论的形象描述。


人生中确实有偶尔的一句话,一个劝,就改变了一个人的人生轨迹。我遇到的两次蝴蝶扇翅,就搬动了我人生的道闸。



一.  失学


先说第一次。


我是1953年1月生人,很长时间一直以为自己属蛇,后来才弄清楚,属龙,龙尾巴。按当时规定,小学的入学年龄是满七岁,所以我读小学时已经七岁半还多,算大龄小学生了。小学毕业时,已经十四岁,要读初中了!小学生对中学生基本是仰视的,一想到篮球、田径这些中学生才能享有的运动,还有算术课叫代数课,多么高大上!一想到足蹬白回力球鞋,身着蓝色运动衫的形象,我就兴奋莫名。

领到了准考证,那天上午也去看了二十二中的考试场地,第二天就要踏进考场了。不幸,那是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下午,居民委员会主任奉街道办事处之命,登门通知:停止考试。

运动了!对于一个十四岁懵懂少年,参加红卫兵还没有资格,参加红小兵又放不下身段,总得找事混时光啊。好在运动初期主要是“文斗”,我家住在成都市东升街,距春熙路不太远,春熙路当时被改名为反帝路,路两旁全是大字报棚。于是每天下午都直奔而去看大字报,看得似懂非懂。当时写大字报的造反组织多叫xx战斗队或造反队,后来都升格叫xx造反兵团、xx军团,再不济也叫xx部队。就像现在学院统统升格叫大学,而且冠名都是越大越光辉。记得有一张揭露走资派的大字报,落名是“你默倒老子不晓得战斗队”(默倒,四川话以为之意)。在那个物质和精神同样匮乏的时代,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竟成了一个少年的充足读资,这真是旷古未有之奇事。

再后来武斗了!我妈再也不准我东跑西窜,而且也没有什么大字报可看了。


无所事事,百无聊赖之际,蝴蝶扇动翅膀了。

二.  学琴


我的一个非常要好的同学,父亲是电子科大(当时叫成都电讯工程学院)的创建者之一,家学渊源深厚,他也在穷极无聊之际,学拉起了小提琴。当时风靡学乐器,二胡笛子较普通,小提琴就很高雅了,以至于常有人提一个小提琴盒在街上矜持的走过时,路上的街娃滿怀醋意的高喊:“空盒盒!”


我看同学拉琴,心痒难耐,有一天,我鼓足勇气:“妈,我也想学小提琴。”没想到,我妈非常理解我的心情,当即同意给我买了一把22.5元的营口造小提琴。其时,我那同学已经在跟一位老师学琴了。于是,每次他去上课,我就陪他去,看老师教了些啥,回来就照着练习。现在想起,当时的邻居是多么宽容,每天忍受几个小时刺激神经的锯木头般的声音,一位大嫂还问我:“你在拉歪俄铃哇?”

如此过了几个月,一次陪同学上完课,我同学指着我对老师说:“他也在学拉琴。”老师有些意外:“啊,你也在学拉琴?拉给我看看。”我强压激动,一板一眼拉了一首练习曲。老师有些惊讶:“拉得还可以嘛,收了收了。”他主动收我为学生了!须知,那时教学生是不收学费的。

三. 老师


我的老师名叫杨通六,在中央音乐学院与盛中国为同班同学。他读中央音乐学院还有一段佳话。


1956年,马思聪应邀到重庆举办小提琴独奏音乐会,演出前一天,需要为伴奏用的钢琴调音,经几个调音师调后,马思聪都不满意。邀请单位四川省人民艺术剧院实在没办法,对马思聪说:“我们团里有个拉小提琴的娃娃,耳朵非常好,要不叫他来试试?”


马思聪勉强答应,结果令他大吃一惊,钢琴音律调得非常准,马思聪十分满意。当得知他是小提琴演奏员,当即要他拉了一曲。听完非常赞赏,对他说:“今年中央音乐学院招生已经过了,明年你一定来,我等你。”


次年,杨通六去报考,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中央音乐学院管弦系,成为马思聪的弟子,而且视唱练耳考试是滿分,在中央音乐学院引起轰动。


在跟杨通六老师学琴期间,听他讲了许多中央音乐学院的逸闻轶事。曾听他摆龙门阵讲到盛中国,盛大师当年除了练琴,其他一概不问。有一次几个同学聊天,说到地球围绕太阳转,盛中国大表惊讶:“啊,地球是围着太阳转的?”

命运多舛这四个字,用在杨通六老师身上再恰当不过了。


1955年,考入中音之前,他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被打成“胡风集团外围”,受到隔离审查。1960年,三年级的杨通六被遴选出跟林耀基等同学组织成中音四重奏团,出国参加“舒曼弦乐四重奏比赛”,按照当时的规定,出国前“组织上”对每个人都要进行“政审”,音院党委去函到他报考音院时填的“原单位”外调,但恰巧当时掌管人事的负责人1950年代在重庆那几年与杨通六关系不和,就趁机写“纸条”说杨是否“胡风反革命集团成员”的问题还有“尾巴”,没有搞清。


这还得了!于是不但取消出国比赛资格,连学业也必须中断,立即发配山西。后来几经波折,才调到成都市歌舞团。到了1966年,“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始了。他从首席小提琴、又当然地被划为“黑五类”,无休止的挨批判斗争。我跟他学琴期间,牛鬼蛇神的帽子一直戴在他头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杨老师的悉心指导下,我的琴艺提高很快。


四.  复课


1969年,复课了,我进入了成都第二十二中学。

二十二中地处成都中心城区,一个大门在镋钯街,一个大门在学校背后的拱背桥街。拱背桥街那个学校大门前有一条小河,河水不知由何处流来,也不知流向何方,河上有座拱桥,此街因此得名。这一片区现在都属于成都东大街金融圈,如今包括两个校门所在的几条街道都被打造得充满浓郁的小资情调,茶吧酒吧咖啡馆鳞次栉比,而又无都市的喧嚣。赵雷如果在这里来走一走,可能会把《成都》写得好些。顺便说一下,我一直认为这首歌的词曲都写得很臭。歌词缺乏意蕴,像是写一个四五线小城(德令哈?)。乐曲主题又音域狭窄,节奏呆板,很不专业,我总有听颂念“唵嘛呢叭咪吽”之感。

说远了,再扯回来。1969年,学校还是那个学校,河还是那条河,桥还是那座桥,但再没有引发我浓烈向往的吸引力了。两年初中,给我留下的记忆,就是军宣队的骄横跋扈,工宣队的横行霸道,老师们的嗫嗫嚅嚅,还有就是无休止的学工、学农、学军,正经读书的日子没有多少。所以,到1971年初中毕业,我们这批人也就是小学毕业+的文化程度。

毕业,就当然的意味着即将上山下乡当知青。这时,一条看似比下乡更好的出路展现在当年的初中毕业生面前:云南生产建设兵团来招初中毕业生了!一时间,许多同学都心怀建设边疆、保卫边疆的美好憧憬,纷纷报名。


我也心动了,但稳妥起见,决定听取一下杨通六老师的意见。


老师听了我的想法,先描绘了一番云南边疆风光如何绮丽,少数民族姑娘如何漂亮。我听得不耐烦,“不说那些,你就说是去云南好还是下乡去甘阿凉好?”(甘(孜)、阿(坝)、凉(山)当时都是四川最贫瘠落后的地区)。老师意味深长地说道:“还是去甘阿凉好,云南边疆离家太远了……”


就这一句话,彻底打消了我去云南的念头。


五.  转折


1971年3月,送走了去云南的同学,就定下心来去甘阿凉吧。未曾想到,命运之神的眷顾有时会在意想不到之时降临。一个月后,偶尔听说成都市歌舞团在招考乐队学员,我决定去碰碰运气。不想很快接到通知,录取了!不用去甘阿凉了!

第一次蝴蝶扇动翅膀,就这样把我从注定修地球的一员,扇成为专业小提琴演奏员。


文革期间,百业凋零。因演样板戏之故,一些文艺团体招收了一批学员。市歌舞团当时招了舞蹈学员三十多名,声乐学员两名,器乐学员十多名,大的十七八岁,小的十二三岁。在世人眼里,这些娃娃都是时代的幸运儿,也确实如此。同龄人不是已经下乡当了知青,就是在将当知青的路上。那时的中学毕业生,要么是当知青,要么是当社青(无工作闲散于社会的青年),再就是当赖青(该下乡而不下赖在城里的青年),私底下有人戏称是“三青团”。我因学习小提琴而逃离“三青团”之列,进入市歌舞团,真是比现在考上公务员还要幸运啊。

在成都市歌舞团演出小提琴齐奏,右一领奏者为我


我的小提琴学员生活是很单一的,就是练琴、吃饭、睡觉,再抽点时间看书。每天练琴时间十小时左右,每天按老师布置的作业,从大小调音阶开始,练习曲、奏鸣曲、协奏曲,有时真的是练得精疲力尽。大约一年后开始参加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的演出,后来又是《白毛女》。


在市歌舞团近八年,参加了数百场的《红》《白》剧演出。其间,还教了一些学生,当然都是免费的。有一个学生的母亲是市图书馆的工作人员。那时大小图书馆都关闭了,但内部人员还是能悄悄借出一些书。这对我真是莫大的福音。


我自小喜爱看书,从连环图书开始,逐步到读小孩子所称的“字书”。说热爱学习肯定有拔高之嫌,说有阅读习惯貌似准确些。反正在那时节,抓到什么书都读,可惜能“抓到”的书不多。仅有的两本偷来的《鲁迅全集》翻来覆去读了N遍。这下真是太好了,用不着再反复看鲁迅挖苦赵景深水平臭,把银河翻译成“牛奶路”,也可以不再看他老人家讽刺成仿吾“抡板斧‘排头砍去’的李逵”作风。于是,每次去给那学生上课,就背几本书回来,看完下次上课又去换。应该说,这个阶段我小学+的文化程度有较大的提高。

时光如白驹过隙,似乎做一个梨园弟子,就是我的人生道路了。


这时,蝴蝶又一次扇动翅膀了。


六. 高考


1976年,中国社会发生巨变。第二年,搁置了十年的高考恢复了!无数心如死灰的年轻人胸中又燃起了希望的火星。


那一年,市歌舞团有四人参加了高考,三人被录取,这些也没给我有什么触动。我就没有产生也去试一试的想法。说来惭愧,我这人历来缺乏“人挪活”的冲动,内心常常还以“人不堪其忧,回也不变其乐”自我安慰。这种低陋性格往好的说是知足常乐,往差的说是不思进取。何况当时有铁饭碗在手,业务水平也还不错,可以了。当然,还有就是有自知之明,高中都没读过能考上大学?天方夜谭!可同乐队有人坐不住了,不光自己坐不住,还来煽动我一起参加1978年高考,以壮其胆。经不住那师兄的软泡硬磨,“好好好,不说了,我就陪太子攻书,伙到你们闹一盘。”


此时,距1978年高考仅有三个月了。既然要考,总还是要像模像样的复习吧。可当时复习资料极难找,于是东托人西托人找旧课本新资料。有一天,乐队一位拉小提琴的师兄兴冲冲给我一本书,说是在家里翻出来的数学书。一看,居然是民国初年的算术课本,翻开一页,应用题半文半白,题目是《童子分橘》!真令我啼笑皆非。

说是复习,其实很多是现学。历史地理语文政治还好办,数学就麻烦了,从二元一次方程、因式分解之后的都是现学.,几何在初中就没学过,只好热炒热卖吧。为提高效率也自创了一些实用易行的复习方法。比如背中国朝代排序,就把隋以前的朝代按C大调上行下行音阶对位,隋以后的朝代按c小调上行下行音阶对位,时时哼唱,几遍就记住了;地理嘛,编成顺口溜,欧洲和亚洲的分界?“乌拉尔山、乌拉尔河,黑海里海高加索。”

也许是真的抱着搞起耍的心态参加,在高考那几天,我一点都不紧张,考场上放松得很,白天考试,晚上照样在乐池里嘿咗嘿咗的《红色娘子军》的干活。


还有个插曲,第一场考历史,考完感觉试题完成得很不好,准备下午就不去考了。还是几位同事劝我:既然参加考了,还是坚持有始有终嘛。下午这才又去。


结果拿到成绩单,出乎意料,自认为考砸了的历史居然得了87分,总分也不低,真是误打误撞还对准榫头了,被川大经济系录取了(志愿填报的是中文系)。


记得那天是十·一,我准备去我姐姐家,走到单位门口,就听传达室大爷叫我:“陈伟平,你的好事来了!”我还没在意,心想有啥好事?走进去他递给我一个信封,上面印着“四川大学”字样,心里顿时一阵狂跳,拆来一看,原来是录取通知书!我知道,我的命运又将改变了。

川大录取通知书


前一阵看到一篇文章,分析78级大学生的年龄结构,文中说23岁到25岁的比例最少,因为没读过高中,初中都是混过去的,基础很差,考进大学的就相对最少。


确实如此。


进了川大,和同学们在一起学习生活,这种感觉从开始就萌发在心。而且77、78级的同学经历也非常复杂,尤其是78八级,许多所谓出身不好的人,1977年根本不敢参加高考,不敢抱上大学的奢望。1978年社会政治氛围进一步好转,国家政策进一步放宽,才使无数身处困境的人才有了改变命运的机会。


进川大第一个新年晚会,我演奏小提琴独奏曲《渔舟唱晚》,外文系罗义蕴教授为我钢琴伴奏


我一位朋友,老三届高中生,属于赖青,按照当时的说法,家庭成份极差,1977年不敢报名,1978年麻起胆子报名参加高考,居然被重点大学录取,他老兄激动得在家高呼:“皇恩浩荡啊,皇恩浩荡!”我们年级的同学,多数人经历过我难以想像的磨难,和他们相比,我真是太顺了。在学校四年,一种愧疚感常常萦绕于心。


高考改变了我的人生,也改变了一代人的命运,此皆拜小平同志的魄力,再往大的说,国家的道路走向,决定了个人的生命轨迹。77、78级大学生是经历过蒸、煮、捶、炒的“铜碗豆”,由此决定了这批人具有一种历史使命感的精神特质,直至终老。


本不想将我的高考经历写出来,怕有炫耀之嫌,值此川大校庆一百二十五年之际,鼓足勇气,草草码出以上文字,供校友们一哂,也想说明蝴蝶效应诚不我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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