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方鸣,编审。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毕业。曾任职12年中国华侨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并兼任中国人民大学博物馆馆长。此前曾在人民出版社、人民日报社任职24年。出版有个人专著《裁书刀》《曾是洛阳花下客》,新近由故宫出版社出版《庚子读画记》和《秋之所望》,即将出版《今夕何夕》。
幽窗风雨夜,此情竟谁委。辛丑孟秋,当我终于写完了《秋之所望——黄公望的富春》,我知道,我应该去写吴镇了。而且,就从至正十四年(1354)甲午九月十五日开始写起,一直再写到这一日为止。
这一日,起风了,把吴镇的一纸诗叶吹到了窗外。吴镇在人世间走完了他的一生。
诗叶随风飘呀飘呀,飘过了六百六十八年,在一个细雨濛濛的清晨,飘落在我的窗前。我捡拾起来,定睛看去,原是两行风雨潇潇的诗句,却已是墨色斑驳,字迹漫漶:
雨歇重林烟树湿,
风来虚阁晚窗凉。
长风卷入层云去,
都作天台暮雨声。
01
吴镇,字仲圭,号梅花道人,生于嘉善县一个美丽而凄清的小村庄。嘉善本为美好和吉善之意,嘉善县自古便拥有一个如此美名。三国时期曹植赋诗《当欲游南山行》,说圣贤之人从来都是嘉善而非愚妄:
嘉善而矜愚,大圣亦同然。
嘉善属嘉兴,是典型的江南水乡,烟波缥缈,一碧千顷,涳涳蒙蒙,时带雨意,帆迎山色来还去,雨湿西风水面烟。元代诗人萨都剌不愧“雁门才子”之名,他写有一首《过嘉兴》,真乃唯美的山水句,堪为天然的风雨诗:
三山云海几千里,
十幅蒲帆挂烟水。
吴中过客莫思家,
江南画船如屋里。
芦芽短短穿碧沙,
船头鲤鱼吹浪花。
吴姬荡桨入城去,
细雨小寒生绿沙。
十七岁时,吴镇迁居到离家三十里外的魏塘镇,精研易理,修身齐家,浸淫丹青,种竹栽花。白天,他观风赏雨,画风雨图;夜晚,窗内是漫夜思,子夜语,梦中吟,窗外又飘来过陆游的风雨诗:
茅檐人静,蓬窗灯暗,春晚连江风雨。
魏塘还是吴镇的灵魂安息地,离世后,他便长眠于魏塘梅花坞的“梅花和尚之塔”,香自无心始得香,花因不采有余芳;重唱梅边新度曲,风雨不来花自扫。
宋·赵伯骕《万松金阙图》
黄公望五十岁方始学画,相比之下,吴镇可要早得太多。但是,黄公望拜名家赵孟頫为师,吴镇却从未拜师,他只是以古为师,潜心临摹古画二十年。
二十年后,吴镇又游历十载,游三山,访五岳,浮三江,泛五湖,由师法古人而师法自然,终成一代书画巨匠,位列“元四家”。
山水江湖,烟雾杳冥,浮滩浅渚,蓼汀苇岸,走不完的风雨路,写不尽的风雨诗。吴镇的风雨飘飘,真如唐代诗人元稹的风雨喈喈:
穹苍真漠漠,风雨漫喈喈。
黄公望的生命中有一个湖桥,吴镇的生命中有一个魏塘。魏塘是一个鱼米之乡,也是一个诗词之乡,自古多高士墨客,也多渔歌樵唱。清代乾隆年间的魏塘文人曹竹君,便写有一百首《魏塘竹枝词》,绵邈之音,传唱至今:
其一:
梅谷桥头小艇停,
桥南桥北果青青。
今朝买得合欢橘,
笑说由来自洞庭。
其二:
侬家家近钓鱼矶,
野老携筐叩竹扉。
说自卖鱼桥上过,
夜来网得鳜鱼肥。
其三:
沧江虹月伴鸡眠,
逸史风流只自怜。
读画吟诗兼作字,
砚田胜似老农田。
其四:
百里郊原似掌平,
竹枝唱出尽吴声。
六乡游遍停舟晚,
篝火渔灯相映明。
……
读曹竹君的竹枝词,却恍然已徜徉在吴镇的画境,诗中的篝火渔灯,昔日也曾映照了吴镇的画心。古树尽归秋色里,人家常在水声中;世间万事若流水,呼吸湖光醉一觞。
清·徐扬《山庄清话图》
吴镇一生喜画江水,渔父,竹枝,梅花,又善写江水吟,渔父词,竹石句,梅花诗。岁月如流,清泪如丝,江山如梦,风雨如诗。他的画心就是他的风雨,他的风雨就是他的诗思。
明末清初的嘉善画家钱棻说吴镇:
先生生于元季,感时稠浊,隐居不仕,生平耽精易理,垂簾卖卜,而孤介英特之气,时溢为山水竹石,流传今古。
钱棻是几个意思?第一,吴镇生于元代末世,风雨飘摇;第二,吴镇厌恶世道污浊,隐居不仕;第三,吴镇深研易经运势,耽迷占卜;第四,吴镇善作山水竹石,终成大家。
虽然,钱棻在此并未言及吴镇的诗文,但是,他却编有《梅道人遗墨》两卷,辑录吴镇的题诗、词、跋等百余文献,被收录于《四库全书》,因而是一个详赡渊博的吴镇研究者。作为一个嘉善人,钱棻一定最为珍赏这位乡里前贤的画与诗。
钱棻的诗,也常写风风雨雨:
光风愁欲尽,摇落叹经旬。
布谷千家雨,梨花小院春。
钱棻的画,也总是山山水水:
我欲买山依君住,
披图早识山中路。
钱棻的传世画作有《疏林幽居图》《溪山独钓图》《载鹤图 》《寒梅图》,他深得黄公望笔意,又参透吴镇精蕴,兼及两家,实属一绝。
钱棻作画左右逢源,却也说明,黄公望和吴镇恰如南北两山,虽双峰对峙,却烟岚弥漫,山风成韵,自有相合之处。钱棻承学两位大家,也想着要像金代名家王庭筠的诗中所言,化作一朵游南游北的白云:
朝游南山南,暮游北山北。
所以两山云,尽与师相识。
02
黄公望在元四家中排行第一,吴镇排行第二。一而二,二而一。吴镇与黄公望犹如两株齐天并立的松柏,虬曲盘结,交缠合一——
终日吟天风,有时天籁止。
(唐·顾况)
高松出众木,伴我向天涯。
(唐·李商隐)
吴镇擅作孤松,也善画双桧。吴镇曾画过一幅《双桧平远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亦称《双松图》,直干凌空,枯梢老槎,荫郁如幄,根到九泉。
元·吴镇《双松图》
桧木亦称圆柏,松身柏皮,雌雄异株,枯荣千古,南北皆生。苏轼曾赋诗云:
松木和柏桧都是相近的树种,统称为松柏,木贵高乔,苍逸健硬,经霜不坠地,岁寒无异心,亦如五代画家荆浩之所谓:气概高干。如果说,孤松是吴镇傲骄的自我映画;那么,双桧则是吴镇奇幻的心灵重影。
我看到吴镇的《渔父图》和《洞庭渔隐图》,近景也是双桧临风。尽管吴镇啸傲湖山,但是,他也有自己的精神依傍,所以,他总是在绘写双桧。也许,黄公望就是双桧中似更苍古的那一株。
确实,吴镇和黄公望最为相近而相知。黄公望画过一幅《万里长江图》,吴镇钦羡不已,赞曰,就是南宋四家的夏圭(禹玉)也未能企及呀:
……
山围故国人非旧,
水绕重城树自閒。
尤羡个中时序换,
昔年禹玉岂容攀。
可惜,黄公望的《万里长江图》今已不见,所幸,吴镇的题诗却是流传至今。吴镇平生最负盛名的一首诗,也是为黄公望《为徐元度卷》所作的画题:
木落空山秋气高,
一声疏磬出林皋。
归帆点点知何处?
满目苍烟尚未消。
吴镇和黄公望也同是风雨诗人,潇洒纵逸,心神旷邈,含章不矜,皆得天真,只是,苏轼早有一首《鹊桥仙》,最后一行的风雨句却是:
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
惺惺相惜,自有惜缘。黄吴二人,崇雅之士,既是艺友,还是道友。黄公望是一峰道人,吴镇是梅花道人。因而,他们的交往,便超越了艺术的层面,上升到了灵魂的天界。
元·吴镇《溪山高隐图》
黄公望和吴镇,俱是精神的相知,又同是大道的先知。他们都对《老子》《易经》深有造诣,精于易理,善作图筮之法,妙悟道玄之机。
星占、望气、风角、谶纬、占梦、相术,还有,梅花易数、六爻预测、奇门遁甲、卜卦推算……道人们参透天象,谁说不是在参透自己。
至正十四年中秋,黄公望在月下又占了最后一卦,他知道自己归期已近,便掷下了《山居图》的绝笔,隐遁而去了。这一隐,便是永诀。
摇月吟风,苏轼有诗:
风雨外,无多日。
其实,吴镇早早就算出了黄公望的归天大限。汝等天人,飘落凡尘,吴镇和黄公望虽然不是同年同月同日自天间来兮,却偏要同年同月同日往天间归去。
吴镇可不要像杜牧的诗中所言:“同来不得同归去,故国逢春一寂寥”。你相信吗?吴镇也要在黄公望升天的那一个时辰,一同归天,再不寂寥。
吴镇居于魏塘梅花庵,在梅花庵之南的一片梅林中,吴镇默默地自造了一座生圹,只待九月十五日的子时,随黄公望一同飞落天外,天宫便有了一对熠熠烁烁的双子星。这分明是要借咏唐代诗人杜筍鹤的风雨诗了:
不如自此同归去,
帆挂秋风一信程。
虽说,杜筍鹤是漂流在江水之上,帆挂秋风,天涯归旅;而黄公望和吴镇,却是归去了遥远的星河。然而,天外江湖,你怎知没有风雨诗,你怎知又何尝不是吴镇的画中吟:
征帆遥点点,渔唱起沧溟。
03
我发现,吴镇为黄公望题写的诗句中,时见征帆点点;在吴镇的意识流里,似乎总是隐现一条黄公望的诗画江河。黄公望曾为文史大家危太仆作画,吴镇便随之题写了这样的诗句:
浮空烟水阔,倚岸树阴凉。
再看吴镇为黄公望《春山仙隐图》题诗,同样也是乍现一江春水,犹闻水岸溪歌:
山家处处面芙蓉,
一曲溪歌锦浪中。
隔岸游人何处去,
数声鸡犬夕阳红。
确实,黄公望的许多画作,都一如北宋山谷道人黄庭坚的诗笔:“出门一笑大江横”。一个“横”字,似乎便可漫写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
江河横陈,烟带遥岑;
澄湖不波,沙水幽深。
云收天碧,疾拂千里,
夕阳回照,有渔歌起。
黄公望的好友倪瓒也善作诗,更有如此诗赞:
大痴画格超凡俗,
只尺关河千里遥。
大痴道人黄公望画《富春山居图》,那缱绻旖旎的江面,或是他的岁月时光;那江面上的渔父,原是他的生命本相。在吴镇眼中,黄公望既是苍苍云山,也是泱泱江水,却只见,积水空明,长烟引素,沧江虹月,银光万顷。
元·黄公望《丹崖玉树图》
吴镇自己呢,山衔红日,帆卷江渚,烟水微茫,平漫横洑,又何尝不是一条风雨江河。
江河春秋梦,天地风雨诗。
黄公望画了一条大江,何人不知,此画就是《富春山居图》。然而,又有谁知,吴镇也画过一条大江,此画名曰《晴江列岫图》。与《富春山居图》相仿,《晴江列岫图》也是横卷,卷尾有元末明初的道士诗人吴全节题识其上:
仲圭此卷,神凝智解,得于心而发于外,解衣盘礴时,正与山林泉石相遇,故能揽须弥心尽于一芥,气振而有余,尽得山川之精蕴耳。
两相比较,《富春山居图》横636.9厘米,《晴江列岫图》横1065厘米,《晴江列岫图》居然比《富春山居图》还要长出400多厘米,两卷现均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晴江列岫图》作于元至正十一年(1351),那一年,黄公望还踟蹰在《富春山居图》的漫漫行旅中(1347-1353)。可见,这两幅画都是黄吴二师在同一时期的神作,却恰合了诗圣杜甫的诗意:
俱飞蛱蝶元相逐,
并蒂芙蓉本自双。
吴镇之《晴江列岫图》,亦如黄公望之《富春山居图》,唯见遥天冥色,崇岭远洲,云山千叠,江水逶逦,还是一样的风雨,又是一样的花飞。唐代有一个诗僧齐己,写过“空庭散逐金风起”,还写过“雨晴天半碧光流”,却更写过:
溪山无伴过,风雨有花飞。
我观《富春山居图》,有时会不由地想到《晴江列岫图》,虽然二者画风迥然不同。《富春山居图》浩渺而《晴江列岫图》明澈,《富春山居图》飘逸而《晴江列岫图》清润。但在风神和气韵上,两幅长卷却一脉相袭又互为映衬,因而更似是风月无边的联体双枝。
只是,我久闻南宋词人陈三聘早已设问:
满天风露透肌凉。插取双枝归去、是谁香。
清·王原祁仿《富春山居图》
黄公望善画秋水,元末诗人刘崧说他:“松江先生旧知己,眼明为写秋江姿”。而吴镇的“晴江列岫”之“晴”,乃是春晴。吴镇有一句诗:“晴江一望春山高,日光荡漾翻银涛”,“晴江”之意,即在于此。
故而,黄公望的笔下蜿蜒的是一江秋水,且见风亭月榭,秋雨梧桐;吴镇的笔下呢?却是一江春水,只见粉窗翠幕,春风烟雨~~春风一把相思骨,又落江南烟雨中。
仰望江天春色,凌波而渡的吴镇不禁吟唱:
春来春去花木好,
溪头时听棹歌回。
凝伫万里之秋,鉴湖之阿的王冕吟罢黄公望的山水,却又画笔赋写风雨诗:
万里山河秋渺渺,
一天风雨夜潇潇。
04
燕子不来花又落,一庭风雨自黄昏。我初识吴镇的《晴江列岫图》,只因在一个日暮时分,偶读了阮元《石渠随笔》中的一段文字:
吴镇《晴江列岫图》。绢本。纵一尺九寸,横三丈三尺五寸。笔力圆足健拔,天趣奔放,合马、夏、董源、巨然为一手。山石用浓墨点者,如指头大,松干皆放直笔,楼阁用界画法。内府藏镇画极多,从无此长幅巨笔者。
此后,我便对《晴江列岫图》心心念念,终于在朋友的帮助下,远求骐骥,借观了此图的复制版。
元·吴镇《晴江列岫图》
早先读《大观录》,已知吴镇曾仿画僧巨然作《江雨泊舟图》。读了阮元的这一段文字方知,原来,吴镇还有这样一件巨幅山水长卷,而且居然把五代画家董源、巨然以及南宋画家马远、夏圭等各家的画法融为一炉。
谁人不知董源何许人也?清代大家恽寿平说他气韵藏于笔墨,笔墨都成气韵,“能使山气欲动,青天中风雨变化”。
姑且不论董源的风雨变化,也暂不探讨马远、夏圭之于吴镇,就只说吴镇师承巨然。
巨然,与董源并称“董巨”,擅画溪山兰若,万壑松风,云水飞动,林峦树石。吴镇学得巨然山水之法,几可乱真,有考据说巨然名作《秋山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实为吴镇的摹笔。吴镇晚年由道入佛,也或与受到巨然的影响有关。
前面已经说起,黄公望曾作《万里长江图》,并获吴镇题赞。其实,此前三百年,巨然早已画过《万里长江图》,而此幅才是吴镇取法的真正秘本。
宋人画江景者,有大画家燕文贵和江参。只是,燕文贵喜点缀,而失之细碎;江参擅雄秀,却失之刻画,因而,清代画家恽寿平有言:若论这两位的“神气”,均与巨然“尚隔一尘”。
恽寿平对巨然的《万里长江图》最有灼见,且看他如此点评:
夫写江流一派水耳,纵广盈尺间,水势澎湃所激荡者,宜无余地。其间为层峰迭岭,吞云靡雾,涉目多景,变幻不穷,斯为惊艳。至于城郭楼台,水村渔舍,关梁估船,约略毕具。
既师法于巨然,吴镇的《晴江列岫图》又莫不如此!
吴镇善诗,题写过太多名家的江山风雨图:陆探微、顾恺之、张僧繇、卢鸿、阎立本、吴道玄、李昭道、王维、王晋卿、周文钜、黄筌、赵干,赵千里、董源、荆浩、李成、范宽,关仝,郭忠恕、赵大年、李公麟、马远、马和之、米友仁、赵松雪、赵仲穆、方方壶、黄公望、倪瓒、王蒙……
原来,北宋名流苏颂早已有言:
欲状江山秀,无如格律诗。
形容天际美,假借笔端奇。
我想查找吴镇写巨然的诗,偏偏没有。却没想到,宋代诗人陆游倒是写有一诗:
闲人无处破除闲,
待得渔舟一一还。
峰顶夕阳烟际水,
分明六幅巨然山。
(《湖上晚望》)
巨然的层岩丛树,山谷郁盘,日陇冥漠,渔舟烟水,俱是吴镇悉心学习的范本。清初大文人宋荦极赞吴镇,说他得到了巨然的真传:
梅沙弥得巨公传,
竹石萧疏也可怜。
偶吟一片江南雨,
清绝襄阳孟浩然。
“清初六家”之王原祁曾说,学习董源和巨然,要从无画中看出有画,还要从有画中看出无画。由此,他又讲到吴镇:
北宋高人三昧,惟梅道人得之,以其传巨然衣钵也。
“清初六家”之吴历取法吴镇,也讲到吴镇和董巨:
梅道人得董巨之风骨气候,带湿点苔,苍苍茫茫,有雄迈之致。
“清初六家”之恽寿平曾把吴镇和黄公望做过比较,说两人都是以董源和巨然为师,但是——
梅花庵主与一峰老人,同学董、巨,然吴尚沉郁,黄贵萧散,两家神趣不同而各尽其妙。
五代·巨然《万壑松风图》
乾隆年间,《四库全书》正总裁于敏中又详尽品评《晴江列岫图》:
卷长三丈三尺有奇,气势苍浑,笔墨淋漓,山石草树,舟屋人物,悉以书家中锋运之。精力圆足,神韵有余。辨其结构蹊径,尚存北宋矩度,以臣目中所见吴镇画,似无出其右者。故当是吴镇生平杰作。
于敏中明确把《晴江列岫图》视作吴镇最重要的画作,无出其右。而明代吴门大家文徵明又早已说过:“仲圭居诸大家右”。如此说来,《晴江列岫图》相较于《富春山居图》,即便不能完全平起平坐,但总是可以相提并论了。
我不知《晴江列岫图》有一个怎样的流传史,是否如《富春山居图》那样的绵延而玄幻,只知明代文学家王世贞曾经递藏《晴江列岫图》。
王世贞为著名的“后七子”之一,灵异夙根,神颖天发,七律高华,七绝典丽,也写过风雨诗:
三载寒庐梦不成,
悔将余债伴残生。
南楼酒力初微后,
依旧萧萧夜雨声。
王世贞还是一个收藏大家,他说,他平生所阅吴镇之墨妙,凡二十卷轴矣,无若此卷之苍老郁秀。王世贞不仅收藏了《晴江列岫图》,又陆续入藏了王蒙的名作《秋山图》、倪瓒的名作《海岳庵图》和黄公望的一个长卷。王世贞终于凑齐了元四家,并藏之于他的弇山园。
自然,这是元四家数百年间难遇的同堂雅集。然而,我又惊讶地发现,王世贞庋藏的那幅黄公望长卷,居然是 《富春山居图》!于是啊,《富春山居图》和《晴江列岫图》,这两条经年流淌在秘阁画卷上的春秋大江,便终于有了一个历史的际会,孤馆梦回,玉笙吹彻,日月齐光,风雨同江。
05
晴江列岫——岫,峰峦也。陆游《万卷楼记》写道:“烟岚云岫,洲渚林薄,更相映发,朝莫万态。”不过,此中“云岫”,最著名的典出,还是陶渊明的“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京城北海公园的濠濮涧,有一处云岫厂,早春时,我曾踱来此地,静夜沉想。月孤明,风又起,杏花稀。
我想起,那些纷纷扬扬的历代名句:
日出远岫明,鸟散空林寂。
(隋·杨素)
白云升远岫,摇曳入晴空。
(唐·焦郁)
山花笑渌水,岩岫舞青烟。
(唐·寒山)
罩云飘远岫,喷雨泛长河。
(唐·李世民)
远岫忽明晦,好景难描画。
(宋·吴潜)
几重云岫,几重烟水。
(宋·万俟咏)
清湘列岫拥烟霏,
不见灵均吊楚妃。
(宋·曹勋)
横空纵我眼,列岫展天末。
(清·翟灏)
然而,《晴江列岫图》的同题画作,在吴镇之前并不多见。据《宣和画谱》记载,北宋画家李成曾作《晴江列岫图》,惜今已不传。吴镇是否观过李成的此幅画作,亦不可考。在吴镇之后,尚有清人宋芝山、近人启功等名家偶作《晴江列岫图》。
元·吴镇《秋江渔隐图》
吴镇的《晴江列岫图》古时虽已名扬海内,却似乎并不全为后人认可和熟知。晚明大家董其昌或许更青睐吴镇的另一幅巨轴《清江春晓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馆),甚至扯到王蒙,说《清江春晓图》的笔墨最像五代画家巨然,王蒙就是做梦也画不出来:
梅花道人画巨轴绝少。此幅气韵生动,布置古雅,大类巨然。非王蒙所能梦见也。
董其昌此处所涉之巨然,应是其自家所藏的巨然《秋山渔艇图》。明初文人易恒志称此图“笔意清远,积墨深润,点染之间,咫尺千里,正如幽人逸士登高览远,境接心会,与之俱化者”。该图后面录有数家题咏,俱是渔隐名作,元诗菁华:
秋鲈春鳜足杯羹,
万顷烟波两棹横。
就使直钩随分曲,
不将浮世钓浮名。
(元·鲜于枢)
湘江霜冷雁初飞,
云满君山树影稀。
秋色天涯元不尽,
扁舟何事不知归。
(元·赵孟頫)
晚烟横树转溪湾,
何事渔舟罢钓还。
门外秋风吹叶老,
幽人闲看巨然山。
(元·虞集)
可惜,巨然《秋山渔艇图》久已失传,今人只能观止于与之“大类”的吴镇《清江春晓图》了。
除此以外,吴镇的山水名作,尚有《秋江渔隐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馆)《洞庭渔隐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馆)和《红叶村西图》(现藏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
明·蓝瑛《桃花渔隐图》
只是,吴镇的这几幅水墨风景,或近或远,或春或秋,都能在波涛之上看到一个渔父驾扁舟东来,三江秋水,五湖春雨,短棹曾经,烟村晚渡。渔父是吴镇的人偶吗?
吴镇还曾作有一幅《秋江独钓图》,却佚之久矣,幸而元末明初诗人贝琼为之题写的长调《应天长》至今录传。词中又见一个渔父,绿衣青蒻,酒醒还酌:
澄江日落,渺一叶归航,渡口初泊。垂钓何人,不管中流风恶。……
不过,风雨江湖,还是吴镇的长辈高克恭更加幽逸疏散,潇洒自在。高克恭乃刑部尚书,谁说出仕之人不懂风情?这位大人为爱吟诗,才买钓船;为觅云迹,梅边水边:
为爱吟诗懒坐禅,
五湖归买钓鱼船。
他时如觅云踪迹,
不是梅边即水边。
我以为高克恭已入最佳的诗境,然而,出仕之人又如何能与出家之人相提并论?唐代有一个船子和尚,写过一首《颂钓者》,静静的风,那才是禅:
千尺丝纶直下垂,
一波才动万波随;
夜静水寒鱼不食,
满船空载月明归。
06
前面说过,王世贞和于敏中认为,以其所见吴镇的画作,《晴江列岫图》乃无出其右者。但在画史上,这也并非定评。近代画家吴湖帆偏偏另有所好,说《渔父图》才是吴镇最好的画本,他甚至以为,只有凭借此图,吴镇才堪与黄公望相提并论。
吴镇作有多幅《渔父图》,其中纸本墨笔手卷便有两个传世藏本:瓘本《渔父图》和维本《渔父图》。吴湖帆所指即瓘本《渔父图》,其跋识云:
唯仲圭画堪与子久相并论……如此巨迹……实仲圭生平第一,亦天下第一仲圭画也。
元·吴镇瓘本《渔父图》
瓘本《渔父图》引首处还见有一大段美文,似欲与美图竞风流:
……尝登舴艋舟,泛沧波。挈一壶酒,钓一竿风,与群鸥往来,烟云上下。每素月盈手,山光入怀,举杯自怡,鼓枻为韵。……
维本《渔父图》则有元人张宣的跋文:
仲圭效荆浩画唐人渔父图,笔力老苍,风致高古,虽不事工致而品格异常,气韵良具。含余味于清淡之中,寄妙想可挥染之外,当与古文字并观,非俗目能及。
瓘本《渔父图》,现藏上海博物馆,横651.6 厘米;维本《渔父图》,现藏美国弗利尔美术馆,横562.2厘米。两卷均著录于清初吴升的《大观录》。
这两卷《渔父图》与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的尺幅相比,维本略短,瓘本稍长,但画眼均为江舟渔父。再回过头去看《富春山居图》和《晴江列岫图》,虽也有三两渔父隐没江波,却是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不过,我恍然觉得,除却《晴江列岫图》,吴镇的《渔父图》竟也与《富春山居图》同样多有一些缠绕。你看,《渔父图》的水也似是《富春山居图》的水,《渔父图》的山也似是《富春山居图》的山,只是,《渔父图》的渔父,已然不是黄公望的幻化,而是吴镇本尊的映写。
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
所以,细雨疏烟迷望眼,《晴江列岫图》也好,《渔父图》也好,都似是吴镇与黄公望的互感和映照。王世贞和于敏中认定《晴江列岫图》是吴镇最棒的山水,吴湖帆言称《渔父图》是吴镇最好的画本,尽管他们推重不一,但是,他们都说对了。
吴镇作《渔父图》,并不只有这两本手卷。至正二年(1342),就在作维本《渔父图》的同一年,吴镇还为子敬绘作巨轴《渔父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并在上方题诗:
西风萧萧下木叶,
江上青山愁万叠。
长年悠优乐竿线,
簑笠几番风雨歇。
渔童鼓枻忘西东,
放歌荡漾芦花风。
玉壶声长曲未终,
举头明月磨青铜。
夜深船尾鱼拨刺,
云散天空烟水阔。
诗中佳句,如“簑笠几番风雨歇”,我已镌刻入印,聊寄相思,却忽而想起,辛弃疾也有一句伤情的风雨诗:
无端风雨,未肯收尽余寒。
其实,早在此六年前的至元二年(1336),吴镇就已绘作《渔父图》四条屏,只是,现仅存世两幅。其中一幅今名《枫江渔父图》(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可见:冥冥江雨,霜凋岸草,烟林清旷,气象萧疏,渔父一人横摆渔艇于秋波之上,垂首静默,俯映渌水,高悟端雅,窥以岁月。
元·吴镇维本《渔父图》
清康熙年间,《明史》总裁彭孙遹曾题《枫江渔父图》:
手结夫须上钓舟,
霜黄初落潦初收。
凭谁剪取吴江水,
并作枫林一派秋。
吴镇《渔父图》四条屏中存世的另一幅,今名《芦花寒雁图》(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渔父却是丹口须髯,仰首望天。虽然,在吴镇山水画的湖景中,大多绘有渔父和渔艇,然而,惟有此幅才最能映写吴镇的渔隐世界:
青山水光,飞飞雁忙;
小浦横塘,芦花染霜;
一只渔艇,风雨飘荡;
有个渔父,仰首凝望……
此时,天地静默,似有诗吟:
仰首看天衢,流光曜八极。
这一句诗,出自稽康。稽康是魏晋“竹林七贤”的精神领袖,采薇山阿,散发岩岫,永啸常吟,颐性养寿。他还另有一首四言诗,也似在渔父的船头风吹云飘:
淡淡流水,沦胥而逝。
泛泛柏舟,载浮载滞。
微啸清风,鼓檝容裔。
放棹投竿,优游卒岁。
再比对吴镇的前后两幅《渔父图》。两个渔父,一人俯首,一人仰首。古人说俯首是秋,仰首是春;又说俯以观今,仰以察古。于是,吴镇笔下的渔父便游弋于春秋之际,今古之间,寥天万里,垂纶长川。
听到潇潇雨打篷了吗?此时正好又可借吟陆游的诗句:
烟水苍茫西复东,
扁舟又系柳阴中;
三更酒醒残灯在,
卧听潇潇雨打篷。
07
一声啼鸟,一番夜雨,一阵东风。且说渔父“仰以察古”。
渔父是中国文化史上一个非常独特的精神图像,代表了中国文人的心灵释放与超越——
高蹈遁世,返朴存真,
士林风骨,独善其身。
江湖情怀,山水理想,
风乎舞雩,自然之神。
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庄子在《杂篇》中就描写了一个渔父的形象:
奏曲未半,有渔父者,下船而来,须眉交白,被发揄袂,行原以上,距陆而止,左手据膝,右手持颐以听。
在江水的远端,屈原在《楚辞》中也讲述了一个渔父的故事:
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
由此,渔父便成为中国文化的一种哲学意像,一种人格象征;渔隐也成为中国文人的一种精神样态,一种生活方式。渔歌唉乃声高下, 远树溟蒙色有无。我歌水调无人续,江上月凉吹紫竹。
世人皆知李白名句:“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其实,这还是太纠结了,哪里是诗仙?我倒是更喜欢后面两句:
人生在世不称意,
明朝散发弄扁舟。
我看李白,称意或不称意都要去弄扁舟。杜甫说他:“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可是,他怎么不去作画,画《渔父图》?
宋代诗人林逋早有诗曰:
尝怜古图画,多半写樵渔。
唐代有一个诗人张志和,今人只知其诗,不知其画,但他却画过史上第一幅《渔父图》,因而,他本应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画家。不过,他始终只是一个诗人,一个非常有名的诗人。
五代·董源《潇湘图》
到了五代,大画家董源画了《潇湘图》《夏山图》《溪岸图》,特别是又画了《渔父图》,还画了《渔舟图》《江山渔艇图》《山麓渔舟图》《密云渔归图》。北宋画家米芾称赞其作:“峰峦出没,云雾显晦,不装巧趣,皆得天真”。
吴镇承学董源之法,探其遗韵,易悉其意,画笔不辍,渐超法外:
鸟啼花落不知处,
渔唱樵歌遐迩度。
五代还有一个隐逸画家荆浩,也画了一幅《秋景渔父图》。吴镇早年曾在三叔吴森家见得此画,并因以效法。晚年,吴镇又在《维本渔父图》上跋曰:
荆浩其后,又有北宋画家许道宁作《渔父图》(现藏美国纳尔逊·艾特金斯艺术博物馆)。许道宁一生往来江河,画风跌宕狂逸。他还另画有《江山捕鱼图》和《雪江渔钓》,也是渔隐之作。黄庭坚说他:
醉拈枯笔墨淋浪,
势若山崩不停手。
再其后,尚有南宋李唐、马远、牧溪,元代曹知白、赵雍、赵麟,也纷纷绘作《渔父图 》。
在吴镇身后,还有更多的画家接踵而作《渔父图》:明代吴伟、张路、蓝瑛、胡宗仁、武丹、董其昌,清代文柟、黄慎、任伯年、顾沄,近现代吴湖帆、吴琴木、黄君璧、沈心海、汪琨、樊浩霖、溥儒、胡也佛、周怀民、刘海粟。
清初诗人王士祯题《秋江独钓图》,真乃孤芳高韵,只用了九个“一”字,便几乎写尽了天下所有的《渔父图》:
一蓑一笠一扁舟,
一丈丝纶一寸钩。
一曲高歌一樽酒,
一人独钓一江秋。
吴镇的渔父笔墨,也终不过是那九个“一”。
再接上前面已讲到的吴镇《芦花寒雁图》,那个渔父原是一个仰首望古的智者,在他的头顶,淡月清霜,诸峰头白,烟云苍润,梦寐在焉,也许他真能望见古时的云端之上飘挂的《渔父图》呢。
忽而,在画幅的上方,似又飞来几排雁阵,却是吴镇题写的数行飘逸的词句:
点点青山照水光,
飞飞寒雁背人忙。
冲小浦,转横塘,
芦花两岸一朝霜。
与“元四家”的黄、吴、王三家及其他各家不同,吴镇的题画诗绝少楷体,多书行草。吴镇的行草书法浑同其画笔,清逸传神,构成其渔父图的完整画幅。吴镇善作题诗,不仅诗好,而且书法好,更妙在其书与画的自然天成。
元·吴镇《芦花寒雁图》
自元统二年(1334)作《秋江渔隐图》始,吴镇每有画作便题文署墨,所以,清代文人顾嗣立说他:
吴镇的书法奇崛纵逸,独拔艺林。明代书画家李日华赏其作怀素笔法,“古雅有余”;“清四家”之一刘墉称他“萧淡之致,追布唐贤”;晚清书法家杨守敬也赞他“抗行旭素”,即是说他能与唐人张旭怀素齐肩并行。
可是,吴镇又为何素以行草题写画款?也许,此中或有原委。
至于吴镇用行草题写的这首词,则是一个唐宋的著名词牌——《渔父词》。一词一图,《渔父词》也正可与《渔父图》相镶配。吴镇便是以《渔父词》题《渔父图》,其中末句“芦花两岸一朝霜”,是为千古绝唱。
不知为何,“元四家”的大师兄黄公望竟从未作过《渔父词》。雨随风作,风流雨散,平沙尽处,惟见他独吟《西湖竹枝词》:
月落沧波无处寻。
黄公望寻也寻不见的落月,却映在宋代词家朱敦儒的《好事近·渔父》的光影里:
晚来风定钓丝闲,上下是新月。
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
朱敦儒也有渔父情结,他吟咏渔父,却不作《渔父词》,只作《好事近》。我取录其两首《好事近》,谨以助君雅兴:
猛向这边来,得个信音端的。
天与一轮钓线,领烟波千亿。
红尘今古转船头,鸥鹭已陈迹。
不受世间拘束,任东西南北。(其一)
渔父长身来,只共钓竿相识。
随意转船回棹,似飞空无迹。
芦花开落任浮生,长醉是良策。
昨夜一江风雨,都不曾听得。(其二)
我太喜欢朱敦儒“不受世间拘束,任东西南北”;而他“昨夜一江风雨,都不曾听得”,更是妙绝。原来,他没有听得的一江风雨,本就是一首风雨诗。只是这首风雨诗,也许我们也不曾听得。
是啊,我们一路走过,有多少好好的风雨诗,走着走着,风雨还在,诗却没了。
明·蒋嵩《渔舟读书图》
苏轼的弟弟苏辙也写渔父,我记得他的《调啸词》,词中只闻一声暮归的长笛,便又见一首微风细雨的风雨诗:
渔父,渔父,水上微风细雨。青蓑黄箬裳衣,红酒白鱼暮归。
暮归,暮归,归暮,长笛一声何处。
同样是宋代的渔父,同样是宋代的风雨,虽然许多名家也未作正体《渔父词》,但却写出了各体风雨诗:
蒹葭浩荡双蓬鬓,
风雨飘零一钓蓑。(黄庭坚)
风雨舟中历寒暑,
月明夜宿荻花洲。(陈普)
何曾千载同心处,
只在斜风细雨时。(张镃)
我曹早有江湖兴,
风雨轻鸥细细随。(晁说之)
西风淅淅飐菰蒲,
独棹扁舟钓五湖。(邓深)
璧月沧波上下天,
秋风摇落四无边。(朱继芳)
雨中渔艇一声歌,
夹岸青林照碧波。(王铚)
阴阴深树晚生烟,
雨急归来失系船。(方岳)
风雨满天愁不动,
隔江犹唱后庭花。(黄今是)
可是,吴镇却偏偏对《渔父词》独有所好,除了在《芦花寒雁图》上题作外,他又在太多的《渔父图》上题写了《渔父词》。
赏《秋枫渔父图》,便可见吴镇题咏《渔父词》:
目断烟波青有无,
霜凋枫叶锦模糊。
千尺浪,四鳃鲈,
诗筒相对酒葫芦。
在《红叶村西图》上,吴镇也题有《渔父词》:
红叶村西夕照余,
黄芦滩畔月痕初。
轻拨棹,且归欤,
挂起渔竿不钓鱼。
元·吴镇《洞庭渔隐图》
吴镇一生最爱太湖洞庭,他最有名的一首《渔父词》,原本便是题写在《洞庭渔隐图》上:
洞庭湖上晚风生,
风触湖心一叶横。
兰棹稳,草衣轻,
只钓鲈鱼不钓名。
再看两首《渔父词》,原是吴镇为瓘本《渔父图》和维本《渔父图》所作的题咏:
月移山影照渔船,
船载山行月在前。
山突兀,月婵娟,
一曲渔歌山月连。
(瓘本《渔父图》)
极浦遥看两岸斜,
碧波微影弄晴霞。
孤舟小,去无涯,
那个汀洲不是家。
(维本《渔父图》)
在瓘本《渔父图》和维本《渔父图》上,吴镇流风遗韵,吟咏不辍,分别题写了十六首《渔父词》,堪为大观。由此已知,吴镇便最少题作过三十六首《渔父词》。他是不是想要把天下最好的《渔父词》都写遍了?
如果雅兴未尽,我再请君欣赏吴镇的另两首《渔父词》,看他“能将短棹拨长空”,看他“点破潇湘万里烟”:
雪色须髯一老翁,
能将短棹拨长空。
人爱静,浪无风,
宜在五湖烟雨中。(其一)
轻风细浪漾渔船,
碧水斜阳欲暮天。
看白鸟,下长川,
点破潇湘万里烟。(其二)
吴镇作《渔父词》,如同他作《渔父图》,皆非闲笔戏作,而是他的人生观照和心性映显。在渔父身上,吴镇确实入戏太深,他早已把自己化身“雪色须髯”的江上老翁,所以,他才说“只钓鲈鱼不钓名”。
09
《渔父词》的词牌亦称《渔歌子》,源于吴地吴歌中的渔歌,以唐代诗人张志和的《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为正体,单调二十七字,五句四平韵:
西塞山前白鹭飞,
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
斜风细雨不须归。
斜风细雨呀,这便是一首《渔歌子》体的风雨诗。
张志和,自称“烟波钓徒”,隐而不仕,放浪湖山,扁舟垂纶,风神遒上。他既画《渔父图》,也写过五首《渔父词》,“西塞山前白鹭飞”乃其之一,作于他在湖州西塞山的渔隐时期。
张志和的另四首《渔父词》,也是江上风雨诗。我从其中各撷取一句,勉力凑成渔父新阕:
两两三三舴艋舟,
青草湖中月正圆。
江上雪,浦边风,
醉宿渔舟不觉寒。
张志和哪能想到,他的五首《渔父词》,竟让他坐上了词祖的交椅。此后,依此词律,晚唐诗人释德成居然一口气作《渔父词》三十九首,八仙之一的吕洞宾也作了《渔父词》十八首。
宋·赵佶《雪江归棹图》
又有唐代张松龄、吕岩、李㫬,五代和凝、欧阳炯、李煜,宋代周紫芝、赵构、戴复古、徐积、薛师石、王谌、陆游、薛嵎、李㫬、孙锐、李弥逊、蒲寿宬,元代赵孟頫、管道升、张雨、周巽,明代刘基、文彭,清代纳兰容若诸家也纷纷写遍《渔父词》。
唐五代时,尚有若许无名氏的《渔父词》,虽然没有留下作者的名字,却毕竟留下了昔日的风雨:
雪色髭须一老翁,
时开短棹拨长空。
微有雨,正无风,
宜在五湖烟雨中。(其一)
残霞晚照四山明,
云起云收阴又晴。
风脚动,浪头生,
定是虚篷夜雨声。(其二)
五代南唐后主李煜的两首《渔父词》,皆为名篇。词帝的心思,吴镇最懂,谁不想,一壶酒,一竿纶,万顷波中得自由:
浪花有意千重雪,
桃李无言一队春。
一壶酒,一竿纶,
世上如侬有几人?(其一)
一棹春风一叶舟,
一纶茧缕一轻钩。
花满渚,酒盈瓯,
万顷波中得自由。(其二)
却没想到,南宋皇帝赵构居然也写了十五首《渔父词》。皇上的心事,吴镇哪里会懂,他诧异皇帝为何也羡慕渔父,“一叶浮家万虑空”呢:
谁云渔父是愚翁,
一叶浮家万虑空。
轻破浪,细迎风,
睡起篷窗日正中。
宋·赵佶《雪江归棹图》
我最喜欢的陆游也写了五首《渔父词》,我自然也要挑出其中两首:
镜湖俯仰两青天。
万顷玻璃一叶船。
拈棹舞,拥蓑眠。
不作天仙作水仙。(其一)
石帆山下雨空濛。
三扇香新翠箬篷。
苹叶绿,蓼花红。
回首功名一梦中。(其二)
赵孟頫是黄公望的老师,也是吴森的好友。赵孟頫作《渔父词》两首,有金句“盟鸥鹭,傲王侯,管甚鲈鱼不上钩”:
渺渺烟波一叶舟,
西风落木五湖秋。
盟鸥鹭,傲王侯,
管甚鲈鱼不上钩。(其一)
侬往东吴震泽州,
烟波日日钓鱼舟。
山似翠,酒如油,
醉眼看山百自由。(其二)
前面提到,吴镇曾写出“挂起渔竿不钓鱼”,显然,他比赵孟頫还要洒脱些,鱼干脆就不钓了,人躺平了。
虽已躺平,何妨写诗?明初诗文大家高启躺平在江边茅屋,却一点儿也不耽误他写午后的风雨诗:
江边茅屋风雨晴,
闭门睡足诗初成。
吴镇既作《渔父图》,又写《渔父词》。但我不知,吴镇是先画了《渔父图》,还是先写了《渔父词》?
据说张志和的那五首《渔父词》,本是书赠好友颜真卿的,颜真卿美了,张志和又给他画了一幅《渔父图》。故而,张志和可是《渔父词》在先,《渔父图》其后。唐代张彦远便说张志和“自为《渔歌》,便画之”。
可能也正是因为张志和写诗在先,而且写诗才是他的正事;又因为《渔父图》早已佚失,所以世人一般只会记得他的《渔父词》。
清·樊圻《柳村渔乐图》
不过,晚明大家董其昌还曾亲眼见过《渔父图》,那倒真应该问问他这幅画呢?却只知他曾在《画旨》上赞曰:
董其昌说张志和的《渔父图》是“逸品”,其实,张志和的《渔父词》也是“逸品”。而且,张志和一不小心便创制了《渔父词》的二十七字词律,用现今的时尚话语来说,便是打造了一个恒久的文化品牌。
苏轼也作《渔父词》,却偏偏要变体,又变得很离谱,采用三、三、七、七、五的句法,改为二十五字。这就是大才子,管什么词律,自己爽了就行,轻舟短棹任斜横。
当然,苏轼的四首《渔父词》写得也还算好,变体就变体吧,就像走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何况还是苏轼另辟蹊径。兹录两首苏体《渔父词》:
渔父醒,春江午,梦断落花飞絮。酒醒还醉醉还醒,一笑人间今古。(其一)
渔父笑,轻鸥举,漠漠一江风雨。江边骑马是官人,借我孤舟南渡。(其二)
原来,苏轼诗笔下的渔父那厢也是一江风雨,不过,苏轼却能化风雨为诗。可惜,苏轼从没有画过《渔父图》,否则,那江河上的渔父,便会是东坡先生了。
苏轼虽没有画过《渔父图》,但他的诗与画却让吴镇一生膜拜。吴镇的山水之作,多学荆浩和巨然,而其枯木竹石,则师之于苏轼和北宋另一个墨竹大家文同。吴镇尤赏两位师者的风中墨竹~~清风高节,萧疏自得,倚石苍苍,卷云拥雪。
宋·苏轼《潇湘竹石图》
墨竹图始于唐代。宋代诗人黄庭坚说吴道子作墨竹图,连笔作卷,不加丹青,墨竹之师起于此。
据说王维亦善画竹,但已无画迹流布,幽人空山,只传下若许咏竹散叶:
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细枝风响乱,疏影月光寒。
绿竹含新粉,红莲落故衣。
唐代萧悦画竹颇有盛名,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说:“萧悦协律郎工竹,一色有雅趣。”大诗人白居易曾写一首《画竹歌》送给萧悦:
不根而生从意生,
不笋而成由笔成。
五代则有李颇、李煜、徐熙、李惺、刘彦济、施璘、丁谦、黄筌擅作各类竹图。
李颇(亦作李波,李坡),善画竹,有《风竹图》《折竹图》《冒雪疏篁图》,气韵飘举,放情任率,风晴雨露,霜雪洒然。《风竹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元末诗人张宇初有一首古风《墨竹歌》,称道五代自李颇开一生面:
唐家画法竹最多,
干叶每贵施青螺。
崔徐唐赵杂花鸟,
五代变更初李颇。
有宋一代,尚有黄居寀、吴元瑜诸家画竹。然而,元代墨竹大家李衎最为推崇苏轼和文同,说其影响犹如黄钟,“黄钟一振,瓦釜失声”。我不免想起陆游早已说过:“黄钟大吕忽复见,绣段英瑶何足酬”。
清代画家金农亦善作墨竹,他说,写水墨竹枝者大半出于高流胜侣之笔,非画史俗工所能也。金农当然是有感于苏轼和文同而发,其实,他也是在说自己。
金农的墨竹图当然是好,不过,他的墨竹诗却是更好,若非用心,这样的风雨诗谁又能轻易读到:
雨后修篁分外青,
萧萧如在过溪亭。
世间都是无情物,
只有秋声最好听。
都说是书画同源,其实,诗画又何尝不是如此?北宋画家郭熙在《林泉高致》中说:“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史上最好的画家,也一定是最好的诗人。而大凡画竹的画家,也一定是洒落取致的风雨诗人,如苏轼,如文同,如金农,也如吴镇。
吴镇春晖梦华,水墨平生,却偏是自墨竹始,至墨竹终。风晴雨露,霜雪洒然,尽是墨竹风雨图,图中自有风雨诗。他写风竹,雨竹,墨君飒飒风雨鸣,垂鸾舞凤翻青绶;
而当风雨寒凝为雪,他又写雪竹:
纷纷苍雪落碧筱,
谡谡好风扶旧枝。
“清词三大家”之朱彝尊《题王叔楚墨竹》,其中并提李波、文同和吴镇:
画家画竹专用墨,
李波文同已难得。
后来能事吴仲圭,
横斜曲直无端倪。
吴镇十八岁时,即初临墨竹~~雨洒半云,风飘片雪,枝枝著节,叶叶著枝。也许,吴镇天生就有风雨诗的心襟;叶梢风翻,落落竹影,早早便唤醒了他的前世记忆。
吴镇二十岁时,曾随吴森访见鲜于枢,同观其所藏苏轼墨竹真迹。这是他与鲜于枢的最早交往,也是他初次近观苏轼的墨宝。从此,苏轼的墨竹在吴镇的脑际便挥之不去,寒飞千尺玉,清洒一林霜。
元·吴镇《竹石图》
鲜于枢与赵孟頫齐名,是元代著名的书法大家。鲜于枢尤擅行草,诗人柳贯说他“吟诗作字奇态横生”。他的诗也写得好,曾作《题纸上竹》,是相伴吴镇的一生之诗。风来雨去,吴镇居然在自己的多幅《墨竹图》上都题写了这一首诗:
阴凉生研池,叶叶秋可数。
京华客梦醒,一片江南雨。
四十三岁时,吴镇又到湖州府学拜观东坡凤竹图刻碑。吴镇见苏轼作竹,叶摆阴阳,翻正偃仰,折旋向背,各具姿态,画的是晴梢,更画的是清风。
后来,吴镇还曾写下一首《苏东坡竹》,诗中可见晴梢初放,着手成春;可听清风成韵,萧萧飒飒:
晴梢初放叶可数,
新粉才消露未干。
太似美人无俗韵,
清风徐洒碧琅玕。
南宋词人吴文英说欢宴良宵时,要有好月、佳人、修竹和清风。在吴镇历来的风雨诗中,风可见,雨可见,月亦可见,惟佳人不可见。只是这一次,琅玕碧色比美人。
世人都说无独有偶,然而,苏轼已是旷世绝才了,还能有谁和他平分秋色吗?宋代诗人李朴诗云:“平分秋色一轮满,长伴云衢千里明。”
且说文同,便不一般。
就说两人相见,苏轼也要恭敬三分。一是因为,文同是苏轼的表兄;二是因为,文同也是一个纵横奇宕的诗词大家,先请拜观他的宝塔诗《咏竹》,方知何谓文思雕华:
再读文同的一首清雅小诗,方知何为士流之作:
草木春深后,山川雨过时。
清佳常满目,衰倦敢忘诗。
三是因为,和苏轼一样,文同也是书法超绝。文同擅写草书,于唐代草书大师张继、怀素尤有会心,苏轼曾记文同所言:
余学草书凡十年,终未得古人用笔相传之法。后因见道上斗蛇,遂得其妙,乃知颠、素之各有所悟,然后至于此耳。同留意于物,往往成趣。
吴镇亦擅行草,素以行草题画,是因为习以文同吗?他那么高傲孤标,潇洒纵逸,却偏偏追慕文同,飘然不群。怀人成独醉,日暮山苍然。
四是因为,虽然苏轼和文同都是诗、词、书、画四绝,倘若单论墨竹,文同的资格还要更老些。
文同,字与可,人称石室先生。我平日常读明代画家张丑的《清河书画舫》,也留意他如何评说文同:
古今墨竹以石室先生为最,而东坡、澹游(王曼庆)、鸥波(赵孟頫)、黄鹤(王蒙)次之。石室妙迹,稀如星鳯,仅于先友处获观《折竹》一小帧,真是无上神品。
文同创湖州竹派,影响了金代王庭筠父子,元代高克恭、李衎父子、赵孟頫、管道升、柯九思、吴镇、倪瓒、王冕、顾安,明代王绂、夏昶、沈周、文徵明,清代石涛、金农、郑燮、李方膺等众多名家。
北宋画家米芾称:“以墨深为面,淡为背,自与可始也”。吴镇后来写有《文湖州竹派》一文,便列举了文同一派的墨竹画家二十五人。
宋·文同《墨竹图》
嘉兴也是苏轼和文同的盘桓之地。这里有一座万寿山,山前有一座檇李亭,据说苏轼曾三过檇李亭拜见文同,并在壁上题诗。时光虽已久远,但见吴镇所作《酒泉子》:
万寿山前,屹立一亭名檇李,堂阴数亩竹娟娟,空翠锁风烟。
骚人隐士留题咏,红尘不到苍苔径。子瞻三过见文师,壁上有题诗。
其实文同早已有诗:
看画亭中默坐,
吟诗岸上微行。
清湘老人石涛曾作《高呼与可图》,卷首自题四字隶书大字:“高呼与可”,钤“何可一日无此君”白文印,并自题一诗:
老夫能使笔头憨,
写竹犹如对客谈。
十丈鱼罾七寸管,
搅翻风雨出莆龛。
石涛高呼文同,原是因为风雨。
清代画家王槩说文同挺天纵之才,笔如神助,妙合天成,驰骋于法度之中,逍遥于尘垢之外,纵心所欲,不逾准绳。
请君同观文同《墨竹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垂竹一枝,迎风欹斜,散柯布叶,涵濡雨露,虚心抱节山之阿,婵娟已有岁寒姿,清风白日聊婆娑,风雨写作风雨诗。
又钤有文同之印:静闲画室。
元·吴镇《东坡先生题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
何谓静闲?《楚辞·招魂》诗云:“像设君室,静闲安些。” 其意是,君之居室,闲适宁静。东汉文学家王逸注曰:“无声曰静,空宽曰闲。”这首诗很长,姑且取来其下四句:
高堂邃宇,槛层轩些。
层台累榭,临高山些。
……
我猜想,文同的静闲画室是否也如《楚辞·招魂》写的“君室”这般:高高殿堂,深深屋宇,层层亭台,重重楼榭,推开轩窗,便见高山大岭。……
也许,静闲画室只是一间破旧的茅庐,“予室翘翘,风雨所飘摇”,那又如何?辛弃疾不也是一间风雨茅庐,照样俯仰自得,旷达豪迈:
万里云霄送君去,
不妨风雨破吾庐。
接着慢读《楚辞·招魂》,冥搜幽讨,谁知,末尾两句却不禁黯然神伤: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在文同的静闲画室里,我读他的墨竹,不知为何,也是伤春。如在霏霏霪雨里,如在凄凄暮风中,似也能读到他的哀魂,他的悲伤。原来,文同的风雨诗,也在《楚辞》里。
竹风竹雨里,我曾偶遇南宋诗人裘万顷。裘万顷,号竹斋,千里梦,有一诗:
千里关山千里梦,
一番风雨一番寒;
何如静坐茅斋下,
翠竹苍梧仔细看。
淡烟疏雨,待我把翠竹苍梧仔细看。
我想起宋高宗赵构,他便曾在文同《寒林竹石图》卷首题曰:
暮霭沉沉,看遍翠竹苍梧,不妨再去静闲画室,看文同又是如何画竹。苏轼这样写他:
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
苏轼并赋诗云:
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
岂独不见⼈,嗒然遗其身。
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
庄周世无有,谁知此凝神?
苏轼吟完,弟弟苏辙又为文同写了一篇《墨竹赋》:
竹亦有道。但苏轼却说苏辙并不作画,故仅得其画意而已。若是他自己,岂独得其画意,更可得其道法。确实,苏轼的墨竹亦从文同有所取法,苏轼自己就说,他从文同“拈一瓣香”。
元·吴镇《风竹图》
文同擅写墨竹,其神专也;苏轼呢?“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写罢墨竹,便神游去也。两人的人生况味既相投合,又别具神采,上出二枝,不枉同列北宋墨竹两大家。
虽然文同的墨竹名声还要更大些,元代诗人方回却说,仅如文同的笔墨还不够,还须有苏轼的胸襟呀:
可是笔端如与可,
亦须胸次有东坡。
笔端文同,胸次东坡。
又据清代画家戴熙《习苦斋画絮》载:
东坡在试院,用朱笔画竹,见者曰:“世岂有朱竹耶?”坡曰:“世岂有墨竹耶?”
一枝朱竹,便见乾坤。
苏轼说过:“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吴镇却偏不这样说,一不留神,就吐出了这样的金句:
与可画竹不见竹,
东坡作诗忘此诗。
康熙年间,王㮣撰《芥子园画传》,又作《竹谱》,看看他是怎说:
乾隆年间,绘竹名家杜芳椒也说:
画竹不参究诸家,无以穷其胜;不折衷文、苏,无以正其趋。
吴镇先学苏轼,杜芳椒便说苏轼之下笔风雨,其气足矣,吴镇乃得其法者。苏辙有两句诗:“学成擅囷仓,笔落走风雨”,讲的也是笔下有风雨,下笔如有神。
吴镇后学文同,对文师更加倾倒,一再说:“自古墨竹虽多,而超凡入圣脱去工匠气者,惟宋之文湖州一人而已”;“墨竹虽一艺,而欲精之,非心力之到者不能,故古今惟文与可一人而已”;“墨竹风韵为难,古今所以为独步者,文湖州也”。
吴镇真乃一介诗魂,无诗不足以论天下:
翠羽参差自一丛,
湘江清影澹微风。
开图忽睹题痕处,
羡杀当年笑笑翁。
“笑笑翁”谁人也?文同别号笑笑先生。
明·陆治《竹林长夏图》
吴镇曾作《竹石图》,想起早年在鲜于枢家观其所藏文同墨竹图,真迹难得一见,不禁感慨:
梅华道人学竹半生,今老矣。历观文、苏之作,至于真迹未易得,独钱塘鲜于家藏脱堵一枝,非俗习之比,力追万一之不及,……
吴镇学竹半生,写竹无数。清代张庚也是嘉兴画家,所撰《国朝画徵录》乃画史名著,书中,对吴镇的《墨竹图》有如此精道讲评:
余见梅道人《墨竹图》,画叶皆四五相聚,层叠疏密,自为间破,惟出梢及起枝处,或以一两笔取势,从无虚笔点踢衬贴。
清代画家汪之元在《天下有山堂画艺》中说,文同为墨竹派始祖,学文同便如历代山水画家学王维。然而,吴镇呢?汪之元又特别讲到:
汪之元最为推崇吴镇,称文同而后,传习者甚多,唯独吴镇能够“超出范围,自成一家”,“独开生面”,这正如晋之书法到北宋米芾方能发扬光大。而“学古不变,是书奴也”。
说了这么多,汪之元还说:
风枝雨叶,亦以险绝为奇,此窍惟梅华道人得之……余尝见吴仲圭墨竹,每于杂乱中有严密,疾忙中见飘扬。
汪之元所言甚是。其实,元人俞和早已说过,吴镇画竹,直可与苏轼、文同并驾其驱:
仲圭山水,固自不凡。间写竹枝,尤称绝品。直可驾东坡而并与可矣。
俞和、汪之元都是吴镇的粉丝,不过,还是要看吴镇自己怎说。惟见冷月无声,绿水无波,吴镇虽然抱才高蹈,却是襟怀洒落,清如水碧,只有一首幽幽淡淡的风雨诗:
碧筱挺奇节,空霏散泠露。
十年青山游,得此清风趣。
方鸣致庞淳:
四十年前没有寄出的一封信
方鸣:辛丑年的夏天
方鸣:梁园的六月雪
方鸣:乾隆的冰箱,
民间走一回之归去来
方鸣:世间最亮的,
其实是人的心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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