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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历
原题
作者:方鸣
清顺治十七年(1660),庚子年六月,退谷孙承泽作《庚子销夏记》。其时,这位退隐山居的兵部侍郎望郊坛烟树,屏息而坐,纸窗竹屋,风雨萧然。孙承泽于书中精心评骘其所藏所见晋唐以来名人书画二百七十六件,钩玄抉奥,题甲署乙,足见其恬旷之怀、萧闲之致。
孙承泽《庚子销夏记》
三十三年后……
清康熙三十二年(1693),癸酉年六月,江村高士奇作《江村销夏录》。其时,这位辞官回乡的礼部侍郎长夏掩关,澄怀默坐,取古人书画,恬然终日。高士奇以所见法书名画二百余件,详记其位置、行墨、长短、阔隘、题跋、图章,览此者当作烟云过眼观。
又过去了一百四十八年……
四月清明雨乍晴,
南山当户转分明。
清道光二十一年(1841),辛丑年四月,石云山人吴荣光作《辛丑销夏记》。其时,这位放归田里的湖南巡抚闭户养疴,长昼无事,因取四十三年来偶有所得书画,或曾观鉴家收藏者,共一百四十余件,详记款识,一一录出,漫为消遣,又闲录诗跋于后,“非敢言真鉴,用附于江村、退谷两公之后云尔”。
吴荣光《辛丑销夏记》
再往后,还有直隶总督端方的《壬寅销夏录》(1902),也是夏日书画笔记。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原来,夏日竟是古人赏鉴书画的好时节。庚子,癸酉,辛丑,壬寅,古人的销夏记,多是书画的赏鉴录。
去年2020,庚子年,我撰文《庚子年的夏天》,纪念孙承泽写作《庚子销夏记》六个甲子,三百六十年。今年2021,辛丑年,请问诸友,谁能再与我同赏吴荣光的《辛丑销夏记》?
日夜无歇,忆君似水,谨以此文,纪念吴荣光写作《辛丑销夏记》三个甲子,一百八十年。
吴荣光(1773 — 1843),字伯荣,号荷屋、可庵、石云山人。广东南海人,清代嘉道年间官员,曾任湖南布政使、湖南巡抚、湖广总督,又是岭南著名的书画金石鉴藏家和藏书家,晚年返乡著书,设筠清馆。著有《历代名人年谱》《筠清馆金石录》《筠清馆法帖》《帖镜》《石云山人文集》《吾学录》《绿伽楠馆诗稿》和《辛丑销夏记》。
吴荣光像
道光十一年(1831),在长沙岳麓书院内,吴荣光创办了湘水校经堂,并亲题门额,专课经史和经世之学。他的老师比他有名,叫阮元,是著名的经学家和金石学家,也做过湖广总督。不过,他有一个学生也比他有名,叫左宗棠,晚清政治家和军事家。
十年前,在一场拍卖会上,我曾见过吴荣光的一方端砚,石色澄紫,嵌有石眼,砚背镌有砚铭:
洗砚春波临禊帖,
调琴夜雨和陶诗。
只恨我那时未知吴荣光,竟与宝砚失之交臂,噫嘻悲哉,徒叹奈何。但从那时起我便开始关注吴荣光,十余年来,诚如孟浩然诗言:“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吴荣光便成了我的一个神交的故人。
我几次邂逅过他的书法,他工书,由欧阳询旁涉苏轼,康有为说他“其书为吾粤冠”。我还偶遇过他的绘画,他的山水宗吴镇,花卉得恽寿平妙意。但我却再也没有寻见过他的砚台。我更多的是读他的著述,在文字中窥探他的收藏世界。
这些年,我陆续购藏了其他许多名家的古砚:南宋彭演,明代吴朴、杨涟,清代方亨咸、郑簠、宋荦、余甸、汪士鋐、王澍、金农、朱岷、曹秀先、吴骞、黄易、孙尔准、沙馥、邵松年、陆恢、王福厂,……可是,吴荣光呢?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在前几日的拍卖会上,我又拍得了一方露凝紫玉端砚。既为“露凝紫玉”,砚品自不必说,看点是砚侧镌有四字边款:岳雪楼藏,知是清代书画赏鉴名家孔广陶的旧物。孔广陶和吴荣光同为广东南海乡里,著有《岳雪楼书画录》。虽说这是一方孔广陶的藏砚,然而,对吴荣光的一丝怀想,却倏忽掠过心头。
岳雪楼藏露凝紫玉砚
吴荣光出世早于孔广陶六十年,两相隔代,未有交集。不过,在其身后,吴荣光的筠清馆藏书多归于孔广陶之兄孔广镛,而他所藏金石书画,也散佚贻尽。日夜无隙,而不知其所终。
然而,幸运于我,吴、孔的两方自家宝砚,历经百余年之沧桑,竟俱与我有缘。孔广陶的凝露紫玉砚已置于敝所,而吴荣光的宝砚,也将永远地珍藏在我的文字空间,抚之有声,藉以自适。
我先读过吴荣光的《辛丑销夏记》,后又读孔广陶的《岳雪楼书画录》,居然偶有发现,原来,吴荣光的《辛丑销夏记》中所记载的若干珍藏书画,在他离世后不久,就已被孔广陶所递藏,并著录于《岳雪楼书画录》。这其中,便有唐贞观人书《藏经墨迹册》,还有宋苏文忠题《文与可竹卷》。
如此发现,令人欣喜,又不禁唏嘘。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却别梦依稀,相见时难。难怪宋代词人柳永会咏叹《当初聚散》:
当初聚散。便唤作、无由再逢伊面。近日来、不期而会重欢宴。向尊前、闲暇里,敛著眉儿长叹。惹起旧愁无限。
先说为吴荣光与孔广陶先后收藏的第一件宝物——
唐贞观人书《藏经墨迹册》,大麻纸,文百二十行,“如来积四阿僧秖劫百千劫,具足诸波罗蜜,勤苦如是得此妙法。……”这一册唐人写经现已失传,今日不能一睹真容,难得吴荣光当年曾观贞观宝迹,并题一诗:
正是真文印度来,
乌丝供奉尽仙才。
一枝青琐婵娟笔,
特为君王麻纸开。
嘉庆十五年(1810)二月十九日,成亲王永瑆也在经书卷尾题有一纸跋文:
成亲王所言极是,有之于目,便不能无之于心。吾人既已学苏轼、米芾、鲜于枢、赵孟頫、文徵明、董其昌,法度又怎能超乎其外呢?
成亲王也是我钦慕的一位书画先生。他是乾隆帝的第十一皇子,又是嘉庆帝的兄长,还是大学士傅恒的女婿。他的书法由赵孟頫入欧阳询,字体妍媚,遒劲有法,是清中期四大书家之一。
成亲王还是一个收藏大家,因藏有乾隆皇帝赐予的西晋陆机《平复帖》,故以“诒晋”为斋名,并刻有《诒晋斋法书》行诸海内。十分皓色,一帘幽香,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吴荣光编《辛丑销夏记》,有一个最大的缺憾,便是未能收录成亲王所藏的《平复帖》。他在《凡例》中说明:
陆机,字士衡,西晋著名文学家,文章冠世,太康之英。南朝锺嵘《诗品》谓:“陆(陆机)才如海,潘(潘岳)才如江。”故世有“陆海潘江”之称。
陆机《平复帖》
陆机的《平复帖》,是中国古代存世最早的名人书法真迹,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全书八十四字,字字如金。卷前有宋徽宗泥金笔书“晋陆机平复帖”题签,卷后有董其昌的跋文:“右军以前,元常以后,唯此数行,为希代宝。”卷上有历代藏印,成亲王的印鉴便钤于卷尾,可谓长袖染香,雁过留痕。
虽然吴荣光未及备录成亲王之所藏《平复帖》,但他著录在《辛丑销夏记》中的许多书画,都留有成亲王的款识和诒晋斋的印鉴,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读《辛丑销夏记》,经常有一种和成亲王相对而视的感觉。
成亲王才情极高,诗书俱佳,他学书遍临晋唐宋元诸家,清代《啸亭杂录》记载他的书法“名重一时”,“重若珍宝”;相比之下,他的画作和诗作不算出名。我曾观过他的若干幅山水古木、竹石花草,他尝用篆隶笔法入画,荒村野趣,风篁成韵;我也曾读过他的《扬州杂咏》:
竹西路径水边楼,
邗上春波翠碧流。
二月春风吹不断,
梅花如雪到扬州。
只可惜,如此佳句,却少有人知。若是唐诗,便是天下名篇了。
成亲王还有一首长诗《过万柳堂》。万柳堂在京城崇文门内,为国朝大学士益都冯溥别业,清初文学家毛奇龄曾作《万柳堂赋》,词人朱彝尊也作有《万柳堂记》。兹录成亲王《过万柳堂》的前四句:
十日春阴五日雨,
崇文门外无尘土。
寒草回青趁马蹄,
越陌度阡成漫与。
“十日春阴五日雨”,难怪成亲王写有《听雨屋诗集》。不知何处雨,已觉此间凉。我也想,只在一个雨天,边听雨,边赏读他的美篇呢。
成亲王法书
不过,还是成亲王在《藏经墨迹册》上的题跋,更有一语,既在我心目间,拂之不去,行云有影,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吴荣光之后,唐贞观人书《藏经墨迹册》便流出筠清馆,传入孔广陶的岳雪楼,并编录于《岳雪楼书画录》。读过此书可知,孔广陶在经书卷尾又补题了一段跋文,称此藏经前五纸为吴荣光的筠清馆所刻,后九纸为伍元蕙的南雪斋刻之。
伍元蕙,号南雪道人,和吴荣光、孔广陶同是广东南海人。他是道光年间的书画鉴藏大家,其收藏印鉴遍及诸多宋元法书和绘画,并刻有《南雪斋藏真帖》和《澄观阁摹古帖》。
如此,在清代嘉道时期,吴荣光、孔广陶、伍元蕙便可称为南海的书画鉴藏三家了。历史上,南海名人不少,后来,南海又出过另外两个名人,一个是康有为,一个是黄飞鸿,本文按下不表。
观唐贞观人书《藏经墨迹册》,更为值得关注的是,孔广陶在跋中说,这一卷经书绝非专事抄经的经生所书,其结体用笔与钟绍京的《灵飞经》相仿佛。他又设问,若说书者是钟绍京,不知吴荣光尚致疑乎?
已然作古的吴荣光自然是不能作答了,今人也已不可复见这一卷经书,那么,《藏经墨迹册》究竟为何人所书,也许只能是一个长久的谜。
然而,我对此事仍然耿耿于怀,原来,这一卷经书,字墨竟如钟绍京的《灵飞经》,于是,这就有了一种令人惊叹的可能。那么,《藏经墨迹册》会不会就是钟绍京所书呢?
钟昭京像
其实,既便是《灵飞经》,原本也仅署“开元廿六年二月”,并无名款。直到元代袁桷、明代董其昌才定为钟绍京所书。董其昌甚至在后拖尾上连题三跋,第一跋小楷书,第二跋小行书,第三跋中楷书,又称:
如果其时袁桷、董其昌也观到了《藏经墨迹册》呢?董其昌是不是也要连题三跋呢?
钟绍京,唐代的宰相书法家,三国钟繇第17代世孙。书史上有大小二钟,钟繇世称“大钟”,钟绍京世称“小钟”。钟绍京一生宦海沉浮,却写得一手高妙的小楷,代表作便是《灵飞经》。董其昌说赵孟頫“一生学钟绍京书,才十得三四耳”。
《灵飞经》
书界对钟绍京多有称颂,如北宋文学家曾巩《元丰类稿》赞:“绍京字画妍媚,遒劲有法,诚少与为比”。董其昌也说钟绍京笔法精妙,回腕藏锋,得王献之神髓;又说他自己每每抄写经文前,都要先展阅一过《灵飞经》。
我却独赏清代书法家包世臣《艺舟双楫》所云:“钟绍京如新莺矜百啭之声”。能以莺歌的百啭千声来形容钟绍京小楷的曼妙流丽,这也是没谁了。
钟绍京也可算是我的书法启蒙老师。我少时自习书法,最早临的古帖,除了颜真卿的大楷,就是钟绍京的小楷了。我不是书家,但能辨书家的字,即源于此。
君不见,历朝的书画疑案颇多,临风带雪,披烟带雾。虽然无法最终确定《藏经墨迹册》为钟绍京所书,但是,读吴荣光的《辛丑销夏记》与孔广陶的《岳雪楼书画记》,两书相互参证考辨,自会有些许心得和欣喜,既便永远都不会作出终极定论——史上诸多宝迹也莫不如是。
忽而,我眼前似幻化出吴家和孔家的两只白鹭,又记起苏轼有一首《江城子》,词中设问:“何处飞来双白鹭”,词尾一句却是:
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花台欲暮春辞去,落花起作回风舞。现在,我还要从孔广陶的岳雪楼,再回到吴荣光的筠清馆来。
吴荣光的《辛丑销夏记》共著录了四件唐人遗墨,其中还有《七宝转轮王经墨迹》。虽然这也是一件失传之物,但据《辛丑销夏记》所载,可知卷尾有一段重要的书跋:
这一段跋文居然开门见山,直指《七宝转轮王经墨迹》为钟绍京的手迹,又说钟绍京宗法王羲之,并兼具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各体,集其大成,神采烨然。这自然令我不胜欣羡,想见其妙。世人都说无独有偶,难道,吴荣光藏有两件钟绍京的墨宝?
《转轮王经》
此卷的题款人韩逢禧,长洲人,明代晚期收藏家,官至侍郎,宦游南北。其父韩世能,更是声名显赫的海内收藏泰斗,董其昌都要拜他为师。苏州现尚存韩衙庄地名,当年即韩世能于桃花坞庄房的读书处。
韩府所藏,均为历朝钜跡,圣手绝艺,宝若昆山之玉,珍比随侯之珠,不仅锺繇《贺捷表》和陆机《平复帖》即在其里,更有世人尽知的晋唐宋元书画名迹百本,其中有:
晋人《曹娥碑》,王羲之《快雪时晴帖》《行穰帖》,王献之《冠军帖》,王珣《伯远帖》,南朝梁武帝《异趣帖》,唐颜真卿《祭侄稿》《自书吏部尚书诰兄帖》《鹘等帖》,怀素《自叙帖》《论书帖》,柳公权《翰林帖》,唐玄宗《脊鸟令鸟颂》……
顾恺之《洛神图》,展子虔《游春图》,阎立本《职贡图》,张萱《明皇夜游图》,王维《辋川图》,李思训《行幸蜀山图》,周昉《对鉴仕女图》,吴道子《天王送子图》,韩干《照夜白马图》,董源《潇湘图》,宋徽宗《高士图》《雪江归棹图》,周文矩《文会图》,李公麟《九歌图》,李成《古木寒泉图》,范宽《长江万里图》,米芾《云山远树图》,马远《踏歌图》,王蒙《听雨楼图》……
不过,这些历代名作,日后却也聚散无定,天各一方了。也许这便是人间的宿命吧。唐人朱景玄的《唐朝名画录》早已有言:“开厨而或失,挂壁则飞去”。
这件《七宝转轮王经墨迹》,想必也是韩府旧藏。虽然韩家父子很少题写款识,惟题此款纤芥无遗,尽表其美,更称其为“世之罕物”,还说当年元代书法家鲜于枢在家中珍藏此卷,夜晚还能发出神光呢。
此说,反正我信了。鲜于枢是一个神人,也许真能见到宝物的神光。我倒是读过他的一首小诗,说他舟行碧波上,还处处皆是诗画呢,非神而何?也是同理:
碧水一千里,青山十二时。
推篷皆是画,移棹总堪诗。
下面再说为吴荣光与孔广陶先后收藏的第二件宝物——宋苏文忠题《文与可竹卷》。吴荣光称此件宝物“书画超妙,有目者当自知矣”。
苏文忠即苏轼,文与可即文同。文同,字与可,世称文湖州,北宋著名画家,以学名世,襟韵洒落,玉堂妙笔,六合无尘。
文同最擅画竹,风霜凌厉,苍翠俨然,苍雪落碧籜,好风来旧枝。他所创立的湖州竹派,影响了元代高克恭、赵孟頫、李衎、柯九思、吴镇,明代王绂,清代郑燮等画竹名家。且看吴镇和郑燮——
吴镇,字仲圭,名列元四家。晚年专写墨竹,师法文同,清人汪之元就说他远接文同衣钵,可谓前无古人。吴镇曾画一幅《竹枝图》(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节节叶叶,交加爽朗,翻正偃仰,转侧低昂,并自题一诗:
潇洒琅玕墨色鲜,
半含风雨半含烟。
怪来笔底清如许,
老子胸中想渭川。
郑燮,号板桥,宗文同,善画“百节长青之竹”,虽驰骋于法度之中,又逍遥于尘垢之外,文采风流,照映一时。代表作有:《修竹新篁图》《兰竹芳馨图》等。
郑燮曾这样说画竹,又这样说文同与他画竹之异同:
郑燮名列扬州八怪,自然对扬州有十二分感情。他曾言:“我梦扬州,便想到扬州梦我。”我也曾想,既然郑燮以文同为师,而时人又称文同为“文湖州”,那么,郑燮是不是也会说:“我梦湖州,便想到湖州梦我。”
可惜,读《辛丑销夏记》并不可梦到《文与可竹卷》,只可借观文同的另一幅《墨竹图》,以为解梦。
文同《墨竹图》
《墨竹图》原为圆明园旧物,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但见垂竹如许,苍龙过雨,一枕清风五月寒,一枝寒玉淡清晖。想必吴荣光所藏《文与可竹卷》亦可大致作如是观。
不过,不同的是,《文与可竹卷》乃是由苏轼题写诗款,文苏合璧,蔚然大观:
若人今已无,此竹宁复有。
那将春蚓笔,画作风中柳。
君看断崖上,瘦节蛟蛇走。
何时此霜干,复入江湖手。
自然,《文与可竹卷》的艺术价值和文化蕴含,便远在《墨竹图》之上。两个艺术巨匠,怡轩玩月,啜茗相赏,谭诗论画,风雅之兴,山际见来烟,竹中窥落日,又能演绎出多少春秋传奇……
元代诗人三宝柱题识曰:
苏轼和文同乃是诗画好友,然而,诗也好,画也好,两人从来都是以竹相会。文同提笔画竹,苏轼便吟诗咏竹;苏轼赋诗赞竹,文同便绘竹敷彩。
有时,也说不清,是文同先有画意,还是苏轼先有诗意。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文同和苏轼的诗画一体,浑然天成。并蒂莲开,玉漏又催朝早。
其实,苏轼更擅画竹,苍苍茫茫,别具一种思致。他仅存于世的四幅画作,除一幅曾著录于《石渠宝笈》的《偃松图卷》外,余则都是竹图。
其一,《雨竹图》,苏轼自题:“元丰三年(公元1080年)六月轼为子明秘校。”另有十八家题跋。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大诗人秦观曾观《雨竹图》,并作《题苏轼雨竹图》:
叶密雨偏重,枝垂雾不消。
会看晴日后,依旧拂云霄。
其二、《潇湘竹石图》,共有二十六家题跋,例如,叶浞题:“百年翰墨留真迹,应写潇湘雨后枝。”李烨题:“好似湘江烟雨后,令人不厌倚蓬看。”月坡道人题:“起来淋漓泼醉墨,写出一幅潇湘烟。”夏邦谟题:“东坡逸迹天下奇,竹石点染潇湘姿。”此图现藏中国美术馆。
苏轼《潇湘竹石图》
其三,《枯木怪石图》,几株幼竹,一棵枯木,一块怪石,如此寥寥几物,便于2018年,在香港佳士德拍卖会上拍出4.636亿港币,现为私人收藏。
此外,读《岳雪楼书画录》可知,孔广陶当年还藏有苏轼的另一幅《墨竹图》,纸墨精妙,士气逼人,挥毫造化,真可宝也。苏轼初法文同,自信拈一瓣香矣。抑知胸中奇气盘郁,不觉挥洒出之,又与文同不同。
展观《墨竹图》,想到八百年的宝物竟与其有翰墨之缘,终于归入他的南海之岳雪楼,孔广陶不禁感慨万千:
原来,《墨竹图》本是吴中鉴赏家顾复的旧藏。康熙年间,顾复写过一本《平生壮观》,书中对《墨竹图》早有如此描述:
比顾复稍早的鲁得之也是画竹名家,仰慕苏轼久矣。他晚年患臂疾,故改以左手写竹,却风韵犹佳。他早已言之,凡古人写竹能事,惟文苏二公。他赞赏苏轼所言:“当其下笔风雨快”,便说:
苏轼赋诗又作画,文同呢,如苏轼一般,他不只是画竹大家,却也常常赋写竹诗。
有一种高大的竹子叫筼筜,汉代杨孚《异物志》中说:“筼筜生水边,长数丈”。昔日洋州有一处长满筼筜的筼筜谷,文同曾在谷中筑披云亭,并赋诗《筼筜谷》:
池通一谷波溶溶,
竹合两岸烟蒙蒙。
寻幽直去景渐野,
宛尔不似在尘中。
不仅仅是这一首《筼筜谷》,文同还特意为苏轼写过另一首《筼筜谷》:
千舆翠羽盖,万锜绿沈枪。
定有葛陂种,不知何处藏。
苏轼自然依题和之:
汉川修竹贱如蓬,
斤斧何曾赦箨龙?
料得清贫馋太守,
渭滨千亩在胸中。
夏山风过,疏影横斜,孤灯照雨,湿竹浮烟。两人常此以往,以竹为题,诗画相酬,竹径谈诗,松风握尘。
苏轼像
读苏轼散文名篇《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知有一次,文同写诗给苏轼打趣:“拟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梢万尺长”,苏轼与他逗趣后,又答其诗曰:“世间亦有千寻竹,月落庭空影许长”。
——月落庭空影许长,多么幽致清旷的竹庭夜色啊,那便是银蟾光满,好风如水,垂竹一枝,素月流天。请君侧耳静听,秋声萧飒,若有人吟:掩柴扉,谢他梅竹伴我冷书斋。
谁知,吴荣光所藏苏文忠题《文与可竹卷》,本不只是一卷双珍宝迹,而且犹有若许人间诗话,竹树无声或有声,霏霏漠漠散还凝。由此而始,元明各家又纷纷题跋和钤印其上,月影婆娑,风枝摇曳,终成一道画史大观。
这其中,便有李衎、李士行、邓文原、柯九思、龚璛、石民瞻、赵雍、三宝柱、袁子英、文徵明、王世贞、王世懋、陈演等名流大家。
李衎,元代画家,也是画竹名手,和赵孟頫、高克恭并称元初画竹三大家。墨竹初师金代王庭筠,后学文同,一路都是名家秘谛真传。
王庭筠是宋代大书画家米芾的外甥,颇有家学,曾读书黄华山寺,故自号黄华山主。作有《幽竹枯槎图》(现藏日本京都藤井齐成会),并自题识曰:“黄华山真隐,一行涉世,便觉俗状可憎,时拈秃笔作幽竹枯槎,以自料理耳。”
他还时拈秃笔赋竹诗呢,仅随录一首:
竹影和诗瘦,梅花入梦香,
可怜今夜月,不肯下西厢。
王庭筠是李衎最初的引路人,最终把他引到了文同门前。
从此,李衎写尽了百千竹态,密而不繁,疎而不陋,冲虚简静,妙粹灵通。元人戴表元称他“作竹来自湖州,笔力足以追配”。著有《竹谱详录》,代表作有《双钩竹石图》,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
李衎甚至是一个竹学大师,能辨识:筀竹、淡竹、甜竹、猫头竹、白竹、篌竹、水竹、䈥竹、窈竹、莳竹、浮竹、江南竹、双叶竹、凤尾竹、龙须竹、寸金竹、雪竹、葆竹、簟竹、芜竹、广竹,还有苦竹、慈竹、簧竹、桃竹、枝竹、簜竹、刺竹、由衙竹、䉡竹、钓丝竹之类是也。
李衎《双钩竹石图》
画史上,题写李衎竹图的诗赋不可胜数,撷取一首元末明初诗人蓝智的题诗,如此情境诗句,秋风动,心亦动;吹短笛,月明中:
萧萧晴影动秋风,
春老湘江碧玉丛。
夜半酒醒吹短笛,
起看栖凤月明中。
李士行,李衎之子,画二代,但当时便有人说他的画超过了其父。传世画作有《山水图》(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竹石图》(现藏辽宁省博物馆)、《古木丛篁图》(现藏上海博物馆)。他还作过一幅《江乡秋晚卷》(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我注意到,上面有元代画家萨都剌题写的一首奇诗,令我过目不忘:
村南村北秋天垂,
山后山前烟树立。
江风水面吹浅莎,
打鱼小艇如飞梭。
读柯九思《草堂雅集》,又知李士行曾作《春山图》,柯九思无画不题,自然也要题《春山图》一诗:
江上兰桡倚绿波,
江头听唱竹枝歌。
使君多少伤春意,
新画青山作髻螺。
不过,李士行还是师法文同,更擅竹石,幼承家学,而妙过之。你见他,半生清节江南梦,萧萧几枝早凉生。许多朋友都曾为他的竹图题诗,我选录四首,既可一睹元竹的风影,更可一窥元人的诗心:
筼筜谷口白云生,
云里琅玕万玉声。
惊破幽人春枕梦,
一窗斜月半梢横。(张雨)
翠色夜寒云靡靡,
绿荫昼静日晖晖。
李公父子深埋玉,
谁肯淋漓醉墨挥。(释大䜣)
老树槎牙倚半空,
苍筠叶叶带秋风。
欲将岁晚论心事,
遥忆美人江水东。(黄镇成)
我家江南竹林里,
与竹同游同卧起。
一从北向感风蓬,
却爱横梢写生纸。(刘嵩)
看完最后一诗,读到最后一句,我也是,却爱横梢写生纸。不过,我也更爱这些云里琅玕的诗句呢。
我见他在《文与可竹卷》上题诗,碧水惊秋,半池萍碎,“制取诗书万卷,来看风霜一枝”。他还忆起昔年在京师时,获观文同另一卷《晚霭横披图》,并有黄庭坚题识其后,故又续题道:“我在蓬莱书府,曾看晚霭横披”。
邓文原也是个文学名家,著有《巴西集》。他的书法,神蛇出海,飞翔自如,顾复赞其“天真自然,绰有唐人风致”。他的诗也是写得真好,可惜他不作画,但他赏画,他曾观六朝四大家之一张僧繇的《翠嶂瑶林图》并题一诗:
千林历落人烟密,
万里萦回鸟道孤。
几欲临风试题句,
恍疑身世在冰壶。
他和大画家高克恭也是好友,曾偕之同游南山并题一诗:
不到南山又二年,
离离秋草映寒泉。
东林萧散开莲社,
西晋风流棹酒船。
吴荣光更写到了柯九思。柯九思,诗人、画家和书法家,更是一个大才子,“自许才名今独步”。他尤喜画竹,晴雨风雪,横出悬垂;荣枯稚老,各极其妙。他在元代时便吸粉无数,“曾写幽姿上御屏”,连宫廷都要请他去画竹呢。
元儒四家之一的虞集说他宗文同,“用文法作竹木”;画竹大家王冕甚至称他“力能与文相抗衡”;晚明松江画家陈继儒说:画竹以浓墨为面,淡墨为背,此法施于文同,而柯九思全法之。
明代文学家何良俊却说他学苏轼,“槎芽竹石,全师东坡居士”。
柯九思《墨竹图》
柯九思以书法入画,用篆籀法画竹,逸而不逸,是真逸也;神而不神,是真神也。还是画家杜本眼力独绝:“绝爱鉴书柯博士,能将八法写疏篁”。柯九思自己在《竹谱》中则解说得更为清透:
在这一卷《文与可竹卷》上,柯九思连题两次。第一次,与杜本同观,柯九思题曰:
第二次,与倪瓒同观,柯九思再题:
其实,柯九思题赞文同的画还不只这一卷,我曾见过他在另一卷《文与可画竹》上的题诗:
湖州放笔夺造化,
此事世人那得知。
跫然何处见生气?
仿佛空庭月落时。
明明是浓荫深院,清风翠微,雨中垂梢,洒落取致,柯九思却说是空庭月落,原来,他是借取苏轼的“月落庭空影许长”句,又见文同的一丛萱草,二三虬枝,几竿修竹,四溪远雪,已渐渐溶化在北宋的月色之中了。
从吴荣光到孔广陶,从《辛丑销夏记》到《岳雪楼书画录》,《藏经墨迹册》和《文与可竹卷》世传有绪,彪炳史册。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
再回首,孙承泽的水流云在之居,也有若干藏宝岁月迢迢传之于吴荣光,著录于《辛丑销夏记》;再传之于孔广陶,著录于《岳雪楼书画录》,诸如元四家之王蒙的《松山书屋图》。
我早日读孙承泽《庚子销夏记》,便注意到王蒙的《松山书屋图》。孙承泽说王蒙的传世之画极少,他所藏也仅此一帧,其难得如此。又由此图说何良俊“极爱元人画,尝言画当自元始”。
何良俊也许是爱之切切,故所言过之。我倒是看董其昌也总是大嘴一张,常作惊世之语,例如他曾称王蒙的《青卞隐居图》是“天下第一”,那么王蒙的《松山书屋图》是天下第几?
后来,我读吴荣光的《辛丑销夏记》,又读孔广陶的《岳雪楼书画录》,一见而再见王蒙的《松山书屋图》。虽然,这一幅画现在已是不知所踪,然而,时光自有其神秘的魅力,更有其永不褪色的美丽。
晚明吴门诗人书法家王穉登曾经说,夏日里,暑雨蒸润,坐快雪亭上,观《松山书屋图》:
夏日观画,竟如尽享陶渊明北窗下的习习凉风,这便是与孙承泽、吴荣光们的销夏雅嗜同趣了。
王穉登擅诗,又最擅写组诗,他的一组《十六夜孤山看月歌》便是四首,择录其四,既可自赏,也想着送给王蒙:
千顷寒波看月生,
半江微暗半江明。
山僧手种门前树,
记得潮痕与树平。
王蒙一生好隐山林,早年便隐居黄鹤山,自号“黄鹤山樵”。此黄鹤山,既非宋武帝刘裕命名的镇江黄鹤山,亦非大诗人李白笔下的武汉黄鹤山,而是余杭临平的黄鹤山。
扫径只缘招野鹤,
著书端不负名山。
上面是一对吴荣光的名联,我甚喜欢。然而,此中吴荣光明明是在抒发自己的意绪,却又像是在写王蒙。谁说此中的名山不是王蒙的黄鹤山呢?
王蒙《夏山高隐图》
王蒙的绘画内容,都和他的隐居生活相关。他的作品除《松山书屋图》外,还有《青卞隐居图》《春山读书图》(现藏上海博物馆)《秋山草堂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夏山高隐图》《西郊草堂图》(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等等。
王蒙的绘画风格,也和他的隐居生活相关。他常年在山野林麓间观察千树万叶,草木阴翳,因而他的画风繁密,以繁求胜,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我最珍享他的这样一句题画诗:
咫尺画图千里思,
山青水碧不胜愁。
我曾经不知王蒙也有诗作。
的确,王蒙还是一个诗人,他的诗曾收入《草堂雅集》。只是,他的诗文流传极少。不过,在其名作《竹石图》(现藏苏州博物馆)上,居然有他自题的七绝四首,兹录其四:
云拥空山万木秋,
故宫何在水东流。
高台不称西施意,
却向烟波弄钓舟。
此外,我读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还苦苦寻到了他的另一首题画诗——元至正廿六年(1366)暮春之初,王蒙曾为友人刘性初作《破窗风雨图》并题卷:
纸窗风破雨泠泠,
十载山中对短檠。
老矣江湖归未遂,
画间如听读书声。
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
王蒙这一首七言绝句,是写友人,也是写他自己,老矣江湖归未遂呀!他晚年下山出仕,山林已是可望而不可归了。寂寞柴门人不到,空林独与白云期……
不过,我读此诗又是别有想见,他的《松山书屋图》,莫不也是画间如听读书声么?
董其昌在《松山书屋图》上题有一跋,说王蒙以王维为师,又时时出入于巨然。此言不虚。又说此画与他所藏的王蒙《青卞隐居图》“绝类”。如此说来,便可以把《松山书屋图》视作天下第二了?
虽然《松山书屋图》不可复见,但可以借观与其“绝类”的《青卞隐居图》。青卞所指卞山,卞山亦称弁山,在太湖之南,所谓“山势如冠弁,相看四面同”。弁山峻极,非清秋爽月不见其顶,是王蒙心心念念的隐居地。元至正二十六年(1366),王蒙作《青卞隐居图》(现藏上海博物馆)。
这是一幅水晕墨章的代表作,行笔设色,沉郁高古,神气淋漓,纵横潇洒,沈周最著名的《庐山高图》便是师之其法,清代大师石涛也是受其影响。我想,王蒙的《松山书屋图》,大约也是近乎于此。
读《辛丑销夏记》,可知董其昌在《松山书屋图》的题识中称王蒙出入于巨然,另一个题款人王穉登也说此图有巨然遗意。再翻开《庚子销夏记》,孙承泽更是断言:“《松山书屋图》全用巨然法”。
巨然,五代时期僧人画家,擅用长披麻皴。赏其笔墨,厚重,磅礴,细密,清润。有《秋山问道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万壑松风图》(现藏上海博物馆)《秋山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层岩丛树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等传世。
巨然《秋山问道图》
若说王蒙在画技上取法巨然可矣,但我以为,在精神层面上,二者却并不相合。巨然是佛家,他的秋山若老僧入定,坐入禅境;王蒙虽隐于大半生,然终未出世,他的夏山充溢着自然的天香和生命的气息。更不用说,他的《松山书屋图》,在松风中,又传来阵阵书香。
松风书香之中,赏读《辛丑销夏记》,便觉得吴荣光为《松山书屋图》的题诗,写得真是妙极:
正是松风得意时,
笔花飞舞墨淋漓。
一榻凉风吾欲老,
不如归去写云烟。
尽享松风之后,何不再去听雨?成亲王诗吟有听雨屋,王蒙作画有听雨楼。接着读《辛丑销夏记》,便可以去观王蒙的《听雨楼图》。先看看吴荣光在书中怎么说:
吴荣光说王蒙以米芾之法写雨中茅楼,参以黄公望笔意写江岸远山,运笔甚简,神韵翛然。楼中有一人听雨,又见江舟上有二人,一人摇橹,一人撑伞,豆雨声来,中间夹带风声。
听雨楼本为江南名士卢士恒自家的藏书楼,元至正廿五年(1365)四月廿七日,卢士恒邀王蒙和倪瓒同集此楼,一同观赏北宋画家燕文贵的《茂林远岫图》。
赏罢后,倪瓒题跋并钤印其上,王蒙则兴酣洒墨,顷刻而成《听雨楼图》:高阁大屋,偏偏只作烟雨茅楼。隔岸之左,十二峰遥矗娟妙。似有一叶江舟,隐于茫茫烟水……
四百多年后,吴荣光是这样观画并解读的:楼中夫子,跂倚后窗,手执尘尾,岂非卢士恒耶?江上扁舟张伞危坐者,莫不是观画之后归而泛舟的倪瓒?山雨甫来,牵绳系橹,行舟之子,披蓑戴笠,其摇橹状,如闻其声,“亦可见山泽闲适之趣耳”。
杨柳半帆春载酒,梅花满砚雨催诗。王蒙哪里知道,他的一幅《听雨楼图》,蜂蝶环舞,鱼翻藻鉴,日后竟惹得如此众多的文人墨客前来听雨,多少闲情闲绪,雨声中。
《听雨楼图》明初归沈成甫,沈成甫珍爱至极,便将自家的一座临水楼阁题名为“听雨楼”。后来沈成甫不知为何又将此图赠予了沈周的祖父沈澄,沈澄也仿沈成甫,更是专门筑造了一座听雨楼,并将此图传至沈周。
再往后,又迭经明清各大藏家项元汴、宋荦、成亲王、吴荣光珍藏传递,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让王蒙的一蓬烟雨,飘飘洒洒了数百年。
《听雨楼图》画成后,其时就有十八人为《听雨楼图》题咏作跋。文人们在纸上筑楼听雨,雨散风飘,云收雨过,花雨空坛,演绎成了一场画坛独帜的听雨楼雅集。灯下草虫鸣,霜园红叶多,京华客梦醒,一片江南雨。正睡雨,听淋浪。
燕文贵《溪山楼观图》
以上文中“一片江南雨”,得自鲜于枢的《题纸上竹》;这末一句“正睡雨,听淋浪”,则撷取了张雨的《木兰花慢》。张雨还在别一首《蝶恋花》中吟道:“雨重烟轻,无力萦窗牖”。而眼下这一场听雨楼雅集,也正是由张雨发起的。
其实,在听雨楼雅集之前,春雨已到,张雨便写过这样一诗:
吴侬白头不归去,
不如掩卷听春雨。
张雨,字伯雨,元代著名道士,诗人,书法家。王达《听雨楼诸贤记》中说他学道三茅峰,而才鸣满天下,妙于书,诗则清新高迈,不流于众。张雨有一首《湖州竹枝词》,比柳永、唐寅写得还要好,可作一间紫荆茶舍的广告书:
临湖门外是侬家,
郎若闲时来吃茶。
黄土筑墙茅盖屋,
门前一树紫荆花。
正念叨他的紫荆茶舍呢,我又读到他的一首《忆秦娥》,更是喜欢得不得了,不得了:
他还有另一首《忆秦娥》,还是写兰舟小,却是渔歌一曲随颠倒:
不饮酒,只吃茶,原来,张雨的酒壶里装满的不是酒,而是春水渌波,竹烟槐雨。容情了,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
张雨的名字里镶有一个“雨”字,对雨想必是独有情怀。他的雨词里又常有“兰舟小”,自然是喜欢雨中泛舟。他观《听雨楼图》,竟如图中之人,依旧是出红尘,穿绿蓑,迷幻烟雾,拂袖逍遥,遂题咏于上:
雨中市井迷烟雾,
楼底雨声无著处。
不知雨到耳根来,
还是耳根随雨去。
好将此语问风幡,
闻见何时得暂闲。
钟动鸡鸣雨还作,
依然布被拥春寒。
张雨本就是个“雨人”,他在雨中听雨,雨到耳根,耳根随雨,问语风幡,并无暂闲。张雨其后,便是坐在江舟上张伞的倪瓒步张雨诗韵“以寄意云”了:
虚牖濛濛含宿雾,
瀑流涧响来何处。
江潮近向枕边鸣,
林风又送檐前去。
挟水随云自往还,
根尘不染性安闲。
多情一种娇儿女,
泪滴天明翠被寒。
宋代词人蒋捷说雨,点滴到天明,倪瓒怎么还泪滴天明呢?他当然是在说别情一种,他自己可是“挟水随云自往还,根尘不染性安闲”呀。还是元翰林编修苏大年縈香雾,乐萧闲,又随之拟张、倪诗韵作诗酬和了:
湘帘蹙浪萦香雾,
幽人高卧云深处。
月明丛桂小山空,
疏烟白鸟沧江去。
浮沈里社乐萧闲,
大隐何妨市井间。
抛却喧啾清洗耳,
草楼六月雨声寒。
苏大年是个官人,自然说自己乃市井的大隐,但也要清洗耳中的喧啾,来听草楼的六月雨。接着,元代众多的吴中文人饶介、周伯温、钱惟善、张绅、马玉麟、鲍恂、赵俶、张羽、道衍、高启、王谦、王宥、陶振、韩奕等各家也竞相听雨题图,赋诗唱和,善出奇者,不可胜观。
倪瓒《雨后空林图》
清道光年间,吴荣光登楼旷寂,参悟妙谛,为《听雨楼图》题写了长长的画跋,又和张、倪韵,为这一场咏诗大会,留下了收官之作,竟如拨断了听雨楼上四百多年前的最后一根雨弦,却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万籁此都寂,但余千古音:
四百年前活岚雾,
供我诗人摇笔处。
根尘欲问倚楼人,
山雨无来亦无去。
登楼旷寂无心旙,
四野催耕我独闲。
好向行生参妙谛,
遥峰十二水云寒。
西风有信,静听山雨,凉叶萧萧散雨声,虚堂淅淅掩霜清。可我并不确知王蒙的墨笔下滴落是什么季节的雨。张雨说是春雨,苏大年说是夏雨,倒是没见有谁说是冬雨,然而,却都说是一场寒雨。
只见诗人们都在写一个“处”字:张雨写“楼底雨声无著处”,倪瓒写“瀑流涧响来何处”,苏大年写“幽人高卧云深处”,最后吴荣光写“供我诗人摇笔处”,处处都是听雨摇笔的佳处。
又见诗人们皆落笔一个“去”字:张雨说“还是耳根随雨去”,倪瓒说“林风又送簷前去”,苏大年说“疏烟白鸟沧江去”,最后吴荣光说“山雨无来亦无去”,各尽“去”字之妙解。
不过,明明是在观雨又听雨,黑云翻墨,白雨跳珠,空翠湿衣,滴碎荷声,吴荣光却说“山雨无来亦无去”,其实最是妙绝,或是取意于苏轼的《定风波》:
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继元代的听雨楼雅集之后,明嘉靖年间,吴中的文人们又掀起了一场声势更为盛大的江南春雅集,吴荣光在《辛丑销夏记》中是以记之。
《江南春》本是一个著名的绘画母题,远溯自唐代画家顾况,到了宋代,大画家赵令穰和诗僧惠崇也都作有《江南春图》。明代画家文徵明、唐寅、居节、文嘉、钱谷、赵左,清代画家王翚,民国画家金城都曾先后绘过《江南春图》。
《江南春》还是一个著名的诗歌母题,唐代诗人白居易、杜牧、李约和宋代诗人徐积等各家都作过《江南春》诗。兹录白居易和徐积二诗:
青门柳枝软无力,
东风吹作黄金色。
街东酒薄醉易醒,
满眼春愁销不得。(白居易)
芳草春深更有情,
直共江山到洞庭。
落花流水从武陵,
湖中有山春更青。(徐积)
《江南春》又是北宋宰相寇准创制的一个词牌,取自南朝梁柳恽《江南曲》中之“日暖江南春”一句,三十字,平韵。从此孤踪独响,传唱今古:
三百年后,在一个汀洲听雨的夜晚,倪瓒也作了一首《江南春词》,却把寇准原版的三十字短调,改装为五十七字长调。改则改矣,然依旧是音旨清妙,春风大雅。
只是,倪高士可没有想到,他的柳花入水,竟兴起了怎样的风波翻滚,春风颠,春雨急,在吴中滥觞了一场春和骀荡的江南春雅集:
画家倪瓒本也是个诗词大家,顾复说他:“如有一注冰雪之韵,沁入人心肺间”。明代吴门宗师文徵明尤好他的日出曈昽,落花飞燕。嘉靖十一年(1498)冬闰月,文徵明在许国用家初观倪瓒《江南春词》原迹,沉吟齐章,次韵追和:
文徵明《江南春图》
此后五十多年间,文徵明尽取倪瓒词意,共六绘《江南春图》,又引得吴中的数十胜流如沈周、祝枝山、徐祯卿、唐寅、蔡羽、王宠等纷纷唱和《江南春词》,鸿阵翩翩,和韵成卷,一时竟为江南胜事。春阴春雨复春风,重叠山光湿翠濛。
对长亭晚,骤雨初歇,却又兰舟催发。嘉靖十六年(1537)十二月三日,应倪瓒后人倪师原邀约,吴门画家文嘉再摹倪瓒笔意,复作《江南春图》,又题《江南春词》,而此新卷正是日后为吴荣光所藏,并见诸《辛丑销夏记》中的《江南春图》副卷。
文嘉,文徵明仲子,善画山水,颇近倪瓒。展观文嘉之《江南春图》副卷,卷首乃由其父隶书题额“江南春”三字,子画父题,便成合卷。须知,文氏父子的合卷并不多见,且不论及其他,仅此本卷便殊可宝之。
不过,文嘉也还作过另一卷《山静日长图》,卷首是其兄文彭所题四字“山静日长”,卷后有文徵明所书诗文,如此一父二子的诗书画合卷,更是举世罕见并尤为珍贵。只是,文嘉所作的《江南春图》,其亮点又远不只是因为父子二人的相合之作,还在于吴中文人的集体出镜和歌咏合唱!
虽然此图已佚,卷中的江南春景也不可复见,但是,文嘉自题的《江南春词》已为《辛丑销夏记》所著录,便可知文嘉载将春色过江南,底是春心如许长:
文嘉《寒林钟馗图》
作为《江南春图》的副卷,并不仅仅有文徵明题写的卷首和文嘉自家的题诗,卷尾还仿录了明代十八家的《江南春词》和章,再现了这一卷的江南百花胜景。幽渚泥香生绿萍,闲看梁燕叠经营,吴中人士的文采风流,俱于此矣。诚如吴荣光在《辛丑销夏记》中所述:
吴荣光说倪瓒的《江南春词》原唱深情逸韵,又说各家的和章流连春色。其实,回到北宋,寇准的《江南春词》原版才最是深情逸韵,著手成春。
没想到,一个古代的铁面政治家,竟也是如此柔肠寸断,泪湿春罗。不知吴荣光读没读过寇准的另一首《江南春》绝句,更是香散白苹,春水柔情:
烟波渺渺一千里,
白苹香散东风起。
日暮汀洲一望时,
柔情不断如春水。
若要柔情不断如春水,还要再往下读《辛丑销夏记》。且看明代吴中诸君子,如何纸上唱和江南春。
这是一场以江南春命题的神仙诗会,元明时期吴中地区的众多文人高士或述宴游,或标风壤,或抒己志,或赋闺情,迭奏金声,积盈缃素。
在诗会上,如果说,倪瓒是原唱,那么,沈周便是首和。而且是数次应和。文徵明说他骋奇抉异,韵盖穷而思益奇,“时年已八十余,而才情不衰”。接着便是诸家春云出谷,各开生面。
岂止是沈周一人之才情,仅例举各家《江南春词》落笔的一个“影”字,此中的无限才情便可成文。前面已见倪瓒出题“陌上东风吹鬓影”,又见文徵明答题“起来自觅惊鸿影”,现在再来看沈周的诗中三影——两个花影,一个秋千影:
暖风夹路吹酒香,
白日连歌踏花影。……
水边楼上多丽人,
半揭朱帘露花影。……
墙东笑语不见人,
花枝自颤秋千影。……
诗人袁袠曾过手文嘉《江南春图》,自然对此卷独有所好,他居然在卷尾连题五首和诗,拈了五个“影”字,前尘影事,汲汲顾影:
翩翩蛱蝶戏晴空,
琐窗半捲流苏影。……
东风才转柳梢柔,
啼鸟换声花弄影。……
新晴惊见杏枝斜,
乳燕双双隔帘影。……
绯桃红杏夹岸开,
万顷琉璃荡波影。……
风流人去锦帆枯,
越来溪上旌旗影。……
然后,再来看看吴中四才子和明代各家和诗中的那个“影”字,或花影缭乱,或影影绰绰,是谁在说,“今夜月明还在地,任渠明灭影中人”?原是明人王问。
沈周《落花诗意图》
沈周之后,文徵明又附丽两首和诗,其中也有二影,一是花影,一是帆影:
去年双燕不归来,
寂寞栏干度花影。……
绿油画舫杂歌声,
杨柳新波乱帆影。……
祝允明,号枝山,明中期重要的书法家,与文徵明、唐寅、徐祯卿并称“吴中四才子”。一直有一个流行的说法:“唐伯虎的画,祝枝山的字”,其实,唐、祝二人的诗也同属妙品,况且,唐寅的字又堪称神品,文徵明和唐寅都可算是诗书画俱佳,倒是没见祝允明作过什么画。
弘治二年(1489年),祝允明赋词追和倪瓒《江南春词》。我奇怪,他那么高的才情,能写出来满地的碎花影,却为什么不去作画《江南春图》?是啊,幽窗花影,丽日真珠,想想也是醉了:
不堪丽日入房栊,
真珠一铺碎花影。
唐寅更是一个风流才子,才雄气逸,花吐云飞,雅资疏朗,任逸不羁,也没见他少写赏花诗,落花诗。不过,我倒是极赞祝允明对他的独赏:
唐寅的花间诗和山水诗中也常见一个“影”字,如“风动花枝探月影”,“月笼花外影交枝”,“长空影动花迎月”,“隔花窥月无多影”,“月临花径影交加”,“黄叶关河雁影来”,“落日沈沙罾有影”,“松阴竹影度窗前”……
他作诗和倪瓒《江南春词》,自然也少不了一个“影”字:
残春鞋袜试东郊,
绿池横浸红桥影。
千里莺啼绿映红,从此,这一座绿池红桥,便映在我的心目之中了。
唐寅《高山奇树图》
除了文、祝、唐三位,徐祯卿也是吴中四才子之一,只是,别说他不擅作画了,书法他也籍籍无名。然而,他的诗,却是名满士林,他只是单挑诗名。
我少时读沈德潜《明诗别裁集》,寻四才子诗,祝允明诗和唐寅诗均未入选,文徵明诗也仅录了两首,徐祯卿诗倒是有二十三首辑录在册。《明史》称徐祯卿为“吴中诗人之冠”,可见他不是浪得虚名。
徐祯卿咏春,却多是伤春,请读:
春风吹堕胭脂泪,
散作妖花一树丹。
可奈五更清梦短,
杜鹃声歇雨丝寒。
还读:
深山曲路见桃花,
马上匆匆日欲斜。
可奈玉鞭留不住,
又衔春恨到天涯。
再读:
渺渺春江空落晖,
旅人相顾欲沾衣。
楚王宫外千条柳,
不遣飞花送客归。
胭脂泪,衔春恨,空落晖,待到为倪瓒《江南春词》作和诗,徐祯卿简直就要泣春了,梨花着雨,春泪阑干,却又在诗脚处留下一对幽幽燕影:
梨花着雨娇泣春,
小燕无言双对影。
在这一场春天诗会上,继吴中四才子之后,又有王宠作“绿杨深锁五陵门,黄鹂声破秋千影”,陈沂作“海棠枝上试轻红,晴光乱飏游丝影”,皇甫涍作“朱丝乍歇候綦音,林鸟无声落岩影”,文伯仁作“荇带牵丝水面长,轻帆遮断青山影”,陆师道作“暗黄着柳舞轻烟,柔条历乱秋千影”,沈大谟作“少年分日赏芳菲,不捲湘帘看花影”。……
此情此景,好不喧闹,可惜,早此二百年的倪瓒却是看不到了。但谁知道呢?旧家应在,闲身空老,倪瓒曾作一首《人月圆令》,偏偏惊回一枕当年梦,仿佛他身后也能观到江南春雅集,还无限消魂呢:
岂止一个“影”字,江南春雅集里每人和诗,又更有一个“急”字。倪瓒的原诗是:“春风颠,春雨急”,吴中文人们便依次唱和:
春来迟,春去急。(沈周)
春日迟,春波急。(文徵明)
花开迟,水流急。(文嘉)
羽觞催,丝管急。(袁袠)
日月长,时序急。(杨循吉)
春日迟,春风急。(祝允明)
落花深,水流急。(陈沂)
人命促,光阴急。(唐寅)
候虫悲,飞花急。(徐祯卿)
酒巵频,歌声急。(王穀祥)
舟行迟,马行急。(文伯仁)
夕阳迟,晚风急。(陆师道)
燕来迟,花落急。(沈大谟)
莺啼迟,鹃语急。(孙尔准)
花开迟,花谢急。(黄姫水)
花信催,风雨急。(钱叔宝)
……
这一阵又一阵的声声“急”,真若笙歌四起,寒月悲笳,无非是感叹迟日催花,流水销魂,光阴易逝,无计留春。春去也,桃花净尽杏花空,飞红万点愁如海。
文人墨客自古多是伤春又悲秋,清末大学者俞樾就说,愁是春人,悲是秋人,所以冬夏就成了另外两个雅宜的季节。冬日最宜禅修,正如白居易之所谓:“杲杲冬日出,照我屋南隅;负暄闭目坐,和气生肌肤。”
而夏日呢?
唐代诗人高骈长吟唐代的夏日:
绿树阴浓夏日长,
楼台倒影入池塘。
水晶帘动微风起,
满架蔷盛一院香。
宋代诗人苏舜钦梦吟宋代的夏日:
别院深深夏簟清,
石榴开遍透帘明。
树阴满地日当午,
梦觉流莺时一声。
元代诗人杨基讴吟元代的夏日:
南风徐来生晚凉,
衣裳飒然荷染香。
世间万事若流水,
呼吸湖光醉一觞。
明代诗人刘崧清吟明代的夏日:
丛竹娟娟露叶翻,
高情长是忆王孙。
喜从石上看书法,
不独墙阴见雨痕。
清代诗人陈子龙悄吟清代的夏日:
朱栏清影下帘时,泠泠修竹低。
满园空翠拂人衣,流莺无限啼。
如此诗笔下的夏日,便自然是古人赏画作画、读书写书的悠悠佳期。看过孙承泽、高士奇、吴荣光、端方的书画销夏录,再读纪昀、俞樾的读书销夏录,夏日里,原来大学问家们都是花香满坐客对酒,灯影隔帘人读书。
乾隆年间,《四库全书》总纂官纪昀到滦阳编排秘籍,闲览杂书,遂编成《滦阳销夏录》,后又扩充而成著名的《阅微草堂笔记》。
光绪十八年(1892),俞樾也写了一本学术笔记《九九销夏录》:
吴荣光楹联
吴荣光曾书一联,写的也是自己的夏日时光,半读半闲,亦花亦竹,让我好生羡慕,始信吴荣光真乃天下名士也:
半日读书半日静坐,
五亩种竹五亩栽花。
不知为何,却始终不见吴荣光为《江南春词》作和诗。想想也是,他如若和了,也无非“春色好,春光急”一类,惜花叹春,多情伤别。既然再没有更多佳句,不和倒也罢了。何况,他一定读过北宋词人晏殊的那首《浣溪沙》:
落花风雨更伤春 ,
不如怜取眼前人。
也许,吴荣光本不会伤春。他不是不写春光,但他的春光是这样入笔的:
金石千声云霞万色,
楼台先曙莺花早春。
吴荣光楹联
吴荣光才不要在春日里声声“急”呢,他独爱在筠清馆的夏日竹荫下,一蓑苍烟,缓缓踱步。他要像他所追慕的孙承泽和高士奇那样,去慢慢地读画销夏。
于是,辛丑年的夏天,树影千櫺,夏水微绿,风摇翠竹,莺声历历,疏林欲下斜阳色,一抹青山入望来,吴荣光终于写完了长篇夏日之作《辛丑销夏记》。
本来,他的情思,他的诗笔,最该去填词《声声慢》,这个词牌的名字本就适合他。其实,他的《辛丑销夏记》,博学渊雅,琢字炼文,日夕气清,悠然其怀,分明就是一部长空万里、云水漫卷的书画记,更令吾人一词一句,细细赏读,字字慢,声声慢。
《声声慢》本是慢曲长调词牌,拖音袅娜,曼声缠绵,北宋名家晁补之始创,另有别名《人在楼上》,缘自南宋词人吴文英名句:“帘半卷,带黄花,人在小楼”。
人在小楼,自然有风情,有故事。那些翠竹掩映的艺文华章,莫不是小楼的云淡雨潇,暮暮朝朝。你看,陈寿的万卷楼,薛涛的吟诗楼,卢士恒的听雨楼,王世贞的尔雅楼,钱谦益的绛云楼,吴骞的拜经楼,孔广陶的岳雪楼,顾文彬的过云楼,……文人的楼馆,从来都是风致高逸的人文风景。
吴荣光曾写有一对名联,不知当年是否挂在筠清馆门前的廊柱上:
淡著云山轻著雨,
竹边台榭水边亭。
吴荣光楹联
吴荣光的楼馆,取名“筠清馆”,筠是竹管,竹箭,竹风,竹韵;清是清音,清气,清光,清影,筠清馆自然便是一座遗世独立的清竹小楼。小楼的一层,闲居,会友,品茗,赏竹;小楼的二层,玩物,静读,临风,望远。远水天净,斜月幽篁,鸟向檐上飞,云从窗里出。
在小楼里,吴荣光读书万卷,庶几心会,又把自己的文字写满整个夏日的星空。筠清馆前的竹枝扶摇着,摇落了多少个寂寞的日子,也摇落了无数个流连觞咏的文字星辰,那些文字便一颗颗,一粒粒,映写在《辛丑销夏记》的书卷上。
吴荣光从初夏写到暮夏,又从夏天写到了秋天。直到中秋日,他才写完了全书的最后一笔。天上秋期近,人间月影清;西风两三日,庭树已秋声。
辛丑之夏,我读《辛丑销夏记》,竟仿佛与吴荣光尽享同一个夏天。书页在夏风中簌簌作响,我瞬时便穿越了三个甲子,看一个六十九岁老人,春光已逝,聊度夏暑,慵倦而闲逸,萧散而安适。两处春光同日尽,梦入江南烟水路;风吹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
夏夜霜,中天月色好谁看!我不禁又忆起那一方吴荣光的端砚,筛冰为雾,屑玉成尘,寒池蕉雪,鱼沉雁渺,真若是披上了一层闪闪烁烁的夏夜霜。
我又看到,吴荣光在筠清馆,斜月幽窗,泠水凝碧,濡毫吮墨,有古必参,掠几缕夜风,把竹影吹过砚池去。
吴荣光的筠清馆本是一处幽栖之地,吴荣光便自称:“筠清小筑,颇称幽栖”。吴荣光早年曾藏有一幅明代书画家项圣谟的《竹林书屋图》,“写老屋数间,藏书满榻。左右皆植修竹,清风飒飒,万个琅玕,与插架之牙笺相映”,竹林中的老屋竟如吴荣光的书楼一般,故此吴荣光便名其书楼为筠清馆。
吴荣光《山水》
吴荣光在筠清馆曾书一联,可知其恢弘思致,风雅胸襟;又见其笔精墨妙,曲尽玄微:
直𠏉千寻澄波万顷,
清风有颂绿竹闻诗。
筠清馆还另有一斋名:观象砚斋。吴荣光喜藏砚,又以砚名斋号,他便在如此书香墨香的砚斋里,赏鉴佳砚,以砚为田,但有画癖,又染书淫,更写下了一部又一部金石翰墨之作,自然也包括《辛丑销夏记》——在那个风月无边的辛丑年,在那个辛丑年的夏天。
这就是我在一个夏天里读到的一个夏天的故事,故事就像夏天一样岁时缱绻而葳蕤生香。我不能清晰地记住故事的每一个瞬间,但是我却记住了这个故事的名字。这个故事的名字就是“记住”,这个故事所讲述的内容也是“记住”~~
因为一方砚而记住了一个人,
因为一个人而记住了一本书,
因为一本书而记住了一座书楼,
因为一座书楼而记住了一榻竹影。
又因为一榻竹影而记住了一个漫长的夏天。
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终于,在夏日将尽之时,我慢慢地读完了《辛丑销夏记》。独坐对明月,遥遥千古情。合上书页,竟如要告别一个长日相守的友人。
夏山雨霁,白云空翠,幽帘清寂,听彻吹笙,我吟哦着吴荣光赠给友人的一首离别诗,川路长兮,临风叹兮,那似乎也是我与他在这本书中的深情告别:
雨色寒侵袂,笳声晚倚楼。
白云五千里,不敢苦相留。
吴荣光像
作者自述
幼承家学,传继文脉;文学少年,哲学青年;今以文字为生涯,惟以心灵为归依。
清水浮院,不媚时人;风雨屏门,静读春秋;数点寒香本无迹,天闲万马是吾师。
城市记忆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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