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程远,1952年生于北京。中央工艺美术学院77级,毕业后先在北京装潢研究所工作,1984年回到清华大学建筑学院任教,曾赴美国举办画展及学术交流。现为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美术研究所所长、学术委员会委员,中国建筑学会建筑美术专业委员会副主任。
原题
回忆1966年的清华附中
本班全体同学。由于当时运动的缘故,没合影。这张,是根据入学时的个人照片,以后制作合成的
出身
1966年5月,清华附中还没彻底乱的时候,大多数同学都具有“保皇”倾向。为反击少数学生对校领导的攻击,有的高中生在教学楼门厅前马路上,放置了几张大字报纸,意思是让“革干”出身的同学签名,以支持“十七年教育制度是正确”的观点。事后得知,这名字是不应该签的,因为本人不属于“革干”出身。说句实在话,那阵还真不知道什么叫“出身”、什么叫“革干”,甚至连“红五类”“黑五类”的讲法也没听到过,或者压根没在意。反正当理解了这种差别的瞬间,心中怪别扭的。何况以前,也没感觉班里那些出身“革干”的,有什么特殊性,真的,一丁点儿“革命”的迹象也没有。深挖自己历史中“出身差别”私字一闪念,好像小学五年级就显露萌芽了,是瞧不起那些又蔫儿又邋遢的。不过向毛主席保证,没有任何歧视行为,只是不怎么交流而已。我是1965年中期,考入的清华附中。当时觉得学校里的一切,包括学习、体育及文艺,均显得生龙活虎蒸蒸日上,很有股要雄踞京城中学的态势。孰料还不到一年,某些逆反的学生,于1966年5月29日在旁邻的圆明园,创建了“红卫兵”组织。本人对政治一窍不通,只是听同班同学辛嘉讲:“嗨,红卫兵中有个高二男的,极矮,脑袋却发育得跟成年人一样,可能说了。”就是为满足观看特殊形象的好奇心理,或想闹清红卫兵这伙到底想干什么?我才鼓足勇气,爬上了平时不敢擅入的四层高中领地。见一间大教室里,双方站在椅子上真的吵呀。我几乎把所有的注意力,全聚焦在那位矮个子身上,水平果然名副其实,正引用恩格斯语录呢。什么叫水平?就是表面词句都懂,串连在一起的意思却没让人弄明白。说句隐私话,恩格斯比咱领袖还要深奥,因为,连词句的表面都听不懂。由于支持者太少,在辩论中未获得优势,那位矮个子和另一名激进者,相互笑着,汗流浃背地从人堆中挤了出来。1966年6月1日,儿童节。《人民日报》发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并由电台广播了5月25日北大聂元梓的大字报。记得班上最后一堂是地理课。然而此时,同学们已无心学习,陆续离开教室前往北大看大字报。当人快走光的时候,我停在门口回头瞅了一眼,见本班地理课代表,倒背着双手、腰板挺直、紧抿上唇,盯着黑板前尴尬的老师。他仅能以此种方式,来表达自己对“课代表”的忠诚性。在随后几天,本人总是背着书包,晃荡在通往教学楼的大操场上。还故意惋惜地问:“今天,又不上课了?真的吗?”其实,本人内心早乐开花了,什么能比不用学习,成天地玩儿更让咱高兴的了!6月8日,团中央派来的工作组表态:红卫兵是群众组织,不是反动组织。顿时,激活了清华附中红卫兵全部的狂热,他们聚集在教学大楼二层西北角的美术教室,欢呼雀跃以示庆贺。其中的李云亭,后来跟我强调:6月8日以前,红卫兵并没有严格强化“出身”问题,队伍里头也有些知识分子子弟,绝对以“观点”为主流。姑且认为,先于这日子参与的人,归属“红卫兵原生态”吧。6月8号一过,全校学生翻了天。大部分出身“红五类”的保皇派们(保校党委),反戈一击,加入到红卫兵组织里面。这些人,才是社会上常常提起的 ——“老兵”。而“出身”,首次对本人产生威慑意味的,是有个高中辅导员(红卫兵中的一员),于此期间开始在本班住校生当中,悄悄进行着有选择性的接触及鼓动。他所联络的,基本以“革干”家庭出身的为主,并不包括我们。我当然对此不高兴了,想:是否我们这帮被疏离了?被蔑视了?以往所说的红色接班人,难道没我们的份儿了?我们没资格参加革命了?那么咱的“出身”,到底算什么呢?寻觅到大本人两岁初三的老友李云亭,向其发问。此时,他已变,眼神失去了昔日的亲密感,仅用惋惜的姿态拍了下我肩膀,淡淡敷衍道:“嗯——你的出身?职员。”言罢,一点也不像早先前,丝毫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意思,转身走开了。本人脑海立刻翻滚起来:职员?头一回听说,特庸俗,跟小市民似的。印象中,只是电影里那种戴眼镜、鸡毛掸子头、穿大褂吃饱了混天黑的。接着,一丝惶恐感浮冒出来,觉得李云亭爱搭不理的态度,似乎暗示我的出身不太好欸。这会不会表明,我俩之间的友谊已经完结,不能再好下去了?两人家庭从老根里,便分出了身份的高下?可从前和他一起玩的时候,怎么没体会出来呢?然而这种涉及社会地位高低褒贬之事,也没法与之沟通,说不出口。尽管整个学校闹腾得厉害,但对本人而言,仅是个初一学生,况且又是走读,没条件,也没成熟度去热衷政治运动。只是每天早晨,按惯性到学校浏览一下,尔后匆匆回家加紧玩的效率。因为6月中旬在附中操场上,已能看见,那些曾叱咤北京中学生田径运动会的英豪们,在开始恢复体能锻炼了。如此预示着,动荡即将过去。让咱惊喜的是,国家并没有开学的意愿,大字报继续尘嚣日上,真有点解放全中国儿童的趋势。于是乎,我和本住宅区西院的小哥几个,得以开拓新的玩乐空间。玩乐场所,是在相邻的炉子库里搭建了一个地堡。内部铺满干稻草,还安置了电灯和电炉,经常捕捉些肉类小动物,用锅煮着来吃。许是受现实“革命”气息的影响吧,某天,我躺在地堡的稻草中,头脑首次出现,带有批判性质的胡思乱想:大人,真没劲,老拿他们自己喜欢的东西强加于人。比如:“鹅鹅鹅,曲颈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有哪个孩子平常喜欢的?还不是家长愣拍手鼓励,借以博得亲戚邻里的赞扬?又比如“司马光砸缸”。当小孩找到缸时,里头没掉进个人。待大了点儿明白了其中深刻的智慧,又觉得此故事太简单了。再说“孔融让梨”。条件好的家庭,哪有让梨的事?而家穷的,眼巴巴盯着碗中的菜吃得可仔细了。假若叫他们互让,酸不酸啊?联想自己,曾辛辛苦苦养了几只北京填鸭。一日,为招待老爸外地来的亲戚,便亲自动手杀了一只。因为当晚有露天电影,就没顾上饭局。回来一看,连个翅膀也没给剩,这心里能平衡吗?孔融仅让了个梨,咱则让了只鸭子,也没人给树个碑立个传啊。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叫大伙儿去抓特务,个个眼神全精光四射着呢。但因为“吃鸭子”的事,让我去批判我爸,哎呦喂,那还真不能够呀!1966年6月中下旬,向以平和著称的清华大学白色西校门外,也喧闹起来,一些大学生为更换“新校名”而争先恐后。由于此校门距我住的不远,所以本人得以在现场。见抬出第一块牌子上写到——“共产主义大学”。底面虽为纸糊、字为墨迹,但我认为,这校名属于人类的最高理想,大气程度与学府的身份也般配。没多久,另一伙儿大学生靠前,又码上另一块“东方红大学”。本人继续揣摩,觉得文字中,蕴含着政治与艺术的潜在结合,也相当不错。以下,便花式了,什么“毛泽东思想大学”“毛泽东主义大学”“反修大学”“反帝大学”“北京抗大”“工农兵大学”“半工半农大学”“卫东大学”…….你说,一颗星星为启明,两颗星星对着眨眼睛。太多,还不成了满眼冒金星?本人越看越没劲,干脆折返老巢。钻入地堡,空荡荡的,都不知疯哪儿去了。我躺在稻草里没一会儿,思绪便不由自主地流动起来:估计,附中现状要比西门外热闹得多。因为从年龄角度,中学生肯定比大学生更有活力,何况本校,又归为“红卫兵”的发源地。现在,是没啥课上了。然而老不去学校,不就与那些住校生的差距,越拉越大?虽说咱是走读生,呆在学校吃住都不方便,可哪个小孩不喜欢轰轰烈烈?哪个不要求进步?哪个不愿意做红色接班人呢?想至此,本人愈发激动,手掌一拍稻草,滚爬起来,毅然决然地辞别了老巢,前往附中闹革命。由于不是住校生,我只能整日卯在教室里,已连续好几天不回家了。都干些什么呢?绞尽脑汁拼写紧跟形势的大字报。熬至后半夜,假若实在太困,就趴伏在课桌上睡觉。“文革”伊始,本人归“保皇”观点,认为校党委如不代表学校的正宗,纯属荒唐。谁知形势的发展吓了我一大跳,一伙儿小毛贼,居然闹成了大气候。特别当校领导靠边站的时候,我感觉:“红卫兵”简直神了,好像除去毛主席,他们就跟中国命运第二预言家似的,威信倍儿高!乱局的缘故,班里几名住校生不来了。趁机,我告别了夜宿教室的煎熬,搬入钦慕已久的宿舍,混进“住校生”开始真正干革命了。标志在于:和男生一块剃成大秃瓢、光大板儿脊、穿没腰带的短裤衩、赤着大脚板儿,成天故意地在烈日底下暴晒,谁越黑越光荣。去附近圆明园水田进行劳动锻炼,平常农民挠稻子只干三四行,我为了革命,十几行战天斗地玩命地干;马鳖叮在小腿上十几只绝不拍打,流血越多越英雄;夜间,仰卧在双人床上铺,闭目遐思:怎样才能把自己锤炼成一只,翱翔于暴风骤雨中的海燕、海鸥,或者雄鹰?
圆明园紧挨着清华附中,那时也没围墙,附中同学经常到里头逛
清华附中部分同学在圆明园,首创了红卫兵组织
清华附中南门,由此往南可直接进入清华大学校园
一天,我和几名男生一起,光着大板脊坐在南校门外的稻田边打草鞋。刚往大脚趾上环绕了几圈干稻草,便听得远处一声呐喊:“中央首长到大学来啦!(王光美)”本人“腾”地跳起,极度兴奋地向南拔足飞奔。没跑多远,便被炉灰渣子铺成的路面,扎得脚底板是歪鼻斜眼钻心地疼痛,还不好意思哼哼一下。立马,灵魂深处迸发出个活思想:当年的红军确实很伟大。附中这阵子的时局是,工作组建立起以自身为领导、红卫兵参与、校领导相配合的班子。工作组所采取的怀柔政策,引起了红卫兵的不满。在与工作组相持的日子里,由于受到了压力,李云亭们连续几晚,都坐在田径场南沙坑边,昂着脖子唱深情:抬头望见北斗星,
心中想念毛泽东,
想念毛泽东。
黑夜里想你有方向,
迷路时想你心里明,
迷路时想——啊——你——
心里明……
本人晚饭后步出附中大食堂,遥望红卫兵唱歌场景,深受感动,便站着倾听。发觉,他们在悲壮之后,跟着便是一连串儿慷慨激昂的八路军、新四军军歌……这些曲调,我以前没听过,觉得特新鲜。谁知刚结束,“雪皑皑——”又腾空而起……这也太抒发、太震撼了!我无法抑制自己,赶忙跑回宿舍,和住校生一起唱。由此可以表明,直至7月中旬,出身的幽灵还仅在徘徊,似乎所有的学生都有权利公开唱歌。上边斗争的结果,致使工作组于7月29日垮台撤出了学校。8月1日,领袖在给清华附中红卫兵的信中,肯定了“革命的造反精神万岁”。人民日报随之也刊登出《三论造反精神》文章,同时对其评价:笔力雄健,横扫千军威尚猛,文锋犀利,刺破青天鍔未残。这下,便引发了红卫兵自身历史上的第二次狂欢,因为他们彻底掌权啦!每晚,于附中主楼前看完电影,李云亭都会伴着百听不腻的“毛主席的光辉,阿拉亚西诺诺……”以及“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等颂扬歌曲,与战友们一块光着脚丫子手舞足蹈。并借此东风,红卫兵对革命委员会进行了“纯净性”改组,内部成员换成一水儿的革干子弟。在中国,古代崇尚时间最长的当属黑色。“天玄地黄”,玄的意思就是黑。道家将黑捧至最神圣的位置,称之“玄之又玄,众门之妙”。认为黑夜中的北极星,为天体中“天帝”的位置。推崇天国的静寂无为,鼓吹“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理念。民间对黑,则有三种感受。一、恐怖,以黑煞神为最,黑钟馗为幽默。二、勇猛,包括张飞、李逵。三、公正,黑包公几乎成了公平的企盼。西方也如是,一方面,黑是宗教所推崇的庄重、力量、神秘象征色,也是晚会上男性宴礼服、新娘结婚的盛装。另一方面,黑却成为魔鬼、地狱、肮脏、三K党、海盗、黑手党、黑名单、法西斯的同义词。在老百姓的传播中,黑猫、乌鸦均属不吉利的象征,尤以“黑色星期五”最为崩溃。“文革”,恐怕是“黑色”最为悲催的时期。贬低黑的起因不甚明了,许是冥间的鬼?许是钟馗?许是源于棺木?或者偶然感发于小农意识的黑缅裆?所谓“黑帮”,特指那些“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简称“走资派”。我拥至台前,见一排被剃成“阴阳头”的大学校党委们,正闷声唱着:“我是牛鬼蛇神,我是牛鬼蛇神,我有罪,我有罪……”他们周边,围站有七八个穿黄军装、叉腰、支棱小刷子的附中红卫兵。可能红袖标还未及时制出来,有几个胳膊上还缠着红布条,或者红领巾?激烈很快出现,一位戴黄军帽的女大学生,对着话筒发言没多久,便鼻涕眼泪地折过身去,控诉“黑帮”对领袖的不忠,对“工农革干”子女的迫害。这下,引起那些中学红小将肾上腺素的催化,解下腰间皮带,没头没脑朝黑帮们抽去。我瞅得很清楚,一个光头,仅在接触皮带铜扣的刹那,“噔——”,就立起个包,红紫红紫近一寸,决不夸张。更令人瞠目结舌的,随着抽打“噼噼啪啪”的铺天盖地,那些“黑帮”尽管脑壳大包累累,竟没一个人抱头遮护的。看到这场景,本人脊背上激灵起一股凉气,想:你们也真敢下得去手打啊!不违心地讲,我当时是带着“政治加游戏”双重心理,来对待这场运动的。虽然靠拢革命,但确实不痛恨“黑帮”,因为平常总跟他们的孩子搅在一块玩,属于叔叔阿姨之类。见到如此打人,精神有点承受不住,认为无论怎样,他们也不会比“蒋匪帮”或“美帝国主义”更加反动吧,何必斗争得这般残酷?底下一些大学生,也经受不起了,高声嚷嚷道:“太过火了,太过火了!”台侧的大学头头跑过来,护住“黑帮”头部,簇拥下台。之后,沿着让出的甬道,出门,朝东而去。上头制定的阶级政策是: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政治表现。“红线”通常称作“红五类”,展开为:革命干部、革命军人、革命烈士、工人、贫下中农。“黑线”较为复杂,最初泛指“黑五类”: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简称“地富反坏右”。“文革”一启动,反动阵营拓宽到“黑七类”,增加了“资本家”和“走资派”。以后,又扩大到“黑九类”,即所谓的“反动学术权威”,以及不带革命性质的“知识分子”,俗称“臭老九”。以上这些人,连带子女,统统被称作“黑色子民”。其实,这种以社会地位褒贬性质的“唯成分论”,自古就有。民间比喻最生动的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在形势驱动下,“革命”现代版本的“血统论”,于1966年7月25日,由北航附中部分高干子女隆重推出:“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对联。横批是:“基本如此”。可能已预见有什么人不服,再补上一条跋:“鬼见愁”。此举,马上赢得了中学红卫兵广泛的支持与推动。在随之的日子里,“血统论”便以高屋建瓴之势,迅猛涤荡、冲击着整个社会中的茫茫“黑色子民”。答曰:因为大学生入学之前,反动家庭出身的,大多已被政策阻拒于校门以外。而中学不同,面对这个庞大的群体,上边还未找出更好的方针予以整肃,以至里面什么样的出身都有,造成“血统论”在此领域一展鸿图。也使得“50后”,别有一番“出身”滋味在心头。一迈进清华大学礼堂大门,我马上感到了巨浪般的窒息,那些位于前排区域的中学红卫兵小将们,高歌无比神圣“滚他妈的蛋”的音调,双脚拼命跺着地板,扬起尘土一股一股腾升弥漫着。这种既振奋又触动灵魂的宣言,造成了本人满脸的苦涩,喉咙梗梗的。眼睛特想往礼堂窗外深蓝色眺望,却总被舞台的火热牵回,也想玩儿命地跟着呼口号,声音却大不起来。不管哪个发言者一上台,红卫兵们会咄咄逼人地齐声呐喊:“报出身!报出身!”并以严厉措辞定下辩论会的基调:“黑七类子弟算混蛋,红五类子弟算背叛!”有个出身不好的还真行,登台拼命声明:“我是混蛋!我就是混蛋……”给本人感觉,他想通过混蛋换回革命?其他黑七类子弟如发表不同意见时,台下会很自然流淌出一波波跌宕起伏的海啸:“鬼见愁!鬼见愁!狗崽子!狗崽子!”包括赋予最隆重的反驳词句:“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稍微文雅点儿的奉献为:“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没有任何中学生,敢上台发表相反意见。倘若有大学生红五类子弟上台反对时,则换个惋惜的口号:“叛徒!叛徒!”
清华大礼堂。当年曾在里面辩论“血统论”
这般场景,让本人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大板儿脊似乎有点儿不合格?前些日子,自个积极参与革命的积蓄,面对此局面已化作虚无,变成了一场白日梦。又领悟到:这革命的大门,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进入的,红色袖标岂容你佩戴?继而,又痛心疾首自己父亲,为什么不早点参加革命?哪怕解放后入党也好呀。无产、贫穷的工作那么普及,干吗,非要钻进学校这个死胡同呢?偶尔一瞥,瞧见本班同学小豆芽,正匿迹于黑暗角落,面部表情比自己的还要尴尬,嘴形微张,神情出奇地专注。的确,父亲倒台,跟天塌下来一样,什么千钧棒、海鸥、海燕、雄鹰、泰山顶上一青松、乱云飞渡仍从容,统统烟消云散。不知怎的,本人心态瞬间便获得了某种的缓解。觉得自己家庭虽然受到贬低,但最倒霉的,还是那些工作在文化、高教阵线的“老革干”。尽管级别、党龄都很高,可他们的子女还未沾到“红五类”的边,就变成“狗崽子”了。很快,社会上“血统论”,形成了压倒任何其他革命形式的冲击波。红卫兵的激进者,写出许多符合时代潮流的最强音,里面净是“崽子们”“自来红”“自来黑”“自来黄”“自来白”什么的。他们宣称:“老子英雄儿好汉,革命精神代代传。我们不但自来红,而且要现在红,将来红,永远红,红到底,闹他个全球红,都红遍!”“你们说我们‘狂妄’,我们就是要‘狂妄’。你们说我们‘粗暴’,我们就是要‘粗暴’……我们就是要把你们打翻在地上,再踏上一只脚!”我们班的住校男生,有两间宿舍,不分出身地混住。“血统论”一盛行,宿舍不得不按成份重新整合。出身“革干”的占据一间,而我们这些“非红五类”住在另一间。面对此种状况,有几个出身不佳的住校生,索性不来了。这让本人感到了压力。为摆脱被动,防范歧视进一步扩展,便想出个以“人数增多”的方式,来达成新的平衡。怎样操作呢?我特意拜访了,住在大学校园内的辛嘉,动员他来入围。本人是这样诱导的:“学校里有意思的事多着呢。当前因为食堂大师傅头把手,已被揪了出来,买饭秩序大乱,暗中可以不交餐券。如此轮番排队反复运作,一顿能领回好几份饭哪。再有,就是天天可以到体育学院去游泳,一次,起码能游上两个钟头。”辛嘉动了心思,问:“那咱班宿舍里,有空余床位吗?”接下来,“反动”阵营再次扩大,是“狗崽子”小豆芽也搬了进来。起初,由于父亲整日挨斗,小豆芽如同丧家之犬,连着好几天都不敢回家。入夜,就蜷缩在附中操场的沙坑里睡觉。他以为这样做,算是跟父亲划清界限了。随着打击黑帮力度的增强,小豆芽家由高级住宅区,被强制发配至另一普通小区侧翼的煤屋里,墙壁上厚厚一层青苔,一下雨就得往外淘水的那种。居住条件如此之差,又不知该如何面对父亲,小豆芽这才拉下颜面,义无反顾地挤入了我们的宿舍。全班虽属他出身最反动,本人也觉得无所谓,反正宿舍多个名额显得人丁兴旺。何况,他性格归为“蔫蔫”型,对任何人与事,都构成不了实质性的威胁。他俩的加入,使得本宿舍由冷清,变得热闹起来。吃喝玩乐拉撒睡,四点成一线——食堂、大字报区、体院游泳、宿舍。有天夜里,下起了两年不遇的倾盆大雨。清华附红卫兵大喇叭发出传令:到圆明园抢救鸭场!去照顾贫下中农的住宅!听到广播后,我们宿舍几个抄起塑料布,如同海鸥般地飞奔出来。于漆黑瓢泼中,在这边,在那边,各班的梯队相互穿插着,分不清谁是“红五类”,谁是“黑五类”。大家,共同怀有无产阶级使命感,真诚地用塑料布苫鸭子。鸭群“嘎嘎嘎”地,非常爽快抖落着翅膀上的雨水,有的还欠起掌蹼,伸长脖颈,对于我们这种伟大、无私的阶级友爱,致以不予言表的革命崇高敬礼……我内心却升起股好奇:“难道这鸭子,还怕雨淋?”但跟谁也没说,因为这属于世界观、立场问题。最初,也没声明什么出身能否参与,红卫兵让大家一起到圆明园挖野菜,准备之后的“忆苦思甜”。顶着烈日及“洋喇子”的刺蛰,时至正午,各位均背负满满一书包野菜,凯旋而归。不想午饭后,却传来年级红头头的传话:将采集的野菜全部销毁,怕中了“黑五类”下的毒。我远远望着食堂前,那堆积如山的劳动成果,暗骂:“妈的,挤兑人?就冲你们这些破身份,也值得去毒?”更主要的,是第二次压根没让本人去。红卫兵也不浪费,把头回采集的野菜,一股脑全扔进了大食堂东北侧的猪圈里。红火也好,火红也好,其实主要指的是生活层面,有表达喜庆、富裕、发财、祝福、震慑的意思。但是“血”色的红,就没那么平和了,它赋予生命的涵义。从社会角度讲,它象征战争,以最大限度的残酷争夺生存空间。“八·一八”,天安门城楼一挥手,“红色恐怖的八月”正式拉开序幕啦!仅于第二天,北京城就有三十万红卫兵小将,一队队、一簇簇、一拨拨,在大街小巷各处飒爽英姿。大破、搬掉、摧毁旧社会旧文化旧传统所残留的一切;镇压、打倒、搜寻、扫除一切乌七八糟的混蛋、狗崽子、地痞、乌龟、王八蛋……总之,是造反激情燃烧的岁月!谁在台上都宣称,我们意图是好的,是为了广大人民利益的。红卫兵小头目李云亭,曾对我讲:“打人,有种神圣感,是革命的必然现象。主席在湖南‘痞子’运动中指出了‘矫枉必须过正’,你不矫枉过正,群众的积极性便调动不起来,敌人也就不会被震慑住。”于是,他们班发生了件严肃的事,有两个红卫兵战士,为培养自己的阶级感情,在宿舍里专心致志相互练习煽嘴巴子。每煽一下,双方就探讨力度该如何如何地调整,接着继续……以便在今后对敌斗争中,下得去手。最初,爬大烟囱是红卫兵们干的事,站在几十米高的顶端上,转一圈,绑上迎风飘飘的战旗,借以昭显自己的威风及胆量。可这行当,很快被“黑七类”替代了。有位老师奇特,他不朝外跳,偏往烟囱口内钻。可否,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那“无颜”的面容?从屋顶下来也如是,李云亭能跟“倒挂金钟”似的,凭借腹肌由房檐向下躬身,然后将脚掌够至下水管的铁箍上,再大胯骨交错地下移。而黑色子民却不这般复杂,他们通常选择爬得更高,动作也更为精炼,一个“燕式”就下来了……倘若运动,仅维持在语言粗野层面,还好说。但打人如果形成了风气,那仇,可就结得深了去了。一天,我登至教学楼的四层,见到几十米走廊的两侧,竟贴满一名狗崽子的“认罪”大字报。而旁边一间教室里,则传出怒吼的声响。推开条门缝,呵,满满全是人,最外围者,立于课桌上向中心部位怒目而视。出于个矮,我只好顺着空隙往里钻,半截,能听得皮带接触肌肤的回音。终于看到,先是地下的血,接着一双反转跪着的大平赤足,趴在地上书写着什么。其后,另一位少白头跪着在哭。我心中挺别扭:怎么都高中好几了,出声居然像个小孩儿?憋着嗓音特尖细。看了稍许,场面越打越凶,叫骂声与血光色相互混淆。对于这种中国自古以来,从未耳闻过的“同学拷打同学”之事,我很不适应。于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掉头挤了出去。下至二层,西边实验大教室里更为压抑,一位长相并不好看的初中女生,白胖白胖已被剃成了不太干净的大秃瓢。都忘了审讯些什么,反正是阶级苦,民族恨,使之神情倍显游离恍惚。不过,这位女生还算是幸运的,被打得最惨的当属她地主父亲,脸色青绿透着发黑,比电影中的阶级敌人还要阶级敌人。可能打累了,在调整情绪时,诸位小将就勒令父女俩一起喝痰盂,或者墨汁……直恶心,估计二位将不久于人世。尤其那位女生,受这么大的伤害,还有什么脸面再活着啊?我不愿看到即将发生的结局,于是迅速抽身,折回宿舍。也不知谁批准的,红卫兵整治完“黑七类”还不够,就以“老子天生自来红”身份,全面对“非红五类”子弟耍起了威风。8月24号,附中红卫兵们在教学楼前列队集合,继而前往大学校园,采取激烈的革命行动。同时,大喇叭响起了命令:“任何非红五类出身的,不准迈出学校一步……”辛嘉、小豆芽等几个性格温良恭俭让的,呆在宿舍里墨守成规。而本人不属那类老实人,好奇心也重,便冷峭起面孔朝校外走去,想看看事态的究竟。临近附中南门,见俩初三的秃头红卫兵在把守。一个短粗、挽着裤腿、土了叭唧的。另一个容貌身材还凑合。眼下,已不能退,退了,表明咱心中有鬼,或者怕了他们。我鼓足勇气,硬性闯关。没走几步,瞅见南边过来两位长得挺秀气,自称北医附中的女学生,想进入“红卫兵战校”了解运动情况。其实俩女生一块来,说明“革干”已统战了“医生”,何必离间呢?我心中开骂:“你家人不看病呀?死了活该!”随后,我往南进入了大学的校门,并快步赶往清华的中心地带——“二校门”。抵达时,在大学“老兵”引导下,此处已聚集起12个中学的红卫兵,准备把象征大学历史标志的“二校门”,用卡车拉倒。方法为,由两辆车屁股后面拖钩处,引申出条粗大的绳子,再套至约二十多米宽的老校门腰身中段。卡车还未启动,车厢上的“红小将”们已齐刷刷地挥动起红宝书,激情洋溢而富有节奏地,高呼祝愿领袖“万岁”的口号!老校门抖动了一下,但没倒,反而把卡车往回抻了一点。使得喊声止住,场面显出些许的难堪。重整旗鼓,车、手臂、语录、口号,再次喧嚣。终于,二校门承载着过去历史,扛不住现在的出身,“轰隆——”仓惶倒下。
1966年8月24日,被红卫兵拉倒的二校门
跟着,约有五十名左右挂着大牌子的“黑帮”,围拢过来,被勒令清理现场。清华附中红卫兵,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回走。各班方阵以女生居多,高唱着:拿起笔做刀枪,
集中火力打黑帮,
谁要敢说党不好,
马上叫他见阎王。
随着旋律的结束,转成铿锵有力的文字:“滚、滚、滚,滚他妈的蛋!罢他妈的官、撤他妈的职!”最后还:“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杀——嘿!”其中数一名初三的男生,最为扎眼。他浑身将军呢服饰,尾随在本班女同学后边,并将自己那松紧口、黑瘦油亮的将军皮靴尖儿,跺地响得“啪啪”的。一个立于本人旁边,出身“黑高干”的看不顺眼了。他爸原为最早的党员,但历史上站错了队,被打倒。此际,狠巴巴地嘟囔道:“你丫牛逼,我老爹比你老爹还牛逼。你不就是想显示自己老爹有什么资格吗?我老爹干革命时,你老爹还在地里刨食呢。”沿途,看见大学校园内,几乎所有的大字报都被撕得精光,换贴上“只许左派造反,不许右派翻天”之类的标语。路过西大操场,红卫兵正准备举行什么誓师?或者庆功?或者讨伐忤逆的大会。因为自己身份已属被抛弃性质,与他们已无关联,旁观了反而会受到刺激,索性眼不见心不烦,便未停留。黄昏时分,本人来到附中教学楼的西南角,又被一名挺文雅的高中女红卫兵行为,吸引住了。这位女生,容颜委实不赖,脸颊白而粉红,正低着头,面对砖墙拼命练习着口语:“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每每由于自己嗓音不大、语气不够坚定、连接不流畅,而表示自责。没多长时间,“他妈的”口头禅便风靡了北京的大街小巷,好像谁要是不会,就跟落伍了似的。1966年“他妈的”的不朽在于,女生口中的正统与尖锐,着实表露出追求人性不平等的急迫感。又过了两个月,新兴的青年语言“你丫的”“操你大爷的”“哥儿们”等,才逐渐普及京城,也预示着“平等”的略微回归。回到宿舍,本人躺在上下双人床中。联想到自己这个出身阶层,通过上述事例,已证明被彻底地屏蔽于革命之外,深感背气。没多会儿,便发起了牢骚:“嗨,你们说,咱这辈子非摊上个职员出身?也忒不光彩了。”我耐不住,再次表达想法:“‘革干’,咱是没指望了。哪怕混上个城市贫民,也挺好听的呀。”小豆芽可能受打击时间长了,一副老于世故的样子,回复说:“晚了,即使你老爹现在改行当了工人,那也是有历史问题的。”本人半撑臂起来,问:“嘿,小豆芽,你爸不也属党员干部吗?而且级别还挺高的。”“你别损人啊,明知故问。不过,知识分子思想太复杂,让他们当干部,容易被引起怀疑,尤其以前在白区干地下工作的。”他这个说法,让我气不打一处来,咬着牙吐词:“咱老爹,也没干过什么剥削的事,好歹也是教人知识啊。干吗呀?想欺负人怎么着!”辛嘉观念仍然依附形势,躺在床上双手插于脑后,极其绕口地发音:“你别他——妈——的乱讲,留神,让人给抓住小辫子。而且,我可得认认真真地提醒你,反动的孔老二,就是知识分子的祖师爷。他收学生时,要剥削五束肉。”小豆芽怀有逆反心理,给出不同见解:“我怎么听说,孔老二是首位招收学生,而不论出身的,被称作‘有教无类’。以前,只有贵族才有资格念书。”辛嘉冷哼:“他不论出身,那叫瞎掰。当今的贫下中农,都出不起五斤的肉钱,何况‘春秋’?别看孔老二表面假仁假意,实质上变相剥削。”本人阻断:“哎哎哎,我说孟什维克同志们,咱别老瞎琢磨春秋的那些事,聊点儿正经的好不好?我认为,‘黑五类’以五个单字组合,就朗朗挺上口。你听,‘地富反坏右’,读着多顺溜。而‘红五类’词句的表达就复杂了点儿,每类都有一连串的说明,所以很难让人记得清楚,只能感觉个大概其。”本人继续胡诌:“我的意思是,眼下时兴的‘五位’叫法,忒难记。你瞧人家三国,净选‘三’的组合,什么三结义、三战吕布、三让徐州、三顾茅庐,是不是特上口?”辛嘉反驳:“目前,都已发展到马列了,人类最先进的时代,头脑记数能力自然比过去有所提高,复杂点儿是应该的。况且,现在用什么排列的数字都有,比如:一元化领导、两条路线、三面红旗、四大自由、红五类、六亿人民,七、七、七……哟,还真有点想不起来了。”本人面露得意态:“我说对了吧,数字越多越不好普及,比如黑七类,就得想半天。听说当下社会,已经开拓到‘黑九类’了,除了黑帮、资本家,老九是知识分子,这才八个。那差一个,是什么呢?”辛嘉试着说:“嗯——海外关系?特务?叛徒?国民党?历史反革命?反动学术权威?”小豆芽转而问:“嗨,我有一个‘字’,始终没弄明白,那个‘地富反坏右’中的‘坏’字,是指什么人啊?”本人“且”了一声,轻蔑地回应:“这也忒简单了!剪电线占便宜、小偷小摸、乱搞两性关系的。总之一句话,流氓。”“噢。可我怎么没见咱们周围,有谁是这种出身的呢?”“你犯傻了不是,有哪个政府工作人员,愿意给你登记成耍流氓的?他自己还怪不好意思的呢。这属于灵活处理的软指标。”小豆芽以下论点,就纯属杞人忧天了:“咱撇开黑九类不讲,你说这人民大众,就不包括知识分子、中农、市民,那得损失多少人呀?”辛嘉:“谁说的,前面加个‘革命’两字,不就得了。”本人已对红卫兵抱有不满情绪,指出:“实际上,咱们这些人的出身,外边都叫做‘红外围’。只不过咱学校的红头头忒抠门,舍不得让咱们知道。”小豆芽:“那为什么又把知识分子,归为‘臭老九’?”辛嘉坐起来,朝门口扫一眼,压低嗓音:“我爸偷偷告诉我,这回要特别地小心,千万夹着尾巴做人,运动是冲着知识分子来的。越有文化越倒霉,知识越多越反动。嗳,你们可别跟别人讲啊。”接着,他换成正常语气,鼓励到:“各位也不要太泄气,听说在与苏修交锋时,赫鲁晓夫当面挤兑周总理的出身反动。可咱总理回答得不卑不亢:‘虽然我们的出身不同,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我们都背叛了自己的家庭。’”小豆芽咽一口吐沫:“即便这样讲,我怎么还是提不起劲儿来呢?”辛嘉宽慰道:“你忍忍吧,上一辈儿的,比咱压力大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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