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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作者:汤唯
岁月如梭,岁月如歌,岁月蹉跎。对我而言,虽然时不时地出差到北京,但都是匆匆而去,忙忙离别。最有意义的三次聚会,是毕业10年、20年以及北京大学诞辰100年纪念。而最遗憾的一次,我未能返回燕园参加入校30年庆典,则是因为我远赴美国参观访问。每每想起30年前在北大法律系就读的日子,当时的一切历历在目,难以忘怀,亦总是感慨万千,有说不完、道不尽的语言……
“老汤”并不是我的自称,而是大学同学和新疆同事对我的昵称。实际,我在班上算小的,又在40岁之前长了一张娃娃脸。为什么大家叫我老汤,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这个称呼很顺耳,很亲切,于是我的网名也叫老汤。
老汤进大学时还是小汤。小汤第一次乘了三天四夜的火车从新疆到北京,又是上北大,又是学法律,充满了好奇、激动、兴奋的心情,真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1978年2月底的一个晚上,乘着学校接送新生的汽车,路过长安街来到北大,我激动得不得了:长安街真宽阔,天安门真雄伟,未名湖真秀丽,北京大学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真气派。
大学的小汤既是自信的,又是不自信的。自信的是我考上了北京大学,专业则是我十分喜爱的“政法”。更让我自豪的是,北大法律系77级只在新疆招收了我这唯一的一个考生。据说,当时进法律系要进行严格的政治审查,现在想起来,我是这种审查的漏网之鱼。我父亲的“问题”在我大三时才平反,不知为什么政审时他的“历史反革命”没有被查出来。在这里,我一是感谢邓小平,正是他的恢复高考招生的英明决策,才使我有机会进中国最优秀的高等学府;二是感谢我的中学班主任于维芹和虞继宏,他们让我当班里的“最高官”团支部书记,并在我的档案中好好地夸奖了我。
但我同时又很不自信。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三门”学生,出小学门进中学门,出中学门又进大学门。其间,虽然赶上最后一批下乡,在农村“渡了半年金”,但总体上没有社会阅历。比起才华出众的王绍光、武树臣、陈兴良、姜明安等老大哥,我的底子差远了。北京大学人才济济,法律系老师博古通今,我们班的同学青出于蓝胜于蓝。每当上课或讨论时,那些优秀的学生可以在老师讲了一、二、三、四之后,说出五、六、七、八来,而我们这些社会阅历短浅的学生,只能照本宣科、照猫画虎。相形之下,我只有自叹不如的份。
现在我却很自信,这自信来源于同学、老师和朋友给我的肯定。前不久,民法专家老郭说,“你可是我们班唯一的法学院院长,而且是法学界少有的女院长之一!”这倒提醒了我,我也算是“法学黄埔一期”的老大姐了,有什么不令人自信、自尊、自豪、自强、自立的呢?
在北大,我和其他77级的同学一样,首先学会了自学。记得在学前动员的时候,时任系党总支书记的赵震江老师说,“你们上大学是学习自学能力来的。”这句话,我记了一辈子,并将它传递给我自己的学生。每逢新生入学,我都要向学生们重复“你们上大学是学习自学能力来的”,然后让他们去体会其中的涵义。自学是什么?自学就是独立思考、独立选择、独立行为、独立奋斗。上幼儿园、上小学、上中学,我们有很多“保姆”,他们养育、关爱、呵护着我们,但到大学了,我们必须自己做事、自我调节、自我充实。我上大学后,考虑到回新疆过年的话父母负担太重,三个春节都是我一个人在女生宿舍里渡过的。直至今日,我仍然为北大培养我的这种独立性感到自豪。
北大赋予我们的,再就是理性的思维能力和精神信仰。在我看来,法律人也好,法学家也好,理性的思维要远远大于感性的领悟。四年的学习生涯中,老师教会了我们一些法律技能、经验和实用知识,更教会了我们如何去立体地、宏观地、全面地、系统地、比较地,甚至抽象地看待世界、看待人生、看待法律。陈守一、沈宗灵、孙国华、张国华、龚祥瑞、刘升平、沈叔平等老师的教诲,长久地萦绕在我们的内心世界里。也许是受北大民主法治精神的熏陶,我对法学理论的博大精深和诱导功能尤为关切,这也注定了我未来的命运——选择法理学、法史学作为我的终身职业。
北大的自由开放理念,也让当时的年轻人受益无穷。学子们都还记得,在宿舍、食堂和图书馆之间,有一个著名的“三角地带”,发布着通知公告、讲座海报、评论文章、诗词歌赋、逸闻趣事、社团活动等诸如此类的民间信息。一天,一位77级的新生写了一首打油诗贴在那里,前几句是:“我来自美丽的山西,心里充满了甜蜜,以前未能上大学,是因为头上未长角,身上未有荆棘”(原词记不准确,大致意思如此),引起了76级工农兵学员与77级新生之间的大论战。依我之见,76级学生并非都是不学无术的“白卷英雄”,其中有无数优秀者。因此该诗作者有些自恋,以及“一棍子打死人”的偏颇。然而,这种自由争议的氛围,却极有利于青年人的成长和成熟。
再者,北大几乎每周都会为学生提供各行各业、各种各样的报告和讲座,让我们得以开阔心胸、拓展视野、纵观历史、横看世界。北大又常常邀请名人歌星举办演讲会、演唱会、歌舞晚会等,亦让我们享受了丰富多元的文化大餐。北京人艺演员于是之风趣幽默的表演经验交流,刚出道的苏小明的《军港之夜》、郑绪岚的《太阳岛上》等,都给我们留下了大学时代的无尽享受和回忆。
北大精神渗透于我们一生的,亦在于为国家、为人民、为社会献身的一种责任感和使命感。每当校庆之日,我们都会追忆“五·四时代”的那段峥嵘岁月,以及我们的师长父兄。记得当时,国内的商业和旅游业尚不发达,我们十几个同学闲暇之余常常相约,到北大清华后面的圆明园观光静坐,在落日余晖中,相伴那些已经被严重损毁的残垣破壁,心中的爱国主义情怀油然而生。后来听说,有人建议重建圆明园,恢复它那引人注目的繁华美景,却遭到了历史学家和青年学子的激烈反对。因为在那个年代的人们看来,圆明园不仅是中国建筑中的精品典范,更是中华民族屈辱历史的记录和见证,它虽然被战火毁于一旦,但其高大形象却永远矗立在中国人的心中。
的确,我们入学时处于和平年代,但落后于列强挨打受欺的惨痛教训,以及十年浩劫的深邃印记,使我们这些来自四面八方、五湖四海的,被耽搁了青春的学生们不甘堕落,不敢懈怠。我们每天都在上课、读书、去图书馆、听各种讲座,真正叫做如饥似渴。曾记得图书馆的大门玻璃被蜂拥而入的学生挤破;曾记得买上一个馒头就去教室占座;曾记得为考试取得好成绩在未名湖畔刻苦复习;曾记得为写论文彻夜不眠、奋笔苦书。
有一年,也是快毕业的一年,北京的天气格外热,我头上长满了痱子,又痛又痒,但为了毕业论文拿个优,我咬牙坚持下来了。也许,我们这一代人就是肩负使命感而出生的,这种使命感在北大得到了升华和培育,并伴随我们的一生。以至于当我看到现代的年轻人缺少吃苦、奉献、责任心之时,除了可惜他们所拥有的天堂一样的美好处境而外,更为急切的,就是想“强迫”他们懂得珍惜和付出。
毕业后若干年来,我一直靠在北大的积淀工作着、学习着、生活着,并自始至终信奉“我努力了,努力就是一切”的人生格言。正因为如此,我爱北大,爱法律系,爱我的老师,爱我从事的法学专业,这是我的力量、青春、生命的源头,是我未来路途的根基,还是我梦牵魂绕的一片净土、一座靠山、一波汪洋……
北大的老师那真叫绝,真叫棒,真叫有风度也有水平,有气质也有能量。
老师中,朱启超教授对我帮助最大。他多次连任法律系主管学生工作的副主任,可以说与学生再熟悉不过,也可以说桃李满天下。他把每一个同学都当成孩子、亲人一样对待,因此在他面前我们从不拘束,从不掩饰自己的喜怒哀乐。让我对他有一份特别感情的是,我在他的关心之下,从遥远的边疆奋斗17年后调到了烟台大学。记得在毕业10周年的同学聚会上,朱老师对同学们说:“汤唯在新疆工作有十年了,在边疆工作的也只剩她一个人了,你们谁能把她调回来?”当场,在烟台大学法律系任主任,后来又当上副校长、校长的郭明瑞就表态说:“到烟大来吧,我负责把你们两口子都调来。”还有一次,我到北京出差,朱老师专门自掏腰包请我吃饭,让我至今记忆犹新。我是一个主张“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人,但面对老师的关心爱护,的确不知怎样报答。
老师中记忆比较深刻的,有教授法理的孙国华、刘升平教授。孙教授精神焕发、声如洪钟、腰板挺直、言词精准。成为著名的法理学专家后,我在会议上多次见到他,他仍然是那么神采奕奕,风度翩翩,让我们这些作学生、作晚辈的十分惊叹。刘升平老师在孙老师之前就给我们开法理学课。由于是第一门专业课,也由于我现在教授法理学,我对刘老师的音容笑貌极为熟悉。他所教授的法学原理细微、深入、透彻,发人深思、引人入胜。虽然,我们那时候对一些抽象的法学理论还难以理解,但他的诱导和奠基使我们终身受益,这样说绝不夸张和过分。
何勤华经常提起的由嵘老师,也使我十分感恩。他曾给我们上过外法史课,而我从事和热爱的外国法制史研究也与他有关。在我眼中,他是一个儒雅、平和、善良、充满爱心的长者,从来不急不躁,从来与世无争,从来谦和做人。但他的学问做得深入、扎实、圆满,在外法史界很有名气,是当时国内为数不多的元老之一。我毕业后,在厦门会议、新疆会议、兰州会议上遇到过由老,仍然接受着他在专业方面的指导和教诲。尤其从老师身上,我体会了“板凳要坐十年冷”的滋味,最初把这种滋味视为一种痛苦的历练,而今却知晓这实际是一种快乐的积淀。
老师中最受我们喜爱的,还有教党史的沙老师。沙老师的名字我不知(后来李俊玲同学热心地帮我查到,名叫沙建孙),但他的讲课风格我很欣赏。他总是拿着一个小小的本子,里面似乎仅仅记着一些历史故事发生的时间。每当他如行云流水娓娓道来的时刻,我感到他特别伟大。我们上大四时,海淀区选人民代表,北大获得了一个指标,引得学子们无比兴奋,各种竞选宣言和演说纷纷出笼,不一而足。值此时刻,我在学校会议大厅聆听了沙老师的报告,主题是“中国共产党执政是中国人民的历史性选择”,获得了在场学生雷鸣般的掌声。2006年,他已70多岁高龄,我班的何山大哥伴他到烟台出差,我和老郭又见到了他,他风采依然,让我们敬慕。
北大法律系著名的“三杨”,与烟大师生有着难解难分的缘分。“三杨”中的“大杨”杨春洗老师,在北京大学援建烟台大学时任烟台大学副校长,可以说是我的间接领导;“二杨”杨殿升老师也在烟台大学工作6年,是法律系第一任系主任。虽然,我调到烟大时二老已经返回北大,但他们在烟大所开创的事业,为我这个后来任职的院长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三杨”杨敦先老师,可能并不认识我,但我对他的印象太深刻了。他有一张圆圆的、红润的脸,什么时候都笑嘻嘻的。关键的是,他的刑法课讲得太好、太精彩、太幽默了。
北大教婚姻家庭法的李志敏老师,更与同学们情感深厚。他慈祥、和蔼、很有亲和力,上课时则深入浅出、幽默诙谐、广受好评,给我们布置的婚姻法考试题叫“凤仙的婚事”,让学生们有极大的发挥想象力的空间。而他在援建烟台大学法学院期间,也为师生们提供了最为直接的专业指导。他的书法在当时的法学界亦很有名气,但由于他为人清正,求他的字很难,所以他给烟大法学院留下的墨宝——古体的“灋”字,就显得格外珍贵,一直挂在法学院会议室正中,我常常说那是我院的“镇院之宝”。在成立20年院庆期间,法学院制作了一个院徽,也以这个珍贵的“灋”字作为文字模板。
北大老师中从政的,要数罗豪才教授。他官至全国政协副主席一职,但即使在他任职期间,我们仍然把他作为敬爱的老师。上世纪90年代末,他已调任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长,前往新疆开会期间,在姜明安同学的安排下参观了新疆大学,并曾亲切地指示我:学问不要搞得太杂,要有主攻方向;论文不必发表太多,发表则应有水平和特色;在边疆工作的同志要有吃苦奉献精神,不盲目攀比求全等。这些教诲,至今历历在目。2008年,他又亲自到烟台调研,我协助他在烟台大学举办了“软法研讨会”,仍然精神焕发不减当年。
老师中最有风度的,莫过于龚祥瑞老师。他致力于西方宪政制度和司法制度研究,在北大学者中以有高深造诣和绅士涵养而著称;他的授课特色和幽默语言,也让我们学生颇为痴迷。至今我还记得,当龚先生谈起英国著名宪法学者戴雪的贡献之时,双眼紧闭,摇头晃脑,声调拖长:“戴雪……”,那低沉而洪亮的声音、那敬重而庄严的神态、那充满智慧而又毫不夸张的知识传递方式,时不时地仍然在我脑海中呈现。
毕业多年后,同学们中还传颂着这样一则故事:龚先生在80多岁高龄时,居然“抓了一个小偷”。据说,一个小伙子正在教师住宅区偷自行车,这在当时是十分重要的交通工具,龚先生大喝一声“你在干什么?”小偷楞了,两条腿像被钉子定住一样动弹不得,传为佳话。
我从不掩饰对我班男生们的欣赏,也渴望对关心和支持我的许多学长予以回报,因为这是一份难得的缘分。在同学之间,没有功利感,没有条件性,没有官本位的顾忌,也没有太多太累的礼仪,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那么和谐、那么可亲可近。
首先,我最应该感念的还是郭明瑞。老郭把我从新疆大学调到烟台大学整整花费了7年时间(从1992年提出此事到1999年正式调动)。但在这之前,我和老郭由于岁数的差异、又不在一个组等原因,甚至很少说过话。在北大读书期间,班里罕有集体活动,只是小组讨论比较频繁,因此有些男女同学四年间几乎缺乏交流。老郭的个人贡献和地位在法学圈里自不用说,俨然一位“权威民法专家”和“知名法学专业校长”,我这里所透露的,只是一种个人的交情。但我在他面前一直很发怵、很拘谨。他是校长,当我调到烟大初期,特别怕工作能力不强给他脸上抹黑,更怕别人议论说我靠校长吃饭。直到有一次,学校无记名投票选拔后备干部,我被荣幸地纳入其中,才真正地以为,我已经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了学校其他人的认可。当然,我在内心深处,十分感谢老郭与他夫人。在我未到烟大之前,我爱人先行一步来到烟大,举目都是陌生人和陌生事,老郭夫人帮助找人粉刷房间、收拾地面;她还亲自打扫厨房、搽洗污垢。仅此一事,也够我记一辈子。
其次应该表彰的,是我的同学和导师,又当了多年华东政法大学校长的何勤华。毕业后,何勤华长期致力于法学发展史和各国法制史研究,先后出版了《中国法学史》《西方法学史》等博大精深的专著,并带领一帮青年学者专题研究了《美国法制史》《法国法制史》《德国法制史》《日本法制史》等几十个国家的法律制度,而那时,法史界的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国法制史”。所以我以为,何勤华所开辟的学术领地之新、之广、之深,令人叹为观止,可以在法学领域大书特书一笔。
论起私人关系,我和他走得最近。2002年,当我决定读博之时,选择由他当导师。他担心别人说闲话,想避嫌,“我没同意”,理由是,他学问很大、水平很高,作我的导师绰绰有余;而我虽谈不上硕果累累,但已经晋升为教授,也没有人会说我“走后门”。
正是在他的指拨之下,我以47岁的高龄顺利地取得了博士学位。何勤华的勤奋和造诣更有目共睹、可圈可点,有一个小例子很有说服力:那是2005年大年初一,我因为博士论文的事想与他联系,顺便问候他春节愉快,于是找他的助手李秀清老师要他家的电话号码。李老师告诉我,“你直接打办公室电话,他准在那里”。我有点不信,电话打过去,他果然在办公室做学问——数十年如一日的奋斗、拼搏、奉献,这就是77级北大法律人!后来,我的孩子也成为他的学生,我仍然有很多事麻烦着他,这让我心里过意不去,但谁让他在北大和我一个组呢?
我们的组是4组,从我们组出了很多人才。有老大哥武树臣,曾经是北大法律系副主任,大有学术大家的风度和底蕴,他的作品《中国传统法律文化》很早就在学界叫得很响,后来他当了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副院长,又兼任过北京市法学会副会长。另一个老大哥何山,毕业后在全国人大法制工作委员会工作,兼任中国消费者权益保护法学研究会会长、中国国际贸易仲裁委员会仲裁员、国家知识产权局战略专家等职。他不仅事业有成,写书、立法、打假,还关注于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尤其对我们这些小字辈充满了关爱,在同学聚会时常带我们大家爬山。特别有趣的,是他到各地出差时,每见到我们一个同学,都把他收集的带有泥土的瓷器碎片精心地、认真地、庄严地交给我们几片保管,让我们也像他一样爱惜这些“珍贵文物”。
4组中最出名的,当数三位留过学的、做律师的、很有地位的同学,他们是庄宏志、刘凤鸣和陶景洲。庄宏志是北京考生,入学前曾在昌平人民法院工作,毕业后则转战日本、美国和新加坡,后来“杀回”中国,在上海浦东新区成立了“宏志律师事务所”,特别擅长财税金融票证类业务,在相关业界赫赫有名。浦东疫情大爆发时,他不顾自己已经60余岁,主动请战成为志愿者,连续数月为社区居民服务,让同学们敬佩和感动。
刘凤鸣是来自甘肃的考生,性格开朗阳光,学习勤奋认真,还热心于集体活动。在大四时,他接替老班长刘和海,成为全班的“头”,率领7位班干部为大家奉献光和热,而由于这届新班委均为1957年出生,属鸡,故被大家戏称为“鸡班委”。毕业时,凤鸣考上了去美国的留学生,留美后事业做得轰轰烈烈、红红火火,先后任微软全球副总法律顾问兼微软大中华区副总裁、通用电气全球副总裁等职。但他的根在中国,他也为北大法学院的发展和我国涉外律师事业作出了贡献。如今,他又被我们推举为同学会会长,继续着凝心聚力、维系同学情谊的服务性工作。
陶景洲比我小一个月,我一直把他称为小陶。小陶绝顶潇洒,又绝顶聪慧,是我们班的佼佼者,加之毕业后去了法国,染上了许多法国人的风流倜傥、浪漫情怀,越发显现出了他的风度翩翩、帅气冲天。但小陶给我印象最深的,却是他为人处世的原则和方法。我以为,作为国内外知名的律师,作为亚太律师协会的主任委员,小陶在事业上是极成功的,因此,有一次我请他到烟台大学作讲座时问他:“你成功的秘诀是什么?”他的回答令我诧异,但同时也很欣赏。他说:“我成功的秘诀是团队精神”。是的,在一个物欲横流的社会、在一个强化个人的世界,我们并不缺少金钱,而恰恰缺的是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互利、关爱、友情与和谐,包括上下之间、朋友之间、同学之间、亲戚之间、甚至陌生人之间的理解和支持。
由于我一直在高校从事教学科研工作,和班里十几位当教师的学界同学联系更紧密一些,但我无法用语言概括出他们所作的贡献,只能笼统地说,我的这些同学学问做得特大、特好、特有名气。20世纪末,我国法治和法学开始振兴不久,法学界就在民间评审了“百位法学名家”,我们班同学获选6席,他们是刑法专家陈兴良、民法专家郭明瑞、行政法专家姜明安、外法史专家何勤华、中法史专家武树臣、经济法专家顾功耘。他们个个学富五车、独树一帜、求实创新,为改革开放初期的法学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
以陈兴良为例, 即是我们班学识渊博、著作等身、颇有造诣的法学界泰斗级人物,代表作品有《刑法哲学》《刑法的人性基础》《刑法的价值观构造》《共同犯罪论》《正当防卫论》等。值得一提的是,兴良同学还以思维敏捷、下笔极快而闻名。有传言道,期末考试时,我们两个小时答卷的较高进度是4大页纸,兴良同学的最高记录是16页纸,堪称“龙飞凤舞”,让那些批卷教师们头痛不已;亦有人形容,“学刑法的学生,没有人没有读过陈老师的大作”;他即使“二十年不再写书,国内学界也很少有人能与他并驾齐驱”。
对我而言,还曾因为一点小事劳驾了这位学术大家:1992年我出国留学前,需要从北大复印出本科成绩单,由于当时正好放暑假,又没有现在这样发达的传递技术,只好求助兴良同学帮我一把,为此他跑了好几趟才把成绩单复印寄给我。事后除了感激,我更多的是不安和歉疚,因为他太忙,实在不忍心为这样的小事而麻烦这位“著名专家”。
在事业上对我帮助较大的,还有当时在中央政法干部管理学院、后来在中国政法大学、中央党校工作的姜小川同学。小川是个来自宁夏的汉子,正直、朴实、豪爽,又讲点哥们义气。也许我亦是从西北考来的“稀缺产品”,从小接受的教育中有“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成分,因此与小川有很多共同语言和性格爱好。1999年以前,我在新疆大学工作,与内地的学术交流几乎隔绝,发表一篇学术论文实在太难。小川知晓后,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他在严格把关的基础上帮助我于《中央政法干部管理学院学报》上发表了《三大宗教法特征及其理论透视》一文,成为我的早期学术代表作品之一。接着,《法律科学》主编刘作翔教授(我当时并不认识)又连续刊发了我的《当代法律文化发展趋向》《伊斯兰法文化的变革与趋向》两篇论文,并由此获得了新疆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可以说,来自他们的认可,不仅奠定了我的学术地位,更重要的,是确定了我的研究方向和增强了我的学术自信。
我们班的另一位才子是王建平同学。他来自山东,刚到校时,与郭明瑞、姜明安、章复金等同学一样,操一口浓浓的乡音,突然有一天,他在发言时说起了标准的普通话,引得同学们十分诧异地看着他,然后报以热烈的掌声。我对他印象深刻的另外一件事,就是他在入学时举手自荐,主动要求“当学生干部”,而同学们当时还互不相识,这种自荐的确需要极大勇气和自信。大学期间,他当团支部书记(党员兼任),我当团支部副书记,按理说接触应该较多,但由于班委和党支部出面组织的活动较多,团支部罕有活动,因此相互来往并不密切。
毕业后,王建平先去美国留学,后回国发展,成为国内知名大所——金杜律师事务所投资部主任,在国内同行中堪称专业精、资历深、名气大的高级律师。甚至可以说,改革开放以来的金融、信贷、投资领域的法律业务,就是由他这样的实力派人物发展起来的。就私交看,我儿子从新加坡留学回来后,曾去金杜事务所实习,后留在金杜律师事务所上海分所工作一段时间,在业务上直接间接地得到了他的助力。
同学中有两个当官的,也与我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是在国务院工作的张同学,那一年,因为我和新疆少数民族同事到教育部出差,而张同学分管教育部事务,我们见到了他,有幸进入中南海,在紫光阁前留了影;张同学还拦下了一辆内部轿车,将我们拉到新华门那里,在刻有“为人民服务”大字的墙后转了一圈。返回后,同事感叹:“这一辈子没有想到还能到国务院所在地看看,真是托了你同学的福气!”还有一位当上了“国家领导”,但仍然被视为“普通同学”。毕业20周年同学聚会时,女生们预测他将来会“事业发达”,纷纷与他单独合影,他开玩笑地说,“我成了你们的道具了。”
而真正让我记忆犹新的,是在毕业前夕同学即将分别依依不舍之时,许多同学买了日记本,互相题词、签字留念。这位同学因为我只身赴疆而留言道:“有的人不曾以强力取胜,却以真诚、忍让、善良感人,其实,这是生活中真正的强者。”如今,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强者,也希望低调的活着,但我仍然记着这份题词所表达的“作为同学”的他对我的理解和鼓励。
我们班最小的男生之一徐友军,一副文弱书生、秀才秀美的模样。毕业20年聚会,他给我们呈现出了青年才俊的英气,只是说出话来引得我们无数成熟苍桑的感叹。当时,主持人说“请我们班最小的男生讲话”,徐友军说:“在大学时,许多同学比我大十岁,我比你们小十年,但你们的经验、成就、示范,等于给我增加和延长了十年的生命!”他还说:“20年前,同学在火车站相互道别、抱头痛哭的情景如在眼前。”
后来,大家聚餐时,我正好与他同桌,我说:“你刚才讲的同学惜别的事就指送我吧!在西去的列车上,我旁若无人地整整痛哭了半个小时,后来列车员实在看不下去了,对我说,你不要哭了,回到你座位上休息吧!”听到这里,20年没有见过面的倪振峰眼泪汪汪地插嘴道:“你们不能再说了,再说我也要忍不住掉眼泪了。”
真正让我“忍不住”提到的,是我们大家经常怀念的周振想。振想大学毕业后和陈兴良一起,考上了著名刑法专家高铭暄教授的博士研究生,先留在中国人民大学工作,后又调任中国青年政治学院,任副院长,在当时的刑法学界也小有名气。只是可惜,因病四十余岁就与我们天人相隔。
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个人秘密,那就是,振想是我的“半个红娘”,在毕业以后我最早见到的同学也是振想。那是1983年暑期,我受命要到西南政法大学进修一年,这时有人给我介绍对象,也即现在的丈夫肖明。考虑到我一个星期内就出发了,又不相信一见钟情的事会发生在我身上,于是我并不打算去相亲。恰巧,振想到新疆结婚,他的岳父岳母家就在肖明原工作单位农业大学,还有同事朋友之类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于是我在拜见振想之时,“顺路”的情形下见了肖明。当我从重庆进修一年回来后,就与肖明结婚了。事后有一次,我对周振想提起此事说,“如果你不到新疆来,我就不会认识我现在的丈夫,也不会有现在的幸福家庭”。
说实在话,我们班的女生没有男生成功,但成功的定义是什么?这里要打一个问号。在我看来,女生有女生的优势、女生的特点、女生的智慧、女生的生活、女生的魔力,它们已经通过点点滴滴的事例在我们77级史册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在女生中,有入学时就是学生党员的王月园、牛嘉,以及入学后第一批入党的赵国玲,在同学眼中,她们是那么优秀,勤勉、聪慧、正直、善良,几乎把一切用于形容女性优秀品质的词汇送给她们都不过分;有京味十足的王爱萍、叶小青、兰晓玫、李俊玲、郭彦东、戴霞,她们是我们几个小妹妹的小大姐,上大学时总觉得有点高攀不上;有年轻、率真、开朗、乐观无比的宋健和陈鲁涛,她们俩成天搭伴出出进进,情同姐妹;有美丽动人的王燕、小翟、苏岩、严冶、笑梅,我们班83人只有17朵花,而她们是我们班的5朵金花。
大学期间,我和严冶这个江南女子走得最近。原因不仅是年龄相仿,更主要的是爱好相投。我俩一起上自习、查资料、听讲座、看电影,爱玩在女生中是出了名的。袁伟民带领女排“冲出亚洲、走向世界”,我俩到工人体育馆去听他作报告,被鼓舞得豪气冲天;“自卫反击战”的英雄们凯旋而归,我俩到清华大学报告厅听汇报,手都拍红了。那时,我们不管什么政治因素,看到那些18、19岁的比我们还小的青年“能活着回来”,就佩服得五体投地。汇报演说结束后,我和严冶冲向主席台,我将自己唯一的北大校徽献给了一位不知名的女民兵作为纪念,以至于我自己现在缺少了这一十分珍贵的纪念品。
毕业后,严冶当了大学老师又兼做律师,并嫁给了一个特别中意的郎君,期间给我写了一封长长的信,里面所透露的甜蜜和幸福,让我至今想起都为她高兴。后来,她随丈夫转战西北,我与她的联系渐渐少了,但内心的牵挂却无处不在。她托人给我捎来的两个小工艺品,一个铜鹤,一个陶狗,也一直放在我家客厅百物架的最显眼的地方。
回想起和严冶相处的青葱岁月,我还想插入几句感叹之言:我和严冶大学时绝对属于“追星族”,但和如今的部分歌迷或球迷并不一样,我们有选择、有判断、重内涵、重修养,具有潜在的爱国主义情怀。例如,中国女排、男排获胜后,大家对郎平、汪嘉伟等第一代排球运动员崇拜极了,得知消息的北大学生们用碗盆当锣鼓,用扫帚当火把,连夜游行到天安门广场,喊出了声震全国的“团结起来,振兴中华”的口号。相形之下,我很难理解现在一些粉丝们虚无缥缈、近乎盲目的狂热之举。有一些流行歌曲,听了上句不知下句,会了前句忘了后句,词不达意、不连贯、不优美,不知为什么要被捧?有一些电影明星,空长了一张漂亮的脸蛋,或靠整容实现完美,表演时做作、呆板、虚假、夸张,不知为什么会被追?艺人们成千上万的高报酬,以及其中一些人失德违法,嫖赌、偷税、吸毒,使中华文化受损,使社会分配不公,使年轻幼儿中毒,其带来的负面作用之大之深,又如何止损?
美丽的胡笑梅也是我言必提的大学密友。她很聪慧,复习考试时我背书的速度总跟不上她;她爱照相,我们一同在未名湖留下了许多倩影;她又刚强,谈吐中充满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在我眼中,她不仅秀美,还特善良。我家远在新疆,每逢寒假一人在校过年,笑梅初二就到学校来陪我,还死缠活缠地让我到她家去过年。她家只有一个老父亲和一个已经结婚的哥哥,她伴陪父亲生活直至90多岁高寿。有一年,我到北京出差,她陪我买了许多我那个年龄段的时髦衣服,还送我一套红色的裙装。毕业后,她时常热心地张罗同学聚会,对每个同学关心备至、服务周全,大家因此推选她为同学会副会长,可谓实至名归。
翟建萍和我同组同龄,又同一个宿舍,还是上下铺,每天碰鼻子碰脸,直到四年以后分别。小翟秀外慧中,外柔内刚,人也长的漂亮。最让我羡慕的,她是北京人,每逢周末可以与家人团聚,不像我们外地同学,想家想得可惨了。北京同学还有一个优势,那就是不为分配发愁。而且本科毕业后,小翟考了当时难得考上的研究生,留在北京并有一份好的前途是理所当然的事。考上研究生又留校工作的还有赵国玲,国玲是我们班最为勤奋、努力、优秀的女生。她个子并不大,但总是神清气爽、斗志昂扬。她毕业后家安在西单,生有一个美丽的像外国小姑娘一样的女儿,十几年如一日每天骑单车到北大上班,传为佳话。
我们班最小的宋健格外惹人喜爱。也许确实小,她的身上充满了青春的气息和活力。无论她想什么、干什么、说什么、做什么,都会给男同学和女同学们、给老大哥和老大姐们带来快乐,这就是宋健!而且,最让我们嫉妒的,是男同学都太喜欢她,使得我们其他女生失去了不少和男生交往的机会。但再小的宋健也要长大。2007年,我两次见到她,她已俨然成为成熟的法官和可亲的妈妈了。而后一种身份,是我们这两个多年未见的同学更为置重的,这种身份还带给我们很多的共同语言。记得她在我家3个多小时,我们不停地聊天。回想起来,聊天的主题居然只有“孩子”一个,那就是,她说她的女儿在写剧本,我说我的儿子外语如何棒。
在我们班,也许受到时代、地域、性格、年龄差异过大等因素的影响,同学之间罕有夫妻缘。比如三十多岁的同学占总数四分之一以上,他们上学前就已成家立业;比如我毕业后可能分配回新疆,所以不敢在同学中找对象。但有一对夫妻相濡以沫几十年,这就是在厦门工作的王志勇、李俊玲夫妇。我和李俊玲上大学时不同组,也不同宿舍,因此交流不多,我们的缘份是在毕业后续上的。1984年1月,我正在西南政法学院进修,平生第一次由林向荣老师带我到厦门参加学术会议,见到了新婚燕尔之中的李俊玲,事后想想,我当初过于单纯甚至傻冒,居然没有看出他俩正在喜度蜜月;后来几次毕业聚会和到厦门出差,仍然有缘与他们两口子相遇。届时,俊玲同学给我展现的那种面对困难和病痛的淡然、无畏、乐观、豁达的姿态,给我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她永远是一个为他人着想、为他人服务、为他人带来热量的战友,尤其她和王志勇同学的伉俪深情,以及她从言谈举止中表达的人生态度,更让我敬佩万分,不吐不快。(2022年7月初,刚刚补充修改完这一部分,月底就惊闻志勇同学过世了。愿逝者安详,生者保重。)
1998年5月4日,北京大学举行成立百周年庆典, 除一些同学作为对北大有特殊贡献的嘉宾特邀参加之外,我作为77级的两位代表之一,从新疆赶赴人民大会堂参与了庆祝活动。5月2日,丛培国开车接我们几个外地同学到刘凤鸣家做客,在途经北大西门的时候,我说:“我是冲着北大的荣誉感回来的”。丛培国笑称:“你还有北大荣誉感吗?我们似乎很久都不说这个话题了。”我脱口而出:“我什么都没有,只剩下北大的荣誉感了。”接着眼泪止不住地流淌……
北大真是一个学习的天堂,人才的摇篮,知识的圣殿,思想的海洋。作为北大的学子,我真正地爱她,爱她的风格,爱她的内涵,爱她的底蕴,爱她的建筑,爱她的师长,爱她的学友。爱的有些陶醉,有些豪迈,有些盲目,有些夸张。但这份爱,是从我、从我们这些北大77级法律人的内心里流淌出来的,它说不清、道不明,却是一份永恒不变的真情和爱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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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子夜审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