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能杀人

一句话的灾祸

© 徐敏｜文

剧照

1947年，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在上海公映，当时没有豆瓣评分，口口相传便是口碑。影片一上市就受到青睐，连演三月不衰，创下了中国电影播映场次的最高纪录，成为当时最卖座的一部“神电影”。

十多年后，这部影片又再次重映，依然大受欢迎。影片讲述了一个家庭在抗战期间悲欢离合的故事。上海某纱厂女工素芬，和夜校教师张忠良相爱结婚，组成了一个幸福的家庭，一年后有了一个儿子。后来抗战爆发，张忠良去了后方，素芬独自担负起赡养公婆抚养儿子的重任。抗战胜利后，回到上海的丈夫却抛弃了妻子，素芬悲愤交加，选择了跳江自杀。

影片中饰演素芬的女演员白杨，因为这部电影的播放而家喻户晓，成了如日中天的当红影星，远比今天的流量明星更受追捧。我是1950年代读小学时，看到的《一江春水向东流》，从此终身难忘。

白杨原名杨成芳，1920年出生于北京。父亲杨震华，毕业于京师大学堂商科。杨震华头脑聪明，懂得商业，先后创办过新华商业讲习所、新华商业专门学校。事业发达后，他购置土地，成了大地主。母亲丁凤仪，出身书香门第，是长沙女子师范学校的毕业生，人长得俊美出众，懂诗文，是远近闻名的才女。

然而好景不长，等到白杨出生，家道已经中落。长到11岁时，父亲为躲债而逃之夭天，母亲病故，家庭陷入困境。为了生存，白杨考入联华影业公司北平第五分厂演员养成所，做了一名学员。第二年，她在侯曜编导的无声影片《故宫新怨》中扮演小丫头，从此踏上了长达数十年的演艺生涯。

1936年，16岁的白杨与赵丹主演了电影《十字街头》，白杨在影片中饰演纱厂教练员杨艺瑛。《十字街头》上映后，深受大众欢迎，白杨因此一举成名。此前，白杨同明星公司签订的三年合同，写明第一年月薪100元，第二年150元，第三年200元。等到《十字街头》上映的第二个月，白杨去财务室领取工资，竟意外发现，信封中的工资已经直接涨到了300元。

第二年，七七事变，抗日战争爆发，白杨离开上海去了大后方重庆，一边参加抗日话剧的演出，一边同演员赵丹、导演孙瑜等合作拍摄电影。抗战胜利后，她出演了《八千里路云和月》《一江春水向东流》，后者的上映让白杨火遍了大江南北。

两年后天地翻转，新政权建立。一直忙于拍片的白杨，终于想到应该生育一个自己的孩子。1951年初春，白杨怀上了大儿子蒋晓松。当时白杨和丈夫蒋君超住在一所公寓里，每次回家需要乘坐电梯。但电梯晚上会停开，白杨曾因工作误了电梯，晚上爬楼回家，差点流产。蒋君超怕白杨发生意外，那段时间每天都在忙着四处找房。

当时有个新政策，私房不能交易，白杨夫妇就写信给上海市长陈毅，请求能批准他们在上海购房。经陈毅特批，这才在华山路978号，买下了一栋带院落的小白楼。

这座小白楼后来成了许多电影人常常聚会的场所。1962年，周恩来和陈毅也来到小白楼做客。那天，一起来的客人还有电影演员的秦怡、王丹凤、金焰和导演郑君里。

当天的交谈非常温馨，无拘无束。白杨8岁的小女儿蒋晓真还清楚地记得，周恩来总理问她戴红领巾了吗，她说没有。周恩来说，那你还是可以给我行个礼呀。蒋晓真就敬了一个少先队礼，然后就坐到了总理的膝盖上。在蒋晓真的印象中，周总理和陈老总都很随意，说话特别幽默。但临到告别时，周恩来却问白杨说：你们家有《文史资料》没有？白杨说有。周恩来很认真的叮咛了一句：“那你好好看一下。”

言者有意，听者无心，白杨只当是随口一说，并没有拿它当回事情，更没想到认真去看。

周恩来提醒白杨的这个资料，是1961年10月出版的第22期《文史资料选辑》，其中收入了沈醉写的回忆文章《我所知道的戴笠》。沈醉在文章中披露，当年在重庆时期，同戴笠有过往来的知名人物，除电影演员胡蝶外，还有名演员白杨。

沈醉是国民党大陆时期军统著名的三剑客之一，深受戴笠信任。1949后，沈醉被关押在北京功德林战犯管理所，1960年获第二批特赦。沈醉出狱后，在周恩来的安排下，被聘用为全国政协的文史专员。

以沈醉的军统身份，和他与戴笠的密切关系，他在回忆录中的有些话，是可以作为呈堂证供的。不指控便罢，倘若采纳，是可以作为证据定人罪名夺人性命的。

周恩来是政治人物，一生经历风浪无数，他知道沈醉看似随意的回忆，一旦置于某种背景，是会危及人政治生命的。所以趁到白杨家做客的机会，提醒白杨注意，如果沈文所言夸大其词，或无中生有，一定要著文澄清真相，自证清白。可惜那时的白杨，还陶醉在名演员的赞誉中，完全没有领悟到周恩来点拨她的用意。

白杨的儿子蒋晓松后来接受媒体采访时说到母亲，“她就是一个相当简单的人”，你说你的，反正那不是我，与我无关，所以也用不着去解释。

平常年代，这种心态当然是可以的，也没人找你麻烦。但当整个社会进入非常时期，譬如集体疯狂的那种时候，就难逃一劫了。1966年8月，高音喇叭遍地吼叫，革命狂潮开始涌向上海的大街小巷，上海电影制片厂自然不能置身事外，厂里的名演员，名导演都被戴上各类名称的高帽，一个个揪出来批斗示众。沈醉文章中所说的，1940年代戴笠在重庆与白杨、胡蝶相熟的这件事，就成了追究的绝好罪状。胡蝶远在加拿大，鞭长莫及，无法捉拿归案；而近在眼前的白杨，正好就是活靶子。有两个月，白杨天天都要去各种大小批斗会场，每次都会被拖上台接受批斗或是陪斗，有一次甚至在电视上出现了情绪失控的革命群众揪打白杨的镜头。

打得最厉害的一次，是剧团的人打她，他们把她的头包起来，让她看不见是谁打她。打完后，白杨一下子就好像疯了，被送进了精神病医院。秦怡的儿子有精神病，一年四季很多时候都住在精神病院里，秦怡为照看孩子，常去医院走动。秦怡听医生讲，白杨把自己一个胳膊都咬烂了，人突然激疯了就是这个样子。幸好后来缓过来了。

就这样红卫兵还不放过她，在家里守着等她回来。那天，白杨不敢回家，在外面待了一个通宵，在公共汽车上来回倒，把红卫兵熬走了，直到天亮了才走回家来。然后匆匆吃了点东西，又到电影厂上班去了。这一走就没有了音讯。

这一次，白杨被蒙上脸拖入了黑牢。当时，刚成立的上海市革委会搞了一个十大要案，由张春桥的妻子李文静亲自审理。和白杨关在同一监狱的要犯，除了演员赵丹、作家巴金，还有被打倒的市委书记陈丕显，市长曹荻秋。给白杨定的罪名是叛徒、特务。

与此同时，白杨的丈夫蒋君超也被关进了上影厂的牛棚，每天要承受高负荷的劳动，直到心脏病发作，血压高到无法测出，才放他回家。当他返回离开了一年的小白楼，昔日的洋房，已经成了四面通风的凉棚，楼上的窗户玻璃，没有一块完好无损，都被串联的红卫兵当作了靶子，砸得千疮百孔。

关在狱中的白杨，与外界完全失去了联系，家里人也无法知道她的情况。白杨和杨沫是一对亲姐妹，一个演员，一个作家，两人在各自的领域都有建树，但论长相，白杨比姐姐漂亮多了。白杨关押期间，杨沫也受到牵连，被外调人员逼迫着写检举材料，交代妹妹的问题。杨沫不敢拒绝，在检举书中这样写道：“我虽然没有看出白杨是叛徒、特务，但我早就看出她是个根本没有改造好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1971年发生“九一三”事件，林彪外逃死于温都尔汗，在上海的空四军的亲信也随之覆灭，曾由他们插手的部门纷纷受到清理，白杨所在的监狱也不例外。到了1973年3月，白杨终于跨出了监狱的大门，结束了长达五年半的囚禁生涯。杨沫曾这样描绘当时的妹妹，原本那样风姿绰约的白杨，已经成了“一个瘦小枯槁的小老太婆”。

那天，电影厂上门通知家属说，白杨要放出来了。听到这个消息，从蒋君超到子女，都不敢释放内心的喜悦，大家都表现得很平静。白杨走进家门，也如同往常回家，大家都没敢抱头痛哭。但毕竟分离了那么久，白杨还是想要讲几句话，结果没说上两三句，嗓子就哑了。这才知道，她在监狱中因为没有说话的对象，声带已经萎缩了。

后来，在家人悉心的照料下，身体逐渐康复，声带也恢复了正常，让人尤其欣慰的是，面容憔悴的白杨，又基本回到了原来的模样。

三年后，折腾了十年的文革终于结束了，上海电影局为白杨正式平反，对她所谓叛徒、特务的罪名予以完全否定。当初逮捕白杨，根据的是原军统特务沈醉的一句话，沈醉在一篇文章中说，戴笠与有些影星很熟，其中就包括白杨。白杨因此被怀疑为叛徒特务，锒铛入狱。

出狱后的白杨，同人谈起自己的监狱生活，虽饱经折磨，但仍然要感谢坐牢，是监狱让她存活了下来，同时期许多在监狱外的演员，都被整死了。

1989年，白杨领衔主演了《洒向人间都是爱》，在剧中饰演宋庆龄，这是她一生中拍摄的唯一一部电视剧。

1996年3月18日，沈醉因肺癌病逝。整整半年后，1996年9月18日，白杨去世。

沈醉的《我所知道的戴笠》一书，因诬陷白杨等最终被国家出版总局下令销毁。

1960年，沈醉作为第二批战犯获得特赦。当时，统战部副部长徐冰曾提醒过他，“过去你由于职业关系说了半辈子假话，今后应学会讲真话”。

徐冰可以说是最了解沈醉的政府官员，但其他部门的官员，脑袋远没有这样清醒，他们出于各自的目的，偏偏愿意相信满口假话的沈醉，让不少无辜者受到冤枉，见识了什么叫做笔能杀人。

参考资料：

1、凤凰卫视《电影艺术家白杨文革时批斗会上被打致精神失常》

2、吴广隶《她曾是高贵美丽女演员，因坐牢成老太婆，出狱后竟感谢监狱保命！》

3、百度百科《杨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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